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
一滴雨中有我的往生
一滴雨是清澈的,
无数雨滴叠加起来,就变得比雾还模糊。
清澈的屏蔽。
对!雨滴几乎都是独自上路的,
落在大地上,
就抱成团,
就用土洗澡、果腹,而后悄无声息地
消弭于浊黄的水流中。
我永不会忘记触地的刹那,那
一张张弹跳继而迅速
破碎的脸。
它们高高跃起,是想看清大地是一个
深渊吗?还是翻身做最后一次打望,
以告别再也回不去的天空?
现在,它们也许继续以单个的
形式存在着,也许,一个水泡就是
一滴雨不甘被淹没的叹息。
只是,混淆于千篇一律的水中,
我再也找不见那滴打湿我嘴唇的雨了,
它曾经那么纯洁,
一丝凉薄的甜,像初吻。
刀 子
刀子不慎从他口中滑落。
刀子跌碎了。
刀子散落一地,
被风吹得乱跑。
刀子跌碎了,仍难掩锋利;
因此有人扫走它。
有几粒遗落草丛,忽闪着,
像不甘闭上的眼神。
噢刀子!秘藏于口中,
曾是他取悦世界的主要方式;
而今,刀子从话语中滑落,
刀子跌碎了,
言说散落一地。
刀子有一瞬间的迷茫。
但很快,又从失重中卷起身。
如果世界曾是它划破的伤口,
刀子正掉进
自己炮制的伤口中;
而倘若世界已愈合,
刀子就是结痂的创面。
刀子跌碎了。他的嘴闲寂、
颓败,像不再被使用的
磨刀石,很快生了锈。
又下雪了
又下雪了。寂静在腾一个地方给那
无处藏身的白色。引咎离去的人获得了
赦免。超度众生的时刻终于降临。
有关那个一再被引述的天使有
什么好说的呢?她也许只是一个钟形罩。
关注树根被细雪慢慢裹埋,
直到那儿走出一个结满冰渣的父亲。
空气中似有猫爪走过的痕迹;那是父亲在
仰望,在用不在的手祈祷。他曾经
想拥有一捧雪,最后只收获了一抔灰。
又下雪了。冰冻的欲望何其强烈。
走到电杆下,背对墙壁借个火,
我又呼吸到了父亲胡子上劣质的白色
烟草味儿。生死像雪粒,带着一丝无奈
穿过烟圈;那缓缓消散的,是怀念?
不!和父亲的纠葛永远没完。我们不过
将大地上的事情挪到了天上去解决。
他偶尔回来,但不是用真身,而是以
下刀子的方式;漫天飘落的刀子,
看一眼就是钟形罩。看一眼就伤口满心。
坐在大自然中写诗
这是巴颜喀拉山北麓。毫无疑问,
如果我继续坐在这儿写作,雪水融化的
声音就会落进诗中……
一整天,头顶上有影子在飞越,
而抬起头来,又发现什么都没有。
我是一个人?嗯。写诗就是一个人的事。
就是将一个人隔离,挪移到某个
人迹罕至的所在,
去接受大自然的训导和教诲。
——在那儿,就连最细微的荆棘缝隙,
也有着宽阔的视界。
此刻,我坐在巴颜喀拉山北麓一片茂密的
丛林中。鹰俯冲而下带来陡峭的
天空。时空压缩得如此小,
仿佛只要伸手,我就能将冰川提成一盏
轰鸣的灯。而稿纸在脚下移动,
提醒我写诗是一件促成
大陸板块漂移的事情——
我脱下穿了三十几年的平原,第一次,
坐在如此高远的地方写诗。
词语粗粝的呼吸混合高海拔的风,
摇撼着手中的笔。我把赭红色的岩石
灌注到诗中;我把一条河的源头迁移到
诗中。写诗,就是遵从并暗合自然的
节拍,在万物中找到自我的存在。
露珠里的春天
谁能把它取出?显微镜不能。
恋爱的镊子也不能。
它是一个未遭役使的词,因露珠的
保护逃过一劫;是
某人的小绣像,挂在一幢
透明房子的中心,因就要破碎而
愈加完整。
我看见马车穿过露珠,带走了它
隐秘的镜像。一只雀鸟呼唤着它的
名字,在露珠拉长的应答中,
留下了羽毛的温暖。
而风在别处的叶子上
走动,风声却在此地响起,
露珠一阵阵颤抖。
石头里的情歌。它的生长就要撑破
一个人的嘴,说出灰尘和疾病。
公开的折磨就是这样:它是
雄黄酒里的节日,只能远远地庆贺,
但不能一口吞下。“美具有攻击性”——
露珠里的春天一取出就
落叶纷飞。
开往春天的火车
我有如此多琐屑的欲望……
它们像篱栅间的花影,
风一吹来,就摇晃得让人不得安宁。
雪水从树根那儿漏走了。
黄花在开,与我有关又毫无干系。
如此多琐屑的欲望像病毒,噬咬着我,
一日N次,积久成疴。
南山上,白云兀自浮起,
鸟儿啄着云朵里的雨珠——
望云养病,犹似在缓缓掐灭
琐屑的欲望……
一个仲春的下午,当我走过花圃,
花匠正挥剪剪除多余的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