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广钊
知足斋
知足斋的猫又出来溜达了。
这只猫已经很老了,步伐已经不像以前矫健轻捷了,但是很悠然,也很闲散。按照既定的路线静静地走,先到安息桥边的草丛里遛一会儿,那里有几个固定的猫伴,也弄不清是她的儿子或是孙子。也有几个熟识的老人喂食,老猫眯起眼睛,用舌头把身上的毛梳理一遍,她舔得很仔细,也很从容,随即很安静地趴一会儿,看儿孙们在一旁嬉戏,然后立起身,抖抖身上的毛,轻轻嘀咕两声,转身慢悠悠地走了。
其余的时间猫就很安详地趴在她家的房顶上,阳光游走于瓦片凸凸凹凹的缝隙中,猫就成了金色中的一个静止不动的黑点。间或有麻雀大胆地落下来,探头探脑窥伺一番,猫轻轻睁开眼睛旋即闭上,猫已经懒得理他们了。
知足斋有两位主人,王有足和潘知常。
老太平人都知道他们,王有足是庆达厂的美工,牛得很,工服上永远都是洗不掉的花花绿绿的颜料。这是一个身份的标志,没有人嫌脏,甚至大家都很艳羡。你能画毛主席像么?这是个神圣伟大光荣的政治任务嘞。先打一块五米高、三米宽的框架,用白铁皮蒙好,得蒙得平平整整的,钉得结结实实的,老人家要是坑洼不平,甚至掉下来,就是很严重的政治事件。竖在厂门口,搭好脚手架,油漆工把底子做好了,王有足爬上脚手架,打好九宫格,开始用群青色放稿子,下面的人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老人家的头部轮廓逐渐具体起来,掌声响起来了,领导们舒口气,谢天谢地,如果出了事大家都得变成现行反革命。厂长在下面招呼着,王有足同志,下来喝口水。车间主任端着大搪瓷缸子,里面满满一下子白糖水,王有足一饮而尽,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厂长过来紧握着王有足的手,话语犹如握手的力度,一定——要——把这项光荣——伟大的政治任务做好啊。王有足热血沸腾,我——一定——不辜负上级的信任。领导们满意地点点头,走了。
王有足整整画了两天。
老人家熠熠生辉地用慈爱的目光望着庆达厂进进出出的职工们,就剩下背景的工作了,王有足终于松了口气,这也是提着脑袋干革命啊,出点差错搞不好要枪毙的。背景是盛开的向日葵,朵朵葵花向太阳嘛。由于放松,画得就起劲,画到半路,下来看看效果,顺便喝口水。旁边有个人已经看了半天,趴在王有足耳边说了几句话,王有足汗涔涔出。
革命大串联,潘知常可仙坏了。
坐火车不要钱,吃饭不要钱,当然人不是一般的多,不是一般的挤。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真对啊,“真正的铜墙铁壁是什么?是群众,是千百万真心实意地拥护革命的群众。这是真正的铜墙铁壁,什么力量也打不破的,完全打不破的。”人民群众折叠在一起摞成了好几摞满满当当地塞在火车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满眼的人民群众,汗臭口臭狐臭和尿骚味串和在一起。潘知常爬了泰山,当然曲阜已经进不去了,去了嵩山,少林寺已经破得不像样子,这一路饱览了自然风光,所有的古迹基本都被砸烂了。潘知常心疼,几千年的文明啊,革命就是要践踏文明么?潘知常不敢说,说出来自己的狗头就被打烂了。潘知常到了北京,天安门广场都是踩落的鞋子,叶浅予李苦禅都被打倒了。潘知常逛到杭州,看到几位老教师被当作牛鬼蛇神活靶子在展览馆展出。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小帽,腋下夹着账本,這不是地主么?有位女教师身着旗袍,蹬着高跟皮鞋,被抹上厚厚的粉,这不是资产阶级太太么?这不是糟践人么?潘知常在西湖边抽了几支烟。
潘知常想家了。
回家干什么呢,不知道,按理说早该分配工作了,可是现在都留校闹革命了。好在成分还不错,没有成为狗崽子,没有成为批斗的对象。热血澎湃地加入了捍联总,那边就是炮轰派,打了一阵子,流了血,死了人,暗恋的女孩子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潘知常想,这就是他妈的革命吗?
毛主席知道这些吗?
潘知常此后很少说话,一个人躲在小屋里静静地画画。
终于分配了,潘知常分到安阳中学做美术老师。
美术老师潘知常没事背着手乱转,学校本来也没什么事,现在连正课都不上了,还学个什么美术?安阳中学的麻建志前两天被学生活活打死在大烟囱下面,因为他和刘少奇握过手。一切都乱了,谁去得罪那帮革命小将呢?潘知常溜到庆达厂,看一个人意气风发地在画毛主席像,一副天下舍我其谁的架势。功底一般,也就是个临摹的水平,可是挺牛性。这不奇怪,还没成为大师,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都这副德行,自己原来也这样。再看看,觉得要出事了,趁着这位下来喝水的当儿。趴在耳边说了句,葵花不能画成十二瓣。
王有足露出奇怪而愠怒的眼神。
潘知常轻声说,你忘了青天白日旗的星是多少个尖么?
王有足汗下来了。
潘知常算是救了王有足一条命。
王有足的画,实际上就是跟潘知常学的。
想要画好写意,最好先从白描、工笔入手,这样型才准,将来变化才能了然于胸。齐白石工笔草虫就达到可惜无声的境界。就是画不了工笔,也得先从临摹入手,青藤白阳苦瓜八大老缶白石都得有所涉猎。先得对临,后才背临。画画心要静,心要定,否则就乱了,一味狂涂乱抹,画画就有了习气。扬州八怪的画就是习气过重,所以上不了大雅之堂。一幅画不可能没有毛病,一幅挑不出毛病的画,一准就是画匠的画。好的画家,优点就是缺点。李苦禅的画,有自然之趣就缺少经营,显得随心所欲。潘天寿的画,有磅礴之态就失之天趣,反而经营过甚。天若与之,必先取之,焉可两全。潘知常一边随口说着,信笔抹了两笔,纸上跳出一个葫芦,笔上藤黄未退,和少许淡墨,用力至笔根处,生出几片叶子,用宣纸略吸了吸水分,换了一支狼毫,以焦墨勾筋,叶子精精神神抖了出来,以狼毫略和了些赭石、藤黄,腕子几转,似写了幅草书,筋筋道道的藤把叶子和葫芦穿起来。王有足看傻了。
现在这些大家的画都看不到,说了也是白说,纸上谈兵罢了,你可以先拿我的画去临吧。
王有足照葫芦画瓢弄了几幅,潘知常看了,不置可否。endprint
潘知常觉得王有足没有悟性。
画画这件事,不是人人都能做得了的。
潘知常一辈子没有结婚。
潘知常是看开了,没事看看佛经,当然得偷偷摸摸的,好在父母都偷偷摸摸地信佛,对于自己不结婚也没什么想法。很早就吃了素斋,滴酒不沾,在学校沉默寡言,各种活动都是出人不出嘴,能躲就躲,躲不了就生病,自己配了几服药,吃了就发烧,好了就一副病殃殃的样子,学校无可奈何。不说话就抓不着把柄,抓不着把柄就不犯错误,历次运动都平安过关。林彪摔死了,大家都看明白运动是怎么回事了,也都没人折腾了,都不禁暗暗佩服起潘知常,觉得这个人很高深,人能知常殊不易也,有几个人能知常呢?
王有足在感情上受了两次刺激,一次跟庞丽香,庞丽香谁都不瞅,唯独对自己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王有足觉得女人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异样,可谁承想居然匆匆忙忙地嫁了人,还是个谁都瞅不上眼儿的高强,这年头是不是大伙都吃错了什么药?王有足憋气,誓死要娶个比庞丽香还漂亮的姑娘,相了一千八百个,终于看上了一个,娇小柔弱,像林黛玉,娶到家恩爱了半年,查出肺结核,死了。
王有足不再找了。
潘知常和王有足经常凑在一起,潘知常画,王有足看,有时王有足画,潘知常看,看到佳处,点点头,不多说话。
王有足没事就被厂子里的头头叫去写大字报,写到第五年,潘知常说了句,有足,我看你的字,可是越写越好了。王有足很兴奋,潘知常轻描淡写地说,只是缺根基,缺少根基是成不了大家的。王有足还是很满意,因为得到潘知常的赞赏,太难了。
文革过去了,改革开放进行了二十年,潘知常和王有足的父母都去世了,两个人商量商量就搭伙做了伴儿。两个人脾气秉性不同,一个好吃肉喝酒,一个喜素斋淡茶,一个高声言语,一个低声寡语,经常是王有足手舞足蹈地说,潘知常安然淡定地听,但是两个人却过得相安无事。
王有足忽然就出了名了。
王有足没事就参加市里的书法比赛,作品交了一幅又一幅,就是选不上。他奶奶的怪了,那些狗娘养的写得也没好到哪去呀?怎么就老得奖?电视报纸上吹得呜央呜央的。一开始王有足还沉得住气,笑容可掬地征求意见。终于有一天王有足急了。
他奶奶个孙子,二十多岁小孩伢子,装个?我抄大字报的时候,你还没托生呢!有潘知常说我,还轮着你教训我?说我未脱俗气,然后就看上报纸,不搭理人了,他妈的算什么玩意儿!
王有足喝了半瓶玉泉大曲,摇摇晃晃回到家,躺到床上兀自骂骂咧咧,然后跳起来,喝了声,我让你未脱俗气,我拿脚给你写幅字给你看看,这就不俗了吧?
王有足扒了袜子,地上铺了纸,用脚趾夹了笔,奋力写了四个字,难得糊涂,落款是“有足足书”。写毕,颇为得意,夹着字走了。
这幅字得了特等奖。
王有足乐了,他奶奶的,闹了半天用手写的不要,用脚写的你们就要啊。
王有足经常在综艺节目里现场表演,用脚趾夹着笔龙飞凤舞。后来就开始画大写意,主要是荷花,用脚夹着提斗一转一晃,就是一大片荷叶,换支笔几提几按,就是一朵荷花,金鸡独立,一只脚一划拉,就是一笔荷梗。掌声如潮,王有足抱腕当胸,拱手示意。
我们这个城市旅游业逐渐兴盛起来,过去的教堂修复了,冰灯也在冬天闪亮了起来,滑雪场多了起来,南方的游客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打扮得如圣诞老人。王有足经常被旅游单位请去现场表演,然后就地拍賣,五五分成,王有足的钱包鼓起来了。
王有足写了块匾,知足斋。
取了两个人的名字,潘知常的知,王有足的足,取了个斋号,还很有寓意。一开始潘知常不同意,说,就叫有足斋吧,跟我没什么关系?
怎么跟你没关系?没你哪能有我?
潘知常乐了,这哪儿的话?
你忘了?要是那向日葵画成十二瓣儿,我就打成反革命了,现在在哪儿还不知道呢。
这事你还记得?
那咋能忘了?
你要还记着这些,那你听我一句劝。
我知道你想说啥,你是想让我不用脚写字了,我知道你腻味这个。
你知道就好,你那个是术,不是道。
可现在谁喜欢道,现在大家喜欢的都是术,我也知道我那玩意不咋地,可是我从来没自个捧自个啊?都是电视台收视率的需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你看那些当官的,哪个不搞他娘的政绩工程,那马路刚修好,马上扒开装下水管道,刚填好又扒开做地下工程。我这脚好歹是自己的脚,我没祸害老百姓吧?
潘知常不吱声了。
潘知常养了只猫。
猫是自己蹿出来的,跑到院子里,喵喵叫了两声,绕着潘知常的腿转了两圈,用鼻子拱了拱潘知常的小腿,蹲在地上,仰头眯起眼睛,潘知常看到细细的两条线。
潘知常觉得自己和这只猫挺有缘分。
这只猫能看懂潘知常画画,潘知常要画一幅画得打量很长时间,一张宣纸甚至要在墙上挂好几天,细细端详着老僧入定般的一动不动,那只猫也老老实实趴着不吱声。潘知常把纸取下的时候,她就蹿上凳子,用前爪扒着画案蹿上去,弓起腰先踱两圈,然后趴在画案边上,眼睛乜着,轻轻咕噜两声。潘知常把纸铺在毡子上,用手摩挲两下,提起笔,蘸了墨,一笔落下去,猫喵呜叫了一声,潘知常一旦落了笔就收不住了,或急或缓,错落有致,行云流水一般,涂涂点点,画毕,挂到墙上,站到远处,像猫一样眯起眼睛审视再三,嘴里不停自言自语,取下来复收拾一番,有时摇摇头,把画揉了,堆在墙角。
猫喜欢趴在上面睡觉。
王有足犯事了。
有钱了,压抑了许久的欲望像刚下过雨的小尖笋一样冒出头来了,王有足好上嫖娼这一口儿,其实多余么,现在够着他的女人有的是,但是王有足知道,都是冲着钱来的,将来都是个罗乱事。好在现在开放了,开放了就是搞活经济,搞活经济,有需求就有供给嘛,我是消费者么,消费完了,付完账两不相欠。可是今个正在消费过程中,突然门咣咣地响,说要查房,查个鸡巴毛房,王有足刚硬起来又软了。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警察,验了身份证,就把王有足带走了,不管怎样先把罚款交了再说。你不是名人嘛?知道你是名人,不是名人还不抓呢?张有足李有足嫖娼都不抓,抓的就是你王有足,你不是能瑟么?你不是用脚都能写字么?那么多用手写的没有你用脚写的好,这年头还有天理么?先拘起来再说吧。endprint
王有足不知道,省书协秘书长齐心怡盯了他不是一天两天了,也忒不忿了,好手好脚写的好字卖不上价,烂脚趾头写的烂字臭字居然有人相中,这年头还有天理吗?知会自己的小舅子多关照点王有足,一旦有情况及时通知。小舅子打了电话,秘书长一高从床上蹦起来,等着明天见报吧。第二天秘书长踱着方步往知足斋走,在这块匾下站了许久,寻思着这块匾该摘下来了。这时门欠了一条缝,一只猫钻了出来,猫停下,仰头看了看秘书长,喵呜了两声,门推开,一个高个男子站在门口,岁数比自己大点儿,不年轻,也不太老,穿得很素气,拾掇得挺干净。
请问您是——
哦哦,秘书长匆忙不知怎么回应,哦,我是来拜访王先生。
他没回来,许是又有饭局,屋里请。
齐心怡进了屋,看到墙上挂了一幅画,惊了。
这是王先生画的。
喔,是我的拙作。
那王先生和您怎么称呼?
是舍弟。
秘书长出了门,忙给小舅子打手机,快把王有足放了吧,就說抓错了,是个误会,啊。
潘知常很闹心。
要是当初知道那个人是齐心怡就不让他进屋了,更不该把那幅画送给他。潘知常不卖画,因为自己不缺钱花,一个月两千多块钱退休金够花就行了呗,六十多岁的人还能花到哪去?画不是不能送人,但是从来不送给同道中人,因为罗乱事太多。像总给自己剃头的范裴庚就有自己好几幅画,同行是冤家,即便是亲师徒亲师兄弟也有反目的时候,会两把刷子的人海了去了,那些出了名的身价高的就一定画得好么?现在大师满天飞,可是飞来飞去的基本都是大虱,自李可染先生去世后,谁还有资格称大师呢?大师是要开宗立派的呀。可现在要么是毫无积淀的狂涂乱抹,要么是毫无新意的亦步亦趋,极阿谀吹捧之能,尽作秀混弄之事。都是表演,哪有什么艺术?尽管不喜欢王有足用脚画画,可是王有足从来都知道自己半斤八两,也从没想往这个圈子里去掺和,他压根就没把自个儿当回事,他根本就没认为自己那玩意是艺术,那不比那些拿着艺术当幌子欺世盗名的人纯粹多了?自己清净了半辈子,满以为可以调素琴阅金经呢,可一下钻出这许多人,要么求画,要么索题,要么拜师,要么合影留念,大千世界,人是须弥子,潘知常有点儿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感觉。
潘知常躲进了绝尘寺。
老和尚圆心劝潘知常出家。
潘知常笑笑说,我亦是空,佛亦是空,空空如也,何必拘泥于形式呢。
圆心合掌。
阿弥陀佛。
王有足把知足斋的匾摘了,劈成柈子,点火烧了。
有人看见通知了记者,王有足乐呵呵地烧,一边点火一边说,以前那都是行为艺术,现在这个行为艺术表演完,整场就谢幕了,以后就没有知足斋了。
猫静静地在房上趴着,烟呛着她,猫咳嗽了两声,扭身走了。
此后遂无知足斋。
安阳中学
安阳中学是太平最老的中学了。
说老,也不过六十多年,1954年,中国和苏联的蜜月期,这座城市的很多建筑都是老大哥援建的,当时这样的学校至少有四五所,四层楼,红砖,尖顶,绿瓦,主楼高耸,中间高两边低,左右呈中轴对称,框架结构,憨厚地蹲在那里,墙厚实,冬暖夏凉。我的高中阶段,这个楼没什么变化。我上大学期间,校长老陈把外墙贴上马赛克,好像一个老实巴交的人突然披了一身耀眼的铠甲,自己也不习惯,别人瞅着也很别扭。但没办法,老陈清廉了一辈子,不趁着退休干点工程,就太亏了。安阳中学的人心知肚明,也都很体贴,没作没闹,楼也很体己,知道老陈不易,很窝囊地让人贴来贴去。工程很顺利,没出什么罗乱。我上班的时候,副校长老徐提了校长,老徐是做内科手术的高手,走廊办公室教室一律装修,木板墙围子,仿理石地砖,崭新的办公室桌椅,进了屋子呛得人喘不上气。折腾了小一年,老徐休了病假,看望的人说,嘴歪了,快到耳朵那边了,明面的消息是一股邪风吹的,小道消息是让人告了一股邪火拱的。反正老徐没再上班,也没抓起来,据说是内部消化了。外来的和尚老蒋当了校长。老蒋隐忍了一年,风头过去了,在一次全校大会上宣布,要对楼体进行内部改造,中心思想就是把材料掉个个儿,墙围子由木质的换成理石的,地面由仿理石的换成木质地板,要不进屋脚丫子冰凉,没事老想尿尿,影响肾功能。老蒋的发言赢得了一片掌声,因为确实太凉了,尤其是冬天不好过。于是又折腾了半年,工程告竣,好事者放了两挂鞭,老蒋面有得色。
这座楼能说什么呢?也许它感到很侥幸,它的几个兄弟,都在轰轰烈烈的城建中拆掉了,定点爆破,充分体现了时代科技的精确性,它还在。虽然没有尊严,但是在尊严和活着两个命题中选择,谁又能选得准?
老蒋平安着陆,老杨来了。老杨想把旧楼推了重新盖新楼,虽然很多人感到惋惜,但是老杨有老杨的道理,墙体和电路已经老化了,外面铺的马赛克隔三岔五就往下面掉,砸着学生怎么办?用电量过大险些引起火灾,真着起来责任算谁的?计划已经批了,市财政也批款了,图纸也设计好了,结果发现,老蒋四年前把这座楼申请了保护建筑,还真批下来了。大家惊讶,原来我们天天在保护建筑里讨生活啊,大家真真切切怀念起红砖绿瓦样子。保护建筑能不能拆,能拆,但轮不着这个级别的人拆。老杨绿了脸,像瓦片。上面说,维修没有钱,重建才给钱。计划只能无限期搁置,老杨骂老蒋,妈的,上任几年除了搞女人没干什么好事,连下一任的路都堵死了。
老杨骂老蒋,放屁不带响。
这座楼暗笑,有时没忍住抖抖身子,掉几片马赛克,露出说白不白说红不红的伤口,让人浮想联翩。
只有麻雀飞来飞去,这个家族飞了几十年了。
1956年,一群青年人来到了安阳中学。
商有文,复旦大学毕业;李自修,南京大学毕业;侯博岳,北京大学毕业;赵颖,清华大学毕业;刘培弘,居然是黄埔军校毕业。他们大都穿着中山装或是列宁装,女生穿着碎花的布拉吉,黑白蓝灰站在一起,很抢眼。endprint
麻建志,松江师专毕业,家庭身份,贫农。
麻建志很骄傲。
那些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家庭成分基本都是地主和富农,来到偏远地区任教,就有了几分发配的意思。也许是大家诚心诚意地想改造落后思想,想改变出身,想改变组织对自己的看法,反正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校长老王逐个握手寒暄鼓励,老王是地下党出身,解放前领导过学生运动,被逮捕,解放前夕获自由。参加过青年干部培训班,在别的学校当过政治教师,教导主任,现在安阳中学当校长。老王解放前愿意到茶楼听评书,听《隋唐演义》,老王握着麻建志的手说:
“小麻,这个姓可不多见啊,麻叔谋不是你祖先吧?那个麻叔谋很残忍啊,吃小孩儿脑子的。”
老王说完颇豪放地乐起来。
麻建志表情很呆,很茫然,不知道老王说的是什么意思。
众名牌毕业生皆轻笑了声。
麻建志搓了搓手,很尴尬。
麻建志教政治。
1955年,我们一切的一切都是向老大哥学习的,政治课节数很少。1956年,高一高二政治课不约而同地停了,仅高三开《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每周一学时。麻建志的教学风格是照本宣科,自己念一遍,齐读一遍,背一遍,考一遍,下堂课再考一遍,然后开新课,念一遍,读一遍,背一遍。学生背的时候,麻建志看着窗外。夏天的时候很绿,冬天的时候很白,安阳中学是方圆几百米最高的建筑,视野开阔,远远地能看到烟囱冒着黑乎乎的烟,只有庆达厂才有这么黑的烟,原是笔直的让风吹得挣扎着摇摆不定,像立场犹豫的骑墙派。他想,毛主席说过,“骑墙是不行的,第三条道路是没有的”,由此想到毛主席,麻建志为自己的思维感到得意。他走下讲台,在课桌间隙踱着步。麻建志瘦而且高,经年穿蓝色中山装,洗得有些泛白,穿在身上有些逛荡,走路略有些外八,但晃得很轻,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严肃还是开心。他在桌子中间行走很顺当,碰不到桌角。下课铃响。麻建志很严肃地喊“下课”,学生起立,教师鞠躬,學生鞠躬,礼毕,收拾好桌上的教案,左臂夹着,走出课堂。
麻建志很闲。
他经常在操场上走,市里老的中学的操场大多很逼仄,安阳中学是新建的,太平有的是地,因此这里很开阔。操场很大,用炉渣子垫了一圈,成了椭圆形的四百米的跑道。两边是菜地,用栅栏圈起来,白菜打个哈欠慢腾腾地张开身子,西红柿和豆角开始比着爬架子,一拨涨红了脸,一拨气弯了腰。土豆和萝卜藏在地里睡得五迷三道,麻雀扑棱棱地一飞一大片,停下来小脑袋一顿一顿地嘀咕个不停。麻建志驻足,看着麻雀,麻雀歪着脑袋看着麻建志,麻雀想,这个人干什么呢?
这里的麻雀,不怎么怕人。
麻建志救了一只麻雀。
是在二楼平台上发现的,侧着身子,偶尔蹬一下小腿,凑过去看看,眼睛微微闭着,间或抖动,麻建志用手指碰了碰,动了一下,但飞不起来,一条腿摔坏了。麻建志用线缠着做了固定,用手捏了小米往小家伙嘴里塞,小家伙还很配合,努力做出吞咽的动作。如是几天,竟犹犹豫豫地扑起翅膀,后来,结结实实地飞起来了。
赵颖见了,对麻建志嫣然一笑。
麻建志的心抖了一下。
赵颖穿着一身布拉吉。宽松的短袖,露出白皙的胳膊,简简单单的圆领,露出优雅的脖子,腰系一条布带,碎花褶皱裙,小腿上能看出长长的蓝色的静脉。
安阳中学的人,谁不喜欢赵颖?
麻建志做梦也没想到赵颖会对自己笑。
麻雀在麻建志的帽子里做了窝,帽子就挂在办公室的衣架上,蓝色的。麻雀趴到赵颖的肩膀上努着小嘴瞅一会儿,到固定的角落吃点儿食,回到帽子里睡觉。
办公室的人天天都听见赵颖开心的笑。
1957年,党要进行一次普遍的、深入的反官僚主义、反宗派主义和反主观主义的整风运动,号召广大群众向党提意见。书记老张很严肃地宣读了文件,清了清嗓子,说:“党是有决心的,党也是有气度的。党真心诚意地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大家不要有心理负担,畅所欲言,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不要和风细雨,不怕狂风暴雨。”
一片沉默。
麻建志瞅了瞅,书记老张用逡巡的眼光扫描着台下,校长老王瞄着书记,刘培弘眼观鼻鼻问口,商有文目光犹疑。
麻建志站起来了。
“我,对党,有,深厚的感情。我是,贫农出身,家里穷,没有党,我,读不了书。我相信,党,不会,犯错误,我们,我们,自己,犯了错误,不能,怪到党,身上。我,再次,再次提出,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请求。”
说得结结巴巴,额头沁出汗珠,但终于说完了,坐下,书记露出满意的笑容。
赵颖涨红了脸,刘培弘使了个眼色,赵颖没理会。
“党的伟大正因为党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党就是在不断改正自己的错误才成熟起来的。我们党在前一个阶段确实犯了一些错误,主要是外行领导内行,拿我们教学来讲,硬性的摊派指标就是不符合教育规律的做法……”
赵颖说得越来越起劲,书记听得越来越严肃,麻建志张了嘴,突然觉得看不懂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我们伟大的党会犯错误么?毛主席会犯错误么?天,这是什么言论?麻建志突然很庆幸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低了头,感觉自己腿有些抖。他看见旁边的刘培弘紧张地搓着手,嘴唇抿得很紧,鼻孔张大,呼吸像灌了铅,麻建志觉得脑子很乱很乱。
没过几天,老人家写了一篇文章,《事情正在起变化》,反右斗争开始了。
赵颖,理所当然的右派,一点都不冤。书记说,你不当右派,广大群众都不会答应。
刘培弘也是右派,因为要凑满指标,谁叫你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呢。刘培弘叫屈说,我一句话也没说啊。书记正色道,用沉默来对抗党的领导,其心可诛。
麻建志入党了。
麻建志把麻雀放了。
赵颖再也不笑了。endprint
大跃进,超英赶美,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麻建志鼓足了劲,号召班级开展赛诗会,每人高产量地写出讴歌社会主义的伟大诗篇。
满怀豪情放高歌,
口中唱歌心快活。
党的领导真伟大,
遍地喜事遍地歌。
唱歌要唱工人歌,
工人奇迹比星多。
高山马达轰轰响,
铁水奔流汇成河。
唱歌要唱农民歌,
人民公社喜事多。
粮食丰收吃不完,
农民开颜笑呵呵。
唱歌要唱跃进歌,
跃进号角镇山河。
两年干完五年活,
十年定超老英国。
麻建志给晚报投了稿,发表了。书记很高兴,拍着桌子说,好诗。麻建志把报纸展平,压到办公桌玻璃下面,看了一遍,读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1960年,老人家说,麻雀是害虫。
打,坚决消灭之。停课,男孩子兴奋得嗷嗷乱叫,做弹弓,女孩子负责借铜锣,拿脸盆,对麻雀集体围歼,掏、堵、捕、打、药毒综合运用,胆子大的上房,身体灵巧的上树,“全党全民齐动员,除害灭病齐参战。人人造声势,处处搞宣传。大干巧干四十天,管叫麻雀消灭完。”打堵击战、伏击战、伪装战。铜锣齐响,脸盆齐敲,麻雀乱飞,刚刚在树上落脚,又响起一阵鞭炮声,害鸟们没头没脑地窜,被密集的石子射中,漏网的扑棱棱慌不择路,一会儿掉下一只,又掉下一只,天上下起了麻雀雨,下面一片欢呼,地下血迹斑斑,空中彩旗招展。麻建志看着地下的鸟歪着脑袋,下意识地用手扶了扶帽檐,蓝色的帽子。
晚上,麻建志回到宿舍里,吐了。
同年,赵颖和刘培弘摘掉了右派帽子,他俩结婚了。
也是,他俩不结婚,和谁结婚?
办公室的人凑了份子,买了一对暖瓶。
麻建志没凑上份子,这个时候,他在北京,参加全国文教群英会,见到了毛主席,也见到了刘主席,和刘主席握了手。
握了手的手,沒有洗,戴了手套,回来后和书记握,和校长握,和赵颖和刘培弘握,嘴里的热气扑到他们脸上,“祝贺你们成为一对革命夫妻,这是我和刘主席握过的手。”
话说得没头没脑儿,但是大家都能听明白。赵颖笑笑说,“祝贺你和刘主席握手。”
大家都很平静。
本来也什么事都没发生。
2008年,学校申办省示范性高中,要求建校史馆。校史馆当然要宣传和学校有关的名人,虽说太平区数得着的知识分子基本都来自于安阳中学,但是名气都嫌不大。有些官员名气倒是不小,但是最近被双规了,也不再提。倒是太平区著名的要饭瞎子老安,1986年曾经给学校捐了五万元钱,2000年去世了。老安走的时候才54岁,当时已经退休的老校长陈国安不胜唏嘘,连连摇头说一个好人没了。还有已经退休的美术老师潘知常,在晚年也莫名其妙火了一把。我编撰完相关的资料,给校长老蒋看,老蒋嘬着牙花子说,宣传一个乞丐,宣传一个不愿意出头的老师,不好吧?要突出党的领导,弘扬主旋律嘛。你现在应该整理麻建志的事迹,他曾经是市里教育战线的一面红旗,这是局里要求突出的重点。干活儿不由东,累死也无功。我唯唯。
现在的安阳中学已经把老安忘记了。
我采访了刘培弘老先生,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听力也好,表达也清楚。赵颖老师已于四年前病逝,他们的孩子定居美国。
在老先生的指导下我去省图书馆查阅了1956年到1966年城市的日报和晚报,把所有关于麻建志的材料汇总后,我在电脑前发了愁,怎么写?
我写了三天,后来成型了如下文字:
麻建志同志于1956年在松江师专学习后分配到安阳中学任教师,195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麻建志老师忠于党的教育事业,认真贯彻党的教育方针,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把全部精力和心血都倾注在培养祖国建设人才的教育事业上。他刻苦钻研业务,工作认真负责,关心学生全面成长,积累了丰富的班主任工作经验,为党和人民的教育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我国的教育教学理论还有待于进一步完善。在这种情况下,麻建志老师根据自己的实践和学生特点,调动学生的主动性、积极性、创造性,开展丰富多彩的文艺活动,鼓励学生进行文学创作,并在报刊上发表,切实提高了学生的素质,全方位地对学生进行了培养。
党和国家给予他很高的荣誉,从1957年起,他先后多次被评为省市少先队优秀辅导员,优秀教师,出席过市第六、七、八、九届劳模大会,1960年参加全国文教群英会,光荣地受到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文化大革命开始,麻建志被错误地打成教育战线的“黑样板”“假典型”,1967年9月1日被迫害致死,当时年仅36岁。
校史馆开馆的时候,我见到了刘培弘先生。
老先生一语不发,看得很细,临走的时候递给我一支钢笔,英雄钢笔,黑色,圆帽大头,很新。
“1960年,他从北京回来,送的,一直没使过,你们可以放到展台上,好歹是件东西,光有文字,太空了。”
我大喜过望,连声感谢。
我送老先生出门,老先生拐到楼角左侧,往上望,我也顺着他的目光使劲瞅,只看见一群麻雀很谨慎地落在房檐上,提防着人们的一举一动。
“这儿,”老先生扬着胳膊,食指点了几下,“有个烟囱,几年前,扒了。”
我点头。
老先生的胳膊划了个弧线,停住,我顺着手指看过去。
“他就被打死在那个烟囱下面。”他说
我一惊,我刚上班那几年,经常在烟囱下面叼着烟卷想心事。
“你说,他当时要是能抢着和毛主席握了手,而不是和刘主席握了手,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老先生声音很低,似乎是在问我,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木然。
我不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