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蕾[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 北京 100089]
苏轼与朗加纳斯的“崇高美”
⊙石 蕾[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 北京 100089]
我国古代著名文学家苏轼的作品所体现的“豪放美”与古罗马时期的朗加纳斯的“崇高美”不谋而合。本文拟从朗加纳斯的“崇高美”的视角,主要以三首著名的词《念奴娇·赤壁怀古》《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和《水调歌头·丙辰中秋》为例,探寻东坡作品的崇高美,感悟经典跨越时空的力量,以及对当今文化艺术的启示意义,展现不同民族文学间的异曲同工之妙。
苏轼 朗加纳斯 崇高美
“崇高”与“美”是人类追求的永恒主题。古罗马时期的朗加纳斯(Cassius Longinus,213—273)的《论崇高》(On the Sublime)从审美的范畴首次提出了“崇高”的概念,“使人们对文学艺术的认识的重点由客体的特征,转向主体情感,为欧洲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等文艺思想的产生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在朗加纳斯看来,“崇高”是文章风格的审美特质,“美妙的措辞就是崇高精神特有的光辉”,其含义包括“伟大”“雄浑”“高远”“壮丽”“豪放”等等。中国古典美学中虽然没有明确的“崇高”范畴,但朗加纳斯的“崇高”与中国古人以“崇高的大美”的趣向是不谋而合的。孔子说:“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这里说的是巍峨、博大、壮丽的崇高美。孟子有“养浩然之正气”“塞于天地之间”,就是说要养凛然正气而获得崇高的精神品质。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展示了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的豪放的“崇高美”。宋代大文豪苏轼被学界尊为“豪放派”的开山之祖,他的作品经纬纵横、气象恢宏、构思奇拔、蹊径独辟,展现了崇高的精神力量和人格风范,体现了朗加纳斯的“崇高美”。正如刘辰翁在《辛稼轩词》中指出的:“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本文就从朗加纳斯的“崇高美”的视角,主要以苏轼三首著名的词《念奴娇·赤壁怀古》《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和《水调歌头·丙辰中秋》为例,领略东坡作品的崇高美,感悟经典的巨大力量以及对当今文化艺术的启示意义。
苏轼的诗词体现了朗加纳斯所述的“崇高”的特质。我们耳熟能详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就是很好的典范: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大江东去,浪淘尽”表现出空间的广远:从天地的尽头滚滚而来,又向东方的地平线上滚滚而去,气势磅礴,雄浑的阳刚之气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此壮丽的大好河山孕育了“千古风流人物”;于是这滔滔滚滚的江水就不只是空间位置上的流水,同时也是时间意义上的“流水”了;而“千古”也表达了时间上的长远,“千古风流人物”必是那些永载史册的有着壮丽人生的英雄豪杰们的光辉形象了。开篇短短十三个字以其大气磅礴的遒劲彰显了朗加纳斯的“崇高”所包含的全部的“阳刚美”,随着行文的展开,渐渐勾画出一幅激昂豪放、横跨时空的壮丽图景,真可谓是“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词人仰慕古人功绩的同时感怀自己,“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然而,词人并没有停留在今昔对比的感伤中,而是思绪之后的“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的释怀和豁达。这幅壮丽图景后的“阳刚美”和展现其后的词人的达观,经由“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在读者内心激起狂喜之后深深定格在世世代代人们的心中。朗加纳斯认为,“崇高的语言对听众的效果不是说服,而是狂喜。一切使人惊叹的东西无往而不使仅仅讲得有道理、说得悦耳的东西黯然失色”,就是说,奇特的文章远远比只有说服力的文章有更大的感染力。正如该词中的“乱石崩云,惊涛裂岸”一样,在恰到好处之时,像剑一样突然出鞘,如同闪电般地把所碰到的一切劈得粉碎,使得词人的全部力量在这闪耀之中完全显现出来,达到狂喜、振奋的目的,“不容读者判断,就被读者接受。(于是)崇高的感染力便具有了普遍性”,引起读者产生了立即的“不可遏止的强烈共鸣”。苏轼在此借大自然雄奇、壮阔的景象表现内心世界的伟岸、豪迈,并强烈地感染了读者,使其达到惊心动魄的难忘程度;这正是朗加纳斯所追求的文学作品的“崇高美”。
那么苏轼的作品是如何展现朗加纳斯的“崇高美”的呢?崇高的根源又是什么呢?
“崇高是伟大心灵的回声”是朗加纳斯理论体系的核心。“伟大心灵的回声,就是伟大精神力量的显现。”这伟大的心灵包括“庄严伟大的思想”和“强烈而激动的情感”。
首先,朗加纳斯认为作家只有具备了伟大的人格,才能形成崇高的风格,“崇高的谈吐往往出自胸襟旷达、志气远大的人”。与我们常说的“文如其人”如出一辙。苏轼一生颠沛流离,饱尝人间疾苦,虽然才华出众,但是仕宦很不得志,屡次被贬,发配远方,还曾被下过大狱,几乎被处死,可他总能在忧愁、患难和挫折之中保持自身的坚守,将儒家的理想与佛、道的修养调和、贯通。我们可以从《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窥见苏轼“庄严伟大的思想”。
朗加纳斯认为,作者的热情灌注于作品之中,作品才能产生巨大的魅力。只有崇高的感情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没有任何东西像真情流露得当那样能够导致崇高”,这便是“伟大的心灵”的另一面——“强烈而激动的情感”,也可以说是朗加纳斯文艺思想的另一个重要观点:“艺术作品应当有强烈的感染效果。”因为只有强烈而激动的崇高情感才能达到感染读者的目的。下面我们就结合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来体会。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的这首词充满了哀婉凄凉的忧郁感伤之情,平实的语言间强烈的真情起到了动人心魄的艺术感染效果。写这首词时,曾陪伴他走过很多风雨历程的结发妻子也是红颜知己已去世十年了——“生死两茫茫”,即使“不思量”,妻子的音容笑貌对苏轼而言依然“自难忘”。想到亡妻独自在距离自己千里之外的孤坟里长眠,词人就倍感伤怀,真的是“无处话凄凉”。一个“孤”字体现了词人对亡妻的挂念和体贴,也表达出对爱妻的深深爱恋和怀念之情。“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妻子去世后,苏轼的仕途很不得意,长期颠沛流离,生活的疾苦使他灰尘满面、两鬓如霜,因此即使与妻子真的重逢了,妻子恐怕也认不出他了。这一句在对亡妻的哀思中又揉进自己的身世感慨,因而将夫妻感情表达得深婉而真挚。上阙的这三句话真可谓是字字含泪。下阕词人在梦境中回到了故乡,“小轩窗,正梳妆”应该是妻子生前的情景,生动地描绘出了恩爱夫妻温馨生活的画面。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过多的渲染,仅用短短六个字就把真切而强烈的感情融入看似极其平常的生活场景中,使我们不难想象从前这对夫妻相亲相爱的情景。经历了十年死别和无限思念之苦,见面之后却“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真是“情到深处情转无,思到深处自无语”,其间饱含了多少说不尽、道不完的情感;“无言胜似”有言,比千言万语更能表现出深沉的感情。“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冷月清光,洒满亡妻长眠的松冈,此情此景,怎叫人不肝肠寸断!正是这种强烈而真实的情感引起了读者的共鸣而达到激奋的精神状态。这首词反映了苏轼对亡妻的爱慕和思念,古往今来的读者无不为这人间真情所打动,质朴的语言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感染效果。
上述两首词分别从“庄严伟大的思想”和“强烈而激动的情感”两个方面彰显出苏轼具有“伟大的心灵”,因而能写出“崇高”的作品;然而“智”与“情”往往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如果没有壮志踌躇的强烈情感,东坡笔下怎能有如此浩气磅礴的“大江东去”(《念奴娇·赤壁怀古》);如果没有对人间至纯至真的爱情的理性认识和哲学思考,怎会有“纵使相逢应不识”(《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的温柔缠绵?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更清晰地反映了苏轼的“庄严伟大的思想”与“强烈而激动的情感”即“智”与“情”的完美融合。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有别于《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大江大浪和古今对比的时空差距,也不同于《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的十年光阴蹉跎与生死之界,《水调歌头·丙辰中秋》中展示的是天上宫阙与人间悲欢离合的“天地对比”,以及明月与人的“物我同一”。“明月”一直是中国文人融合深邃哲思和强烈情感的意象;在深一层的哲思之前,扑向读者的往往是强烈深沉的情感,比如石曼卿的“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就是在说“月缺,是因为月如人一样有情”。苏轼在《水调歌头·丙辰中秋》中也是借明月表达自己内心澎湃的情感,而在这“强烈而激动的情感”之后却是其深邃而庄严的哲思。词人饮酒向苍天发问:“明月当空照之时能有几何?”此时“天宫又是何年何月”?丙辰年即为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词人仕途失意遭压制之际,任密州知州久未见手足兄弟;在万家灯火团圆的中秋之夜,写词抒发思念兄弟子游的浓浓亲情,历经宦海浮沉,词人已经对人世的浮华心灰意冷,转而向往未知的神话世界中的天宫……但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世事沧桑,词人心中有了胆怯,“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词人在如此豪迈清雄的“阳刚美”意境中,融进了一曲悠扬缥缈而又凄厉悲凉的旋律,将词人报国无门、手足分离的失意情感抒发得淋漓尽致。接下来的“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化用李白《月下独酌》中的“我舞影零乱”,词人的月下舞影再一次将天上、人间联系在一起,写实与写意很好地融合,挥洒自如。明月“转朱阁,低绮户”,照到“无眠”的“我”;明月是皎洁大度、柔和地照耀大地的,所以“不应有恨”,那又为何是在人离别之时才圆呢?这里的“圆”反衬了人的孤独与惆怅。这样,出世与入世的矛盾纠结、情感与理智的对峙斗争似乎达到了无法排解的顶峰;表面看来是骨肉离别的伤感,正如题序中的“兼怀子由”,其实更深的是词人忧国忧己、壮志未酬的怅然。在经历这强烈的失意情感之后,峰回路转,出现了冷静的哲思:“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人的悲欢离合正如月的阴晴圆缺一样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古今亦然。如此豁达、豪迈的胸襟,在皓月当空、孤高旷远之时发出,是宦途险恶体验的升华和总结,也是历经世事沧桑之后的沉淀和平静。词人随即发出了心中的感慨和祝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打破了时空界限。只要人能长久地安好,即使相隔千里,也能在此良辰美景之下,共同赏月抒怀。词人借明月抒发了深情和对人生困境深刻的思考,实现了至情入理的升华、深化;于是“庄严伟大的思想”与“强烈而激动的情感”完美地体现在这首中秋叹月的千古绝唱中!
无论是苏轼的经典绝唱还是朗加纳斯跨越时空的文艺理论体现的都不仅是美学价值,更是人类精神的执着与高贵。它们历经时代考验,留给我们最深的思考是:“崇高的文学”和“崇高的美”会引导人们在人生求索的路途中追求“崇高的人格美”,实现思想与情感的共同成长。
由于当今社会过于强调工具理性而导致价值理性的普遍缺失,重提价值理性和“崇高”美的意义就显得非常必要。苏轼作品和朗加纳斯美学理论体现的经典意义不仅仅表明了一种价值理性,更可以用来指引大众文学的发展方向。
[1]马新国主编.西方文论史(第三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2]蒋凡,郁源主编.中国古代文论教程[M].北京:中华书局,2005.
[3]刘宝楠.论语正义[M].上海:上海书店,1986.
[4]朱志荣.中西美学之间[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
[5]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6]伍蠡甫.西方文论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7]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8]章安祺编订.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一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
[9]周汝昌等.唐宋词鉴赏辞典(唐·五代·北宋)[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
[10]叶嘉莹.北宋名家词选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11]张萍、刘世生.试论朗吉努斯的美学理论对现代文学文体学的影响[J].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03(24):92-95.
作 者:
石 蕾,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博士研究生,首都医科大学讲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编 辑:
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