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罗康林
阿合巴斯山谷
琼库什台很美,美得让你窒息、让你神魂颠倒,到了那儿你甚至会忘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一句话,那是一个有魔力的地方,去了就不想离开。
几年前,我去过那儿,去之前就计划好了,打算租下牧民家一栋木屋,开一家客栈,就在那儿安家落户,变成琼库什台人。可是,夏季末的一天夜里,发生了一件事情,把我吓尿了,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像一只受惊的野兔,脚不沾地地逃离了那里,头都没敢回一下。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好几年,可我依然觉得它就发生在几天前,就发生在眼前。打那以后,我怕太阳落山,怕天黑,天一黑我就不敢出门了,打开家里所有的灯,恨不能把整个世界都变成白天一样通亮。
过去,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从小胆子就很大,奶奶说我跟一个不明世事的小猎狗一样,天不怕地不怕。
在微信圈里,我们常看到有人动不动就说“吓尿了”,知道啥叫吓尿了吗?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是随口一说,从没真正体会过,根本不清楚“吓尿了”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之前,我也一样,对这种说法没什么概念,不过现在知道了,而且刻骨铭心,恐怕下辈子都别想忘掉它。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一些星星镶嵌在深邃的夜空中,窥视着琼库什台沉睡的山峦和山谷,还有这个只有二百多户人家的小村落,整个世界被浓重的夜幕笼罩着。
我平时睡觉很晚,这应该是城里人的习惯,不管有事没事,总是磨蹭到很晚才上床。山里人跟我们这些城里人不同,如果没啥事,他们一般不会熬夜,太阳一下山,就开始钻被窝了。
我住在居玛太老人的木屋里,他的木屋两小一大三个房间,门在中间,一进门就是一个大房间,客厅厨房餐厅都在这里,一张大炕从这头到那头,炕边上支着炉子,用来烧茶做饭。两间小房在大房两侧,东边一问给我住,老人自己住西边那问。天一黑老人就进自己屋子睡觉去了,不多一会儿就听到他排山倒海般的呼噜声。
刚来的时候,居玛太老人警告我,没事夜里别出门到处跑,尤其不能到村子北边那个山谷里去。在当地,那个山谷有个奇陉的名字——阿合巴斯(哈萨克语,白头)。
那天,吃过晚饭,我和居玛太老人坐炕上聊天,我问他那个山谷为啥叫“阿合巴斯”?他眼睛盯着我,表情十分严肃,问道:“你,胆子够大吗,孩子?”
我愣了一下,接着点点头,回答:“我啥都不怕。”
“是吗?”老人似乎有点怀疑,说道:“听说城里长大的孩子啥都没见过,啥都怕,一只毛毛虫就能让他们吓得哭鼻子。”“我啥都不怕,真的,我还抓过蛇。”
“不过,”老人继续盯着我,“不怕是一回事,我们得有一颗敬畏之心,不能随便杀生。”
“我知道。”我赞许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下面就是居玛太老人给我讲的“阿合巴斯山谷”的故事。怪不得他会问我“胆子够大吗”,它很惊悚很恐怖,但是,相比后来我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真不算什么。
早些年,村里一个叫海拉提的牧民丢了一匹马,他骑马跑那个山谷里去找,一直找到天黑,啥也没找到,便开始往回走,这时突然起风了,周围的树木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好像有很多人起劲地鼓掌呐喊,一时间整个山谷都沸腾起来。就在这时,从他身后传来一声马的嘶鸣,清脆而响亮,划破了整个夜空。他赶紧拽拉缰绳停下来,扭回头循声望去,远远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正朝他这边移动。他定睛一看,吓得险些从马背上滚下来。那、那是一个会飞的东西,不对,它飘浮在空中,飘浮在距离地面人头高的地方,个头跟刚出生的孩子那么大!
海拉提狠狠抽了一鞭胯下的马,马猛地往前一窜,跃过水沟,开始撒腿狂奔,马蹄声响彻整个山谷。不知道跑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一片开阔地,这里就是山谷的人口,出去就是他们村子,海拉提這才松了一口气,一路他大气都不敢出,差点把自己憋死。他拽拽缰绳,让马慢下来。他“咳咳”地清了清嗓子,给自己壮胆,然后慢慢回头往后看。
他身后是一条黑暗幽深的山谷,在星空下沉睡,别的什么也没有。他又长出了一口气,摸了摸心口,心还在,正“咕咚咕咚”地撞击着胸膛;刚才,它差一点从他嘴里跳出来。他边走边回想刚刚经历的那一幕,脊背后面一阵阵发冷。
山谷的入口处有一棵高大的古树,据说已经活了几百年。当他走过大树边上时,突然看见树底下一团白色的东西,一动不动地飘浮在那儿。没错,就是刚才那个东西!这次离得很近,也就不到十步远的地方,他看得清清楚楚,原来那是一颗白色的马头!对,只有马头,头上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没有腿脚,没有身体,就那么飘浮在空中!
讲到这儿,居玛太老人停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送到嘴里咬住,又摸出打火机,点着了,一口一口吸起来,从他嘴里喷吐出来的烟雾在屋子里蔓延着。
“后、后来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居玛太老人。
居玛太老人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后来,后来人们就给那个山谷起了一个名字,叫它‘阿合巴斯。”
“我是说那个海拉提,他怎么样了?”
“哦,他后来搬走了,不知道搬去了哪里,再没回来过。”
我听了,刚开始有些……说不清是不是害怕,类似这样的传说故事我小时候也听过。不过,初来乍到,我不熟悉这里的环境,人对陌生环境有一种本能的忧虑,加上居玛太老人讲这件事时的那种不容置疑的严肃态度,多少也影响了我,所以,开始几天,天一抹黑,我就窝在屋子里,不敢离开木屋太远,更没胆量离开村子到山谷那边去。
今天一大早,居玛太老人就喊我起床,老人已经烧好了奶茶,我们吃完早饭就出门了。我们一人骑一匹马,出了村子,径直朝村子北边那个叫阿合巴斯的山谷走去。
太阳从东方升起,把光芒铺撒在琼库什台波浪起伏的山坡草地,色彩斑斓,像一幅油画。我们一前一后驱马走下山坡,走到一片开阔的草地,这里就是阿合巴斯山谷的入口。
阿合巴斯山谷应该是琼库什台最低洼的地方,它夹在东西两列山梁之问,谷底宽窄不一,最宽的地方,像入口这片草地,足有五六百米宽。居玛太老人说,到了山谷深处,有些地方两边的山几乎都挨到一起了,变成一条狭窄的河道,水大的时候骑马也过不去。每年开春,山上的积雪开始融化,谷底便形成一道一道的水沟,最后汇聚成一条小河,流到山谷深处。现在这个季节水很少,很多水沟都干涸了,只有中间低洼处的渠沟里有一些流动的水。
这是一处未被人类惊扰的土地。有四、五只喜鹊好奇地跟着我们,忽前忽后,忽远忽近,落在树枝上面,“唧唧喳喳”尖叫着,叫声又大又刺耳,有点吓人。这里的喜鹊个头长得很大,也不惧怕人。我们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从马蹄下窜出来几只野山鸡,“嘎嘎”地叫唤着,一溜烟跑到山脚下一片乱石堆里去了。
我们沿着一条渠沟往前走,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来到一棵大树底下,边上有一眼泉水,我们下了马,坐在泉水边休息,吃了一块带来的馕,喝了几口泉水,泉水很清凉,还有点甜。
老人希望我明年一入夏就来,这里有马林(覆盆子),有野草莓,还有各种各样的浆果,山坡上开满五颜六色的野花,最重要的是,老人看我笑笑,说:
“你下次不要一个人来,带上媳妇,让她给我们两个笨手笨脚的男人做饭。”
“好好,我一定带她来,一定。”
说话问,树叶发出“唰唰唰”的声响,起风了,一些叶子掉落下来,掉进汩汩涌出的泉水里,随着水流流走了。
“我们走吧,孩子,天黑前要离开这个山谷。”居玛太老人说着话,哼唧着站起来,走到马跟前去。我赶忙上前,想扶他上马,他朝我摆摆手,不要我帮忙。他哼唧着骑到马背上,看着我,叹了口气,说:“唉,等哪天,我爬不上马背了,就说明我老了,这辈子也就算交代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家。
今天骑了一天的马,吃过晚饭我就躺下了,不是累,感觉浑身不舒服,身上的骨头跟散了架似的,酸痛。我躺了半天,没有一点睡意,心里沸腾不安,脑子似乎越躺越清醒。我干脆起身穿好衣服走到外面去。
整个村子在沉睡中。突然,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隔壁克再拜家那只黑白花牧羊犬响应起来,它“汪汪汪”地连叫了好几声。有句俗话叫“狗仗人势”,其实,在这种地方,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应该是人仗狗势,有狗在身边,叫唤几声,人心里就踏实多了。
我走到村子外边,站在阿合巴斯山谷的边沿,放眼望去,夜色中,整个山谷黝黑一片,就像泼了一道墨水在大地上。
一阵清冷的夜风从山谷那边吹过来,打在我身上,我感到一丝寒意,不由地打了个寒战。就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好像是黑马什么的。借着微弱的星光,我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那是一片草地,除了一些被夜风抚弄着的干草,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我愣了一下,不知作何反应。这时,刚才那個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
“你看见我的阿合巴斯吗?”
这一次我听得清清楚楚,我甚至都能感觉到说话人的呼吸,还听见踩踏干草发出的“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风干羊肉
我尽管在伊宁出生长大,知道有琼库什台这么个地方,也才是一年多前的事儿。当时,我刚从哈萨克斯坦回国休假,在伊宁街头遇到几个内地游客,他们问我是不是伊犁当地人,我说是,他们问我喀拉峻好玩还是琼什么什么好玩。我没听清,就问他们:
“你们说琼啥?”
“琼库什台呀!”其中一个眼睛瞪得溜圆,盯着我,“你是当地人吗?”
“我、我当然是啊。怎么啦?”我有点被冒犯的感觉,气不打一处来。
“那你怎么会不知道琼库什台呢?”
“伊犁很大,我不知道的地方多了去了,何止一个琼库什台。”我不以为然地说道。
“琼库什台很有名的,去过的人都说那里简直就是人间仙境,你该去看看。”他们当中一个年长一点的看我笑说。
我朝他点了点头,说:“我会去的。”
这是一年以前发生的事。一年以后,我从公司出来了,不做了,想换个环境,干干别的。朋友建议我开客栈,在伊宁市民俗一条街上租个院子,搞成民宿客栈,一定能够做成。
我已经厌烦了城里的生活,想走远一点,在贴近自然的环境生活一段时间。于是就想起一年前遇到的那几个内地游客,也就很自然地想到了琼库什台这个地方。离开伊宁之前,我没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尽管我这是第一次去琼库什台,冥冥之中,我好像早就去过那里,熟悉那里的一切,甚至觉得我就属于那个地方。这种感觉有些奇妙。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这次到那儿,有可能会留下来,不回伊宁了。为此,我把一年四季的衣物都装进大皮箱里,还取了足够的现金带在身上。
从伊宁市到琼库什台也就两百公里多一点路,不算远,但绝对不能算近,因为路太难走了,很多地方甚至都没有路。车子从特克斯出来跑了一阵,然后就离开公路拐进一片草场,沿着草场里一条土路往前开,颠颠簸簸,车窗外尘土飞扬。
他们说去往琼库什台的山路“九曲十八弯”,一点都不夸张,的确是这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车子一进山就开始绕来绕去,绕得我晕头转向,完全搞不清南北东西了。
也算是一种缘分,那天坐车,我身边是一位哈萨克族老人,叫居玛太,六七十岁样子。老人很健谈,他说儿子一家在县城住,现在就他一个人在琼库什台,老伴儿几年前病故了,儿子儿媳要接他来县城,可他不愿意,在那儿生活了一辈子,不想离开。他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孙子今年要参加高考,他这次是专门下山来为孙子打气鼓劲的,还带来了一面袋子风干羊肉。他说琼库什台的风干羊肉非常好吃,就跟抹了蜜一样香甜,他孙子从小就喜欢吃他晾晒的风干肉。
我们走一路聊一路,到了琼库什台,一下车,老人就拉着我往他家走。
那天下午,老人就煮了一锅琼库什台的风干羊肉招待我。
我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哈萨克斯坦出差,所以养成一出门就随身带几瓶酒的习惯。这次也一样,随手把家里几瓶酒扔皮箱里带来了。
以前常听人讲,在草原牧区,只要羊肉一下锅,就有人嗅着肉香不请自来,如果再打开一瓶酒,哼哼,毡房周围的拴马桩就不够用啦。我一直以为这是个笑话,说着玩的,没想是真的!那天,一开始,家里就我跟居玛太老人两个人,我打开一瓶酒,先给他倒了一杯,老人让我先喝,我端起酒杯一口喝下去。在草原上喝酒,谁的酒谁先喝第一杯,这是规矩,而且,不管多少人,只用一个杯子喝,挨个儿轮。
老人煮的风干羊肉跟他说的一样好吃,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儿,是野花野草的味道?说不好,反正很香,还有一丝甜味儿。
我喝完一杯给老人斟了一杯,还没等他端起酒,就有客人推门进来。来人是隔壁邻居,叫克再拜,差不多有五十岁吧,长得敦敦实实,典型的山区牧民的样子。他跟我们握手问候,然后落座。
等老人喝完,我给克再拜倒了一杯酒,他接过去就直接灌进嘴里,一饮而尽,利利索索,就跟风刮过草地一样,不留一丝痕迹。据说,从一个人饮酒的举止,可以看出这个人的性格,还有人生经历和对生活的态度,当然说的是喝烈性酒。那些嘴巴一触酒杯就呲牙咧嘴一脸苦相的人,性格中脆弱的部分会多一点,内心里也多半装满了苦难,为人处世自然也不会太痛快。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有没有道理。
啃着风干羊肉喝酒,别有一番滋味,说这两样东西绝配,或许有点过了,新鲜的土种羔羊尾巴肯定不服;不过羔羊尾巴这东西,不是每个人都能消受的,它除了要求你有健康的肠胃,食欲和心理也要强大才行。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我把箱子里的酒全拿出来,总共四瓶,很快就喝完了。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又拿来几瓶酒,我也没注意什么酒,喝了一杯,感觉酒曲味儿太重,应该是一种廉价的白酒,从附近小卖部买来的。
克再拜好像喝多了,他非说我是从哈萨克斯坦来的俄罗斯,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要给我敬酒,还要给我唱哈萨克族民歌。我说我是伊犁人,不是俄罗斯,在哈萨克斯坦工作了几年,他根本听不进去,端了一杯酒给我,然后扯开嗓子唱歌。说实话,他唱歌太难听了,我宁愿听牛吼马嘶,羊叫也行。居玛太老人正好坐他边上,老人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大声制止道:
“嗨嗨,闭嘴,克再拜,别再唱啦,你把山里头的狼都会招到我家里来的。”
老人的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笑声几乎要把木屋的屋顶掀掉。
半夜的时候有几个人离开了,我也趁机从炕上爬下来,到外面转了一圈,吹吹风,清醒一下头脑,然后又回到屋子里。居玛太老人看看我,问我累不累,我说有一点,他给我指指边上那间屋子,说我随时可以进去睡觉。说从今天起,那间屋子就是我的了,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第二天,我很晚才醒来,推开门一看,外问屋子的炕上炕下横七竖八躺满人,居玛太老人应该在自己那间屋子里,门紧闭着,他夜里睡得很晚,这会儿应该还没起床。
马奶酒的诱惑
夏天没结束,山上就能嗅到秋天的气息了,漫山遍野的野草开始散发出干草的香味儿。
居玛太老人有三匹马,大小五六头牛,还有三十几只羊。每天早晨,牛和羊要赶到村子外边的山沟里,让它们自己觅食,下午天黑之前再去把它们找回来。三匹马要交给邻居克再拜,他有一群马,差不多有二十几匹,他每天都把它们赶到村子东边的河边上放牧。
这段日子,一早一晚,把牛群羊群放出去找回来成了我的任务。白天没事儿的时候我就在村子里转悠,物色适合开客栈的木屋。
我来琼库什台已经一个多礼拜,中午的时候遇到几个来这里旅游的年轻人,三个小伙子两个女孩儿,说是从上海过来,在乌鲁木齐租了一辆越野车,绕道库尔勒、库车、那拉提、特克斯,一路玩过来,这天正好是第五天。他们要在这儿住两天,求我帮他们介绍住的地方。我跑回去跟居玛太老人商量,不如让他们来家里住,两个女孩儿住我现在住的房间,我跟三个小伙子住大房间,每人每晚收五十块钱,两个晚上就挣五百块钱,管住不管吃,因为我们没人给他们做饭。
老人听我说完,呵呵笑了,说怎么好意思收钱呢?我说您就别管了,交给我好了。
接下来两天,我成了导游,带着他们到处玩。
居玛太老人有个弟弟,叫居玛洪,住在村子外边靠近山脚下的地方。老人带我去他弟弟家做过客,我们也就认识了。居玛洪家在木屋边上专门搭了一个毡房,用来接待游客,当地叫牧家乐。
早晨,我带他们几个人进山拍照片,中午安排在居玛洪家的毡房里吃哈萨克族美食——纳仁(一种手抓羊肉面)。
我们在山里没待太久就出來了,他们几个小伙子想骑马,于是我们早早就来到居玛洪家。居玛洪老婆端来一盆马奶酒,放到毡房中央的餐布上面,一股浓浓的奶酒的酸香味儿在毡房里飘散开来。我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三个小伙子都喝了,喝完说要出去骑马。两个女孩儿一口没喝,受不了那种味儿,说实在咽不下去。两个女孩儿既不喝马奶酒,又不想去骑马,说害怕。我和三个小伙子起身往毡房外面走,临出门,我回头跟两个女孩儿说,马奶酒是减肥美容佳品,并且立竿见影,一口不喝真是可惜了。
我把三个小伙子领到外头交代给居玛洪的小儿子,让他带他们骑马。三个人三匹马,居玛洪小儿子在前面牵着,绕草场转了一圈,三个小伙子大呼过瘾,给居玛洪小儿子塞了不少小费。
等我们再次回到毡房,发现刚才还大半盆子的马奶酒,只剩盆底一点儿,两个女孩儿满脸通红,一个背靠靠枕躺着,另一个大声哼唱着一首什么歌,不成调也听不清歌词。显然,趁我们不在,两个女孩儿痛饮一顿,用马奶酒把自己灌嗨了,醉了!
我们四个站在毡房门口看了一会儿热闹。看来,没有哪个女孩儿能抵挡住减肥美容的诱惑啊。
离开琼库什台的那天早晨,他们塞给我八百块钱,我问干嘛给这么多?说好的一人五十,两天总共五百。他们说麻烦我两天,过意不去,希望我别嫌少。我留下五百,把多余三百硬退还给了他们。
等客人走了,我去找居玛太老人,他正在木屋后面收拾羊圈。
我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递给他,他看看钱又看看我,没接,说:
“这个钱你自己拿着吧。”
“这是您的钱,我不能拿。”我使劲摇头,说:“我在您这儿又吃又住,我还要给您钱呢。”
“你不是没有工作了吗?”老人一双慈悲的眼神,盯着我,“你们城里人没工作就没钱,没钱在城里怎么养活自己啊?我们山里人跟你们不一样,我们有牛有羊,没有工作也照样能过日子。”
“我会再去找工作,我还有积蓄,不会饿死的,您就放心吧。这个钱您必须拿着,给您孙子上大学用。”我把钱塞到他口袋里,转身走开了。老人的话触动了我的内心,我强忍住没让盈满眼眶的泪水流下来。
吃晚饭的时候,居玛太老人说,村里一户牧民家的两匹马丢了,一匹母马带着半岁大的驹子,从昨天到现在不见踪影。按说,带驹子的母马不会走远,除非有人把它们抓走。
“现在还有人偷马吗?”我问居玛太老人。
“很少。不过,现在吃马肉的人越来越多,马又那么贵。”老人摇了摇头,“不会的。他们会把马找回来。去年,克再拜也丢过一匹马,最后还是找回来了。”
“会不会跑阳合巴斯山谷里去啊?”我问。
老人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听他们说,阿合巴斯山谷里有一种树,马很爱吃那种树上的叶子,现在正好是落叶的时候,母马会不会带着小马驹去了那儿呢?”我又说。
“你是不是很想到阿合巴斯山谷看看啊?”老人突然问我。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咱们可以顺便帮他们找找马。”老人又说。“明天一早我叫你起床。”琼库什台山野的风
“你看见我的阿合巴斯吗?”
我正要转身,又听见有人这样问,声音像一股风刮过我耳边。我猛转过身去,发现身后什么也没有。我顿时吓傻了,脑袋“嗡”地一下,两腿发软,险些瘫坐到地上。
刚刚,分明有人跟我说话,我甚至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可、可是,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我的心狂跳不止,“咚咚咚咚”,都快从我嘴里跳出来了。
我慢慢移动脚步,一步一步往村子那边走,眼睛死盯着脚下的地,不敢抬头看别处。猛然间,海拉提在山谷里遭遇白色马头的一幕浮现在我眼前,我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紧跟在我身后,像刮风一样,发出“呼呼”的声音。我根本不敢回头,怕它咬住我的脸!我跑起来,看不清哪是路哪是草地,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跑回村子。我听见“汪汪汪”的狗叫声,这边那边,此起彼落,好像全村的狗都在叫,把整个世界都吵醒了。
我跑到家门口,克再拜家那条黑白花牧羊犬追出来冲我狂叫,或许是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吓到了它,恨不能上来咬我一口。
“你去哪儿了,我的孩子?”居玛太老人推开门看着我问道。
“我、我,”我吞吐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老人的问话。我真的吓尿了,整个人都在发抖,站都站不稳的样子。
“快进屋吧。”老人侧过身子,把门给我让开。“你要喝点热茶吗?炉子上面有。”
我摇了摇头,“我、我不喝。我要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收拾行李,告别居玛太老人,跑回伊宁市。
事情过去都快一年了,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克再拜打来的,我给他留过电话号码,让他有事可以找我。
克再拜在电话里说,居玛太老人生病了,病得很重,住在特克斯县医院。他还说居玛太老人不让他告诉我,怕麻烦我。
我放下电话就开车直奔特克斯。
我在特克斯县医院见到了居玛太老人,他躺在病床上,儿子儿媳在照顾他。老人看见我显得有些惊讶,眼睛盯住我看了半天,最后说:
“你、你来了,孩子。”
我走到病床边,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有些冰凉。小声地问:
“您还好吗?”
老人点点头,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说:“我还活着,老天爷还不想带我走。”
“您就好好活着吧,您还要看着孙子上大学、参加工作。对了,您孙子考到哪个大学了?”
老人儿子替他回答说,别克考到新疆大学了。别克是老人的孙子。
老人是干活儿累着了,加上受凉,就病倒了,没其他毛病,休息几天就可以出院。
我在医院陪老人待了一整个下午。老人好像对我上次突然离开琼库什台的事,一直耿耿于怀。等他儿子儿媳离开病房,老人朝我招手,叫我到他跟前去。他问我:“孩子,你还没告诉我,上次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到底发生什么事儿?”
“阿合巴斯山谷的風会说话,我听见了。”我看着老人,说道。
老人听了,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呵呵笑起来。笑毕,他问我阿合巴斯山谷的风说了些什么,我告诉他风跟我打听阿合巴斯。他安慰我说,村里以前也有人经历过和我一样的事,没啥。
“我吓坏了。”我说。
“我提醒过你夜里不要到处乱跑,你就是不听。”老人责备道。“你找到工作了吗?克再拜总是问我,那个俄罗斯啥时候来?我还要给他唱歌呢。”说完老人自顾自地“嘿嘿”笑起来。
“就是他,打电话告诉我您病了。”
“我告诉过他,不要给你打电话。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听不进别人的话。”
“您听见过风说话吗?”我问。
老人摇了摇头,说:“我跟你一般大的时候,就从爷爷那儿听说了阿合巴斯的故事,所以我不赶夜路,天黑了一般就不出门了。”
原来,很早很早的时候,琼库什台有个年轻人,养了一匹白头黑马,叫它阿合巴斯,在阿合巴斯四岁大的时候,第一次参加拜格(一种民间赛马活动)就跑了第一名。接下来几年,阿合巴斯年年拿冠军。在当时,阿合巴斯在琼库什台家喻户晓,甚至远到特克斯,都有很多人听说过它的名字。
后来,有一天夜里,阿合巴斯受到惊吓,挣断缰绳跑出去,跑得无影无踪。全村人动员起来帮年轻人找马,人们骑马的骑马、徒步的徒步,满山遍野去找,一天、两天……十天、半个月,找遍了整个琼库什台,还是没找到。过了一年,有人在村子北边的那个山谷深处见到了一颗马的骷髅头,雪白雪白的,很可能就是阿合巴斯的头骨。
阿合巴斯的主人,就是那个可怜的年轻人,自从失去了自己心爱的马,人就彻底崩溃了,没白没黑,一个人在村子周围游荡,见人就问:“你看到我的阿合巴斯吗?”
年轻人就这样游荡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村里人发现他睡在山谷里那棵大树底下,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