杨莉
突然的,心里就是那么一酸。
老爹生病了。
那几天,我们兄妹几个所有的忙乱都集中在老爹身上,问医生、探视、陪床、送饭、值夜班、做最坏的打算,一点儿都顾不上老妈,白天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我一直带着家里的钥匙,这样白天夜晚,都不用她再等着给我开门——老妈耳背,摘了助听器,再大的敲门声她也听不见。
某一天中午,我回去给老爹做饭,开门后静悄悄的,不见她身影。我走进她的房间,看到了老妈,一个安静的瘦弱的佝偻的背影,正对着窗户的亮光低头做针线。我越过她花白的头发看下去,床上铺开的,是崭新的深蓝色的绸缎的棉袄,给老爹的。
老爹出院后要不间断吸氧,他清明前后摔的腰还没有恢复,无法长时间坐或立,再加上发烧后的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得卧床休息。老妈的腰和腿都不好,偶尔出门转一圈,回家后也要赶紧躺一躺。学生考试季的时候我得以回去照顾老爹几天。时不时地,我会到房间里转一转,看看制氧机是否工作正常,看老爹是否要喝水、吃水果、如厕。上午是老爹的看报时间。有一次,我进去,看见他半倚在床上,打着盹,报纸散落在一边,老妈躺在老爹旁边,蜷着身子,面朝着老爹,睡着了。上午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上,明亮耀眼,制氧机里的氧气吹着水,卟噜卟噜地冒着泡泡,安静,沉默。突然的,心里就是那么一酸。
我的家务活计,很少入姐姐的眼。姐姐性格爽利,做活泼辣,一直是家里的主劳力。我么,从小就蔫,不大干家务,成家生子后又有公婆帮忙,没大沾过阳春水。这一两年倒是自己开始买菜做饭,但也是做的糊里糊涂,反正老公儿子从来不挑,我做啥他们吃啥,所以活计从来就没长进过。结果就是现在处处被姐姐嫌弃:摘菜摘得不利索啦,刀放的位置不对啦,做个饭搞得橱柜锅台一片狼藉啦,洗完后的大碗小碗摞的不是地方啦,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食材没有及时归原位啦......
这一次,又被嫌弃,嫌我捣的蒜泥不够黏糊,因为我把蒜臼子搁在腿上,两个手指捏着蒜锤,哒哒哒的用不上力气。她唠唠叨叨地嫌弃我,我笑嘻嘻地不回嘴。姐姐不知道,每一次被她嫌弃的时候,我脑子里闪现的,是小时候和她一起滚的被窝,是上学时她给我买的紫蝴蝶衬衫老板裤,是高中时给我买的一箱箱的华丰方便面,是我高考下分数时因为不放心,她怀着七个月的身孕,骑车载着我回学校......
虚弱的老爹不能长时间低头,因为呼吸不畅;也不能弯腰,因为腰上的骨折还没痊愈。于笨拙的我来说,老爹如何洗头,成了一件难事,而姐姐呢,一说洗头,她三下五除二地就开始动手了:准备好温水和小凳子,放在沙发头上;让老爹躺在沙发上,脑袋越过沙发,稳稳地托在姐姐的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撩着水花,给老爹洗头;嘴里还不住安抚:放松,放松,你的脖子不用使劲,我都托住了……
我在做什么呢?挤好洗发水到姐姐手里,然后拖着毛巾的一角,给老头揩揩眼睛上的水,給他擦擦耳朵眼里的洗头液。
侍候老爹几天后,不得不回学校监考啦。我背好包,嘱咐完一万遍,站在门口,对着老妈说:来,娘,抱抱。老妈欣然地张开胳膊,和我大大地紧紧地抱在一起。松开老妈后,我绕过沙发、茶几,准备到沙发的另一头,和老爹再见。老爹说:走吧走吧,不用过来了。我走过去,俯下身,说:来,也抱一个。老爹伸出胳膊,不知所措地横在胸前,不知道怎样拥抱。我伸开胳膊,把他整个儿搂住,说:来,抱抱,抱抱,你要好好听话,别使倔,别跟我娘和我姐吵架,她们让你多吃饭你就好好吃饭,让你多喝水就好好喝水,让你吸氧你就好好吸氧哈。
怎么这么快呢?觉着就是不久以前,我还是个小孩儿,每天晚饭后,大家都在炕上玩。我总是让爹把两腿并起来,我拽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踩着他的膝盖站起来,直到保不住平衡歪倒在炕上,然后一家人哈哈大笑。那种时刻,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