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扬
我所在的地方离“红埠街”并不远。而我此刻看见的,是那个长安最后的物证,是它罕见的“遗体”之一片。
这是西安城北一条无名的小街,普通到就算有GPS的帮助,你都不确信是否到了正确的地方。死胡同的末端无路可去,映入眼帘的只有仓库的山墙面,还有它右边一堵不起眼的砖墙,砌在一米来高的土垣上,槐树、榆树、泡桐……的身影,从砖墙后升起来,打开一大片浓浓绿荫,遮没了周遭的视野。只是看完朋友发来的视频,我才能按图索骥,手脚并用地爬进墙根下的一个“狗洞”,钻进那片树影和绿荫。
夏日炎炎,腹中空空,我却顾不上了——我不是斯皮尔伯格,但却像印第安纳·琼斯发现约柜的秘密那样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因为唐代的长安就在这里,就在那不起眼的土垣上。
长安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不用再费笔墨了,长安活在每个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诗歌里——“长相思,在长安。”可是又因为它的庞大和疏阔,我们“见林不见木”——没有多少人敢说,他们真的能“看到”长安,因为作为视像的长安早不存在了。最早是它的废墟,然后是将废墟也摧毁了的现代“长安”,当代考古学家必须挖掘两次,才能复原出最初的,立体、生动的城市,看到它的生与死是互为表里的过程。
无论如何,除了正仓院里唐代金银器永恒的光泽,长安还有一段复杂的生与死的历史。“比罗马还大六倍”之类的说辞今天还有意义,不是真的要印证这份骄傲,而是因为某种普遍性的规律,同时发明了中国式“大城市”这种东西和它的反面。自从开皇二年(582)隋文帝颁布“龙首山……宜建都邑,定鼎之基永固,无穷之业在斯……”的豪言以来,首先是规模,异乎寻常的规模,让“大城市”的兴废也受制于它的基因。即便农业帝国的“大”和工业革命、信息革命的“大”并不是一回事,在完全不同的语境下,当代人已经意识到了今天城市理论家们口中的“大”的意义。
即使对于中国历史上空前的大帝国的首都而言,即使有着中古罕见的百万人口,粗放的“大”也远远超出了实际的需要吧?也许只能在“无穷之业”的梦呓中求解。但隋唐趋于成熟的城市“里坊”,至少有一部分在長安和洛阳落实为繁荣的“子城”,最终,意外地在“大”中见“小”,产生了它的缔造者难以逆料的后果。
于是,外部森严、荒率,内部成熟、丰饶。活色生香但是不甚可见的世俗生活,和那严酷的管控边界形成了鲜明的映照,使得唐代文学中可感的长安,往往埋没在它寄身的巨大语境之中,就如同“现代”的汪洋里不易寻找的古代的残片。到了唐代中后期,一百零八坊已经形成了不甚平衡的状况,有些脍炙人口的传奇故事正发生在城市结构的缝隙中。比如《李娃传》中谈到当时已经很灵活的房屋租赁,令得坊中娇客们“相见不相识”——城中之城既幽暗又“开放”。比巴黎、纽约早了千年的中国“大城市”,让向往隐秘生活的个体不再受制于出身、来历,获得了禁锢中的小小解脱:“万人如海一身藏。”
无论多少支妙笔,越是“花舞大唐春”,越是讳言的便是这种生活的结局,长安骇人听闻的第一次“死亡”的现场,被打断的享乐生活。唐末五代的动乱,在漫漫历史长河的度量中仅仅是瞬间,却是一个惨痛的、天摇地动的瞬间。只有在偶然的际遇里打开历史的封印,这种记忆才可以被还原。比如,长安安远门外西去万里的敦煌16窟,因王道士不小心而使得韦庄的《秦妇吟》抄本意外重见人间,诗篇诉说着帝国末日的可怕故事……无数个深夜,我在西安城内的陋巷走过,从北院门走到广济街,再看到“红埠街”的地名,慢慢懂得了里面熊熊燃烧的含义,仿佛又听到诗中厮杀震天的祸乱:“轰轰混混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血漫过同如血色的城埠——红埠,那是天晦地冥,生离死别。“神在山中犹避难”,韦庄的比喻便也是《特洛伊女人》中借卡桑德拉之口说出的诅咒:“如果造物主还活着,我的婚姻将比海伦的还要血腥!”
我知道,我所在的地方离“红埠街”并不远。而我此刻看见的,是那个长安最后的物证,是它罕见的“遗体”之一片。
承天门是唐代宫城的南门,对承天门这一权力象征的争夺,是宫墙为之烧结的原因,它的北端所对,是发生过大量著名事变的玄武门。在“狗洞”之中,我看见的应该是玄武门西宫墙的延伸,同时这也是整个长安城的最北缘,是巨大的“外郭城”的城墙的一部分,整个长安的城墙中这样身兼外郭城、皇城、宫城边界的绝无仅有。很难想象,整整过了一千年,长安还有数十米城墙完好地保留在地面上,就像维苏威火山封存的庞贝城址。在某些剖面上,你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夯土的层次。
讽刺的是,使之保全的并不是火山灰,也不是它无上的地位,而是这堵残垣碰巧夹在一片破烂的垃圾回收站的场院中,由于密密伸展的树荫,从外面完全看不见里面的动静。
北门玄武门和南边的承天门并不在同一直线上。究其原因,唐代的统治者迷信从城北走泄“王气”是不吉利的,因此玄武门在中轴线上偏西,避免和南门对开。但是这并没有妨碍宫城的北方接二连三地发生事变——在太极宫中建立隋唐帝国的诸帝不祥的梦境,总是从北方席卷而来,隋文帝梦见城下渭河水涨,滔滔洪水淹没了长安……噩梦惊醒之后,他才决意在汉长安城东边,背倚龙首山南麓营建更安全的新都城。他之后不出百年,唐高宗又已经觉得太极宫地势卑下,恶化了他不妙的健康状况,最终把中枢迁到了东北方的大明宫。对于面南背北的君主而言,屏风的背后是最不安全的,更不用说,从“安史之乱”以来,长安就没有像样的城防,不管广德元年(763)吐蕃入寇京师,还是建中四年(783)“泾原兵变”,长安基本都是不战而降的,城墙完全帮不了长安的统治者什么,尽管看起来威仪不可冒犯,它一触即溃。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当五代的节度使韩建决定改建长安,将它改造成一座在乱世更敷用的城池时,他主要利用了唐代皇城的南部和西部,而将北墙弃之不顾(想想明成祖朱棣对待元大都城墙的类似做法)。可以想象的是,即使在五代,北郭城就已经荒颓了。仅仅180年后的11世纪,北宋张礼和他的友人来到这里,步出当时的京兆府城,将他们的所见写成《游城南记》,此时,废弃的外郭城连城门的名字都已罕为人知,原先的黎庶烟火如今已是广袤的田野——如同罗马帝国的论坛(Forum Romanum),在千年之后只是“羊牛下来”。直到明清西安城的地图中,你依然可以看到这种状况:昔日的墙垣和地标尚找得到星点痕迹,但古代城市规划造就的“容器”的僵直边界里,只剩下大片的空洞——仿佛先前越是尊贵的地面,越是缺乏重新聚集人气的可能。百万人口的名城,最后缩水到它面积的八分之一。先前的生活,骄奢夸饰,已经永远地消失了,再也不会回到今天文明世界的感性中。
“死亡”是突然的,“身后”则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在现代城市发展之前,城墙很大程度上等同“市域”,是作为政治中心的都城和它所依托的农业聚落的截然分野。没有生命的躯体的皮囊最终也会灰飞烟灭,“长安”就这么一点点化为乌有,没有任何一支笔能记载这漫长岁月的消磨——你意识到,这期间也是某种历史“意味”的丧失和转换,它往往比物理层面的损失更加深刻:原本记录着人物风流空间信息的废墟,最终和北方常见的黄土台塬没大区别了,除了土夫子觊觎的目光,并不能吸引来长安的子孙们更多的好奇。有理由设想,多亏了这种意义的匮乏,包括我们今天在西安城北看到的这些残垣断壁,才可以保存下来,不至于“墙倒众人推”。张礼的时代还可以看到“浮屠院”,看到里坊的入口,则古代地标所依托的那些“基础设施”,在宋时依然有足够的数量,可以提示前朝帝都的辉煌规模,但怀古的人们很少对这些城垣另眼相看,因为“国破山河在”——永恒的山河,须臾的人事,由不可抗的天命而由衷地嗟叹之后,最终不免被摧毁的“容器”没那么重要。
1949年之后,西安的考古队员开始了对整个唐城状况的清点。假如那时有清晰的卫星照片,你应该能看到长安基本完好的“遗体”,上述的城墙和大大小小的坊墙,门限遗址,让一千多年历史,三百年生命的废都还依稀可见。人们可以注意到历史城市比今西安大得多,在城外的空地上画一个四方,外郭城板筑夯土墙的城基,大都还保存在这个四方形边线上地表以下0.5~1.5米不等的地方。考古目击相对细节地证实了这种古代大都会对现代生活的“围城”,从西安的四面八方出行,很快就会看到遗址框定的更大的长安,比如西边进入要路的金光门,甚至有些土垣本身还伫立在地面以上,一望即知:“五门”(五门道的明德门),“三门”(三门道的安上门)……张礼在元祐年间听到的地名在半个世纪前依然存在。即便有遵循“最近原则”的乡村路交叉相接,由这些古代的地标出发,田垄间正交的大路往往还保留着千年前最原始“规划”的格局。
领导这一轮发掘的马得志甚至具体地提道:“宫城的城基大部保存完好,都是板筑的夯土墙,土质非常坚实。城基大都埋在现地表下0.5~1米多不等。只有北城墙在玄武门以西有一段高出现地面1米多,成一条土岗……”他所说的,大概就是我在“狗洞”中发现的。但是,在那个时候,“国破山河在”,西安还在焦虑地等待着它未来未定的“现代”的命运,不会有多少人对这普普通通的土岗额外注目。
毕竟是长安。“死”“死后”已经如此戏剧性,但这并不是“终结的终结”,“现代”才是废都的归宿,这是真正(历史的)“终结”的“开始”,也是它的“再生”(Incarnation)。西安,不会满足成为一个被遗迹围绕的城市,就在1934年,陇海线西安段通车,铁路切割了宫城的地面,像是打破了潘多拉的盒子,由生到死的城市下行曲线,一夜之间又上扬了,新长安,大得多的“长安”,又在原来的地方喷薄而出。不用老者去追溯整个20世纪的历史,大多数40岁以上的西安人都会记得,近20年来这条曲线如何创纪录地加剧了它的曲度——全体中国人都会记得,但是,对于大破大立的从“无穷之业”到“彼黍离离”的历史,从旧墙到新筑,这种屡屡夷为平地又重来一遍的现实中的荒诞,西安的这种变化才称得上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在满目密密麻麻的高楼中,就在过去的30年中,马得志在半个多世纪前瞩望的“长安”边界消失了,消失在新“长安”的茂林之中。也许正要感谢这样的状况,那藏身在垃圾回收站中的仅存的“长安”,才有了新的隐秘感,才会使得我们进一步思考“神奇”的中国历史带来的变化,即使在此生此世,你也能如此真切地感受。在罗马,即使它近两千年的外城——奥勒留墙(Aurelian Wall)也有三分之二还完好地保存着,但是那里这样的东西太多,嬉笑的游人们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而我们这里需要反复、反复地告诉自己,眼前树下灰黄色的一切的价值——掖庭美人的欢歌、李世民兄弟的冷箭,曾经依托在这不起眼的空间的界标上。后来的人们,由于失去了这种具体的、有尺寸的依托,从此,或许将不能再想象这座城市的过去,永远。
一千多年的唐代地面建筑……这是什么样的概念啊。尴尬,而又不可思议。尴尬,可能是因为不佳的“品相”。可是只在非常罕见的情形下,“历史”才是博物馆里看到的那样。“神圣之岩”(Sacred Rock)上的雅典卫城早不是那个样子了,纵然巍然大块,色彩和涂装久已剥落、崩塌;天门前的“红埠街”只有地名,连一小块烧结土都不曾剩下。不可思议,是因为在无量劫数、沧海桑田之后,那样的“历史”毕竟还存在。在密实的、无意义的城市的排泄物之间,在眼前。
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却都不能自外于机械运转的自然律,一座城市的末日来临时,造物者并不因为德行的有缺而给予它区别对待。但我们也有这样极其例外的情形:幸而逃脱劫难的,并不是因为逃离了火山喷发的现场,而是被忽略,被遗忘,被无关的后来者所重重包裹,层层涂抹,最终,竟然被千年后的眼睛所看见了。作为曾经存在的丰饶的极少数见证,它应该是充满意义的,但在同样充满意义的此在之间,它的存在又显得如此空洞。
曼德尔施塔姆吟道:“一切自古就有,一切又将重复。”在这新和舊的奇怪的对峙之中,一定还隐藏着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