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晚凉,1986年出生,毕业于西南大学。青春校园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而我只有我》《云深不知处》《原来还是遇见你》等。
从小到大,所有教过我的老师里,要说哪一个老师是让我印象最深刻、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一聊到学生时代便无法绕过的,那一定是我上高中时的班主任尹老师。
不会忘记她,并不是因为喜欢她、感激她,恰恰相反,她曾是我最讨厌的老师。
学生时代,我一直算是优等生,一路担任着班长、某某委员之类的职务成长起来。每次被老师点名带上红笔去办公室帮忙改作业时,都觉得满面荣光;偶尔,老师不在,我坐在讲台上像个小老师一样监督班级纪律,自然也是颇为骄傲的。
但我从来就不是乖学生。小学时班里有个男生冲我骂了一句脏话,因为内容是攻击我母亲的,我就跟他打了起来,从教室一直打到后操场。初中时贪玩,整天跟一帮男孩子混在一起打篮球,上晚自习时,偷偷溜到校外的河边跟闺密散步聊天。
因为妈妈一直坚信,留长发会吸收过多的营养,不利于智力发育,所以一直到高中我都是一头短发,活脱脱一个假小子。再加上我总是跟男生称兄道弟,用现在的话说,那时的我就是一个女汉子。
而这样一个满身匪气的我,在高二那年,遇上了克星。
高一时的班主任罗老师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颇为欣赏我的才气,虽然我的数理化差得一塌糊涂,但罗老师还是器重我,同时也包容着我。
高一结束,文理分科,我毫不犹豫地去了文科班,也迎来了我学生生涯里最严厉的一个老师——尹老师。
去新班级待了几天,我就觉得很不适应。以前在罗老师班上,想上厕所直接去就行了,可现在我自习课去上厕所,回来时班长居然拦住我,礼貌地询问了我的名字,并且记在了小本本上。
没过几天,尹老师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如果有的同学一周内超过三次在自习课时去上厕所,就请家长来带你去医院,看看你的肾是不是有问题,不然为什么课间不去厕所,非要上课时去?”
虽然她并未指名道姓,但我还是非常愤怒,觉得她简直是个变态,课间上个厕所就要请家长,这算什么规定?简直闻所未闻。
那个年代,请家长对一个学生来说是天大的事,可怕程度跟天塌了差不多。
我对她的不满在日常细节里不断地加深。比如,她来宿舍查寝时我刚好是生理期,肚子疼。她问宿舍里那个永远考第一名的女生:“你生理期时肚子疼不疼?”女生回答:“不疼。”她便说:“看看,人家就不疼,你要向她学习,平时多运动。”我在心里冷笑:这也行?
比如,我在物理和化学这类“无关紧要”的课上偷偷绣那时非常流行的十字绣手机链,她发现后黑着脸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我上一次的月考成绩单,痛心疾首地说:“你知不知道,你这种人,稍不注意就会死在分数线门槛下。”我觉得很羞耻,我自视成绩一直不错,她居然如此看不起我!当下便在心里暗暗发狠:看我将来考个复旦或人大什么的,吓死你。
高三后期我不再住校,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家和学校之间往返。一天早上,在学校路口转弯时狠狠地摔了一跤,擦伤了膝盖和胳膊,幸好同学路过,扶我起来,搀着我进了教室。进教室时她正守在门口,黑着脸问我怎么迟到了,我解释说摔跤了,她很不满地说:“这就是早上不早点起来、不早点出门的后果,要是早点出门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带着隐隐作痛的伤痕坐到座位上,又气又痛又委屈,只差没掉眼泪了。
没过多久,她便让我狠狠地哭了一场。
那天有体育课,我带了篮球,打完球后,因为自己的座位下放着一个装满书的箱子,没有放篮球的空间了,便将篮球放在一个关系要好的男生的座位下。这个男生当初跟我一起从罗老师的班上转过来,此前并无太多交往的我们因为彼此是陌生环境里仅有的几个旧相识之一,迅速地熟悉起来,并且成为好友。那时候同学之间流行称呼“师兄、师姐”,我比他小,却非要他叫我师姐,他为人宽厚,让着我,就这样成为我的师弟。
晚自习下课后,我收拾书包准备回家,离开教室后突然想起篮球还没拿,便返回教室去拿篮球。当时尹老师就站在讲台上,用几乎是凌厉的目光从头到尾注视着我进教室、拿篮球、離开。在这样的高压下,我觉得自己喘不过气,虽然我没觉得做错什么,可还是没来由地觉得惶恐,预感到自己可能要“出事”了。
第二天,全校集会时,她将我叫出队列,开始对我大肆批判,除了批评我的一堆小毛病外,主要就是批评我和师弟谈恋爱这件事。我申辩,说我绝对没和师弟谈恋爱,她嗤之以鼻:“如果你没和他谈恋爱,为什么你要把篮球放在他那里?为什么不放在别人那里?”
那天的集会进行了多久,她就批判了我多久。我始终不承认谈恋爱这件事,她表示会给我妈打电话,通知她到学校来。
那天,我哭了整整一天,坐在座位上,不管上什么课,不管什么时候,稍微想一想,眼泪就又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掉落下来。我气愤于她既然认定我和师弟在谈恋爱,为什么只骂我却不骂师弟?就因为他成绩比我好?这不公平,这是歧视!我也气愤于她对我的冤枉,那时候年轻气盛,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被人冤枉。当然也有害怕,害怕妈妈被请到学校来,听了她的说辞,妈妈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我从小成长在单亲家庭,又因为是个女孩,使得妈妈一直被重男轻女的亲戚和邻居瞧不起。这样的成长经历让我始终憋着一口气,要证明自己不比男孩子差,要让自己成为妈妈的骄傲,那时我抄在日记本里常常翻看的一句话是这么写的:女儿的成功,是妈妈最大的骄傲。
那一整天,我只要想到自己被冤枉了,想到妈妈会因此生气,就哭得停不下来。最后,我拿出纸笔给妈妈写了一封信,澄清我的冤情。
晚上回到家,进家门后,我只叫了一声“妈”,就委屈得哭个不停,根本无法开口说话。还好我事先写了信,我把信摸出来拿给妈妈。她看了,表示相信我,让我不要担心,如果尹老师叫她去学校,她会解决这件事。
我不知道后来妈妈有没有去学校,如果去了,也不知道是怎样解决这件事的;我只知道,妈妈的信任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这个受伤的孩子,有了可以依靠的臂膀,有了一个安全的港湾,我那停不下来的眼泪,也终于收住了。
后来,我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没有如尹老师所预言的那样,死在分数线下。毕业后,我再也没有回学校看过她。
我和师弟一直是好友,其实书呆子师弟当时也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是班上的一个很可爱的女生,只不过女生喜欢的是师弟的好兄弟。而我,在高中的最后几个月,喜欢上了我当时的同桌,我们在高强度的学习中互相安慰,又暗暗比拼,约定考同一所大学,但是最终散落在不同的城市。
甚至是看上去一本正经的班长——那个听话得不得了的女孩子,当时其实也默默暗恋我们班篮球打得最好的那个瘦瘦的男生。我记得有一次我在阳台上唱《爱的代价》,她安安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就哭了。我不明所以,她说:“高考后我再给你讲我的故事。”天知道当我后来听说她喜欢那个男生时,有多么震惊。
数年后,我因为工作原因重遇尹老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一点儿也没变,看起来还和当年一样精神,似乎仍能随时出现在教室的窗户旁,将学生吓个半死,仍会在自己家的阳台上用望远镜观察教室里的学生有没有认真学习。
说起她教过的这么多学生,我并不算让她最头疼的,她只记得我的“行为习惯不太好”,却已完全忘记冤枉我谈恋爱这件事了。那天我们聊了很多,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以如此平和的心态面对她,听她说话,虽然她聊的大多是别的学生,但当我认认真真听完后,却突然理解她了。
如她所说,如果没有她的严厉,没有她的高要求,像我这样的学生也许就真的考不上好大学了,而是否考上一所好大学,对我们这样的小镇,甚至是农村出身的人来说,意味着此后的人生将截然不同。
这么多年,不管学生怎样讨厌她,怎样在背地里骂她,她从未改变自己,从未降低标准。一个又一个的三年过去,她将一批又一批学生送进他们所能考上的最好的大学,将一个又一个的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也许在她教的每一批学生里,都有如我一样毛病一堆、个性强硬、需要随时敲打才能发奋的学生;也有如师弟那样即使数学题做得飞快,但仍然会在帮喜欢的女生做作业时夹上一纸情书的男生;还有如班长那样,乖巧听话、认真学习,可一想到喜欢的那个人就会心酸地流下泪来的女生。我们在一方窄窄的天地里埋头苦学,为了回报父母,为了争一口气,为了能和喜欢的人并肩,为了能挣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而像尹老师一样的老师们,他们板着脸,从早到晚守着我们,渡我们去彼岸,再返回,接着渡新的人,如此往复。坐在船上时,我们讨厌她,偷偷咒骂她,走在校园里甚至不愿意遇见她。很多人都要到多年后,才会渐渐明白,其实我们该感谢她,虽然她也许粗暴了些,也许伤害了我们脆弱的自尊,但那已是她面对那么大一群小怪兽时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了。
可絕大部分的人,当他们身在其中时不会懂。当他们懂得时,青春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