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静
自五四以来欧化小说的大传统与阅读谱系,决定了我们对小说的想象和预设,关于语言、冲突、情节、人物等,已经拥有一套约定俗成的模糊程式。以个性和差异作为存在依据的小说写作,自然不可能囿于一隅,总有一些战士去冲击或者脱离这个框架,所以小说才会生生不息。阿拉提的小说显然不在这个约定俗成的框架内,它的突兀与嶙峋,很难界定,这不是自发的改革者所为,是双语写作者的额外收获,是两种语言之间交换的衍生文学。
《蝴蝶时代》的基本主题都是有关欲望,对金钱和性的欲望,成为小说中主人公最直接的现实。现代以来有关欲望的叙事,有过多种背景不同的争论,欲望与道德、欲望与人性、欲望与消费主义等伴生话题一直缠绕着,延展着小说的政治、伦理的向度。阿拉提也曾经是这个轨道中的写作者,《一条旧地毯》《金矿》等早期小说都涉及到市场经济带来的欲望膨胀,表达了对传统生活明显的留恋,对欲望审慎的批评。在《蝴蝶时代》这部小说集中,作家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阿拉提以坦诚的方式抛开了这些伴生话题带来的挣扎,直接描摹这个庞然大物,用一种铺张的方式,追踪和记录每一个主人公的欲望场景。在对欲望的呈现上,几乎是倾泻的方式,自然流畅,没有阻力或者无视阻力。即便主人公的欲望受到公众的围观,主人公还是会获得叙事人的安慰和辩护。有时候这个叙事人直接出来讲述自己对欲望的看法,比如在《玛穆提》这个小说中,叙事人直接插话,他把生活做了清晰和浑浊的分野——“我知道,野花的游戏是没有尽头的游戏,但是我在这个游戏中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我们曾忽视的,蔑视的那些东西开始亲切的光临我们的经验,这是另一种爱,如果生命永远是一条小河,而这条河流的水又是那样甜蜜,清澈,像照亮世界的神灯那样闪亮可爱,我也永远不会沿着它的金岸,去欣赏它的流光和绚烂。我会去另一些可怜的,坎坷的,浑浊的河流去看看,去认识她们的源头,去窥视她们的归宿,这个时候,我会更加清晰地看清自己,这是我的另一种智慧。而那些野花,在我浑浊的时候,在角落,静悄悄地温暖我的情绪,安慰我的记忆。”阿拉提发掘了生活世界中藏污纳垢的一面,生活就不再是一条清澈的河流,而是体积庞大、随意膨胀起来的立体世界。
阿拉提为《玛穆提》这个小说写的《感谢文学》这篇文章中所说:“可能我们看不见,当灯从眼中灭了的时候,我们存留故乡的灵魂,时间和大地,人民和语言,敬爱的形容词,向我们的传人,馈赠我们的愧对……只有文学才能发现这个奥秘,这是民族文学陌生而又崭新的魅力味道。”阿拉提把灵魂、时间、大地、人民和语言这些看起来没办法归类的事物罗列在一起,浑浊的生活流就成为阿拉提的小说的主要景观。与经过梳理、清晰的世界在呈现方式上必然有所区别。
首先就是叙述的速度慢,尽管小说在描写上面节奏欢快,音乐性强,但我们看到故事推进的速度非常緩慢,大量的篇幅定格在外部世界和人物内心的描摹上。外部世界呈现上的确显示了民族文学陌生而又崭新的味道,比如《永远和永远》开头的描写,从晚秋的树叶写到可爱的鸽子,其问遍布它们多姿多彩的变幻形象,与人们内心的世界水乳交融,像一场有关树叶和鸽子的华丽多幕剧。在《反对阐释》这篇文章的结尾,桑塔格说道:“我们的文化是一种基于过剩、基于过度生产的文化;其结果是,我们感性体验中的那种敏锐感正在逐步消失……现在重要的是恢复我们的感觉。我们必须学会去更多地看,更多地听,更多地感觉。”阿拉提的维吾尔族文化传统和新疆自然人文环境,使得他的文学世界几乎就是对这一文化症候的直接回应。感性体验特别丰赡,生活的枝节异常浓密,千虫百草以奇特的方式组合在作家看、听、感觉之下,形成一个崭新的世界,它们像宝石一样耀眼地镶嵌在门楣上,甚至超越了故事本身的光芒。
阿拉提小说语言的能指和所指之间的比例失调,繁复和浓重的语言瀑布,这一点相对于我们熟悉的汉文学来说显得特别有冲击感。阿拉提小说中的排比句多,他强调“尊敬的形容词”,让我们想起赋的写法,想起维吾尔族华丽的歌舞,如《蝴蝶时代》里海沙乳房“在黑暗里,她闭着眼睛听他唱千年的情歌,像冬天暖屋子里爷爷讲述的故事,让人激动,像夏日草原上的暖风,赐人童年的梦想和回忆,又像鲜花盛开的春天,给人美好的遐想和贪婪的欲望。”这样的形容词、排比句俯拾皆是。双语作家的背景是这种语言现象的一个原因,对一种语言的距离可能带来的后果是,给予语言更多的关注和在语言使用上加重力量。在文学形式的更替过程中,为了推翻和打破一种文学模式,往往会出现刻意的陌生化和变形,文学的语言与日常生活语言拉开一定的距离,凸显文学语言本身的物质意义和价值。在这个问题上,阿拉提的小说暗合了对当下小说过度生活流倾向的一个纠偏需要。
在人物内心的描摹上,时间是阿拉提小说里最喜欢探究的一个问题,《蝴蝶时代》中有一篇小说《时间》,作家还有一篇散文《时间》,在阿拉提的小说中,时间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词汇,它是名词过去、历史,它又是动词审判,还是形容词有价值有意义,所以在时间里运行的灵魂永恒。
选集里的几篇小说的时间结构都是环状的,应对的是主人公的一生。故事情节是从一个突然的点插入的,《最后的男人》阿西木和田发现了祖先的秘密,要去寻找一辆价值连城的独轮车,经过了一路追寻他得偿所愿,在金钱的鼓动下他抛弃妻子,想和情人过自由自在的生活,结果人生的结局却是,情人抛弃了他,他气急而病,与自己忏悔的妻子度过了晚年。《蝴蝶时代》里女主角经历辉煌,风光无限,一朝成为艾滋病携带者,她开始对与自己一生中有关系的男人们来了一次检阅,寻找传染给她的人,也是寻找自己。最后却找到了自己的初恋,重新获得了爱情。几乎在每一篇小说中,阿拉提都在深情抚触一个曾经的有机社会、时间的乌托邦,在那个时间段里主人公单纯地爱着一个人,童谣温馨动人,乡村的景色和煦安详,不过这些都被时间给毁灭了,欲望随着时间到来,物质丰富带来岁月流逝,和由此而来的美好的破碎。《阿瓦古丽》中,富足的阿瓦古丽在自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的时候,巫婆告诉她回到最初的村庄。正是由于这个原点的存在,对过往生活的追忆就是带着审判和反思的倾向,对生活的思考又主要是针对自己的反省,即所谓灵魂的东西。穆斯林宗教意识中的最终的审判,肉体死亡,灵魂永恒,所以无论怎样,时间都会回到原点,或者生或者死,找到最初的爱情,回归原来的生活轨道,获得内心的平静,都有一个落脚点,不会悬置在空中。
阿拉提的小说放在当下汉语写作的语境中显得特别有对照价值,他独特的语言风暴,箴言式的语体风格,宗教式的道德回归等,都照进了汉语写作的影子。但阿拉提的小说是不能复制的,这不是一种方法意义上的写作方式,它和新疆、宗教、双语写作等各种东西缠绕着。在阿拉提的小说中我们看到了一些汉语写作的作家正在丢失的东西,但到哪里去捡拾这些记忆,拾起来的东西还是不是我们丢掉的,依然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阿拉提的小说让我想起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特朗斯特罗姆的一首诗《自79年3月》:厌倦所有带来词的人,词而不是语言/我走入雪覆盖的岛屿/荒野没有词/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我碰到雪地里麋鹿的蹄迹/语言而不是词。阿拉提的小说不是词,是荒野,是蹄迹,是一种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