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墨卷
小火车穿行在林海之中,沿途但见高山深涧,古木参天。铁轨两旁的葱茏无限延伸,像两条展开的绿色臂膀,神秘的阿里山,向我们敞开了胸怀。
“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一首脍炙人口的歌曲成为人们对阿里山的集体记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阿里山尚有更迷人的五奇:日出、云海、晚霞、神木和高山铁道。然而,对于行程匆匆的旅人来说,日出、云海和晚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就像阿里山的姑娘,精灵一般与你捉迷藏,能不能一亲芳泽,就得看缘分了。
到达沼平车站时刚好是正午,游客纷纷下山,此时的阿里山喧嚣散尽,
回到原始的宁静。这是一座由无数神木营造的“香林”,桧木散发着饱含芬多精的清香,沁人心脾。这是一座实至名归的“天然氧吧”,神木吐出湿润清新的空气,浓密的枝叶把酷热挡在九霄云外。难怪在这平均海拔为两千米的高山上,并未让人感到任何不适。徜徉在它幽深的怀抱里,我仿佛感觉到了它的呼吸,身心不知不觉融入流动的绿意,脚步便化为潺湲的溪流。我能够这样恣意地流连,也许正是神木之灵对有缘人的眷顾吧?
沿着栈道前行,不时就能邂逅高耸入云的参天巨树。据统计,阿里山神木群现有的神木约41棵,树种都是红桧,树龄在600至2300年左右。福德万古树、千岁桧、龙凤配、三兄弟、四姐妹……姿态各异的奇树令人目不暇接。它们或俯,或卧,或挺立,或巧妙缠绕,是每一棵树之于森林的独白。这些巨型红桧,高大遒劲,郁郁苍苍,需十几人才能合抱,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真正震撼我的是那些老树根。
数以万计的老树根,散布在密林之中,见证着一段屈辱的历史。随着甲午战争的溃败,清政府于1895年与日本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台湾岛沦为日本的殖民地。1906年11月,日本技师小笠原富二郎发现了阿里山上的这片巨木群。桧树木质细腻、密度高、耐腐蚀,是上好的建筑材料。面对这座天然绿色宝库,日本人垂涎不已,阿里山神木群由此遭遇了一场惨烈的浩劫。为了劫掠森林资源,日本人不惜斥资在阿里山修筑了全长72公里的高山铁路,珍贵的桧树被疯狂砍伐,用小火车源源不断地运下山,送往日本。
我仿佛听到了空荡荡的山谷传来阵阵轰鸣,30万株被腰斩的红桧和南京30万遇难同胞的身躯一起轰然倒地,这声音令人如遭锤击!在阿里山的血色迷雾中,伐木的日本工人放下长锯,踩着遍野的残肢断臂,忽然发现手上的红色汁液怎么擦都擦不掉,甚至连白米煮成的粥也变成浓稠的血。他们举着双手发疯般奔跑哀嚎;他们浑身发抖,恐惧地匍匐在地上,不知道自己还将面临怎样的惩罚。树灵震怒,日本人慌了,赶紧建了一座“树灵塔”,以示安抚,表达忏悔。讽刺的是,离“树灵塔”不远处还矗立着一座“琴山河合博士旌功碑”。琴山河合何许人?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教授、阿里山铁路设计者是也。在他的精心策划下,阿里山铁路于1912年全线通车,从而开始了一场长达三十余年之久的浩劫。日本政府何曾想到:为他所立的这座“旌功碑”,却成了他们的千古罪证。
轰然倒下的30万株千年以上的红桧神木,留下了满山的老树根。它们像人像兽像世间万物,千姿百态,构成阿里山另一道极富视觉冲击力的根雕艺术景观。然而,在我眼里那不是艺术,而是一种生命!
抚摸着它遍体疮痍的身躯,那沟壑般的虬根充满生命的张力,我分明感觉到它在沉默中血脉贲张!它张大嘴,痛苦地抖动着喉结,声嘶力竭地呐喊……它挣扎着伸出手,手背上青筋爆裂,血浸湿了土地,颤抖的手指紧握成拳头伸向天空……它燃烧起熊熊火焰,火苗猎猎迎风,满腔的仇恨在烈焰中淬炼,火花四溅 ……
历尽劫难的老树根, 用千万种姿态喊出了同一种声音,那就是不屈与坚韧。它的存在,让人们铭记了那些被历史洪流裹挟得语焉不详的屈辱和苦难,如此深刻,如此震撼。
有人说,不到阿里山,就不知阿里山之美,不知阿里山之富,更不知阿里山之奇。然而,不到阿里山,又岂知阿里山之殇!那层层盘旋的铁路就像一只伸进阿里山心脏的魔爪,留下肆意劫掠后的累累伤疤。尽管今天,它在樱花的掩映下罩上了怀旧之美的面纱,我却永远不会再登上这列小火车。
看!那就是“三代木”。同行的伙伴一声惊呼。 神奇的“三代木”以全然不同的气场展现在我们眼前——
祖孙三代同一根株,横陈于地的第一代枯干,树龄已逾千年;枯干上偶然飘落树籽,长出第二代,矗立着,只剩空壳残根;第三代已有一丈多高,枝繁叶茂,绿意婆娑。久久凝视着枯而复荣的“三代木”,这样的前仆后继,生生不息,是神木之魂,亦是民族之魂!
解讀一座山像了解一个人,只有走进内心世界,体味曾经的腥风血雨、挣扎呐喊,方知他的孤独、坚韧、凝重和博大。
此时的阿里山林涛阵阵,万丈阳光穿透云层,融进那苍翠的潮,漫过苔痕斑驳的石阶,奔流在青荇攀爬的山地,滚滚涌向蓝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