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丽
我曾在梦境中,无数次与爷爷相遇。
他是我长久想象中的样子。长而稀疏的山羊白胡子,素净平易的面容上挂着恬淡的微笑。随风吹来,他翻飞的衣襟一定是青灰色的,像落魄嶺南的苏东坡一样,或者像极白居易《琵琶行》中描写的那种,被泪水打湿的青色长布衣衫的颜色。他的身上,还有非常好闻的气味,那是爱清洁的老年男子特有的气味。我是爱爷爷的,即便是幻化中的影子,他也已经融进了我的生命深处,合谐着我灵魂的心跳。
爷爷的故事,更早是来自于父亲和祖母的描述。那时候,祖母言语十分夸张,她的讲述中,爷爷是不谙世事,甚至有些荒诞不经的少年。祖母刚嫁过来时,我爷爷还只是15岁的毛头小子,在大家庭的私塾里跟着严先生读书。一次严先生教书结束后,这位小丈夫机灵跳跃着,奔到灶台前,冲烧火的新媳妇微微哂笑:“我烧一个鸡蛋吃。”他说着,拿出用湿纸包裹好的鸡蛋,就掷到了灶底深处。一只鸡蛋,烧就烧呗,灶台烧火的新媳妇并未在意。然而,半刻钟之后,灶底“砰”地响起一声“闷雷”。鸡蛋被火烧裂的声响,令人猝不及防,把新媳好一阵惊吓。
多年后,在夏天的晌午,摇着蒲扇的老祖母,曾多次跟我说起她30多年前逝去的丈夫,眼睛里老泪烁动。或许,她已经完全忘记了一场包办婚姻里的情与怨,忘记了在步入老年和面临灾难时,她对他的憎恶。岁月匆匆过去,时间终于清扫了一切,在苍老得如一棵百年枣树的祖母心中,我的爷爷,还是那个一心爱吃烧鸡蛋的清新少年。
时光是多么有情,有时却又多么冷酷。多少年的相伴,不会读书识字的祖母,永远没有走进他的世界,窥一窥那少年心中庞大而斑驳的世界。爷爷也只是那个让她感到读过许多书,却在成年时“不务正业”、“抛家弃子”,甚至有些荒诞不经的男子……是个工作起来不曾记得起自己的“中年倔人”……是个老年时,处境令人堪忧,又颇让人生厌的“可怜又古怪的人”。
渐渐地,我知道了更多的故事。原来,祖母大爷爷三岁,是镇上一个“破落”地主的女儿,她的家里有着大片的桑园——遭遇三次大火烧家后,这是唯一留下的财产。我的祖母常年在那里看葚林,常跨坐在葚树上,渴就吃一把紫色多汁的葚子,她的少女生活自由、舒展而又奔放。很少有人约束她,她天然长成了健康明媚的样子,性子骜野而又务实。17岁的时候,她被说给了耕读人家的我爷爷。一个温雅柔和,曲径通幽地连通着广袤世界;一个野性勃勃,务实于个人生活,爷爷和祖母,原本就是分属于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呀。
但是,他们的婚姻还是在一场错位的情爱里维系着,生出两男两女。1947年,我父亲出生了,他是这对夫妻的长子——我一直认为,他的幸运在于,直接面对了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因而他的体验比作为后辈的我,要深刻得多。我父亲记忆的始端是50年代初,在他的记忆里,爷爷是一位严肃学者般的人物,目光总像是飘落在天边或星空上。这让爷爷看起来深沉又阴郁,而这与祖母对他的印象又是多么不同啊。我很是不甘心,在亲人和众多家乡人的只言片语中,追溯着爷爷的精神足迹。在老家房子的横梁上,藏着一捆爷爷最爱的古书,已经陈旧发黄,在阴雨的侵袭中,泛着微潮的霉气。那是一摞子苏东坡、欧阳修的词集。父亲说,苏东坡是爷爷一生的最爱,从私塾读书时一直到在行署为官,这些词集始终带在身边。有一次,我借着长梯子爬上横梁,偷偷翻开书页,赫然看到页面上密密麻麻的标注。那是苏东坡的一首《定风波》: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我轻声吟唱,热泪盈眶。爷爷的一生,曾在纠结和低徊中走过了多少时日?早年错位的世俗之爱和求学时思想共融的魂灵之爱,大家庭的衣食之责与人生信仰,事业的追求与命运不公的寂寥……他最终还是走了出来,用更大的坚韧迎接他的未来、遭遇。我觉得,仿佛穿越过时光隧道,我已经走进了他的内心和精神深处……
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是一个独立的强大生命才有的坚韧和旷达呀。那么,你也预料到后来的遭际了吗?我的爷爷。
我在沉默中完成了一场超越时空的对话,爷爷说,不肯与现实和解,不困惑于一场生命的困境,原是心中有了一种勇敢。
哦,一种信仰的勇敢,一种坚定的勇敢,坚守的沉默。哦,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我也看到了那一抹褐色的涩味,那是一位柔雅少年,风动中摇摆着的挺立。哦,是的,不要倒下。
我会理解他,并最终接过他的精神钵体——我是从未谋面的孙女,爷爷的精神血液,顺应着我的追溯之路,一点一滴流进我的血管和心房里。哦,沉睡于大地深处的爷爷……我想象着,你随大地一起复苏,在蔚蓝色的天空中,像白云一样柔雅,温和地朝我微笑招手:“孩子,你遇到了好时代;孩子,你随我来……”
19世纪20年代初,爷爷从大家庭的私塾里出来,在私塾老师严先生的一位京城旧友的推荐和指点下,考入北京农业大学研读农耕专业。爷爷入学前,曾祖父和他进行了一次关于未来的谈话,他说:“谢氏在咱们当地也算是一个大家族了,100多年来,咱这门第里都没出过大官。但是,我们家族读书人多,知书达理的人也多;我们出读书人。爹在家领着你一家老小等你,回来后,咱们就搞搞农业生产,安安心心在老家当个教书先生,不是挺好?”当时,爷爷只去过一次京城,可心就被撩拨得蠢蠢欲动。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天地不在田野里,而是在更大更远的地方。
这始终是一段回忆的空白。没有人告诉我,爷爷在北京读大学的日子里,他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和心境?一位半耕半读的农家子弟,进入到首都的高等学府,他的思想领域和精神世界,他年轻着的情感世界还未曾真正开启,又经历过怎样的激荡和成长?然而,似乎并没有人亲眼睹见过爷爷的“精神成长”。我只能在而后的岁月中,找到见证,见证一段被历史风干的情感记忆和精神印痕。
我在老家翻箱倒柜,也没有找到一张爷爷读大学时的照片,却在一张旧相框中,发现了一位类似于五四女青年的照片,样子婉约而文艺。许爷爷告诉我,那是爷爷读北京农业大学时最好的女同学。更多的关于时光和物的记忆,都在“文革”浩劫中化为乌有。然而,人的变化总会被随后的岁月铭记。1950年,24岁的爷爷回到了湖西老家。他古文底子好,懂英文和农业生产,又在老家生活多年,也接触过新思想——他是个很好的人才啊。中国已经解放了,回来后,经历世事磨炼的爷爷心也大了。他没有像我的曾祖父所期待的,是在一位官绅的引荐下,进了当时的湖西行署,做分管教育的政府官员。
“你爷爷,当时在我们湖西这一带做教育工作,做了很多实事,名气是蛮大的呢。但是,在生活、工作中最后都是没有如意。”爷爷的一位老友许爷爷,曾回忆着唏嘘的往事,不胜感叹。许爷爷是爷爷的发小,两人曾一起在大家庭里读私塾,是一生的挚友。也许,他是最了解爷爷情感、思想、精神生活的人了。可是,他已经像我的老祖母一样,衰老得终日昏聩糊涂。我在长久的等待中,终于看到,他醒来,并说出一串让人费解的音符。
大抵如此。
如果没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劫难,爷爷会平静地工作,像现在做到体制中层的许多政府官员一样,关注时势,完善自我,掌控着一件件具体事务的推进……岁月更迭,直到夕阳燃尽,仍然志在千里、余热不尽。然后,在对往事的流连中卸任归家、颐养天年。只是,我的爷爷没有这般幸运。
一场浩劫从天而降。原本,在小城中英名赫赫的爷爷一夜间成为这里最大的“黑五类”分子。这位性情纯粹、柔雅、忧郁又淡定自持的知识分子,在慌乱嚣张的岁月里,又经历了什么?常吟“诗书继世长”,珍藏的诗书却被掷撕得漫天飞舞、一地纸屑;刻有“清风斋”的书房,此刻被涂满屎尿,书房座椅被砸断毁坏……常年服帖、丝丝不乱的头发,此刻被剃成不对称的阴阳头。最令他孤奋难平的是,出门时,一起共事20余年的老同事有人唾面相弃,有人掩面不识;而本该一生相伴的老妻啊,此刻竟然怒目相向,要与他划清界限,成为路人……究竟哪里出了错?他的思想已经不足以应对这个局面了。这种子,也是由爷爷在京城的岁月里种下。他所接受的思想理念,他的新做派,他对一个生活领域近乎陌生,却始终保持魂灵相吸的同窗女子发之内心的赏心与喜爱,都成为狂乱年代里“异端”的最好佐证……
在最惨痛寂寥的时候,在一个人的价值被扭曲并试图重新错误地定义的时候,爷爷的内心会有怎么样的喑呜低鸣?那句东坡潦倒岭南时写下的词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是不是也常常挂在他的唇边?他所经历的一切,已是“彻夜不忍闻”,但是抛去精神和肉体的磨难,爷爷的心,也一定是旷达的。那些在饱受磨难的岁月里,置于屋脊梁头的《苏东坡词集》就是最好的佐证。
关于道德的攻击,不会直斥坚定的被辱者内心,但是,往往会让他限于孤独。孤独又常常是炼金最好的火候,对真正信仰纯粹、炽热、坚定的人尤其如此。爷爷内心孤苦,唯一安慰的是有一个渐渐长大、思想趋于成熟的儿子——我的父亲。他悉心教导父亲,教他吟诵诗歌辞赋,教他用科学的方法治学,告诉他做人的坚定和信仰的赤诚。我父亲清亮的眼睛打量着一切,他用同样寂寥又澄明的魂灵,完成了对自己父亲的解读。他终于明白爷爷的苦衷,相信他的选择和坚守。岁月静默中,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倾诉与滋养,一点一滴地进行。我由衷地羡慕我的父亲,他的直接承蒙始终是我生命中最大的缺失与遗憾。正是在这点滴之中,一个家族的精神血脉有了延续,“宽厚、奋进、隐忍,用知识和文化服务人民”渐渐汇成了一个家庭绵延数代的家风和家训。
70年代末,爷爷的苦难开始缓解,不仅是外部环境渐趋清醒,更多的是,他看到了自己的精神血脉在另一个人身上旺盛生长。
我的父亲经过多方努力,终于摆脱了家庭成分的桎梏和阴影,从省城的一家师范学校毕业。父亲毕业前夕,爷爷的平反昭雪日到了。父亲回忆说,那天祖母不在,他和爷爷一起在破旧得露出天的厨房里,煮了一盘青蚕豆,捏着蚕豆他们边吃边聊。一向心静如水的爷爷很激动……他盯着儿子的眼睛问:“珍儿,你毕业后准備做什么?”父亲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才垂下眼帘,对爷爷说:“最希望分去做教师,要不就到政府去做事。”
爷爷用力拍拍儿子的肩膀,说:“对,孩子。咱们这个家自古以来,就没出过多大的官。但是,爱读书、爱教育,用知识和文化服务人民的心永远都不能丢啊!”
一个月后,天遂人愿,父亲被分到了县城的一所小学当数学教师。十年后,一些教师从教育转行到行政部门,父亲先是被借调,后来也调入了当地政府工作。读书育人、用知识文化服务人民,父亲赶上了好时代,他是比爷爷幸运的一代人。
又是一年清明时,我开车陪父亲回老家给爷爷上坟。1980年,平反后的第二年,爷爷就长眠在这片故乡的土地上了。这里是他少年时,耕读过的地方,是他生命的源地和起点。他用生命有力地画了一个圆,半径不算小,其中的孤苦和辛酸,也许只有他自己才体味得最真切。然而,这一切的苦难都已被深埋在土地下,与大地同构,变成了历史前进中的一次悲鸣。只是,比这悲鸣更响亮,更让我铭记在心的,是爷爷柔雅笑容背后的坚定:用知识和文化,服务人民;为更多的人服务,创造更多的价值!爷爷用一生的脚步,丈量出理想的距离,用长长的心路写出了最初的家训。而,父亲和我,正在家训指引的路上,一步步向着心中的水草丰茂之地进发……
多年后,我从省城的一所大学毕业,考入家乡政府部门工作。入职手续办完后的那天夜晚,天气晴朗,星空灿烂,我陪父亲走在城市的大道上,这里是湖西最繁华的地段,喧闹、沸腾的人声,车辆轰鸣声以及商业叫卖声,一直不绝于耳。此刻,却都与我的心海一起归于寂静。似乎,只有路边的青石板,写满岁月的流连,见证着一个家庭多年的奋斗与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