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晓军
冬日,我去了壶口。
往日巨大的黄色瀑布已封冻,雄宏大气也在雪色中敛化为莹莹光闪的冰柱,壮观而又玄妙地倒挂在两侧的悬崖上。那种透彻的晶亮、造型的唯美、层叠的厚重、溢流的壮观,就像飘飞的经幡、沉睡的水兽、奇形的冰峰、纤弱的垂帘。若不是冰下暗流涌动,似乎也要将时间冻住。时隐时现的水花四溅着,柔软而又执著地碰撞在两岸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绵厚的声响。
我开始迷恋起这震颤,就像聚集了所有音符的腹地,从远至近在演绎着恒久弥新的精神。站在高处,眼前的九曲十八弯顿时化出抗日战争的风云。军警宪特云集,共产党、国民党、日本侵略者多种力量,形成全方位、立体式的较量。皑皑白雪覆盖着周围的一切,枪炮声,哭喊聲、惊恐声、尖叫声不绝于耳。远远望去,从四面八方投奔延安的热血青年,却不为这声音所惊慌,不为路途上的枪杀堵截所绝望,怀揣理想一路高歌。有位戴着眼镜提着皮箱的文弱青年,牵着妻子,满身泥水赶着路。谁也不认识谁,谁不知道会遇见什么,经受什么,只是归心似箭地朝着圣地,那心中最温暖的家而去。十数天的奔波,已让这位青年衣着凌乱不堪。他确实太劳累了,除了眼神中的倔强和坚韧外,只想美美地躺在这冰天雪地中。在杂乱的脚印中走啊走啊,同行的好多人都倒下了。他和妻子依然在沉默寡言中艰难地挪动着。
后来才知道,这位青年叫冼星海。他从小出生于澳门的船工家庭,父亲早逝,自小跟着母亲打鱼为生。生活就是这样,虽然贫穷,但他却整夜整夜迷恋于海上的风浪和流传的民谣,在艰苦环境中滋养着性情与天赋。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对音乐的莫名喜欢,让眼前的视域也为此开阔起来。为了音乐,他离家去了巴黎。一边勤工俭学,一边在音乐学院深造。他的生活,完全是在无形的召唤中,朝着有光的方向前行,享受着属于自己的风景。
抗日战争爆发后。一腔热情的冼星海冒着生命危险,冲破重重阻碍回到了内忧外患、积弱积贫的祖国。怀揣着激动、亢奋和清新,很快投入到救国救民的洪流中。他每天忘我地为进步影片写曲配曲,用激昂的音乐激励着每个有血性的中国人,却不求任何回报。他说:“国家处于危难,抗日救亡不需要任何报酬。”
正当冼星海为武汉的抗日救亡运动殚精竭虑创作时,远在延安的鲁迅艺术学院发来了邀请电报。虽然是四处乌云低垂,帷幕一般包围着的延安,但他没有任何犹豫,就放弃了优厚待遇,带着妻子日夜兼程奔赴延安。那种内心的焦灼无人察觉;那样的行走,无法抗拒和抵抗,在影子的紧紧追随下,向最危险的地方义无反顾而去。为着音乐流离颠沛,甚至无惧战乱,直面生死。
还记得那无法停止的行走吗?身体孱弱的冼星海义无反顾为着理想前行。每个人都需要心灵深处的召唤,从溪流潺潺的安乐之地到贫穷落后的延安,信仰是通往神灵的唯一天途。有谁知道,在这方有着神圣召唤的心灵居所,革命之火最终会燃遍整个中国。一个常年流浪异域的音乐人,为了梦想,他的精神深处到底有着怎样的执著与向往呢?他沉默的内心中,始终有着黄河一样的惊涛拍岸和怒吼。除了这些已成为推动世界反法西斯战斗的檄文和喧天鼙鼓的音乐外,带给我的只有他纯净的心灵对于生命的解读和灵魂深处的渴望。常常会在陕北的黄土高原上,见到一些来这里写生的人,他们将激情和生命全部涂写在艺术灿然的色泽之中。在某种意义上,那种与艺术扯不断的脉络,不论是相隔多远,过了多久,始终会在生命的气息中相通相连。
一路朝西,继续朝西。虽然视线被无数的敌机和身后的追兵扰乱着,可他还是穿越过繁华的上海、粉脂的南京,辗转一路到了尸横满地的河南,继而又到了西安,真正开始了人生中最艰难的行走。被誉为三秦锁钥、五路襟喉的延安,在青年们口口相传的想象里,不也如一支崇高的名曲的开端吗?在山河破碎的悲怆中,始终响着洪亮、动人的音调,吸引着一个个爱国进步青年,从连天烽火的四面八方走向这闪烁着自由、平等、民主、温暖的神秘小城。浊黄的水流带着冼星海真实的爱,一路随物赋形,流过草场,流过村庄,流过洪荒,成为新文明的起源。也像灵动的音符,在滚滚的流淌中生出一片壮阔。
巍巍宝塔彰显着神秘。站在宝塔山下仰望星空,那种冷气森森的行走突然消遁了。一个个宁静的夜晚,冼星海都沉缅在敌寇入侵、山河沦陷的悲痛中。回过头看,朝圣路上,处处沟壑纵横、封锁重重,随时都会因被捕而遭受残杀监禁。而从四面八方投奔延安城的爱国青年却络绎不绝。他们背负着救国理想,在缺水少粮的延安城中燃烧起青春的热情。
再从黄河边来到沿海的榄核小镇湴湄村,少了波涛飞舞,更多了世外桃源的淡然。同样是驻足观望,却根本感觉不到《黄河大合唱》曾萦绕在每个炎黄子孙心间的热血沸腾。在村口的广场上,冼星海的雕像透着果敢坚韧,还有着些许文人的忧郁。那眼神在轻盈的风中,跃动着万马奔腾的波浪,可以冲破任何力量。那种平静之下则是深深浅浅的印痕、前仆后继的远望,惨无人道的虐杀……
远处枪声不断,延安大礼堂中的掌声也是高低起伏。一盏盏闪烁的油灯下,指挥棒上下挥舞,如同千军万马雄壮、深情,如同江水滔滔奔放、优美。一首首曲子充满情绪、力量,那种投入和忘我,让激情和热烈在交汇中愈加苍凉雄浑,就像依次绽放的花蕾,一朵一朵花团锦簇、摄人魂魄,完美地响彻在延安上空。
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在血雨腥风中的一曲《黄河大合唱》,不仅仅是黄河儿女的共同心声,更是抗日烽火下不屈向上的民族信心。风怒吼下的气吞山河,马嘶叫中的悠长高亢,黄河在冼星海热情奔放的旋律里,撩动出民族壮阔的抗日情景,以最雄浑有力的气势寄托了华夏民族不屈的气概,独具的灵魂歌颂了中华儿女为和平不屈不挠的精神。
延安的星空下,故乡一样晴朗而辽阔。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中,冼星海火山喷涌般创作出了《军民进行曲》《生产运动大合唱》《黄河大合唱》《九·一八大合唱》等大型作品。好多中华儿女唱着这些歌曲走向前线,战死沙场。在民族抗战时期,这些音乐作品不仅成为唤醒民族觉醒意识的号角,而且在广为传唱中为民族解放运动注入了强大的精神动力。
1942年冬天。苍茫雪色飘洒在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上空。黯淡的路灯下,冼星海衣衫褴褛,瑟瑟发抖,怀中还抱着把深红色的小提琴。雪沾落琴弦,堆积在光滑透明的漆面上。街上行人不多,从窗户里依稀透出的光亮,温暖地倾泻下来,更勾起他对故乡的思念。雪越来越大,天气越来越冷。他不知道漫长的夜晚要走向何处。他没有祈求不安的心灵,而唯一能让他忘记饥饿和寒冷的只有音乐了。
或许命运中早已注定,恰好让他这时同哈萨克斯坦音乐家巴赫德让·拜卡达莫夫相遇。精致的小提琴让巴赫德让停下了脚步,将冼星海带回到自己的家中,并结为了患难朋友。虽然语言不通、条件艰苦,但出于音乐的敏感和挚爱,冼星海在这里狂热地创作着。他依靠着音乐努力地活着,顽强地实现着中国梦想。音乐之外难以忍受的思乡和病痛,不时地侵蚀着他的身体。那夜色的风很大,他仍然在音乐的波浪中跃动、奔突。这些年,他一直流落在异邦,就如同耳聋三十多年的贝多芬一样,憧憬著音乐,并以音乐作为救亡国家命运的武器,战士一样燃烧着如火的青春。最终,他以哈萨克斯坦民族英雄为原型创作的《阿曼盖尔德》一举成名。音乐会的巨大成功像野风吹过田野,充满着收获和喜悦,只不过冼星海没有时间去陶醉和欣赏,他的内心更喜欢那种创作中的精神折磨,涛涛黄河水一样无法遏制。对于音乐的挚爱掩没着不断煎熬下的疲倦,让他在这个时候完全忽略了身体。人生中最为落魄的时光,也是冼星海最幸福的坚守。在这漫漫的黑夜里,他用生命书写着艺术上的收获。当黎明来临,洗星海与他的音乐做了永远的诀别。那年他40岁。
一个人就这样向前走着,最后把一切都献给了艺术。虽然人已远去,但那气壮山河的怒吼声,气势磅礴的旋律却时时让人心潮澎湃,充满着昂扬,以挥动的节拍唱响着民族精神的不屈。我分明看到了他身着灰色红军服,忘情地手执指挥棒,背后是水汽氤氲下的黄河流淌不息。
我的思绪仍停留在很久以前的那段时光中,为一个不曾谋面的陌生人。我让自己动情于那气贯山河的曲子中,甚至在黄河边听、山谷中听、夜色中听。我一直在为自己的喜好寻找着合适的场所。或许时至今日,我还是认为这些曲子更适合在母亲河边聆听,一任胸中的喷涌幻化为时代精神,重重地抒写着不屈的中国梦想。时光渐然消逝,岁月的声音仍不断穿越,从此,我明白了,其实守望并不需要任何仪式,有爱就足够了。正如同天空飞过的鸟,看不见翅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