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雷
父亲是一个从农村出来的读书人。他小时候在私塾念了几年书,9岁时就能默写千字文。因为父亲比较聪明,书也念得好,爷爷就把他送到了浙江的一所师范学校。在这所学校里,父亲接受了很多新思想,并和书结下了深厚的渊源,书成了他一生不可缺少的财富。
父亲不把钱当回事,金银首饰都没有,但他觉得书是宝贝,到哪儿都不肯扔掉。所以我自小就知道我们家没有什么钱,也没有什么古董宝贝,只有很多很多书。可以说,我是在书堆里长大的。
在我10岁时,父亲离开了我。10岁以前,父亲对我的读书是有一定计划和安排的。他会告诉我学古文要学什么,还会告诉我诗的意思是什么,甚至会用家乡话来吟唱。我最喜欢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因为父亲也喜欢这首词,他說词中描述的就像是我们家乡的情景:“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那时候他挑了好多我能懂的诗词,用一本自己订起来的格子本,指导我把诗抄在上面。他还让我抄录一些古文,我印象最深的书就是《儒林外史》。其中第一回讲的是一个叫王冕的画家,他是一个放牛娃,一天他放牛的时候看到一朵荷花,于是就想画下来。最终,他成了一个大画家。我父亲为什么喜欢王冕呢?因为他觉得王冕跟自己有共同之处——都是农民的孩子,他也是放牛的嘛!所以他让我抄录了第一回,给我讲了王冕的故事。
父亲教我诗词,读《儒林外史》,后来又慢慢开始教我读外国文学作品。他经常买书给我看,以至于哪天父亲下班没带一本新书回家的话,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看书看得越来越快,他给我买的书没两天就看完了。
所以我到了上小学的时候,已经读了很多文学作品。那时候,简易版的文丛有彩色的封面,中间有一幅幅木刻的画。比如《三个火枪手》,当时叫《侠影记》,还有《格列佛游记》《鲁滨孙漂流记》《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以及美国的《小妇人》《好妻子》。上次我去美国,就去了马克·吐温的家乡,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都是我小时候读过的。长大后我又开始读狄更斯的小说,读《堂吉诃德》。有时候,我会指着书架上的书问父亲:“这本书可以看吗?”父亲说:“嗯,这本书你现在可以看。”
当时,对于一些外国小说我看不太懂。父亲说:“看不懂啊,硬着头皮看下去就看懂了。”他说自己就是这样。所以我读《战争与和平》,读了三遍,一开始实在看不下去,我真的不懂那个时代背景呀!我就硬着头皮往下读,读我看得懂的生活和感情部分,把看不懂的战争场景跳开。后来到中学开始学世界史,了解了战争的背景,才慢慢开始看懂这本书。
很多年以后,我当了译制片导演,没想到《战争与和平》这部电影就由我们译制。当时“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很多演员都没读过这本书。有的演员借来书却读不下去,我就用我父亲的话对他们说:“看不下去,硬着头皮往下看。”最后这部片子的译制非常成功。
我5岁时在学校参加演讲比赛,是父亲给我写的演讲稿,题目叫作《我要当一个演员》,我记得其中有这么一句话:“我要我哭人也哭,我笑人也笑。”当时我还得了个奖。我父亲因为喜欢看戏,所以很希望我当一名演员。没想到我长大以后,还真的成了一名演员。
后来父亲去了香港,别人都对我父亲说:“你有那样一个好女儿,又是演戏的,为什么不让她到香港来拍电影?”我父亲说:“我不要她当明星。”他觉得大陆才是艺术能够真正兴旺起来的地方,所以我在心里一直记着,我不要当明星,我要当一个真正的、父亲写的“我要我哭人也哭,我笑人也笑”的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