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焕江
摆在眼前的是段久颖的四个中篇和两个短篇,《底细》《将军的一生》《逃兵》《兵》是战争题材或者说军事题材,另外两篇《道外人》和《索菲亚教堂的前世今生》则是以城市普通人或者说底层的生活为书写的对象。我也注意到久颖其他几部作品,比如满族人题材的《玩家》和长篇谍战小说《卧底》等等,看起来久颖在尝试不同类型的小说写作,但概括说来,久颖小说的总体面相是以写小人物、普通人乃至底层的生活和情感为主的。即使他处理的是人所共知的大历史的题材,久颖也往往是把笔墨更多地倾注到普通人身上,战争或历史的波诡云谲是是非非不是小说呈现的主要目的,相反,是藉以将属于普通人的小历史敷衍成文的故事场景。在这里,普通人幽微曲折的爱恨、多舛的命运得以浮出历史地表,他们个性化的具体而鲜活的形象渐渐轮廓清晰,他们是历史更为复杂的面相,却也逐步形成了自为的行事逻辑、价值立场,在某些时候甚至试图对大历史的合法性质疑和拷问。
初看起来,久颖的小说可读性强,或者说故事性强,也有烟火气。他常常显示出节外生逸枝、平地起波澜的能力,笔下的人物命运、故事情节因此多是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具有很强的传奇色彩。《底细》讲述的是抗战时期上海滩军统特务的谍战故事,军统特务王嘉铭被启动执行一项暗杀叛变分子的任务,但暗杀对象的叛变本就是戴笠的一个卧底计划,计中计,连环套,斗智斗勇斗耐力,这些在小说中自然比比皆是;《将军的一生》塑造了一位我军高级将领传奇般的生平,出身贫寒,一番沙场征战,终成一代名将;《逃兵》开篇构织的场景是迥异日常的炮火纷飞的战场,小说人物关系情节设置更令人惊叹,连长为一场不可能赢得的战斗作战前动员,制造并枪毙的“逃兵”居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兵》里的无名士兵穷其一生都在完成一件事情——复仇;《道外人》的故事主人公的身份是贼,内中人物黄麻子、道外十二爷等等人物,莫不都是市井街巷的传奇谈资;《索菲亚教堂的前世今生》讲的是大学毕业在城市艰难扎根的几对青年男女的琐碎情爱,本也俗常,但人物最终命运的安排却又令人称奇,曼曼的前男友姜汤和曾经共同租房的另一对男女中的欢欢意外走到一起,而欢欢前男友的儿子又出乎意料地成为曼曼女儿的男朋友,让人难免叹服冥冥之中命运自有安排。
应该说,这些传奇色彩浓厚的事件安排和场景设置,很容易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使他们获得阅读愉悦。不过,在我看来,更多时候,传奇性毋宁说是小说的一层保护色,在传奇的幌子下面,时常被大历史的厚重烟云消弭了轮廓的普通人的微缈命运和平凡心史得以从容不迫地娓娓道来,这样的时候,与普通人的情感和命运相比,大的历史波动的事实反倒成了促生或完成前者的叙事动作。《底细》里的潜伏特务王嘉铭接受了刺杀变节的军统32号马伯庸的任务。作为戴笠的一枚“闲棋冷子”,王嘉铭由此从普通人的生活中被“唤醒”,似乎他的命运注定要跟历史绑定在一起了,当然,随后紧张的气氛和死亡的威胁似乎也就无处不在,他与女友中共地下黨关默默的情感也就此充满了不确定性而在风雨飘摇中分外多了几分摇曳动人。然而,32号的叛变是戴笠棋盘上的一步棋,暗杀任务其实并不真实存在,王嘉铭执行的只不过是一项不存在的任务。最终,在抗战胜利而戴笠的棋局落空之后,王嘉铭成了一枚可有可无的弃子,一个失败的、卑微的特工,几乎被历史遗忘。当然,历史在需要的时候也会再次征用这枚弃子,解放后,他因特务身份意外曝光被捕,又意外死亡。但我们已经认识到,历史一次次征用的,只不过是王嘉铭的身份,而并非他真实的生活。他第一次被大历史所唤醒,与其说是苏醒,不如说是对日常生活的偏离;第二次被大历史所控诉和惩罚,为的又是他名不副实的特务身份。最终,王嘉铭连坟都没有留下,历史有着自己诡异的“底细”,而像王嘉铭这样不明底细的小人物,其生存意义的虚掷似乎也就是难免的了。不过,小说的后设立场也在冷静而客观的叙述口吻中显现出来,王嘉铭与关默默之间情感的自然流露,王嘉铭对自身命运的无言领受,故事结尾老年关默默的寻找,都体现出叙事人对普通人、小人物命运的关切,他着意呈现的,正是历史的惊心动魄背后平凡人的心史。《将军的一生》也是如此,故事没有把过多的笔墨留给可以大书特书的沙场征战,而主要叙说将军的家事,从而与大历史之间相对疏离开来。《逃兵》在战场之外,更敷述了连长转业之后的经历。《兵》的故事背景也是抗日战争,故事里的兵是抗战的兵,事件也是追杀日本士兵,但整个故事更像是基于个人情感的复仇行动,与人们熟知的那场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之间,是一种若即若离的关联。《道外人》没把多少篇幅花费在窃贼们的江湖行迹,倒是通过小六的行动和视角,把道外底层人的日常生活和情感纠葛一一呈现出来。《索菲亚教堂的前世今生》,标题看起来很有浪漫传奇的意味,但小说内容不过是青年男女琐碎俗常的生活和情感,不仅一点儿也不浪漫,倒是充满了当下都市中比比皆是的庸常、无奈和无助,在品尝到都市生活的坚硬和俗套之后,故事女主角曼曼“站在索菲亚教堂空置的广场上,冷眼注视着教堂巨大的穹顶在夜幕里闪着幽暗的光芒,心想,你再美,也保佑不了我的生活”。
总体来看,久颖小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拒绝总体性历史或崇高性目的对个体生存意义的简单救赎,他因此把普通人或者底层人的命运和情感遭际作为叙述的主要对象。应该说,这种展示底层命运的写作,是近现代以来的东北文学重要的传统之一。生存环境的严酷极端,历史形势的复杂多变,使东北人的地方知识和情感结构保持了一种对历史冷静审视的距离感,也因此多了几分对普通人和底层命运的同情和悲悯。不轻易相信某些崇高的命题,不简单地从大历史中寻找意义的支撑,而是不惜笔墨通过对平凡心史的描摹,发现虽是微弱隐忍但却星点存续的人性光辉和顽强不息的生存热望。《底细》里的爱与情谊,《将军的一生》中的朴素情感,《逃兵》里义无反顾的牺牲与眷念,《兵》里的感恩与回报,《道外人》里底层相互间的关爱与对另一种生活的隐微渴求,《索菲亚教堂的前世今生》里曼曼与坚硬现实的冷静对视以及对被现实摆布者们的谅解……这些散落在尘土中的珍珠,在久颖的叙述中,显然承担着重要的价值支撑的作用。这种自下而上自然生长的力量,是历史和现实的巨石难以扼杀的,它们总会曲曲折折地钻出坚硬的地面,穿过石头的缝隙,顽强地伸向阳光和雨露。我相信,这也是很多读者能够看到感受到的些许温暖和力量。endprint
不过,也恰恰是在这里,我们也感到某种不足或欠缺。一方面因为这样自发的、散在的和总是从生存或生活的地平线发出的微光是不足以应对产生撼人魂魄的效应的,在所见的这几部小说中,尤其是像《底细》《索菲亚教堂的前世今生》和《道外人》這几部中篇里,那些微光往往更像是无边浓雾中的喟叹,些许的响动之后彰显的更是长久而压抑的死寂,结尾或者会有一抹亮色,但由于缺少更有力的行动逻辑,则显得若有若无犹疑不决。个体之间的关爱、互助和同情是珍贵的,但倘若没有更大范围的凝聚,这些温暖和光亮就始终是微观的、易逝的。我所说的更大范围的凝聚,是指通过某一社群或族群特有的生活方式所形成的特定文化传统、某一地域范围的地方性知识、某一阶层的情感结构和社会诉求得以获得代表性的人对于世界的应对方式和价值判断。就此而言,久颖的满人系列小说显然要老练和成熟一些,《玩家》里的六爷,用一生守护的纯粹的玩家精神不仅是个体的趣味,还是一个民族精神传统的某种面向。当然,现在这几部作品里面,也不是完全个体性的。《道外人》稍好一些,它几乎要进入道外特有的生活方式了,《索菲亚教堂的前世今生》似乎也是指向当下都市里的某一类人,但遗憾的是,恰恰是在这个时候,前面提到的传奇性又起到了反作用,对普通人命运的叙述过于借重巧合的作用,使人物命运显得不可复制从而只能局限在个体层面,难以在更大层面产生意义。我觉得这也许与作家对世界的关怀方式有关,其实在龙江文学的传统中,这方面一直不乏优秀的先行者,比如萧红的小说,个体的命运和家国的命运是关联在一起的,个体自发的生存与反抗最终汇流入民族心灵史的洪流;比如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以及《群山之巅》,总能够在族群共同体生活方式、民族文化传统、地域精神气质层面找到更有力的价值支撑。个体自发行为如何与更大群体行动链接,这些都是值得借鉴的经验。
另一方面,就是对历史的态度问题。对历史的保持拷问的态度是可贵的,但倘若因此走向历史虚无主义,就会走入误区。这种担心并不是无来由的,在《底细》《将军的一生》《兵》这些作品里面,我们都能够发现历史虚无的后设立场,而在《索菲亚教堂的前世今生》里面,处理的是现实都市题材,但个体的茫然却无疑在宣示着总体历史的坍塌。历史并不总是不可靠的,实际上,个体的命运有时完全可能在宏大的历史中与时代命题交响,这一点,龙江文学同样有着强大的传统,《雁飞塞北》《赫哲人的婚礼》《征途》《地质师》……这些优秀的作品告诉我们,当普通人的生命诉求与历史前进的步点相谐的时候,个人的平凡心史同样也会与大历史相映生辉。我们要保持对历史的客观认识,但不能轻易走向历史虚无主义而甘于抱残守缺,背离了历史的基本面向。实际上,不能从历史中找出人物命运的必然性,故事也就往往流于我们市井传奇或影视桥段了,烟火气也就可能流于烟火效应。在这一点上,久颖的小说的确存在这种危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