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本栏目三篇文章均讨论《老子》而主旨各有不同。李若晖《虚妄的“道体”:思想变迁下的经典诠释》一文,主要讨论《老子》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句,指出在《老子》的诠释史实际存在两种不同的句读和理解,一种是读为:道,冲而用之或(又)不盈。以河上公、王弼为代表,实际是讲对道的运用(道用),道需虚而用之,又不盈满,方能自然从容。如一个人能举重百斤,则举百斤之物只能勉强不落,若举十斤之物则能运用自如,故知道者当以虚为用。另一种是读为: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始于苏辙的《老子解》,后逐渐流行。道冲是说道以冲虚为体,实际是受了六朝体用论思想的影响,是后起的而非《老子》的本意。李文的立场主要是历史主义的,这从其不厌巨细的文本分析就能充分体现出来,而“我们面对哲学文本时,首先应该从历史研究出发,即以古代事实的客观认定为基础来建构哲学”的说法,更对近代以来的《老子》诠释起到了解构的作用。不过需要思考的是,如果借用刘笑敢教授的说法,“道体冲虚”的解读是“顺向”的,还是“逆向”的?是内在蕴含于《老子》的思想之中,还是从外部强行嵌入的?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在“冲而用之”的句读中,道该如何理解?是否仅是一般的原则、方法?这与第四章后面“渊兮似万物之宗”的说法是否一致?二是即使讲道用,是否与道体的观念完全不相容?当然,至于是否明确使用體用的概念则另当别论。其实以王弼为例,他虽然是以“冲而用之”句读,但却明确使用了体用的概念。其注《老子》第四章就有“形虽大,不能累其体”的说法。这样看来,“在老子思想中凭空加入‘道体冲虚的观念”的说法是否多少显得有些绝对?欢迎讨论。
与李文不同,杨杰《经典诠释的显题化——〈老子〉三家注对“道”的诠释进路》一文,则直接借用了方东美“道体”“道相”“道用”“道境”的概念,以此为线索对《老子河上公章句》《老子想尔注》和王弼《老子注》三部早期《老子》注释著作进行考察。显然在杨文看来,道体、道用在《老子》那里是不存在问题的。其所关注的,是通过这组概念考察三部《老子》注思想上的发展和变化。当然,杨文有自己的理由,如果把经典文本比作《庄子·天下篇》所言的“道术”的话,那么诠释文本则无疑就是“方术”,经典文本正是通过与诠释文本的“割裂”而以某种面向呈现自身。故杨文的方法是诠释学的,与李文的历史主义正好相对。不过如果将道体、道用的观念——指虽没有明确使用体用的概念,但可能蕴含着类似的思想,与道体、道用的概念——指使用体用概念对《老子》道论的分析,有一自觉区分的话,或许杨、李二文立场上的不同一定程度上可以得到调和。
林志鹏《〈老子〉“揣而锐之,不可常保”补证》是一篇纯粹考证的文字,其方法当然是实证的。《老子》第九章“持而盈之,不若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中“揣而锐之”句,向来解释颇为分歧,王弼解为“既揣末令尖,又锐之令利”。郭店、北大以及之前的马王堆《老子》此句多有异文,林文在分析、比较的基础上,通过文字考证提出,“揣而抁之”当读为“动而摇之”,意为凡物经常动摇之,则不可长保。从思想分析来看,若据王弼注,“揣而锐之”有锋芒毕露不可长久之意,不仅与“持而盈之”相呼应,也符合老子哲学的自然、无为意,而不断动摇某物,则不可长保,意近于常识,显然不如王弼注为胜。但研读经典,显然要以文字为根据,而不仅仅是义理,而文本的原意不及后来诠释意之例,也不少见。林文的考证若确能成立,则又为此提供一例证。
主持人:梁涛(中国人民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