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习斌
(岭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巴蜀大地的历史复活与今昔对话
——梁平《深呼吸》侧论
史习斌
(岭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作家的写作总是打上地域文化的烙印,这一文学地理学的视角是我们理解诗人梁平的思想和写作的一把钥匙。从2005年出版的诗集《巴与蜀:两个二重奏》开始,梁平的诗歌具有的地域文化色彩便集中显现出来。重庆与四川、巴与蜀,这两个地方以各自的方式融入了诗人梁平的文化血液,成为他诗意栖居的双重家园,这在《深呼吸》中表现明显。在对巴蜀大地进行诗性书写时,《深呼吸》将历史景观、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密集地呈现在诗歌文本中,这种呈现绝不是巴蜀历史的机械出土和简单复述,而是敏感多思的诗人个体面对冰冷历史存在和多面历史陈述时的一种心灵沟通和今昔对话,通过这种沟通与对话,在历史与现实的“深呼吸”中实现巴蜀大地的历史复活。
梁平;《深呼吸》;巴蜀大地;历史
2005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梁平的诗集《巴与蜀:两个二重奏》,内收诗人的两部长诗《重庆书》和《三星堆之门》。这两部长诗各有侧重:《重庆书》是重庆历史与现实双重书写的城市史诗,《三星堆之门》则写出了古蜀三星堆这一“远古文明的灿烂和神奇”。即便如此,二者在地域文化的历史叙述方面是一致的,因此,这两个“二重奏”是诗人梁平面对生养之地重庆和生活之地四川的历史与现实而唱响的“巴的歌”和“蜀的歌”。
时近十年,翻开梁平的诗集《深呼吸》,巴与蜀的历史余音仍然清晰而强劲。与《巴与蜀:两个二重奏》相比,《深呼吸》自有其不同:前者是厚重长诗的独奏,后者是精致短诗的交响;前者是“城市”和“古迹”两个战场的火力猛攻,后者是多维景观下的散点透视。在《深呼吸》中,关于巴蜀大地的书写不仅成为“卷一”的全部内容,而且在后面两卷中也一直存在,占了集子的大半壁江山,其重要程度和指向性是不言而喻的。在对巴蜀大地进行诗性书写时,《深呼吸》很大程度上着眼于历史视域,将历史景观、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密集地呈现在诗歌文本中,这种呈现绝不是巴蜀历史的机械出土和简单复述,而是敏感多思的诗人个体面对冰冷历史存在和多面历史陈述时的一种文化沟通和今昔对话。
众所周知,人在做深呼吸时能吸入更多新鲜空气(当然包含更多氧气),使胸腹得以运动,从而加强血液循环,改善脏器功能,达到放松、减压、缓解疲劳的目的,对健康是有利的。《深呼吸》整集中并无以“深呼吸”三字为题的诗作,梁平以此作为书名,无疑具有形象而深刻的隐喻意义。诗人所“吸”入的是历史的陈迹和文化的传统,经过个体的选择、整合和发酵,“呼”出的则是以诗的形式存在的诗人个体的历史、文化理解和表达,通过这种沟通与对话,在吐纳之间蕴含着诸多时代之间的新陈代谢,在历史与现实的“深呼吸”中实现了巴蜀大地在诗人眼中的历史复活。
在梁平的诗歌书写中,“巴蜀二重奏”是其区域文化书写的主旋律。因此,重庆与四川(成都)对于梁平而言具有“双城记”的意味,是关联其现实境遇、寄寓其诗性理想的双重家园。
重庆作为巴文化的重要代表和历史见证者,在梁平的诗歌中一直是被关注的重点。《深呼吸》中的重庆书写展现的是《重庆书》之外的重庆,可以看作《重庆书》关于重庆的城市书写的扩展和余韵,是梁平继《重庆书》之后唱响的又一曲“巴之歌”。
重庆的历史文化蕴涵固然是丰厚而难以穷尽的,《深呼吸》选取了一些典型的符号进行文学性的审美书写。从历史文化名人“辅相、辅国,辅佐大明王朝”的江渊(《辅相江渊》),到涛声行走在江上“入成巴蜀天籁”的西南长江要津江津(《江津的江》),再到有着千年历史的文化名城丰都(《丰都》),在都市重庆之外,分布着诸多能触动梁平触觉的人文景致。从这些景致出发,梁平开始了他“巴之书写”的历史旅程。在明王朝呼风唤雨的江渊的“老院子”里,如今却“安置了一个杂技团”,整天表演杂耍。在这里,历史的庄严与现实的谐趣之间形成鲜明对比,但诗人并没有将其看作讽刺,而是肯定了其走近百姓的积极意义。尤其对于“鬼城”丰都的认知,因为诗人的籍贯是丰都,而民间认为人死后都要去丰都报到,所以诗人“百年”之后也要回到丰都。对于诗人而言,丰都成了一种身份寻根和精神还乡的象征,这个古老的民间历史文化标本在诗人的描述中焕发出了新的光彩。
因为地理位置的特殊性,重庆在民国时期一度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我们得以看见现代史上的重庆在梁平的诗中形成了较为立体的书写。一首《棉花街》,拉开了江城重庆民国历史书写的序幕:棉花街是一条依靠重庆水路吞吐棉货而繁荣起来的街道,现在已经被历史遗忘而进了博物馆,无法见证当年的盛况,只能“在那里听那些跑船的人,/戏说旧年的繁荣”。诗人徜徉在街头,古街、青石板路、喝酒的店子都找不到了,“没有人可以和我进入以往,/以往模糊不清”。“上了年纪”的棉花街成了一个历史传说,诗人只能通过如今的清净遥想当年的繁华。与棉花街民间的模糊性相比,打上“官方”烙印的历史存在总是清晰地参与着历史建构。《李子坝》一诗写出了李子坝在重庆历史风云变幻过程中的特别之处,“从总统府到红岩村,/再到白公馆到渣滓洞,/每一阵风起云涌,/这是必经,躲不过”。无论哪一种政治势力,都跟李子坝有关系,“这个城市的出版和发行,都绕不过李子坝”。《沙坪坝蒋公馆》将焦点聚集在蒋介石几大公馆之一的重庆沙坪坝蒋公馆这一历史存在,对公馆曾经的主人的个人风貌及其政治得失,作出了颇为中肯的历史评价:“曾经呼风唤雨的王朝因为拒绝阳光,/一条路走到了黑”,“这里和城中心的抗战记功碑一样,/也有功德,也时有灯光不眠”。面对这一段历史,诗人梁平没有去做非此即彼的政治定性,也没有去做纯粹的道德审判,而是站在接近历史真相的公正立场,对历史人物的是非功过作出“诗意的裁判”,让这个“没有呼吸”的公馆在鲜活的个体心中恢复了心跳。
在梁平的重庆书写中,触及到新中国历史的并不多见,《红卫兵墓》是其中一首特别且颇有份量的诗,只不过它将历史的关注点推后,定格在那一场看似有定论实则至今仍被尘封的人类浩劫上。重庆沙坪坝公园内的红卫兵墓园,是目前中国唯一保存完好、具有规模的“文革”墓群,那一段缺了又堵堵了又缺的“围墙”成了一个信号,“拆”与“堵”既是现实状况,也暗示着今人对文革武斗的不同观点和立场。在进行了事实描述和情感抒发之后,诗末写道:“比邻的教堂没有了钟声,/冰冷的十字架下,/安放了不愿提及的年代。/没有任何遮蔽的坟场,/保存了最为惨烈的完整。/一百颗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在那年,在墙外,/封存了体温。”充满激情同时又缺乏独立思考的青春头脑,在理性的十字架缺位的情况下,最终只能成就惨烈。红卫兵墓是一个静穆的存在,它的存在和被保存本身就是一种历史态度,《红卫兵墓》是梁平对这一存在所做的诗性的历史触及,它与其他诗歌一道,成为诗人重庆书写历史见证的重要文本。
梁平在2003年即已发表了《重庆书》,对重庆的历史与现实进行了深入挖掘和细部审视。也正是在新世纪之初,梁平离开生活了四十多年的重庆。可以说,梁平对重庆的情感浓度及由此而产生的文学焦虑,随着《重庆书》的集中释放和离开重庆的现实原因得到了相当程度的缓和,但根植深处的重庆情结依然存在。梁平曾在一篇《感谢重庆》的博文中表达了他对生养之地重庆的恋恋不舍:“我喜欢生我养我的这个城市。即使现在我已经离开,也无法割断我与这个城市的血缘和情感。”[1]事实上,正是他对重庆的依恋使得这个城市在《深呼吸》中再次登场,也正是对这个城市无法割断的“血缘”联系,使得梁平将关注点放到它的历史源头和文化印记之上。
除了生养之地重庆,四川也是梁平生活和事业的福地。继新世纪之初离开重庆之后,梁平已在四川生活了十多年,这里理所当然也成了他诗歌写作的重要生活基础和艺术资源。事实上,在《深呼吸》中,梁平对四川大地的诗意书写占了绝对的比重,在相对比例上,“蜀之歌”也远远多于“巴之歌”。如果把眼光放到梁平诗歌的整体来看,这种转变是不难理解的,如果说《重庆书》已经(或在相当大的程度上)释放了对重庆这座城市的书写欲望,那么,此后则理所当然地会将这种书写欲望转移到成都这座城市以及以成都为核心的四川。《深呼吸》正是这一转移的见证,在这本诗集中,梁平从省府成都、周边地带和红色踪迹的多维视点切入,唱响了诗人心中的“蜀之歌”。
在中国历史上,成都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自从2 500多年前的古蜀国迁都成都以来,成都历朝历代都是非常重要的城市,甚至是不少政权的都城:秦汉时便成为“天府”,西汉时被称为“锦官城”,三国时为蜀汉国都,唐代成为大都市,五代时是前蜀和后蜀的“帝都”,宋朝时出现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明代一度为“皇城”,清末是“保路运动”的发起地。巴蜀自古就有文化的相近性,加之在成都生活了十多年,梁平对这些历史当然是熟悉的。他曾准确地自我总结说:“我几乎是刻意在成都留下自己的文字,希望我的笔为我的成都留下我的记忆。”[2]《深呼吸》“蜀之歌”的第一个乐章便是对四川省府成都作为古城和历史文化名城的深度挖掘,且将这一主题统摄在大约于2013年下半年密集写成的《成都词典》[3]组诗之中。《成都词典》是以对成都的历史景观和历史街道的大量书写来复活这座城市的。《燕鲁公所》非常有历史感,写出了一所“老院子”从商贾、官差与考官士人亲近的会馆到朝官独享的“公所”直至“片甲不留”最终成为“昏暗的小巷”的历史变迁过程,“都市流行的喧嚣在这里拐了个弯”,诗人在这里看书、写诗,“安静得可以独自澎湃”,这是现实与历史的交汇,喧嚣与僻静的对比,是个人内心的历史观照在历史印记消失的地方所做的想象性还原。曾经是行刑之地的《落虹桥》更加阴森而沧桑,如今的市井繁华与当年作为行刑场的肃杀之气形成鲜明对比,桥的名字也由毛骨悚然的“落魂桥”变成了诗意盎然的“落虹桥”。正是历史的断裂打开了诗人形象还原历史场景的记忆闸门,在“没有人与我对话”的孤寂静穆中完成了一场当下个体生命与冰冷历史现场的精彩对话。九眼桥是四川布政使余一龙于明万历年间修建的一座九孔石拱桥,是成都的一处历史遗迹。《九眼桥》虽然没有“落魂桥”那般森然可怖,但在诗人眼里仍然是饱经沧桑的历史见证,桥的历史变迁“都是改朝换代之后,明末战乱灰飞烟灭里的复活”。“惜字宫”原是古人敬惜字纸而修建的用以焚化字纸的塔炉,后演化成供奉汉字发明者仓颉的庙宇。《惜字宫》正好表明,历史不仅是一种存在,更是一种叙述,而文字是叙述历史的符号,也是历史得以记载传承的符号载体。诗人站在惜字宫街,看到的却是“烟熏火燎”的生态现实,是“越来越多的人不识字”,“写字的不如不写字的,更不如算命的”文化现实。面对历史,以古观今,实在是一场令人汗颜的古今历史对话,幸好诗人看到了这种危机。《黉门》在历史陈迹中看到了教育的薪火相传。教育是历史延续和文化传承最重要的实现方式,而清朝科举取士的制度日益衰落直至最后废除科举制度,实际上在一定程度上也斩断了与历史文化的联系。张之洞奏请朝廷“在文化历史有渊源的省份,/置‘存古学堂’,以防国学衰废”,目光是长远的,成都的黉门虽然没有皇家学宫的身份,也是一个能够“留下文墨印记”的历史存在。《黉门》是对科举选拔制度合理性的历史反思,是对成都武举人杨遇春将军开黉门办教育这一行为历史功绩的认可,它为我们了解成都的历史打开了另外一个窗口。
成都作为西南要地,不仅偏安一隅自处自适,更少不了与中原腹地的沟通交流,以及整个皇朝统治对成都的辐射影响。《红照壁》写的是正南门金水桥前空地上文武百官前来朝拜藩王停轿驻马之处的赭红照壁,反映的却是“皇城”成都的封建官宦历史。《龙泉驿》瞄准矗立在龙泉与奉节八百里蜀道上“历经七朝上千年的龙泉驿站”,记录的是烽火战乱的军事历程。《少城路》一诗中,八旗形成的四十二条兵街按照尊卑有序地驻扎列阵,他们的家眷也在这里落地生根入乡随俗,诗人将其说成由成都平原这口“大锅”煮成的“麻辣烫”,这个世俗却很精妙的比喻写出了满清政治军事势力深入西南腹地留下的鲜明历史印记,写出了民族、地域、民俗的交融互渗,写出了历史中的文化融合。梁平诗中的成都有很多古街道:专门生产官员纱帽,目睹其“从衙门里的阶级到戏文里的角色”的纱帽街(《纱帽街》);专门为过往的骡马提供粮草的草市街(《草的市》);每次社会变动时或“明火执仗”或“暗度陈仓”受到冲击的囤积钱粮布帛的藩库街(《藩库》);产生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的交子街(《交子街》);曾经的都督衙门如今的省政府所在地走马街(《走马街上》);为文武官员印制名片的“脚板街”(《爵版与脚板》)。这些纵横交错的古街道,每一条都有自己的来历,有不一样的掌故,它们的古香古色在诗中还原,它们的衰落、消失或现代转化又都在诗人的追寻和惋叹之中。正是这些街道保存了成都的历史,又正是梁平的诗复活了这些街道,复活了这座城市的历史。
除了省府成都充满历史意味的街道和景观,蜀地的其他地方也触动着梁平的诗思,使之成为梁平《深呼吸》“蜀之歌”的第二乐章。这一乐章主要集中在作者2009年所写的《蜀籁》[4]组诗之中。
位于四川腹地成都平原的什邡是四川省历史文化名城,早在古蜀开明王朝时期就已经是蜀地经济发达、人口众多的核心之地,其建置在《史记·留侯世家》中早有记载。在历史上,这个并不处于中心位置的蜀地小城,是留下大禹足迹的“禹迹仙乡”,是战国李冰的治水与仙逝之地,是佛教南禅八祖马道一的故里,是汉代名将雍齿的受封之地。此外,还在政治、经济、文化、宗教、艺术等诸多领域留下了众多历史文化遗迹,这些在梁平的诗歌中都有明显体现。
什邡是佛教胜地,蜀中名胜罗汉寺历经战乱而弥损弥坚,禅宗八代祖师马道一“以生命的轮回成为西川神话”,《西川佛都》写出了佛家“器”与“道”的历史传承,廓清了“西川佛都”的历史渊源。《慧剑寺》将波仑的传说与唐玄宗李隆基赐剑的事件结合起来,显示出什邡的慧剑寺在历史上远播的声名。《高桥》一诗写出了高桥“一夫当关”的险要,扼住古道咽喉的高桥同时也是入寺朝拜的关口,历经数百年而香火不断,它既是战乱历史的通道,又是保存宗教历史的净土。而《吊卫元嵩墓》将关注点定位于雍城什邡一处不起眼的历史古迹,聚焦在一位身世神秘而又毁誉参半的“僧人”身上。蜀人卫元嵩少时入僧,却不耐清苦,为得名声而佯为狂放,交游权贵,后上书删寺减僧诋毁佛法,最终济世还俗。梁平在对卫元嵩矛盾的行为进行近距离打量和深入考察之后,还原了这个怪异僧人“通晓佛儒道三教典籍”的“演出服”下隐藏着的“非佛非儒非道,非官非民”的本质。
在什邡的历史上,文化教育方面也是可圈可点的,梁平用诗歌进行了复活。《儒家学宫》记录了雍城儒学宫从北宋以来逐步兴盛到明末的衰落直至清康熙年间的重新振兴这一艰难历程,一部《论语》从“一页页脱落”到“重新装订”的过程,就是儒学在远离皇宫的小城“几落几起”的历史缩影,也是主流文化传承曲折历史的见证。《富兴堂书庄》的书写对象富兴堂书庄是雍城雕版印书庄,它是印刷文明传入蜀地什邡的历史见证;反之,它又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书写和传承着历史,从此,“西蜀行走的脚步,有了新的记载方式”,“古城的兴衰与沧桑,落在白纸黑字上”。《瓦子庵的张师古》则将目光转向清代什邡瓦子庵的知识分子农学家张师古,他傲视权贵、不图功名,却一心一意钻研农学,写出了与《齐民要术》难分伯仲的《三农经》,成为地处江湖之远的什邡与朝廷产生联系的重要节点,也为农业之地发展为富庶的天府之国奠定了深厚的技术基础。
雍齿和李冰是与什邡相关的两大历史人物。雍齿是刘邦的同乡,先随刘邦反秦,后又弃刘投魏,最终再降刘邦,被封为什邡侯。刘邦与雍齿之间的故事被写进了《史记》,也不断在民间流传,《雍齿侯》这样写道:“不是所有的干戈,/都能化为玉帛。/横放在天地之间的一杆秤,/称出刘邦用人的重量,/称出雍齿为官的重量,/一次册封,一面斑驳的铜镜。”这是当下的个体对历史的理性分析,背叛与宽容、尊严与气度、自视清高与成王败寇,都清楚地映照在历史的“铜镜”中,摆放在诗人衡量历史人物的“天平”上。战国时蜀郡太守李冰在岷江主持修建了水利灌溉工程都江堰,为成都平原成为天府之国奠定了基础。这个战国时期的水利工程专家在什邡洛水镇修建了一些水利工程,并在这里划上了人生的休止符。洛水的李冰陵是游人的景点,也是一个记载千秋功业的历史文化符号,《李冰陵》一诗正是梁平对这一文化符号的历史沉思和当下解读。
除了历史文化名城什邡,梁平的诗性触觉还不时延伸到蜀地的其他角落。《龙居古银杏》从广汉龙居寺内的一颗千年“银杏王”身上,看到了“半阕宫词的残留”和“花蕊夫人亲手植下的情愫”,在诗人眼里,这颗在战火与流年风化中幸存下来的古树,是历史繁华与没落的见证者,是龙居山的“龙脉”。千年的黄龙溪水和古镇历史悠久,历来是兵家必争的军事重镇,还是南方丝绸之路必经的茶马古道,《黄龙溪》写出了这一双流美景的来龙去脉:“一流返古,/返回历史的褶皱与花边。一流向远,/把水面漂浮的那些未知的词牌,/打捞上岸,轻吟浅唱都是天籁。”《汉代画像砖》通过描绘汉代四川地区盛行的“画像砖”这一历史文物的图像与情态,复活了这一文化符号的历史陈迹。“那个久远的年代。/或歌、或泣,/或由此而生的更多感受,/都是后人的权利。/风化的是图像,/风化不了的是汉时的胎记。”今人对历史有不同的理解,但恒常不变的是实物留下的历史痕迹和曾经的存在方式。正是对这些胜景和古物的发掘书写,诗意展示出成都之外的蜀地风采。
四川历来就是一个人口大省,也是革命活跃之地,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红色革命中作出了巨大贡献,梁平的诗歌关注了红军长征中与四川相关的这段特殊的红色革命历史,成为《深呼吸》“蜀之歌”的第三乐章。《深呼吸》中的《红原》《达维会师》《懋功议事》《猛固铁索桥》和《谒两河口遗址》这一组诗就是这一主题系统关注的具体表现。驻扎过红军“染红了中国”的红原大草原,翻越夹金山的中央红军与红四方面军先头部队“巧遇”的达维会师,达维会师后在懋功天主教堂召开的懋功会议,固若金汤而又弹痕累累的猛固桥,确立了“红旗向北,人心向北”重要方针的关帝庙两河口会议,一个个复活在梁平的诗中。通过这一乐章的谱写,诗人为我们恢复了历史的记忆,提供了对曾经的历史走向的真实理解。
在《深呼吸》中,梁平对四川的书写可谓浓墨重彩,从省府成都到古城什邡再到其他市县,最后粗略画出了红军长征走过四川的轨迹,蜀地的历史“景点”被梁平做了一次清点、一次串联。就如全集的开篇之诗《说文解字:蜀》,从甲骨文的“蜀”出发,形象地再现这一文字的变化发展过程,从中找到了地域的特色和“家族的印记”,也找到了历史的合法性。
杨义先生在谈到文学中国的巴蜀地域因素时说:“地域是文学发生的现场,那里存在着说明文学意义的文化之根”,“地域文化是作家们的精神母乳”[5]。在现代文学史上,巴蜀地域特性及其文化涵养了众多作家,沙汀小说中的四川乡镇叙事、李劼人小说“摆龙门阵”的叙事特点和川地方言都是典型的例子,新月诗人曹葆华的悲情力量也自有一种川人的豪爽,就连并非巴蜀籍贯的新月理论家梁实秋关于“雅舍”的文字也烙有深深的巴渝记忆。在当代诗人中,梁平的地域特色是明显的,他曾公开呼吁:“当代诗人有责任为自己生长的城市留下美好的文学记忆。”[2]事实上,他自己是亲身躬行的,其对巴蜀大地的诗性书写即为明证,其中又以对重庆、成都的双城叙述最为明显。几年前,梁平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这样说过:“我这些年‘流窜’于两个城市之间,已经忽略了家乡的概念,成都、重庆都是我的家。”“我的故乡就是巴与蜀。”[6]重庆与四川、巴与蜀,在诗人梁平的心目中孰轻孰重,这已经不是一个问题。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个地方已然以各自的方式融入了梁平的文化血液,成为他诗意栖居的双重家园。那首《回家》俨然就是梁平“双重栖居”的自白:“横卧在成都与重庆之间,/混淆我的故土。……//和别人不一样,/我在两者之间无法取舍。/从成都到重庆说的是回去,/从重庆到成都说的也是回去。//路上留下的表情,/归去和别离都是一样。/城市固然清晰,/我现在的身份比雾模糊。”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人的生活,是重庆与成都“双城记”之“双重家园”的真实写照。当然,“巴”与“蜀”在梁平的笔下并不是对等的,也不是同一的。在《深呼吸》中亦是如此。《江津的江》的峡江地理特质,《丰都》的鬼巫民间信仰,都是巴文化的突出特点,《李子坝》等诗表现的重庆在民国史上的特殊性也是巴渝之地所特有的。至于蜀地书写,则视点更立体化,更具有历史的深度和表现的广度,体现出蜀文化相对于巴文化更加明显的包容性、精致性和历史文化丰富性。有人说:“对于生在重庆长在重庆的梁平,如果说重庆是他的故土,而成都则是他的乐土。”[7]在我看来,此言颇为形象地道出了梁平之于巴文化的根性和蜀文化的融入性。
梁平的《深呼吸》将目光大量集中在巴蜀大地上,通过对巴蜀大地历史景观、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诗意表达,复活了巴与蜀沉睡的历史。我们也应该看到,历史在梁平那里不是最终的目的,他涉及并且偏爱展现巴蜀历史,其注意力却不完全在历史本身,而是最终导向人与文化。透过梁平的巴蜀书写,能够非常鲜明地感觉到一个沉默的诗人面对脚下无言的土地而产生的一种心灵沟通和古今对话。新历史主义告诉我们,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历史在于叙述,历史离不开理解。梁平对历史的诗意书写其实就是一个当代诗人对巴蜀历史与文化的诗性叙述和个体化理解。正如《万年台子》里写到的,在戏台上,“历朝帝王将相的兴衰”都变成了“生旦净末丑”的粉墨登场,这个上演了历朝历代故事和形形色色人物的万年台子是演出的小戏台,更是历史与人生的大舞台。在历史上演的进程中,“帮腔”和“狗”的出现会让历史更加多元化,也更加真实,表现出诗人对民间历史参与的重视,对庄严历史大叙事的解构。在诗人梁平眼里,戏曲的教化与演绎又何尝不是历史的再现呢?只是换了一副面孔和讲述方式而已。所以说,用人物、场景、事件去复活历史,然后打开自己的心灵进行今昔对话,这是诗人梁平的智慧,也应该是远观历史的所有人共有的智慧,面对巴蜀大地如此,所有的历史存在都该如此。
[1] 梁平.感谢重庆[EB/OL].(2009- 04- 07)[2016- 01- 08].http://blog.sina.com.cn/s/blog_5e9be9700100cs7f.html.
[2] 杨晓蓓.诗人梁平:诗歌是安静的 不应该有高潮[N].华西都市报,2015-12-21.
[3] 梁平.成都词典[EB/OL].(2013-11-28)[2016- 01- 08].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e9be9700102ehge.html.
[4] 梁平.蜀籁[EB/OL].(2009-11- 02)[2016- 01- 08].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e9be9700100fshx.html.
[5] 杨义.文学中国的巴蜀地域因素[J].重庆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3(6):18.
[6] 舒晋瑜.故乡是一辈子的印记——访《星星》诗刊主编、诗人梁平[N].中华读书报,2010- 04-21.
[7] 盛红,程谋.诗人梁平:一个人与两座城[EB/OL].(2015- 03- 04)[2016- 01- 08].http://www.cq.xinhuanet.com/2015- 03/04/c_1114518629.htm.
(编辑:李春英)
History Resurrection and Dialogue with the Past and Present in the Land of Bashu: About Liangping’s “The Deep Breath”
SHI Xibi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 Lingnan Normal University, Zhanjiang 524048, China)
Natural environment and climate may affect its inhabitants, the writer’s writing is always marked by his regional culture, and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ry geography is a key to understand Liang Ping’s thought and writing. From the book of poetry published in 2005, “Ba and Shu: The Two Duet”, Liang Ping’s poetry has a regional cultural color which will be concentrated on the show.Chongqing and Sichuan, Ba and Shu, these two places’ culture of blood was put into(the poet) Liangping’s poems with their own features, becoming a dual home of his poetic habitation, which is reflected clearly in “The Deep Breath”. When he wrote about Bashu, he presented in densely poetic text with historical landscape, historical events and historical figures, it is not just mechanical duplicate or simple repetition, but(more sensitive thinking individual) a spiritual communication and dialogue between icy poet and multi-faceted historical(existence a spiritual communication and conversation history) of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 made by the sensitive poet.Then resurrect the history of Bashu through the communication and dialogue of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
Liangping;TheDeepBreath; Bashu earth; history
2016- 04- 08
广东省教育厅育苗工程项目(2013WYM_0052)
史习斌(1979-),男,湖北建始人,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10.3969/j.issn.1673- 8268.2017.04.016
I206.7
A
1673- 8268(2017)04- 0113- 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