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跃辉
戏剧是一种综合性的舞台艺术,不过作为文学体裁的“戏剧”指的是戏剧的剧本。剧本是以语言文本为形式的存在,它既是演员表演的底本,同时也可以作为普通的文学文本供读者阅读。曹禺的《雷雨》作为中国话剧史上的经典之作,在语言方面更是讲究。本文以剧本中的一句舞台说明“接过支票,把它撕了”为抓手,具体阐述戏剧语言的“孕育性”的特征。
一、“孕育性时刻”与剧本语言
“孕育性时刻”概念出自德国古典主义美学家莱辛的《拉奥孔》,有的译本也译为“生发性时刻”“包孕性时刻”等。莱辛的《拉奥孔》的副标题是“论画与诗的界限”,他认为绘画和诗是不同的艺术形式,前者依靠的是空间中的物体和颜色,后者用的是时间中发出的声音。或者说,绘画是空间艺术,诗是时间艺术。对于绘画而言,“绘画在它的同时并列的构图里,只能运用动作中的某一顷刻,所以就要选择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从这一顷刻中得到最清楚的理解。”①就是说,绘画必须善于从运动的事物中,选择、提炼包含着事物前因后果的静止瞬间,通过这一瞬间去表现人物的性格和事物运动的持续性。诗歌亦是如此,“诗在它的持续性的摹仿里,也只能运用物体的某一个属性,而所选择的就应该是,从诗要运用它那个观点去看,能够引起该物体的最生动的感性形象的那个属性。”②作为语言艺术的呈现形式,诗歌也需要选择最具有孕育性的动作或意向,表达内心的情感与思想。
而戏剧作为一种舞台艺术,不论其人物话语,还是其他语言,更带有强烈的动作指向性。那些最富有“孕育性”的时刻,必然是作家着力锤炼、打造的细节,是作家的艺术匠心所在。在《雷雨》第二幕中,侍萍无意间来到周公馆,通过照片认出了周朴园,并且通过语言“引导”,促使周朴园认出了自己。这是一个矛盾冲突逐渐形成并“浮出水面”的过程,此时的“孕育性时刻”应该是周朴园的“(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这是一个转折点,从一方被蒙在鼓里转折到双方心知肚明。当周朴园与鲁侍萍认出对方之后,接下来又进入了矛盾冲突的另一个环节,侍萍不断地控诉,周朴园则是交织着虚伪与忏悔,在二人的语言冲突与心理冲突的过程中,“钱”的概念出现了。周朴园希望用金钱了却过去的恩怨,换取内心的安宁,鲁侍萍则认为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例如她与周萍的母子感情。当矛盾不断升级,不断转化,周朴园再一次提到了钱,并且签好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希望弥补自己的罪过。此时,另一个“孕育性时刻”出现了:
周朴园 (由衣内取出支票,签好)很好,这是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你可以先拿去用。算是弥补我一点罪过。
侍萍接过支票,把它撕了。
周朴园 侍萍。
鲁侍萍 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拿钱算得清的。
面对周朴园的表白,她并不觉得这是虚伪,而是相信了周朴园曾经为她做过的这些事。而当周朴园提出用金钱赎罪时,侍萍的自尊心再次受到挑战。面对周朴园的忏悔,面对周朴园与鲁大海的冲突,面对母子不能相认的事实,一切都汇成了复杂的感情,而这个感情的集中体现则是:侍萍接过支票,把它撕了。这个动作既是此前矛盾不断激化的结果,也为后文剧情的发展奠定了基础。这一动作,也让我们看到了侍萍的内心世界与自我尊严。面对30年前的罪恶,面对一个复杂性格的周朴园,侍萍无法接受用5000块钱的支票弥补过去的一切,拒不接受尚在意料之中,而“接过支票”之后“把它撕了”就在意料之外了。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个动作可以说是整幕剧的“孕育性时刻”。
二、“提示性语言”的文体功能
从戏剧语言的角度讲,“侍萍接过支票,把它撕了”并非人物话语,而是“提示性语言”。剧本的舞台化,主要依靠人物话语的支撑与推动,但提示性语言也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例如在开头介绍剧中人物,说明剧情发生的时间和场景,提示人物的重要动作和表情,提示场次的变换等等。作为“提示性语言”,“接过支票,把它撕了”非常符合剧本的文体特征。
剧本最初并不是用来阅读的,而是用来表演的,剧本只是一个未完成的作品,只有在舞台演出中才能实现其完整的生命价值。李海林老师说:“我们读剧本,要想象剧本在舞台上如何演出。读剧本时,读者凭经验想象出来的首先是一些生动活泼的戏剧场面和舞台效果,这是读剧本与读小说、散文、诗歌的根本区别。”③一方面,剧本以语言文本的形式存在,可以供读者直接阅读,另一方面,剧本又是演员阅读的主要文本。对于演员来说,提示性语言自然是指向性越明确越好,语言自然讲究间接直截,不拖泥带水。“接过支票,把它撕了”这个动作的指向性就非常明确,这对话剧演员的表演起到了积极的导向作用。
但指向性明确并不意味着剧本对演员有很强的限制性,恰恰相反,对简洁语言的理解并不是单一的、绝对的,而是带有多元化的特征。或者说,“提示性语言”的艺术魅力正在于其明确指向性下的多重理解与发挥,演员可以依据自身经验以及自己对剧本的理解,对语言与动作进行“再创造”。“从某种角度上说,演员是对人物形象的二次创作。正因如此,演员在对人物形象进行创作时,要紧紧贴合剧本需要,深度体会剧中人物形象的性格特点,从而完美地将人物的灵魂呈现出来。”④例如“接过支票”时的具体动作如何?是平静地接过还是愤怒地接过?撕支票時人物的心理如何?是淡定地撕掉还是疯狂地撕掉?不同的演员对这个动作的演绎自然不一致,如果认为鲁侍萍此时充满怒火,或者导演有意将鲁侍萍塑造成为一个旧制度的反抗者的形象,那么一定会让其动作带有明显的情感特征,“愤怒地接过支票,疯狂地撕掉它”可能就符合预期目的。正因为明确的动作缺少具体的细节以及人物的心理活动,这才为演员的创造性表演提供了广阔的艺术空间。
试想一下,如果剧作者在写剧本时,将一切动作都具体化了,那么演员的表演便成为机械的程式,其创造性自然也就无从体现了。假如曹禺在创作这句话时,写成“侍萍愤怒地接过支票,疯狂地撕掉了它”,演员只需要按照作者的原意进行表演即可,其主动性就有可能遭到压制。
三、“一”与“多”的辩证
从演员理解剧本的角度理解提示性语言是一回事,而从普通读者的角度来理解,也有相似的道理。对于演员来说,剧本可能是“实用类文本”,但是对于普通读者而言,剧本就是“文学类文本”。前者带有实用指向性,后者则是无功利的欣赏。但二者并非截然对立,如果读者能够站在演员的角度甚至是编剧、导演的角度去阅读剧本,那理解自然会很真切而深刻。实际上,阅读小说、散文、诗歌与阅读剧本还是有细微的差异。前者首先要在头脑中建构相应的文学形象,然后品味文学语言的奥妙,而后者,则要善于将剧本的台词还原成舞台上的表演,甚至要把自己想象成演员和观众,感受表演的气氛。
从读者的角度看,这句“接过支票,把它撕了”同样蕴含着无限的解读可能,这种解读取决于读者对鲁侍萍以及周朴园形象的认知,甚至取决于读者对文学艺术的理解。如果读者理解为“鲁侍萍平静地接过支票,平静地撕掉了”,在这种“平静”中恰恰隐含着艺术的“二律悖反”。这种“二律悖反”指的就是艺术创造与欣赏过程中的“一”与“多”的关系,诗歌创作中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绘画创作中的“留白艺术”等,都是艺术规律的典型体现。“鸟鸣山更幽”与“此时无声胜有声”也是类似的体现。读者心目中的“平静”,恰恰从反面说明了鲁侍萍此时此刻的愤怒已经达到顶点。“平静”的动作,正好是侍萍此时此刻矛盾心情的体现,对周朴园的绝望,对命运的担忧,亲情撕裂的痛苦等等。而如果理解为“愤怒”,可能就失去了艺术上的节制与含蓄的特征。
对于教师而言,这也是一个巧妙的问题切入点。例如教师可以设计以下问题:
请你根据对文本的理解,在动词前的括号里填上相应的修饰语。
侍萍( 地)接过支票,( 地)把它撕了。
回答这个问题,不能依靠空想,而是要回归文本,依据自己对人物形象以及剧情的理解,才能准确把握鲁侍萍此刻的心理,从而在外在动作上有相应的体现。这是一个促使学生研读文本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提纲挈领的问题。以这个问题为主线,教师便可以串联起“撕支票前”与“撕支票后”的剧情,甚至可以将“三十年前的故事”与“现在的故事”进行对接,让问题成为撬动整节课的“杠杆”。还有,由于这个动作在剧本中的典型性,教师还可以从相关的演出视频中截取相应的片段,请学生进行比较与鉴赏,从而印证自己的判断。当然,不论是比较还是鉴赏,最终都要落实到剧本的文体特征以及文学创作的普遍规律上来。
总之,对于剧本语言来说,描写与修饰需要一定的限度,需要考虑到剧本的“双重性质”即表演的剧本与阅读的文本。而“接过支票,把它撕了”这一动作,看似平平,實则韵味无穷,需要读者仔细体会。
参考文献
①②[德]莱辛著,朱光潜译.《拉奥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83页。
③李海林.《李海林讲语文》,北京:语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58页。
④徐 凡.《浅析演员对剧本的分析与理解》.《大众文艺》,第13期第189页。
[作者通联:广东中山市教育教学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