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揣而锐之,不可常保”补证

2017-08-25 23:07林志鹏��
人文杂志 2017年6期
关键词:汉简马王堆周易

林志鹏��

内容提要本文通过辨析传世本与简帛古本《老子》“揣而锐之”之异文,提出此句可从王树柟说释为“揣而抁之”,即“动而摇之”之意。《老子》《庄子》《荀子》与楚简本《周易》等流传于战国楚地的文献皆出现类似字词,说明“揣抁”当为楚方言,后世之注解者未留意于此,往往改读为雅言,以致其义湮没。

关键词《老子》揣而锐之揣抁楚方言

〔中图分类号〕I206.2/4;B223.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7)06-0009-03

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几种战国、西汉古本《老子》陆续出土,这些简帛古书除了可以作为研究《老子》经典化过程的标本,对于文本校勘而言,也提供了珍贵的线索。近读北大西汉竹书《老子》及《长沙马王汉墓简帛集成〔叁〕》,发现《老子》“揣而锐之”一句各本均有差异,学者对此句之解释尤为分歧,有重新讨论之必要。

传世本《老子》第九章云:“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目前所见四种简帛古本俱见此章,兹将相关异文罗列于下:

持而盈之,竹书“持”字原从木,之声,郭店整理者改读为“殖”(训为积),但此字又见同篇简25“其安也,易持也”,故可从今本径读为“持”。“盈”,原作“浧”,二字通假,楚简习见。不不若已。湍而羣之,不可长保也。(郭店《老子》甲组)

而盈之,不若□□。□□□之,此句下重“□之”二字,疑衍。原整理者认为“之”上残字为“铅”,但裘锡圭先生在《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的注释按语中指出:“从图版上看似不可信,其说只能存疑。”□可长葆之。(马王堆帛书甲本)

而盈之,不若其已。而允之,不可长葆也。(马王堆帛书乙本)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梪而允之,不可长葆。(北大汉简本)

马王堆本首句“扌直”,当从诸本读为“持”,徐志钧《老子帛书校注》引《集韵》,训“扌直”为“持”,张松如《老子说解》、徐梵澄《老子臆解》、李零先生《人往低处走:〈老子〉天下第一》则破读为“殖”,取“货殖”之义。本文认为若据马王堆本为说,读为“殖”亦可通。西汉时期由于存在“持”“扌直”之异文,学者对于此句提出不同的解释,如严遵《老子指归》谓:“污众趣时,以致财货,财货愈重,神明愈耗”,所谓“污众趣时,以致财货”即取“货殖”之意。陈景元《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云:“严君平作‘殖而盈之,谓积其财宝。”可见严注已读为“殖”。参考樊波成:《老子指归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48页。“持盈”“持满”为古人习语,且为儒、道二家所同戒。如《国语·越语下》所录范蠡“持盈”之谏、《荀子·宥坐》载孔子观欹器而论“持满之道”。值得注意的是,《管子·白心》:“持而满之,乃其殆也;名满于天下,不若其已也”即释《老子》二句,可见所谓“持盈”不仅指财货,盛名亦为盈满之一端。郭店本第二句“不不若已”,整理者已指出:“简文衍一‘不字,‘若字下脱‘其字”,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17页,注释77。当从诸本校为“不若其已”,其说是。马王堆帛书二本及北大汉简本末句“葆”字,可从郭店本为“保”。《老子想尔注》“保”字作“宝”,“揣而锐之”作“揣而悦之”,并以托言黄帝、容成之房中术“为揣悦不可常宝”释之,此乃道徒之引申发挥。以上异文对于文义的理解影响不大,惟第三句“揣而锐之”,传世本“锐”或作“梲”(王弼本)、“悦”(傅奕本),“揣”傅奕本作“”。[日]岛邦男:《老子校正》,东京:汲古书院,1973年,第70页。出土简帛本又有“湍而羣之”“而允之”“梪而允之”等异文,线索繁多,需稍加梳理。

自汉代以来,对于“揣而锐之”句的解释颇为分歧,如严遵说为“砥心锐志,运筹策蓍”;严遵:《老子指归》(王德友点校本),中华书局,1994年,第130页。按,此条佚文为王氏从《道德真经玄德纂疏》所辑。王弼释为“既揣末令尖,又锐之令利”;王弼:《老子注》,《诸子集成》第3册,中华书局,1954年,第5页。傅奕训“揣”为量;孙诒让读“揣”为“捶”,训为捶锻;傅、孙二氏说见朱谦之《老子校释》,龙门联合书局,1958年,第22页。近人高亨释“揣”为“段(锻)”,释义与孙氏略同。高亨:《老子正诂》,古籍出版社,1956年,第22页。

简帛古本出土后,学者续对此句作出各种推测。以马王堆帛书本而言,整理者将“而允之”读为“揣而沿之”,认为即“治而循之”之意。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壹〕》,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14页(注释17)、第98页(注释8)。郑良树、许抗生二位先生认为乙本“允”为“兑(锐)”字之讹;郑良树:《老子新校》,《老子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8页;许抗生:《帛书老子注译与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75页。高明先生则径释此字为“兑”,读为“锐”。高明:《帛书老子校注》,中华书局,1996年,第259页。郭永秉先生在《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的注释中从孙诒让读“扌短(揣)”为“捶”,并认为“允”与“兑(锐)”形、音皆近而致异(别引陈剑说),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第4册,中华书局,2014年,第208页(注释10)。盖主“捶而锐之”之说。

对于郭店竹书本的“湍而羣之”,彭浩先生径解为“急流聚集”之意;彭浩:《郭店楚简老子校读》,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3页。刘信芳先生读作“揣而羣之”,释为“度量而会合”;刘信芳:《荆门郭店竹简老子解诂》,台北艺文印书馆,1999年,第45页。魏启鹏先生则读“湍”为“抟”,训为聚集。魏启鹏:《楚简老子柬释》,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1999年,第37页。李零先生曾提出两种释读意见:一是训“揣”为控持、训“群”为聚敛,则“湍(揣)而群之”即“藏而聚之”,与前句“持而盈之”义近;二是以“揣”为揣度义,“群”读为“捃”,训为拾取。并疑汉以来古本作“允”,乃“羣”字误读,而“允”“兑”二字形近易混(举《书·顾命》“锐”字,《說文》从“允”为例),又讹为“锐”,皆非原貌。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10页。李先生后来因为将帛书本“而盈之”之“扌直”释为“殖”,故取前说。李零:《人往低处走:〈老子〉天下第一》,三联书店,2008年,第47~48页。类似的说法又见丁原植:《郭店〈老子〉释析与研究》,台北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1998年。惟丁氏训“揣”为衡量、估价,稍有不同。李零先生说对于梳理各本异文提供了一个较为清晰的思考方向,惟解此句为“持而聚之”,与前后文“持(殖)而盈之”“金玉盈室”义复,似与《老子》简洁文风扞格。前注所引丁原植先生说也留意到这个问题,所以他将此章作了一番说解,认为数句乃以“三项从事商业行为的弊端来取譬”:“殖而盈之”为“积藏货物而充盈之”;“揣而群之”则进一步估量货物的价值而聚合之;但积聚并不能保证长久获利,所以“金玉盈堂,莫能守也”;“贵富骄,自遗咎也”则是对前面数句的总结。刘笑敢先生的《老子古今:五种对勘与析评引论》在评述丁氏说时,虽认为其说“大胆而新颖”,“优点在于内容统一”,但也指出“老子常常博设譬喻,不一定数句皆以一事为譬。”

韩巍先生在注解北大汉简《老子》“梪而允之,不可长葆(保)”时,采取了与上述李先生说类似的思路,他认为汉简本“梪”为“扌短”之讹,原从“短”声,故得与传世本“揣”相通,并训“揣”为“持”;“允”则读为“羣(捃)”,由于“允”“兑”形近混讹,所以衍生出传世本“梲”“锐”“悦”等异文。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47页(第52章注释2)。

上述诸家释《老子》此句,各有所见,在这些纷纭的说法之外,笔者认为王树柟之说亦值得重视。王氏在解释《广雅·释训》“揣抁,摇捎也”时指出:

本书(《释诂》)“揣、抁,动也。”抁与挩同。《老子》“揣而梲之,不可长保”,言凡物长动摇之则不可长保。见王树柟:《广雅补疏》卷2,转引自徐复编:《广雅诂林》,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92页。马王堆帛书的原整理者在注解此句时亦曾引据,列为一说,见《马王堆汉墓帛书〔壹〕》,第98页(注释8)。

徐志钧先生注解帛本《老子》亦援《广雅》“揣抁”之训为说,《玉篇》《集韵》亦训“揣”“抁”为动、摇,徐氏已引之。但他从东周政柄陵替、尊卑失序的背景将“揣而抁之”解为“摇而不动”,认为其义同于“尾大不掉”。徐志钧:《老子帛书校注》,学林出版社,2002年,第184页。从释义上来看,所引字书“揣”“抁”同训动摇,何以《老子》“揣而抁之”之“抁”反训为“不动”,徐氏并未说明。窃谓“揣而抁之”即“动而摇之”,王氏得之,惜其说过简,而徐氏之发挥又有增字诂经之失,今试为之补证。

“揣”“抁”之训为动、摇,与无足虫蝡动之貌有关,此点王念孙《广雅疏证》已有精辟的考证:

揣、抁者,揣音喘,抁音弋选反。《释训》云:“揣抁,摇捎也。”揣抁之转为喘耎,《庄子·胠箧篇》“喘耎之虫”,崔譔注云:“动虫也。一云无足虫。”《荀子·劝学篇》“端而言,蝡而动”,《臣道篇》作“喘而言,臑而动”。喘耎、端蝡、喘臑古字通用,皆谓动貌也。凡虫之无足者,其动喘耎然,故蚯蚓谓之蠢蝡。高诱注《淮南子·时则训》云:“蚯螾,蠢蝡也。蠢蝡又喘耎之转矣。”《广韵》揣又音丁果切,摇也;或通作“朵”。《颐》初九“观我朵颐”,郑注云:“朵,动也。京房作揣。”王念孙:《广雅疏证》,中华书局,2004年,第38页。

“揣”“抁”之训动,正取无足之虫其动蠕然之意,语言取象极为生动。“揣而抁之”犹“动而摇之”或“摇而动之”。《老子》一书于修身讲求虚、静,所谓“致虚极,守静笃”(今本16章),“守静”,郭店《老子》甲组作“守中”,北大汉简本作“积正”。若“动而摇之”则心有旁骛,富贵美善终究难以长保。

前引王念孙说还留意到《周易·颐》初九爻辞“观我朵颐”之“朵”,汉代有“揣”之异文,其训为动,即以虫之蠢蝡形容说话时两腮微动貌。《颐》卦“朵”字,上博竹书本作“”,马王堆帛书作“扌短”,阜阳汉简作“端”。笔者曾指出:上博本“”疑原从“端”,即“揣”之异体,李零先生认为简文此字本从攴,端声,形近而误,详见李零:《读上博楚简〈周易〉》,《中国历史文物》2006年第4期。按,《说文》:“,眇也。从人,从攴,岂省声。”段玉裁《注》引徐鉉说:“岂字从省,不应从岂省,疑从端省。端,物初生之题,尚也。”阜阳汉简作“端”,皆从“端”声。今本“朵”、帛本“扌短”当为“揣”之假借。前引王念孙说已指出,“揣”在《广韵》有初委、丁果二切,《集韵》更有徒官切一音。中古初委切一音在上古为歌部初母,丁果切为歌部端母,徒官切为元部定母。今本“朵”字上古音为歌部端母,与“揣”之丁果切一读声、韵全同;帛本“扌短”从“短”声,上古音在元部端母,与“揣”徒官切一读仅声母小异。林志鹏:《上博馆藏楚竹书〈周易〉校释六则》,《周易研究》2009年第2期。

上文梳理《周易·颐》“朵”字通“揣”“端”“扌短”之音理,有助于厘清《老子》“揣而抁之”之“揣”何以有“湍”“扌短”之异文。马王堆帛书《周易》及《老子》乙本“揣”皆作“扌短”,有平行的异文现象,亦非偶然。至于北大汉简本《老子》作“梪”,韩巍先生认为乃因“扌短”字脱误而来,其说虽不为无见,但亦无法排除由“梪”转读为他字的可能性。按,《说文》:“木豆谓之梪。”豆字孳乳为“梪”,以别于菽豆之“豆”。楚系简帛中“梪”往往通为“尌(树)”,如包山简250“命攻解于渐木立,且徙其处而梪之,尚吉”,“梪”当读为“树”;参考刘钊:《包山楚简文字考释》,《东方文化》1998年第1、2期合刊,第66页。郭店竹书《性自命出》简8“刚之梪也,刚取之也”,同出《语丛三》简46引作“强之尌(树)也,强取之也”,可证“梪”读为“树”;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第61、100页(图版)、第182页(注释6),并参考陈剑:《郭店简补释三篇》,《古墓新知:纪念郭店楚简出土十周年论文专辑》,香港国际炎黄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117~120页。子弹库楚帛书“天梪将作”之“梪”,李零先生原读“鼓”,后改释为“澍”。李零:《长沙子弹库楚帛书研究》,中华书局,1985年,第112页。读“梪”为“澍”,见《(楚帛书)四时令注》(稿本)。颇疑北大汉简《老子》“梪而允(抁)之”之“梪”读为“鼓”,上古音“梪”为定母侯部,“鼓”为见母鱼部,侯、鱼二部旁转可通。训为摇动,即《庄子·盗跖》“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之“鼓”。

“揣而抁之”之“抁”有“羣”(郭店本)、“锐(传世本或作悦)之异文,亦当加以分析。作“羣”者,乃“允(抁)”之假借,郭店简“羣”字原从“尹”声,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第6页(简38)。按,简文“羣”原从尹从羊,整理者认为“尹” 为“君”省形,但其字从“尹”,亦寓其声。“尹”“允”上古音同为余母文部,故得通借。传世本作从“兑”之字,学者多由“允”“兑”形近混讹的角度来理解,但《广雅》既以“揣抁”为联绵词,则可能出现二字倒转或重字之形式。联绵词倒转者如“慷慨”可作“恺康”,“崔巍”可作“畏隹”;重字者如“委蛇”可作“委委佗佗”。传世本“锐”“悦”“梲”皆从“兑”衍化,而与“兑”对应者疑非“抁”而为“揣”。“兑”(定母月部),与“揣”(定母元部)、“朵”(端母歌部)音近,韵部为对转关系,声纽则皆为舌尖塞音。

本文通过辨析诸本《老子》“揣而锐之”之异文,提出此句可从王树柟说释为“揣而抁之”,即“动而摇之”之意。而前文也指出,《老子》《庄子》《荀子》与楚简本《周易》皆出现“揣抁”或“朵(揣)”等类似的字词,绝非偶然。诸书与战国南方楚地关系密切,颇疑“揣抁”一词乃楚方言,后之注解者未留意于此,往往改读为雅言或习用字,以致其义湮没。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历史学系

责任编辑:魏策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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