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放
大雨从天空泼了下来。中国画的大泼墨。浓重而弥漫。
许旦开就在大雨泼下来的那一刻,走出了美术馆。里面正在展出的是新安画派大师黄宾虹的画作,焦墨,泼墨,浓墨,华丽而野性地铺满了整个展厅。新安山水在黄大师的画作里,呈现出了惊天动地的诡谲,和无与伦比的厚重。许旦开几乎是毫无理由地选择了这个下午来看画展,他是个自由画家。既然是画家,那就得有画家的作派。因此,他留了长胡子,上身穿着深色丝绸唐装,下身穿一条宽大的丝绸裤子,脚穿一双老布鞋。他面容清瘦,眼神忧郁。他的手指坚硬而苍白,如同被削尖了的芦苇。他站在美术馆大门口,头顶上是玻璃门廊,再上面,是大雨。
大雨泼在水泥地上,哗哗地,直接而坚定地砸进水泥。当然,它失败了。失败了的大雨,又重重地回到空中。然后再泼下来,再砸下来,声音激越,问或又愤怒。大雨在水泥地上迅速而霸道地站立起来。就在许旦开听着雨声这一小会儿,地面上已经呈现出一大片汪洋了。
许旦开眼神忧郁。这不是因为雨。这是他一贯的眼神。从十六岁开始,他就是这眼神了。他眼望着大雨,耳听着大雨。世界竟然一下子静了下来。他莫名地想起一个词:大音希声。这大雨就是天地间的大音了。至大,便无声。无声,世界和人心便都空静了。
空静中的许旦开回头看了下美术馆。他这才发现:这个下午,美术馆是如此的空落。美术馆坐落在徽园之中,前面是广场,后面是一小片坡地。离美术馆不远,是非遗馆,再往前,是小剧场。
不过,这个下午,这偌大的徽园里,无边无际的只是大雨。
许旦开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滴雨了。随着大雨从天空泼下,又回到空中。然后再泼下,再站立起来。一个人,被某种事物或者某种情绪包围久了,便也成了这事物或这情绪的一部分。他感到成为大雨的一部分,并不是坏事。他从小就喜欢雨。只有雨天,他才能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才能空静下来,想自己的事情。
但接下来的声音打破了许旦开的空静。
“能帮个忙吗?”声音是个女声,从展馆里透出来。雨声很大,这声音能传到许旦开的耳朵里,显然这声音本来就更大。
他回过头,朝展馆里望了下。没有人。
“能帮下忙吗?喂!”声音又传了过来,这回明显近了。他移了移步子,他马上看见说话的女人从展馆的西角走了出来。她弯着身子,背对着大门,似乎正在拖动什么。她身材即使弯曲着,也能看出比例协调,整体圆润。
许旦开走进大门,问道:“是要帮忙吗?”
“当然要。不然喊你干吗?”女人停止了移动,站起来,转过身。果然,这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圆润,饱满,脸上既有少女的青春气息,又有成熟女人的丰盈之美。她攥着手,说:“帮我把这拖到库房去。”
她语气沉着,不容置疑。
许旦开笑了下,他笑起来,眼神同样忧郁。他看了下女人。女人鼻子有些塌,眼睛偏小,单眼皮。皮肤紧致,额头很亮,嘴适度。女人又朝他说了声:“快啊,拖吧!我可是实在拖不动了。”
许旦开上前便拖住刚才女人还在拖着的纸箱。确实很沉。他问道:“什么东西?这么重?”
“材料。”女人拢了下头发。
女人问:“来看画展?”
“刚看了。就我一个人。”许旦开边拖边说,女人跟着他,指示着说:“沿着过道,一直往里。最后一个门就是。”
许旦开抬眼看了下,过道很深,最后一个门目测也还有二十米。他喘了下粗气。果然是年岁不饶人,前些年,他四十多岁的时候,能扛着大块的画板,从画室奔向各个展馆。但自从三年前,喝了五十岁的寿酒后,他就一下子衰老了。他有时甚至怀疑:身体里的许多部件,正在被无形之手给一个个拆除。就像一座房子,有人在拆除钢筋,钢筋渐渐少了,房子的承重力就下降。终有一天……他时常想:终有一天,自已会像那房子一样,彻底地垮塌掉的。但现在,他得坚持着。一个男人,一个画家,他是不能在女人面前露怯的。这么些年来,许旦开在很多事情上露过怯。但在两件事情上,他从来没有。一是画画。二,就是对待女人。他曾经为那个女人……他不再往下想了。他身子弓着,往前挪动。女人在后面,女人也穿着布鞋。这一点,他清楚。展馆有规定,工作人员是只能穿布鞋的。布鞋走起路来,轻而无声。展馆需要安静。布鞋能做到。
女人问:“累了吧?歇会儿。”
“行!”许旦开又喘了一口。
女人笑道:“都拉风箱了,还……歇会吧!”
许旦开便歇下来。女人离他两尺来远,他闻见了新做头发的气味。他说:“你的发型挺好。适合你。”
“是吧!我也这么说。这是我自己吹的。”女人掠了下前额有意无意散开来的头发。
“自己吹的?还真不错。”许旦开突然换了话题,问:“下午就你一个人?”
女人说:“就我一个。”
但很快,没等许旦开再问,女人又道:“其他人出去有点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许旦开笑笑。他看惯了小伎俩。他朝展厅那边瞅了瞅,说:“這画展,你们也看么?”
“不看。”这回,女人想都没想。
许旦开一点也没失望。他喜欢真实。没看就是没看。就是黄宾虹的画,也是有人觉得好,有人觉得不好。就像生活中,有人喜欢结婚,而有人喜欢终生不娶。都是对的。没什么错。他重新弓腰,拖起箱子,往前挪。女人说:“别看这美术馆,懂美术的没几个。何况也不一定非得都懂美术。我们馆长就是画家。画家,也就那样子,日子过得乱糟糟的,比画还乱!”
美术馆的馆长江若水,许旦开自然认识。江若水比许旦开岁数上大一点,眼看着就要奔六。这个人一生未婚,当然,并不曾少女人。这个人在省城美术界是有点名头的。不过画并不好,人缘好。好人缘的人往往就乱,日子过得乱糟糟的,应该是。许旦开其实更欣赏刚才女人的那个比喻:比画还乱。真的很好!
许旦开与江若水有同门之谊,他停下来,问女人:“馆长平时……”
女人却奇怪地换了个话题,说:“整个美术馆,也就叶老树有些味道。”
许旦开身子颤了下。身子一颤,劲便没了,手发软。他只好攥攥手,眼神忧郁。他没接话。女人大概觉得有些莫名,便望着他,说:“我看你一定也是个画家。叶老树,你不认识么?”
“啊,啊!”许旦开含糊了下。
女人伸出手,在箱子边上作了个要拖的动作。不过随即就直起腰,说:“叶老树的画,我看着喜欢。”
“喜欢?为什么呢?画得好?”
“画得人心。”
“人心?怎么说?”
“他总能画到点子上。看着让人心里疼。”
女人望着过道另一头,那边其实是美术馆的馆长办公室。江若水在最里面一问。叶老树似乎是第二问。许旦开虽然不太到美术馆来,但一年也还总得来几次。他是第一次听人说画能让人心里疼,他禁不住望了眼女人。他忧郁的眼神,仿佛一层云彩,蒙住了女人。女人又掠了下头发。他问:“心里疼?怎么个疼法?”
“像蚂蚁爬着。一针一针地疼。”女人形容着,他脑子里立即幻过一群蚂蚁。金红的,漫心漫肺地爬。
“我以前常来。没见过你。才来吧?”许旦开又拖了下箱子,但只拖了几步,就停下了。
女人说:“上周才来。我以前在江南。”
“江南好!”许旦开差点要念出词来。
女人塌鼻子翕了下,声音轻了,说:“是好。我就是在那里认识老树的。”
这回,许旦开注意到了女人对叶老树称呼上的变化,现在成了“老树”了。他又一颤。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这么多年了,还经不过。难怪……
他想起那个女人,最后一次坐在他画室里。那也是个雨天,女人说:“再画一张吧?”
他没画。他让女人出门。女人居然一点也没犹豫,就冲进了大雨之中。他想拦住,却定在画室里。他看着那个女人跑过街角,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大雨中。但是,他却清楚地记得女人临冲进大雨前说的那句话。那个女人说:“我已经陪你八年了,八年!”
八年!整整八年。那个女人是算好了日子的。
现在,许旦开回过神来,展馆里空空荡荡。女人眼神迷离,说:“老树那时正在我们村头画画。他说我身上有青草味。”
许旦开不经意地笑了下。这时,他感到心里真的有些疼了,蚂蚁扎着般地疼。
女人继续说着:“他说青草的味道好闻。他说青草……青草。啊,对了,他怎么那时就知道我叫青草呢?”
许旦开没回答。女人这个问题,本来就不是要他回答的。他弓起腰,拖着箱子,朝着库房移动。很快就到库房门口了,女人还在说话。女人说:“你说,他怎么那时就知道我叫青草呢?”
“鬼才知道!开门!”许旦开几乎是吼了声。
女人显然是被吓着了。她后退了两步,小眼睛滴溜溜地圆。女人手按在胸脯上,有些哆嗦。许旦开又说了句:“快开门啦!”他说这句时,语气缓和了。他從来就有这个弱点:看不得女人哆嗦。
女人并没动,只是说:“门是开着的。”
许旦开一推,门果然就开了。他这回没用手,而是用脚把箱子推进门内。他有些懊恼。既然能用脚推动箱子,那刚才他为什么一直要用手拖着呢?他坚硬而苍白的手指,这会儿因为刚才用了劲,泛出一层粉红的浅晕。他有些惊讶,近乎羞耻般地将手指藏到了身后。这么些年来,除了那个女人,从来没有人看过他粉红的坚硬而苍白的手指。那个女人是在最高潮的时候吻着他的手指,说:“看,像婴儿!”
许旦开后来专门画过一幅画,名字就叫《婴儿》。画面上只有十根手指,粉红,嫩而光滑。这画现在找不见了。他曾经怀疑是那个女人带走了它。那个女人,她出了题目,又带走了答案。
库房里光线很暗,很多的木箱子,还有杂乱的画板。空气浑浊,许旦开咳嗽着,女人说:“快出来吧!”
许旦开出了库房,拍拍衣服。女人问:“你也是个画家吧?”
“偶尔画点。”许旦开边走边咳嗽。女人说:“到那边去喝点水吧,不然,咳嗽停不下来。”
女人也没等许旦开同意,就在前面快速地走着。走到过道里头的第二个门前时,她停住了。她望望许旦开,说:“你也经常来这吧?”
许旦开点点头。这第二个门应该是叶老树的。叶老树是副馆长。叶老树……他想转身,但身子却定着。女人开了门,他却毫不迟疑地跟了进去。女人拿起水瓶,给他倒了杯水。他喉头一滚,便喝了下去。女人笑了下,说:“慢点,别呛着。”
叶老树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其实也不是。外面是办公室,里面是工作室。画家大都这样。许旦开在辉煌大厦上的工作室也是如此。办公室被收拾得很清爽,这不符合画家的特点。许旦开喝完水,首先想到的是离开。隔着办公室的窗子,外面的大雨依然在泼洒。女人似乎看到了他的心思,说:“雨太大了,走不了。”
他叹了声,说:“没想到下这么大的雨。”
“这要在江南,正常得很。雨,不仅大,还缠人。”女人又递了杯水给许旦开。
许旦开喝了一口,坐到沙发上。此刻他觉得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确实有些奇妙。比如他,五年前,他曾为着那个女人,而仇恨过眼下这办公室的主人。然而后来,那个女人彻底地离开了省城,杳无踪迹。他的仇恨也日渐消弥。以至于现在,他坐在这办公室的沙发上,喝着水,看着绿植,居然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女人看着他,忽然走近来,盯着他的胡子看了眼,说:“我以为是假的呢!”
“假不了。”许旦开笑着,眼神依然忧郁。
女人说:“我才来十来天。是江馆长把我从老家带过来的。”
“江若水?”许旦开刚刚建立起来的对这个女人的判断,一下子又短路了。他转着杯子,问:
“怎么是江若水?不是……他吗?”
“不是。是江馆长。”女人说:“江馆长也不知道我跟……他需要我做模特。”
江若水是画油画的,油画要模特。江若水眼光毒,这女人要是做模特,确实会相当的好。她的身材,脸型,眼睛,鼻子,都有特点。特点最重要,只有有特点了,才能被画家抓住。抓住了特点,才能画出好画。
“那你当过模特吗?”许旦开想像了下这女人当模特的样子。他虽然手没动,但心里已划拉开了。他从前也画过几年油画,那个女人,从前也曾是他的模特。
女人脸红了下,说:“我只给两个人当过模特。两个,就两个。”
“江若水,叶老树,是吧?”许旦开问。
“是的。”
女人将茶几上的绿植搬到飘窗上,仿佛这样,外面的雨水就能打到绿植上面。回过头,女人问许旦开:“是不是画家都像猴子摘玉米一样,对女人喜欢一个就丢一个?”
“猴子摘玉米?”许旦开大声地笑了出来,“哈哈,这个比喻比刚才那个更好了。你怎么见得画家是这样?”
“我也就这么一说。”女人低着头,又迅速地抬起头,看着窗外。
许旦开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许旦开问:“你一个人?”
“一个人!”女人答道。
许旦开又说:“这下午看来没人来了!”
“也许是吧。”女人望了望许旦开,说:“我在老家那邊,一下雨,就趴在窗台上看雨。听雨。雨声真的好听,听着听着,就觉得天地间就我一个人了。我心里想着谁,谁就到了我身边。”
许旦开没说话。
女人轻轻地“唉”了声,小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且明亮。女人问:“你也画模特吗?”
“当然画。”
“那你给我画张画吧?”
“这……”
“我想画一张。”女人眼睛亮着,许旦开坚硬而苍白的手指开始激动了。
许旦开说:“那好。就画一张。”
女人说:“好!”说着推开了里间工作室的门。许旦开皱了下眉,问道:“这……不合适吧?老树要是回来了……”
“他到云南去了。要半年才回来呢。”女人拉着许旦开进了工作室。又回头出了办公室,等许旦开环顾了一遍工作室,女人又回来了。女人说:“没事了。大门关上了。这办公室的门也关了。”
女人又开了灯,拉了窗帘。她做这一切时,动作娴熟,许旦开想她应该不是一次两次这样做了。女人背对着他,开始脱衣服。工作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脱衣服的声音,和着两个人的心跳声,在颜料与画板间冲撞。
女人回过头。许旦开看到一尊坐着的白光,有些眩目。他眨了下眼睛。女人说:“画吧!”
许旦开说:“我得静静。”
女人说:“好。我等着。”
许旦开看着女人,他的忧郁的目光上上下下地在女人光洁的身体上走了一遍。然后,他又让目光收回来,再伸出去,如是者三。他感到自己已经静下来,便站到画板前,开始往上勾勒轮廓。
女人一直侧身坐着。两手放在小腹下。她眼神明亮,却让许旦开明显感到那眼神并不是望着自己,而是望着不可知的远方。他停下笔,他已经大致画好了整体,接下来应该做的是渲染油彩。可就在他拿起颜料那一瞬,他又放下了。他走到女人面前,女人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就放在了女人的肩膀上。女人的肩膀圆滑,他摩挲着。女人先是身体颤动了下,接着就静下来。女人将身子微微地侧了侧,许旦开的手便随着她的侧动,滑向了她的胸前,然后停留在那一片圆润与光洁之中……
女人又颤抖了下。
许旦开却拿回了手指,回到了画板前。
女人抬起头,眼睛里有泪水。女人望着许旦开,许旦开望着画板上勾勒好的轮廓,然后拿起毛笔,在画案上的砚池里使劲地搅动着。等墨都濡开了,他提起笔,重重地向了画板。女人被他的动作吓得不轻,她一哆嗦,许旦开却额头冒汗,他快速而淋漓地在画板上着浓墨,女人终于忍不住了,叫道:“你是在画我吗?”
许旦开没回答。
女人干脆站了起来,光着身子走到了画板前。一大团浓黑,但是,在浓黑之中,却清晰地呈现着一个侧坐着的女人。女人呆呆地看着,泪水滴在面庞上。女人手发抖,身体发抖。女人从来没有看过自己会以这样的面目被画在画板上。她觉得那团浓墨之中的女人,就是多少年来一直活在自己内心的女人。就是她!真的,就是她!她抱住了许旦开,然后大声地哭了起来。
许旦开任女人抱着。任女人哭着。任窗外的雨下着。
女人的身体在许旦开的背后,开始渐渐地温暖起来。许旦开回过头,将女人慢慢地推开。许旦开说:“雨停了,我要走了。”
女人没说话,只是又看了眼画板上的那团浓墨,然后开始穿衣服。等衣服穿好,女人说:“其实我想让你看老树画的一幅画。”
“为什么要我看?”
“因为他画的是另一个女人。不是我!”
“这……”
女人已经从工作室那一大堆画板中找出了一块。这块画板被油纸包裹着,看得出来,叶老树对这幅画的钟爱。女人轻轻地打开油纸,露出了整个画板。但许旦开并没有看见画。女人似乎是有意识地将画板的背面对着他。他没有挪步子,女人望着他,然后问了句:“想看吗?”
许旦开点点头。
女人将画板的正面递到了许旦开的眼前。许旦开首先看到的是一幅变形了的女人人体肖像。有些毕加索风格,但又稍稍具象一些。他再往下看,一枚闪亮的钉子一下子击中了他。他看见画中女人的胸前,正开着一朵幽蓝的鸢尾花……
那是他和那个女人的花。鸢尾花,鸢尾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