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
曹魏玄学家王弼生于世家,先辈中有“建安七子”之一,有美男子,还有汉末军阀。王家左手学孔子修身,右手学老子修心,在曹魏时期生活得还算安好。只是,这种安稳不是王弼想要的。
早慧的他不仅继承了儒道的家学,对音律和时尚的玄学也颇有研究,十几岁就有令名。在曹魏末年幽暗的天空深处蓦然回首,他看到了自己国家面临的忧患重重。于是,某个春日,他去拜访了当时思想界的一位大咖。
和一个十几岁的童子论道,对这位大咖来说还是先例。因此见到王弼,大咖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屑。在初春温暖的阳光下,大咖把玩着一盏茶。茶杯中,几瓣绿芽旋上又旋下,整个春天仿佛都盛在其中了。
见大咖不出声,王弼也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把目光望向远方。隔着层层紫荆,他看到了曹魏帝国即将到来的风雨飘摇,看到了纷乱时代里越来越近的蓬头垢面的身影。这身影到底是谁?是曹魏皇帝?还是你我?
大咖对王弼的静默吃了一惊,良久才回过神来,想起这位少年来访的初衷,便来个下马威,甩出思想界的哥德巴赫猜想,让其知难而退:“‘无这个万物之源,为何孔子讳莫如深,老子却再三解释啊?”
王弼一字一句地回答道:“孔子认为‘无是本体,可是‘无不能解释清楚世间万物,所以孔子言谈间必定涉及‘有,不常谈‘无;老子、庄子则经常解释那个还掌握得不充分的‘无。”
大咖吃惊地抬起了头。“有”和“无”这个高深的问题,他思考了许久,而王弼的回答滴水不漏,尊孔又崇老,是迄今为止最令大咖满意的答案。想不到这个少年郎竟功力深厚若斯!大咖放下茶杯,眼里的激情像满园的紫荆,灼灼燃烧起来。
有了这位大咖的赏识,王弼又见到了何晏。
何晏是曹操的继子,帅气的文艺中年、名士派头十足的玄学创始人,其时正依附大将军曹爽,仕途风生水起,做着吏部尚书。在政坛和清谈场拥有双重话语权的何晏自然是王弼踏入仕途的最佳敲门砖。
某日,何府,宾朋高座。政客和清客们服过五石散不久,正飘飘欲仙时,王弼走了进来。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他身上。
王弼淡淡地笑了。何晏也笑了,说“我等了你好久”。然后,他递给王弼一个单子,上面记录着自己最重要的学术成果。何晏抬了抬下巴,仿佛在挑衅,王弼便埋头看了下去。
等王弼再抬头时,何晏发现这个少年仿佛也服了五石散一样激情四射。王弼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侃侃而谈,如将军一样攻城略地,深厚的学养不仅令何晏叹服,满座宾朋也啧啧不已。
在这赞叹声中,王弼听到了吱呀一声—后三国时代的学术之门沉重地打开了。一缕阳光照在王弼头上,他闭眼陶醉了一会儿。他知道不久,政坛之门也会向他敞开。
腐鼠
对王弼,何晏打心底里喜欢。
何晏是個自恋的人,他心里一直住着个追风少年。当他见到王弼时,王弼的俊朗、学识、高傲甚至青涩都令何晏叹为观止,仿佛遇见了多年前的自己,自然对王弼倍加爱护。
王弼拜访何晏不久,何晏就来了个回访。他刚注完《老子》,有商榷的意思,更有炫耀的意思。王弼微笑着接过书稿,同时把自己的《老子注》递了过去。
捧着对方的书,两人各自看起来。何晏看到最后,已是汗如雨下:有比较才有高低,王弼的学识和见解不知要高出自己多少倍!这个年未弱冠的少年竟后来居上。
回到家,何晏便把自己的《老子注》改名为《道德论》,以避免和王弼的《老子注》重名。望着深蓝的夜空,他欣慰地吁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不再孤独了,终于有人可以和自己谈论宇宙人生问题了。于是接下来,何晏开始推荐王弼。
此时,曹魏皇帝年幼,由曹爽和司马懿辅政,但曹爽挤走了司马懿,任用亲信何晏等“台中三狗”。何晏是吏部尚书,正管着官员升迁。黄门侍郎(皇帝近臣,可传诏令)空缺已久,何晏自然想到了王弼。推荐这位青年才俊,于公是为朝廷纳贤,于私是为自己养士,何乐而不为?
不过,盯着这一肥缺的还有同为“台中三狗”的另一位尚书,他推荐了另一个人。巧的是,这个被推荐者同时也是王弼的好友,只因站队不同,彼此成了路人。最终,曹爽选择了另一个人,王弼只补了一个台郎(尚书郎)之位,令何晏和王弼都很失望。
冬夜,何晏刚服完五石散,为发散药性,在花园里疾走。星汉灿烂,每一颗都像促狭的眼睛。良久,何晏立定,闭上眼,双臂伸向星空,连声叹道:“辅嗣(王弼的字)啊,天要绝你,奈何,奈何?”
相隔不远的王宅,王弼站在自家窗前遥望夜空,星月仿佛唾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多像这世间名利……王弼叹了口气,想起了庄子和好友惠子。
梁国国相惠子唯恐庄子取己代之,搜捕了庄子三天三夜。庄子去见惠子,讲了一个故事:南方有鸟名鹓(yuān,古书上指凤凰一类的鸟),高洁清雅,非梧桐不止,非甜美的泉水不饮,猫头鹰认为它要夺取自己的腐鼠,发出怒斥的声音吓它—如今,惠子你也想来吓我吗?
这是一个人性的悲剧故事,却被庄子讲成了喜剧。
王弼笑不起来,相反,他有点儿惭愧。自己研究老庄,却达不到庄子的境界,不仅不能把黄门侍郎之位看作腐鼠,甚至还要去争抢,真是令人汗颜。转念一想,自己精通学术,还是没有好的前途,现实如此腐朽,让他颇为不平。
北风呼啸起来,月光如冰,冻得王弼抱紧了自己。命运如刀,动辄让人体无完肤。梦想和现实的交战中,王弼感受到了自己的虚弱。
考核
新的机会很快来了:曹爽要见台郎王弼。
这次召见,曹爽或许是为表达未能提拔的歉意,或许是为了进一步考察王弼这个人才。总之,曹爽很重视,何晏也很重视。
冬晨,曹府。近侍林立,曹爽拈须而坐。王弼拜见完毕,目光有些迟疑:这些不学无术的侍者在侧,恐怕会扫了谈兴……曹爽打量了一下王弼,忽然笑了起来,他挥一挥手,近侍立即离去。
王弼很感动:曹爽如此善解人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己一定要抓住。只是,该从哪里谈起呢?他沉吟片刻,决定先从自己的前沿学术成果—玄学之“无”谈起。那时,玄学是最高端的学科,他坚信抽象的哲学慧剑定可斩断现实乱麻般的情丝,为日薄西山的曹魏政坛提供新思路。接下来,他就准备谈无为而治的治国方略了。
他越讲越有激情,完全没注意到曹爽的脸色一点点黯淡下去。曹爽是政治家,不是文人,更不是思想家,看重的是政治素质而非学术修养。他欣赏并重用何晏,除了因为何晏是玄学领袖,还因为何晏有曹操养子的身份,而王弼嘛……何况,在这个各方面都心急火燎、秀肌肉的乱世,谁还能无为而治、秀耐心啊?
曹爽嗤笑一声,四周出现了耐人寻味的沉默。王弼被迫从激情澎湃的演讲中住了口。等他走出曹府,冬日的阳光照在他深邃的眼睛上,他忽然有点儿恍惚:自己真是可笑,竟讲学讲到朝廷大将军面前来了……
何晏衣袂飘飘而来。王弼在心里轻叹了声,这位何尚书想必又是服五石散了,朝局波云诡谲,何尚书为何天天以服药为荣,为何不振作起来,为朝廷做出变革呢?何晏从他身边掠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王弼的心忽然很重地沉下去。他知道,这次考核,自己可能让何尚书失望了。
不久,事情有了新的进展—黄门侍郎病逝。
听到消息,王弼难过了好久。不管如何,此人毕竟曾是自己的好友。自己争不过,对方争到了,却又辞世,命运是否在暗示着什么?
新任黄门侍郎人选很快就公布了,仍然不是王弼。知道消息那一刻,王弼忽然释然了: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他尽力了。如此,也好。
某夜,何晏来找王弼。两人并未交谈,只是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喝完,何晏拿出了五石散,王弼接过来,仔细看了一会儿,放到酒里,仰脸喝了起来。五石散的味道怪怪的,呛得王弼差点儿流出泪来。
药性很快发作了,何晏拉起王弼,疾走了起来。
冬夜的洛阳城异常空旷,洛河的冰面上晃荡着两个宽衣博带的影子。和着北风,王弼与何晏的啸声远远传过来,像狼吠,在月光下,惊得夜归的鸟雀四散飞去。
游宴
醒来,王弼继续当他的台郎。
他资历甚浅,与同事格格不入;自视甚高,觉得位不配德,委屈了自己,便十分敷衍。公务于他是鸡肋,游玩便成了主业。
春日,何府,一场盛大的宴会。
花木掩映的花园内,横七竖八或坐或卧着几位清流,他们或抚琴,或吹笛,或鼓瑟,或做投壶游戏……其中有何晏,有钟会,当然也有王弼。
刚开始,王弼只是默默抚琴,手指抚过,琴弦便唱出天籁之音。这声音如泉,让他澄澈如风,让他清静如酒,让他豪意顿生。
朋友过来拍了拍王弼的肩,王弼才回过神来。这个朋友是当红的脱口秀节目主持人,他替王弼抱不平,妙语连珠,尽是愤激和惋惜。不过,这次王弼还未来得及说话,另外几个朋友都聚过来,竟然以王弼为主题清谈,慨叹人生,尽显机锋。
王弼先产生出一种被理解的委屈,后来忽然敏感起来:这帮人算怎么回事啊,因为他们混得好,就居高临下地同情自己,清谈到自己身上吗?他王弼是少年英才、当代不二的玄学家,虽然仕途不甚得意,但还用不着看他们显摆!
一念闪过,王弼开始反击,以学术和名士的名义。那脱口秀主持人朋友以纵横家自居,王弼就与其辩论,以其矛攻其盾;何晏的某些玄学观点,钟会等人赞同,王弼却秉承“我感激你给我的恩遇,但我不赞同你的学术”的精神持保留意见;另一个朋友来探讨学术问题,王弼不仅一一批驳,末了还加以哂笑。结果,那脱口秀主持人朋友面红耳赤,钟会摇了摇头,另一个朋友扭过了头,何晏呢,依旧谈笑风生—王弼是何晏自己的人,才高命蹇,适当发泄一下,也无不可。
等何晏轻轻咳了声,转移了话题,王弼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立刻住了口。
宴会仍在继续,丝竹声,嬉笑声,春风声,鸟语声,声声入耳,但王弼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孤零零地坐着,仿佛一个局外人。何晏仍是众星捧月,无暇顾及自己;钟会等人视自己为空气,连看也不向这边看一眼。
这时,王弼想起那个当过黄门侍郎的朋友来—他如果活着,会和他们一样吗?
想到生死,王弼突然清醒过来:自己一直思考“有”和“无”的关系,岂不是自寻烦恼?总是沉溺于“有”中不能自拔,怎能不忽略了最本质、最永恒、清净无垢的“无”啊!
想到此,王弼心静如水。嘈嘈切切的急弦繁管中,他听到了天籁之音。在这觥筹交错的宴会上,他端坐着不为所动。世间的繁华像一面镜子,让他醍醐灌顶,看清了人生,更看清了自己。
死亡
正始十年(249年)正月,韬晦已久的司马懿发动政变,以谋反罪名将曹爽等人誅族。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曹爽的亲信都被夷灭三族,何晏等台中三狗也在其中。
料峭的早春,天上飘着雪,北风仍然劲烈。
听到政变的消息时,正准备服用五石散的王弼一个趔趄,药被打翻在地。他在风雪中疾行了很久,虽然没有服药,仍然热得难受。那个赏识他、宽容他、和他一起服药、一起在月夜长啸的恩人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挤对他、轻视他、视他为另类的仇人,点头之交的熟人或擦肩而过的路人。
站在时局的十字街口,王弼心里一片空白,像这漫天的大雪。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依稀传来,谁家花园的蜡梅忽然绽放了,沁出一股清幽之香。王弼知道,那个徒有虚表的曹魏王朝将如这残冬将尽,而司马氏的春天已经不远了。
只是,王弼被摒弃在春天之外。
曹爽一死,王弼就被免职了。毕竟,在司马氏看来,他是何晏的人,推而广之,就是曹爽的人。虽然曹爽不赏识自己一直是王弼心中的痛,但被连坐打击,王弼没有感到太多委屈,反而一直担心,这还不是最终的结局。
果然,这年秋天,王弼因疠疾而死,年仅23岁。疠疾就是流行性传染病,据说司马懿的长子听到消息,还叹息多日。若真如此,司马氏也算仁至义尽了。但后来西晋重臣在《王弼传》中泄漏了天机:“死于疠疾,值得玩味……盖其死掩世人之人之耳目尔。”这位西晋重臣的父亲还是晋代魏的马前卒,这春秋笔法当然更具可信度。
是啊,王弼年轻体健,是玄学大师,又精通易学,能避凶趋吉,哪能那么容易死于时疫呢?或许,他之所以没有和何晏一起死,是司马氏怕落下屠戮名士的恶名吧;而之所以在当年秋天死,是王弼作为曹爽、何晏一党,实在没有活太久的必要吧?
好在匆匆辞世的王弼早早为自己打造了厚重的墓志铭,就是《老子注》《周易注》等多部学术著作。短短23年人生,抛却童年嬉戏和成年游宴的时间,王弼还能有如此成就,实属难得。那是旧儒学已成明日黄花、新理想刚刚萌芽的时代,弄潮儿王弼立在潮头,哲学上提出“以无为本”的本体论,政治上提出“无为而治”的治国方略,为后三国时期病入膏肓的曹魏政权开出了良方。
遗憾的是,对王弼的苦心,曹爽不懂,或者说不愿懂。曹爽的嗤笑声如惊雷,中止了王弼哲学化的治疗进程,也中止了曹魏政权可能的自我革新之路。好在后人懂得:盛唐时期,人们以玄言诗、山水诗和田园诗等文学作品实践了王弼的理论,喜欢义理思辨的宋明理学也奉其为鼻祖,佛教中国化、本土化更离不开对王弼思想的资鉴。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个流星般划过夜空的青年最终以“无”的方式回到了历史的天空。
编 辑/葡 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