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宝卿
车在无数“之”字形的山路缓缓上升,城镇的影子和声响已被淡忘在脑后,满眼的野草山花和高高低低的树,用最纯朴最原生态的方式迎送一路来往的车辆。路两旁挺立的白杨,浓荫蔽翳了正午的日光,让人觉得车穿行在时间邃道。既是晴日,又是春节假期,车辆不计其数,慕名而来都只为一个叫“山重”的村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们已无需脚量舟载,而是换上便捷的现代交通工具,沿溪行,忘路之远近,寻找陆游诗句中那一处流传了近千年的山花烂漫的村落,那个山长水远云霞栖居的洁净世界!
转过一重又一重的山,绕过一程又一程的水,到达山重时是午后。山重以漫山遍野的李花桃花油菜花著称。车行路上惊艳地邂逅成片李花林,窈窕的素颜芳踪重新定义了这个春天的话语;桃花亦当其时,灼灼地在二月的枝头红艳,灿如烟霞;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鲜鲜的绿,灿灿的黄,清清爽爽。阳光追逐着灵动的蜜蜂在花蕊上跳舞,满世界浮漾着如梦如幻如歌如吟的彩色乐音。蓝天白云下,爽爽的薰风吹拂,疏朗的柳条漫不经心地轻摇。慢行在田间野径,或涉溪渡桥,看草莓园里大人小孩手挎果篮采摘果实,看三三两两红衣翠袖的游人在“垄上行”体味田园之乐,看稻草人张开双臂守候在收割干净的田垅里,一时竟有梦入桃源的惬意和舒坦。更有层山叠翠,秀水涟漾,千年樟、夫妻树,古石塔古祠堂古庙宇古民居……让人流连忘返。
穿行于那迷宫般的村巷,山重,有一种风景之外的东西在感动我。
这一片鹅卵石砌墙筑就的古民居,多少年了,大红门联也难掩它沧桑质朴的面孔?低矮的墙和窗,低矮的木头门和门框,门前随意搭建的更低矮的棚,堆放着还没烧完的成捆的木柴;屋顶上长着几棵挺直的草;没有屋顶的颓墙上爬满滕和花;窄窄的鹅卵石小巷尽头,红茶花结着累累的花苞等待绽放……这些建于清朝道光年间的房子,这些密密麻麻记录着历史信息的长巷短巷,让人看到这个村庄曾经的样貌,它属于漫长而辛苦的农桑稼穑年代,纯朴而安祥,却也落后而简陋。
——但它也是幸运的。它依寒暑晨昏而生息繁衍,被时代遗忘在山之一隅,于是,这个村庄、这个村庄的田野、山峦、溪水、树木、空气,都得以保全。
有时,被记住是一种幸福;而有时,被忘记也是一种幸运。
那棵据说树龄有2000多年的老樟树,老得没有了心脏,脉搏却依然能够跳动;那棵卧樟,站立1300多年了,累了,换一种姿势,以“卧”的形式延续着生命,形成独特的“枯樟茂榕”景观,许多游客围着它,用惊奇崇敬的眼神观赏它。据说,公元669年,唐朝的将军陈政领兵入闽,随行的“行军总管使”薛武惠奉命率军来到这里,定居、繁衍,而这一棵樟树,也从此扎下了根。
离老樟树不远的薛家祖祠,面对着三重山,这也是“山重”村名的来历。山重水复,阻隔着空间,却丰富了时间。这个古老的村落,如世外桃源,与山岚清泉共呼吸,与白云飞鸟相往来,干净,安静。它用全部的精力修行,使山更青,水更美,树更绿,花更好。不是世界遗忘了它,而是它选择距离,在世人的视线之外,与世无争,做好自己。
人间多少沧海桑田,多少兴亡更替,多少喧闹浮华,都如风云一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山重一直在那里,在山的一隅。是在那里坚守吗,还是在那里等待?坚守的力量缘自哪里,等待的尽头又是什么?抑或它只是深藏着安静做自己的梦?
这一梦,竟是1300年。
1300多年后,現代文明的车轮在全国各地轰轰作响,滚滚车轮下,诗情画意的村庄支离破碎,多少离开故土的人乡愁无处寄托。就在这时,一缕怀旧的暖风吹来,风里诉说着古镇游、古村游的惬意,风里描画了桃花红李花白的美丽。山重,终于等来了这千年一遇的契机,带着她原始的纯净的美好,走出山重水复,惊艳地走进现代人的视线,走到她所能到达的高度。不,是人们走来了,是人们厌倦了喧嚣的市声之后不忌山长水远地寻找记忆中的家园来,来欣赏山重跨越千年坚守千年的风采!
当我信步来到“水云涧”景点的时候,天已黄昏,游人都已离去。一条长长的溪,几十棵或直或卧的老榕老樟沿溪排列,落叶满坡。归鸟的盘旋,夕阳的晕染,葱茏的绿意,清幽的意境,让人的心也直想逐水而去随云而逝。
但我是凡人,肚子饿了脚步累了,需要回到世俗的家。走出云水迷烟,走出溪涧潺湲,寻觅归途。沿着村中新建的自行车观光车道一路行走,暮色四合。田间劳作的村民们已日落而息。整个山村,除了路边的田垅,田垅中的虫鸣,昏黄的路灯,不远处的小山包和近处的树影,只有我和夫君两个行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的踢踏脚步声回响在山树间,时不时回望远处灯火点点的村庄,家的温暖慢慢溢出。这样安静、安心、安宁的山重之夜,是我遥远的家园记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