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鹿
我上次去苏州,是2006年,在11年前。时间真是太快了。当我进入以2字开头的年龄之后,生活就逐渐变得含糊,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做成,活得像一碗黏糊而温吞的粥。
这次去苏州,是因为毕业论文的一些事情,需要去几个园林。走之前,我把行程一拖再拖,终于拖到无法再拖沓的时候,出发了。火车从南京出发的时候是11点。那天是个多云的天气。阳光昏昏然无力,铁路边的柳条爆炸成蓬松的一团浅绿色。油菜花已经开放,田野里一片黄一片绿,很明快地奔跑着。
下了火车,连地面也没有上,就上了出租车。路上遇见高塔,出租车司机说叫北寺塔。下了出租车,箱子很大很沉,好在有四个轮子,只要慢慢推便成,也不算费事。住的地方是一个青旅,在一条小巷子里。很久没有走过这么小的巷子,世界好像一下子也变得狭促而又贴近起来。巷子一侧有白色高墙,墙头白色玉兰花枝纷繁,花开得正好,洁白湿润的在风里摇晃,让人想起少女的胸部。再往前走有一树红色山茶,叶片暗沉,落了灰,满树奋力的繁花乱糟糟地开着。苏州的小巷子是很有精神气的,屋前后每一处小小的空地上,都有一两株植物,山茶,海棠,绿竹,玉兰,枇杷树,顿号一般静伏着,留得风雨声。
住的是四人间,房间外面便是一个小院子。到达的那个阴沉的下午,一个人也没有。我爬上上铺,缩在床上,冻得要死。心里有伤心的事,又因为天冷风寒,所以哪儿也不想去。后来我把空调打开,继续趴在床上发呆。天快黑的时候,想不能这么颓废,于是去洗澡,收拾停当,出去找酒喝。巷子里有一户人家在卖臭豆腐,黄色的,大而厚实,还有面糊和细细的萝卜丝和成的饼,放在铁勺里,再入油锅炸。觉得臭豆腐很香,但因为是油炸,居然怕长胖(对于一个只有79斤的人来说,怕什么!),犹疑着就走过去了。巷子里有好几家菜店,门面小,门口用小黑板写着粉笔字,“便宜、新鲜”,我走进去买了两只芦柑。小卖部里有啤酒,买了两听,估摸这个量可以让自己刚好有点晕,好在夜里安然睡觉。想起喝酒时可以吃点兰花豆,但是小卖部里没有得卖。于是往大路上走,看看有没有超市可卖。寻得一家稍微大点的店,有兰花豆,不是常吃的那个牌子,聊胜于无,就这样拎着酒慢慢走了回来。
青旅院子的尽头是个玻璃房子,放了沙发桌椅,当做客厅用。觉得在宿舍喝酒不好,怕留下酒气,于是到了客厅一个人坐下来。我向来很少喝酒,一是并不喜欢酒辛辣的味道,二是很早之前一次喝,因为喝得有点多,又哭又闹了一番,便决定此后都不再喝酒。然而那又如何呢,现在我只想喝上那么一点,带着混沌去睡觉。我一边喝酒,一边想着热乎乎的臭豆腐,于是发消息跟胡子说。胡子是个最近瘦下来的胖子,他劝我去买!我立马就跑出门去买,结果已经收摊了,只剩下一只黑黑的冷傲的油锅。我很丧气,又跑回去继续喝酒。客厅里只有一只懒洋洋的老年的金毛,和一个韩国的中年大叔。大叔勉强能说一些中文,跟我说他去过中国的哪些地方。后来邀请我跟他一起出去喝酒,我已经喝完酒,机智地踩着轻飘飘的步子跑回了房间。
室友终于已经回来,有了人的房间就是不一样!满室生辉!有个台湾的阿姨,还有个广州来玩的美女,加上我三个人。酒精已经发挥了作用,我颤巍巍地爬到上铺上,笑眯眯地和阿姨聊天,空调真是太暖和了!她说她刚从南京过来,很喜欢那个城市。“南京是个适合谈恋爱的城市,我写信给我的儿子这么说。”她告诉我,“城墙宽广无尽,可以和恋人一直走下去。湖边也是。有一首歌这么写的来着……”我觉得和这样宽阔的人聊天很有意思,于是就一直聊了很久。心里的伤心在那时刻似乎褪去了,夜里很平稳的睡着了。
第二天去网师园,在小山丛桂轩周围转悠。因为要在那呆一天,除却每个小时都要做点正事以外,其他时间我一直坐在轩后的假山上晒太阳。园子很小,在假山上几乎可以一览无余。十一年前我也来过这里。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白皮松很高大,贴梗海棠花开得烂漫,有蜜蜂嗡嗡飞来飞去。竹叶在墙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影子,紫荆结了满树的花苞。墙头的蔷薇长得粗大,像树一样攀上屋顶。人们走来走去,孩子们永远是最活跃的,在假山上窜来窜去,哪里都想爬上去看一下。带着孩子的一家三口最多,也有年轻的情侣,有一个人沉默的姑娘,对着紫荆发呆,也有三十多岁的孤身男青年,把相机放在假山上,跑到对面坐好,露出笑容,来来回回给自己自拍。人们最喜欢拍照的地方,一个是轩后的小拱桥上,一个便是假山上的紫荆旁。“哟,这花好看!”来来回回的人总是要留下这么一句。
后来遇到住一间房的阿姨和美女,我们三个拍合照,请一位过路的大叔来拍。岂料大叔似乎是个技术派,拍着拍着起了兴头。“啊呀!你这个参数怎么调这么高!不行!”“到这边来!这边逆光!我给你们补个光!拍得美!”“来!换个pose!你们换个位置!”就这样免费享受了一次别人认真的摄影服务。我们都忍住笑,尽力配合大叔的要求,真是宾主尽欢啊。
傍晚自网师园回来,下了公交站路边看到一家卖包子、粥和茶叶蛋之类的小店。粥和包子的种类繁多,味道看起来也相当可靠。我买了一份红枣小米粥,又添了一只咸鸭蛋,晚饭有了着落,快乐地回去。回去坐在客厅里吃,夕阳的光落进来。周围只有一个人在上网,一切都寂寥而美丽。粥和咸鸭蛋的味道都不错,吃了一半,想去加热,结果拿出门就打翻了。找来拖把收拾干净,接着空口就着水把剩下的咸鸭蛋吃完,胃觉得很酸。
第二天还是接着去网师园,接着大部分时间都在曬太阳。第一天我忘记带吃的进来,又没有吃早饭,傍晚出去的时候已经饿得丧心病狂。所以这天我带了寿司、手卷、雪菜肉丝粥、茶叶蛋、湖南辣干子、兰花豆,还有那天买的两只芦柑。午后我坐在假山上对着这些东西,一边吃一边觉得自己在过年。忍不住发微信炫耀之。隔壁院子里有一树紫玉兰刚刚开放,花瓣在阳光下油光发亮,吃完寿司我拿着手机跑过去拍照,回头看旁边有厕所,就进去了。穿的牛仔裤没有前面的口袋,我把手机放到屁股上的口袋里,在我什么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手机就掉进了马桶。
最后一天我等一个朋友过来。早晨七点醒来,起床,去粥铺买粥和茶叶蛋,回来坐在院子里吃完。生活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自己会发生什么改变真是巨大的未知,就像我在下一秒把手机掉进马桶,就像我在这个月成了一个在早晨七点起床的人。斜对面的一个外国人穿得很少,穿着拖鞋,拿着面包涂满果酱,再撒上糖,一口包进嘴里。我觉得好甜,好想替他着急。阳光和风从屋檐上灌进来,它们真是这世间极好的东西啊。天蓝得像渲染的效果图一样,院子里满是植物,有竹子,有桂花,还有瘦弱的枇杷树,高低错落的种在大大小小的花盆里。桌上还有一盆柔弱的艾草。一株白色山茶开了第一朵花,层层叠叠的花瓣,端庄得很。有鸟吱悠地叫。我拿个小本子出来,画花花草草,打发时间。
后来陆续有人坐到院子里,开始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晒太阳。后来渐渐地说些话,除去我之外,都是离职已久的年青人,似乎什么也不想做。但也差不多要去工作了,不然活不下去啦。我们相互自嘲了一下,时间缓慢地过去,阳光的影子一格一格地从楼上的阳台移到院子里的地面上。水池里的鱼游来游去,荡起水波,波纹反射在旁边走廊下的白色天花上,一圈一圈地荡漾着。就这样在院子里坐了七个小时之后,朋友终于来了。我想起巷子里的臭豆腐,忍不住跑去买了吃。味道果然很好。还买了一个萝卜丝饼,外面炸焦了,里面还是嫩黄色的,面糊有点黏糊糊的。臭豆腐隔壁的巷子叫做柳巷,紫叶李快开尽了,树叶已经长得很大。后来我们去吃面,苏州的面很细,卧在黄红色的汤里,甜味颇重。我第一次来苏州的时候,吃到大排,甜到快吐,至今记忆犹新。如今我只是觉得“有点甜”了,还是觉得挺好吃的。
那天晚上我们又出去买酒。出房间进到院子里的时候发现天空异常美丽。一朵一朵的云连续排列着,云背后的天空深蓝。风起得很大,滿是树叶相拂的风声。喝了几晚苦涩的啤酒,这一晚我喝的是bacardi breezer。这应该或许都算不上酒,只是有酒精含量的果汁而已。酸酸甜甜,非常爽口。酒瓶放在超市的货架上,缤纷而又热闹。我喝了柠檬味,青柠味和草莓味。柠檬和青柠尝起来一个味道。我和朋友在客厅里说着话,自己一边很快地喝着,整个人都轻飘飘地,觉得自己是快乐的。第三瓶喝到一半,我已经很晕,走路也不太能走得稳,心脏跳动得很快。我想起第一晚遇到的阿姨,她见到我笑咪咪地说自己喝了酒,问,是喜欢喝酒?莫使金樽空对月吗?我笑了起来,想到我的朋友琥珀川跟我说的话,于是回答说,大概是暂凭杯酒长精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