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有文在其手”的人文传统*

2017-08-22 06:01赵宏祥
文化遗产 2017年4期
关键词:掌纹左传姓氏

赵宏祥

论“有文在其手”的人文传统*

赵宏祥

“有文在其手”一语,本出自《左传》,即指在人手中形成近似汉字的掌纹。从汉字的源流角度考察“有文在其手”,在由“画成其物”到笔划规范的演进过程中,汉字与人类手中掌纹产生的某些共性,为“有文在其手”的“存在”提供了客观的条件。在中国古代,“有文在其手”呈现的意义与文字象形、谶纬信仰、姓氏文化、诗文用事有关。其所构建的人文传统,是一个既具有内在关联,同时却存在非连续性的的意义序列。“有文在其手”的内涵与外延,为传统文化提供了充足的知识资源。

有文在其手 谶纬 姓氏 人文传统

手中交错纵横的掌纹本是自然生理现象。在古人的想象中,掌纹的“纹”与文字的“文”似乎存在某种共通之处。汉字创制中有“近取诸身”取象为字的做法,如《说文·叙》指出“依类象形,谓之文”*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754页。,顾炎武则指出:“三代以上,言文不言字。”*顾炎武撰、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201页。由此,在古人认识中,掌纹中或许包含汉字,加以附会,也就出现了所谓“有文在其手”。在中国古文献层累的载记中,“有文在其手”呈现出古人在文字象形、谶纬信仰、姓氏文化等方面的认识和观念,既有一定内在关联,同时也发生不断迁移,存在明显的非连续性,所构建出一系列内涵丰富的人文传统,值得进行梳理考察。

一、经学解释与“有文在其手”的“客观存在”

“有文在其手”的记载始见于《左传》:

宋武公生仲子,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为“鲁夫人”。(《隐公元年》)

季世曰唐叔虞……及生,有文在其手曰“虞”。(《昭公元年》)

昔成季友,及生,如卜人之言,有文在其手曰“友”。(《昭公三十二年》)*左丘明传、杜预注、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713、2023、2128页。

孔颖达《正义》云:

手之文理自然成字,有若天之所命使为鲁夫人然,故嫁于鲁也,成季、唐叔亦有文在其手曰“友”、曰“虞”。

对于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正义》进一步解释:

《正义》继而认为“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为‘鲁夫人’”其中不可以解作:“曰‘为鲁夫人’”,指出:

此传言“为鲁夫人”者,以宋女而作他国之妻,故传加“为”以示异耳。非为手文有“为”字。

不难发现,无论是孔颖达“掌纹容或与石经字体相似”的判断,还是王、段的观点,认为“为”字属于掌纹,在逻辑上的依据,其实都是认定了“汉字字形与手中掌纹存在着的某种近似关系”。

通过以上对相关甲骨文、金文字形的考察,不难总结出在汉字线条化、规范化过程中,“线条”搭建起来的“手”字、“掌”字与人手中掌纹确实非常接近。类似的构形在其它汉字中也有出现,或者从这些构形可以直接联想到手中的掌纹,或者由近似的线条,可以将其它汉字与手、掌二字联系起来,再与掌纹建立联想。

这种联想的源头,应与通过龟甲兽骨占卜,查看其横竖裂纹来判断吉凶有关。占卜所用的甲骨文,字形有很强的象形性。清人胡渭指出“龟之有文,如木石之文理,有可推辨,又如鲁夫人、公子友有文在其手之类。”*胡渭:《洪范正论》,《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52页。汉字源于图画,通过描绘物体的代表性特征由图画抽象为符号,即所谓“象形”,这是汉字最基本的形体构造之一。《说文·叙》释象形“画成其物,随体诘诎”,*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第755页。“随体诘诎”就是“以弯曲的线条”画成物体,而这些“线条”固定下来,实际已经包含了对图像的理解。这些理解经过完善,逐渐形成了先民将图像转化为线条的“共同意识”。当先民面对掌纹的图像时,经由“共同意识”,便会自然而然联想到文字,也就产生了所谓“有文在其手”。“有文在其手”符合先民在文字形成过程中的一些观念和体认,确有"客观存在"的可能。

总之,“有文在其手”最初载于经书,而其来源则与先民在文字形成过程中某些观念相关。《正义》将“有文在其手”与石经古文相联系,实际上是以文字的构型为媒介,利用文字与掌纹的相似来进行解释,符合汉字发展的规律,也为“有文在其手”的客观存在找到了相对合理的依据。因此,“有文在其手”也成为经学、小学考订、注释中的知识资源,不断得到接受和阐释。

二、成为谶纬的“有文在其手”

“有文在其手”的“客观存在”,反映出先民在汉字在从“画成其物”到笔划规范的演进过程中的象形思维。但这种思维在古代却经常被神秘化,随着汉代谶纬之学的兴起,源自于经的“有文在其手”也被赋予了谶纬的意义。

《左传》所载“有文在其手”两例都来自解梦、占卜的提示,不难使人联想到《韩非子·诡使》曾提到所谓“视手理”。

今战胜攻取之士,劳而赏不沾,而卜筮、视手理、狐蛊四为顺辞于前者日赐。*韩非撰、王先谦集解:《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412页。

“视手理,即相掌之术”。*文廷式:《纯常子枝语》,《续修四库全书》第1165册,第227页。韩非将“视手理”与卜筮、狐蛊等并列,一如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所说“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209页。这里的“视手理”也应近乎于当时的占卜(史)官,职责是为统治者解读掌纹。卜有卜辞,而其中有些卜辞具备谶诗的性质,也就是所谓谣谶。*刘师培认为谶纬与“家为巫史”的遗风有关,虽然其为“援饰遗经之语,别立谶纬之名”,实际上应渊源自“民神杂糅,祝史之职特崇”的时代。(《谶纬论》,邬国义等编校《刘师培史学论著选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10页)吴承学师则指出“所谓‘谣谶’是指那些民间流传的以歌谣形式预兆未来社会政治状况的谶言。”(《论谣谶与诗谶》,《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第三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5页)以往“有文在其手”经常被视作谣谶,清代所辑《古今图书集成》中,即将“仲子生有文在其手曰鲁夫人”归入谣谶部,*《古今图书集成》,雍正四年铜活字本。这种判断显然不尽合理。通过对“有文在其手”客观存在的分析,不难寻绎出古人所谓的解读,实际上是观察掌纹并进行判断和联想,这基于图像的思维过程,与谣谶依赖多义性的歌谣并不相关。

在汉代的纬书中,“有文在其手”与谶纬思想的神秘主义结合,派生出一套“特殊”的话语体系。

在这套体系中,掌纹呈现的内容不仅可以附会为具体的文字,还可以从掌纹的图像派生出更复杂的意义,如《春秋元命苞》谓:“蚩尤虎卷,威文立兵”。宋均注:“卷,手也,手文威字也。”*安香居山等编:《纬书集成》,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89页。上古时代没有文字,纬书此说虽然来自附会,但从《礼记》载东夷“被髪文身”之说,不难想象,“威文”很可能是一种是代表兵的纹身图案。而在《论语摘辅象》则将孔子弟子的品行一一与掌纹对应,如“仲弓钩文在手,是谓知始;宰我手握户,是谓守道,子游手握文雅,是谓敏士;公治长手握辅,是谓习道;子贡手握五,是谓受相;公伯手握直期,是谓疾恶;澹台灭明岐掌,是谓正直”。*安香居山等编:《纬书集成》,第1070页。从王充《论衡·佚文》中,可以发现汉人解读掌纹的方式。

察掌理者,在左不观右,左文明也。占在右,不观左,右文明也。《易》曰:“大人虎变其文炳,君子豹变其文蔚。”又曰:“观乎天文,观乎人文。”此言天人以文为观,大人君子以文为操也。*王充撰:黄晖校释:《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865页。

《易·系辞》云:“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说文》释文为“错画也”,将代指手中掌纹的“文”与《易》中涵义丰富的“文”相接,进而能够解读掌纹的图形。视手理(察掌理者)对掌纹的解读与政治关系紧密,其所“视”“察”的是精英群体“大人君子”的掌纹,而不是普通下民,将代指手中掌纹的“文”与《易》中涵义丰富的“文”相接,经由他们的解读,利用的“文”字的多义性,使得掌纹得以包含《易》中“圣人之治道”。所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从掌纹中能解读出与“时变”、“天下”有关的内容,这与谶纬运用所谓预兆服务于政治目的入出一辄。

史书中以“有文在其手”为谶的记载,首见的是两汉之交的公孙述。王莽取代汉朝后,公孙述割据四川,后自立为帝,《东观汉纪》载:

述梦有人语之曰:“八厶子系,十二为期。”觉,语其妻,对曰:“朝闻道,夕死尚可,况十二乎!”

公孙述,有龙出其府殿中,夜有光耀,述以为符瑞,因称尊号,改元龙兴。

述自言手文有奇瑞,数移书中国。*刘珍等撰、吴树平校注:《东观汉记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911页。

王莽为了达到政治目的,大力提倡谶纬,炮制出很多符命,以之为其执政合法化的凭证。当时这种宣传影响很大,其它政治势力也纷纷效仿以谶纬张目。公孙述应合称帝种种符瑞有梦中得谶、瑞兽现形等,而“有文在其手”也是其中之一。《东观汉纪》未说明公孙述手中究竟为何字,《后汉书·公孙述传》对此事的记叙,基本沿自《东观汉纪》,而有所增添。

述梦有人语之曰:“八厶子系,十二为期。”觉,谓其妻曰:“虽贵而祚短,若何?”妻对曰:“朝闻道,夕死尚可,况十二乎!”会有龙出其府殿中,夜有光耀,述以为符瑞,因刻其掌,文曰“公孙帝”。*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535页。

《后汉书》说明公孙述掌纹呈现出三字“公孙帝”,直接地预示公孙述应当称帝上合天意,而梦中得谶、瑞兽现形似乎只是为此三字作注脚。更为关键的信息是“因刻其掌文”,从“刻”字可以看出“有文在其手”在当时的传播方式,似乎应是以掌纹的图像为谶,将从中解读出天授的“公孙帝”的三字刻在某种载体之上,然后昭示天下,也就是所谓“移书中国,自陈符命”。

从接受角度来看,首先“有文在其手”直接具象于人体,与古人在所谓“骨相”上种种神秘的附会一脉相承,*关于“骨相”的奇异,先秦有很多传说如“黄帝龙颜,颛顼戴午,帝喾骈齿,尧眉八采,舜目重瞳,禹耳三漏,汤臂再肘,文王四乳,武王望阳,周公背偻,皋陶马口,孔子反羽等”,作为帝王将相地位、能力受之于天,或异于常人的证据,汉人将“骨相”进行了理论化,代表作如王充《论衡·骨像》、王符《潜夫论·相列》等。理论的基点大约都是“天授骨相”,“命运与骨相相关”。较之辞语隐晦的谣谶似乎更容易传播和理解。其次“有文在其手”出自《左传》,在汉代谶纬学说中,依《左传》为图谶是当时政治生活中的显途,如公孙述之后,“贾逵欲尊《左氏传》,乃奏曰:‘五经皆无证图谶以刘氏为尧后者,惟《左氏》有明文。《左传》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范氏其后也。范归晋后,其处者为刘氏’”。*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第535页。通过后人所辑的《世本·氏姓篇》,可以发现其中已经记载“刘氏,本自陶唐氏,其后刘累学扰龙”。*秦嘉谟辑:《世本》,《世本八种》,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239页。这种说法在后世逐渐演变为“刘累有文在其手曰刘”的说法,如:

刘氏出于祁姓,帝尧陶唐氏子孙生子有文在其手曰:“刘累”,因以为名……有子留于秦,自为刘氏。(《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欧阳修等:《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244页。

尧之子十,其长考监明先死,而不得立,故尧有煞长之诬。监明之嗣式封于刘,其后有刘累,事存《汉纪》。《唐表》云:“陶唐子孙生子有文在其手曰刘累,”按《左传》“有文在其手曰刘”。(《路史》)*罗泌:《路史》,《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3册,第312页。

检索可知,《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是这种说法目前看到的最确切的出处,但《新唐书》中并未给出所据。直到南宋罗泌《路史》,才指出“刘累有文在其手曰刘”之说出自《左传》。但是,在今所见《左传》中,载“刘累”事的“昭公二十九年”并无此句。事实上,孔颖达在《正义》中已经说明:“《传》说‘处秦为刘氏’,未知何意言此。讨寻上下,其文不类,深疑此句或非本旨。盖以为汉室初兴,捐弃古学,《左氏》不显于世,先儒尤以自申。刘氏从秦徙魏,其源本出刘累,插注此辞,将以媚于世。”*《十三经注疏》,第1713页。既然《文公十三年》“其处者为刘氏”句,有可能为汉儒或增加,*杨伯峻先生与前人观点不同,认为“其处者为刘氏”应为《左传》所固有,聊备于此,参见《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597页。那么罗泌所言的《左传》“有文在其手曰刘”出处很大可能来自某种窜伪的版本或者臆造。从汉儒插注媚世情况看,当时将“有文在其手”植入以尊刘姓为目的的谶纬阐释,显然属于题中之义。在大致相同的社会氛围中,较之贾逵等人从《左传》附会图谶,公孙述以源自《左传》的“有文在其手”说明其称帝的合法性,不异于一种“导夫先路”的举动。

在建构政治神话的语境中,解读谶纬化的“有文在其手”,或许可以得出当时较为具体的政治目的。《左传》中,唐叔虞,季友的名字都是取自手中之字,这就是所谓“以名生为信”,*《左传·桓公六年》载桓公得子,向申繻询问如何取名。申繻对曰:“名有五,有信,有义,有象,有假,有类。以名生为信,以德命为义,以类命为象,取于物为假,取于父为类。”“以名生为信”也就是以婴儿身上的特殊标记取名,将手中的掌纹想象为汉字,不啻可以视作一种可以取名的特殊标记。并没有太多复杂含义。至《晋书》则记载刘渊诞生时“左手文有其名,遂以名焉”。*房玄龄等撰:《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2645页。在以谶言作为政治话语时代,各种妖异怪诞层出不穷,仅仅预测姓名的谶言似乎称不上神秘。但联系刘渊的世系,作为匈奴人,预言其出生就有汉名,无疑对修饰其世系与血统有着某种帮助。*刘渊的汉姓汉名与其世系关系紧密。赵勇先生指出:“并州屠各酋长的假托世系,可以追溯到刘渊之父刘豹。单于呼厨泉留质于邺,右贤王去卑归监其国,始终维持了胡姓、胡名。只有于扶罗子、左贤王某改为汉姓、汉名,是不可思议的。笔者以为:于扶罗之子、左贤王某所使用的姓名,应该也是胡姓、汉名。他被称为刘豹,其实是后人的附会。嘉平年间,并州屠各酋长刘豹统一五部,此人使用的是汉姓、汉名,南匈奴贵族也有使用汉姓、汉名者,其中最著名的人物,有两位右贤王刘猛与刘宣,唐长孺先生说‘刘渊的假托世系,自然首先要取得匈奴贵族如刘宣的承认’。”(赵勇:《汉赵史论—匈奴屠各建国的政治史考察》,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05页)所以刘渊的汉姓汉名,是其伪托出自于扶罗之后,与刘猛、刘宣等“血脉相连”的一个重要体现。此外,这种预言的传播,对刘渊的民族身份起到模糊和掩饰作用,在刘渊建立融合胡汉的政权的过程中,可能存在着积极的意义。

《隋书》载杨坚“有文在其手曰‘王’。长上短下,沈深严重”。*魏征等撰:《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6页。杨坚在掌控北周朝政后,不断为自己加封,散布“有文在其手曰“王”的预言,在其受封隋国公而未进位隋王时,显然具有现实意义。对掌纹的细节添加,也为预言赋予了更多的阐释空间。《潜夫论·相列》谓:“手足欲深细明直”,就指明手足纹以细、深为佳。*汪继培笺注《潜夫论》时并未对“手足欲深细明”进行解释。(参考《潜夫论笺校正》,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10页)汝企和先生指出:“《潜夫论·相列》中,有一句话颇耐人寻味,即‘手足欲深细明直’—显然,手足的外形是不可能‘深细明直’的,这些词确实是形容手纹(或脚纹)的。”这种解释是合理的,值得参考。(《中华传统文化探幽》,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13页)如此,就可以解读出杨坚的手中掌纹的“长上”昭示其上应天命,掌纹的“沈深”则寓意其富贵吉祥,对掌纹的细节描写,无疑使得“有文在其手”的预言内容更加丰富化、神秘化。

谶纬化的“有文在其手”所呈现的文字,在不同的载录中,有时会产生变貌,其中原因很可能来自编造谶纬的政治目的发生改变。《梁书》载萧衍“有文在右手曰“武”。*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2页。“有文在其手”赋予萧衍的“武”,似乎是预测其“以武见功”,联系其称帝前拜为“大司马”,此“预言”在当时可谓立验。至于是否亦有意预测其死后获得“武帝”谥号,在萧衍在世时,显然编造这样的谶言不符合常理。但在其子萧绎的《金楼子·兴王》中却明确写作:

高祖武皇帝……有文在其手曰武帝并上讳三字。*萧绎撰,陈志平等疏证校:《金楼子疏证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6页。

《兴王》中提到萧衍“即位五十年”,*梁武帝在位四十七年,五十年当为约数。可推知《金楼子》此篇应当作于梁武帝死后。《梁书》载萧衍太清三年(549)五月“崩于净居殿”,十一月“追尊为武皇帝,庙曰高祖。”*姚思廉:《梁书》,第5页。萧衍从驾崩到得谥,中间相隔了大概六个月的时间。天子驾崩,依礼要“大臣之于南郊,称天以谥之”,*《白虎通》:“天子崩,大臣之南郊谥如何?以为人臣之议,莫不欲褒称其君,掩恶扬善也。故之南郊,明不得欺天也。(陈立:《白虎通疏证》,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72页)而“谥号”的确定,需要大臣上书,*即上陈谥议,如汉时已有崔骃《章帝谥议》。再由皇帝决定。从《艺文类聚》中录有梁元帝萧绎所撰“高祖武皇帝谥议”*欧阳询:《宋本艺文类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46页。选本中多截取《艺文类聚》此句为标题,应非萧绎“谥议”原题,而且这篇“谥议”没有“宜上尊号曰某”的结论,可能是《艺文类聚》从原文中只截取了一部分。来看,萧绎是参加了萧衍定谥的过程。作为萧衍之子,萧绎的记录从常理看应该更加可信,但为什么《梁书》不采其说呢。众所周知,《梁书·元帝本纪》未著录《金楼子》,根据钟仕伦先生的研究,可以得知姚察所据的梁朝史料中并未有涉及《金楼子》。*参见钟仕伦《〈梁书`元帝本纪〉失载〈金楼子〉的原因》,《金楼子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5-27页。在姚察之前,已经有沈约、周兴嗣、裴子野等受命撰写《梁史》,之后许亨写成《梁史》五十八卷,谢吴也撰有《梁书》四十九卷。姚察所撰《梁书》则对这些前人所撰的内容,多有参考和继承。清人赵翼指出:“《梁书》本姚察所撰,而其子思廉续成之。今细阅全书,知察又本之梁之国史也。各列传必先叙其历官,而后载其事实,末又载饰终之诏,此国史体例也。”又云:“《梁书》悉本国史,国史有传则传之,所缺则缺之也。”*赵翼:《廿二史札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71页。由此或许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承续有自的史料中,一直存在萧衍“有文在其手曰武”的记载,这种记载可能来自为萧衍“当时”政治活动所编造的“谶言”。“谶言”在社会上已经公开流传过,所以《梁书》、《南史》都延续这种写法。“有文在其手曰武帝并上讳”则仅应该出自萧绎之手。联系“高祖武皇帝谥议”,对萧绎的这种行为比较合理的推测是:可能是出于他的某种考虑,对“有文在其手曰武”进行改造,以成为定谥“武帝”的一种“合法性宣言”,藉以说明此谥号“受之于天”,当然这其中如果还包含别的什么目的,则非今人能够窥探的了。

三、“有文在其手”人文传统的延伸

“有文在其手”见之于春秋首简,其原始意义是古代士人阶层普遍性的知识。汉代以来多“有文在其手”被纳入谶纬阐释,成为一种政治书写,但因其原始意义的认知群体非常庞大,所以关于其中解释并不能被完全限定于一端。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形成了与原始出处既具有内在联系,却又存在非连续性的的意义序列,这就意味着“有文在其手”人文传统已经有所延伸。

在古代姓氏学中,“有文在其手”被赋予了姓氏起源的意义,这在其原始出处《左传》中是不具备的。

姓氏是中国人最有归属感的文化符号,在古代姓氏又与阶级、门第紧紧相关,所谓与郡望相属,由此知宗脉所出。六朝实行九品中正制,高门大族掌握话语权以姓氏、郡望自矜,唐代虽然废除了九品中正制,但姓氏的高低等级仍然存在。为了确定和维护姓氏的等级,唐代一直有编修姓氏书的传统,如唐太宗时期修《氏族志》、武则天时期修《姓氏录》、及林宝所辑《元和姓纂》等,在这些姓氏书中,时常能见到以“有文在其手”被一些姓氏引为源头的现象。

以“有文在其手”作为姓氏起源,如前文所述,始作俑者还是汉代出于政治目的,从《左传》找到证据神化刘氏始祖的谶纬阐释,而吕思勉先生则据此指出:“自是之后,自托帝王之胄裔,复成积习。”*吕思勉:《秦汉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734页。如《元和姓纂》中记载“武:周平王少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武,遂以为氏族。”*林宝撰、岑仲勉校记、郁浩贤等整理:《元和姓纂》,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882页。此说不见于先秦典籍,胡三省指:“此由武后附会为之说也。”*林宝撰、岑仲勉校记、郁浩贤等整理:《元和姓纂》,第882页。联系到《姓氏录》将武氏置为第一,则利用“有文在其手”神化其得姓,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了。又如《元和姓纂》所载鞠氏来源:“后稷生不窋,生而有文在其手曰鞠。”*林宝撰、岑仲勉校记、郁浩贤等整理:《元和姓纂》,第1439页。岑仲勉先生考察“生而有文在其手曰鞠”来源系自《姓氏篇》,原作“后稷生不窋,鞠子公刘”。*林宝撰、岑仲勉校记、郁浩贤等整理:《元和姓纂》,第1439页。则“有文在其手”显系后世附会,但这也说明当世家大族崛起以后,得姓自“有文在其手”也不再是帝王的专利。

当“有文在其手”越来越多的被赋予姓氏起源的含义,又经过不断地传播和接受,则自然形成了一种“姓氏应当来自有文在其手”的认知,使得人们谈及姓氏会不自觉的联想到“有文在其手”。例如孤独及《唐故朝议大夫高平郡别驾权公神道碑铭》写道:

权氏之先,出于颛顼,其远祖殷武丁之小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权,因以权受封,且命氏焉。*孤独及:《毗陵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65页。

权氏源自“有文在其手”之说,似乎只见于孤独及此文,在较其晚出的《元和姓纂》,乃至宋人所编《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中都没有引用。是否存在孤独及为了谀墓,而特意神化权氏其得姓,现在殊难考证清楚,但是“姓氏应当来自有文在其手”的认知一旦普遍化,也就不会被是否经由姓氏书收录所限制,甚至可以根据需要进行制造。

郑樵在《通志》中对其所见源自“有文在其手”的姓氏一一驳斥并指出:“大抵氏族之家言多诞,博雅君子不可不审。”*郑樵:《通志二十略》,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54页。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呼吁,很可能有关“有文在其手”的“氏族家言”在当时已经相当普遍化了。尽管知晓这种提法的荒诞,但士大夫阶层对“姓氏应当来自有文在其手”认知的态度,却并不十分排斥。如危素《临川危氏家谱序》中写道:“危氏之始,莫可稽,或谓周武王之妃感异梦而生有文在其手,似迂诞而难信,然疑若未可以遽削也。”*危素:《危学士文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4册,第117页。同样,危氏源自“有文在其手”的传说,在唐代以来所纂姓氏书中都未载,危素指出其中说法“迂诞而难信”,但也不完全进行否定。或者可以这样理解,作为一种知识资源,“有文在其手”已经成为了姓氏学人文传统中必不可少的内容。这时对于其言是否多诞的衡诂,显然已经退居次席了。

再以刘氏源自“刘累有文在手曰刘”为例,前文已经分析,可能源自汉代服务政治需要的谶纬之言,但在后世严肃的姓氏学考证之作中,“有文在其手”作为刘氏得姓之源的材料,一直被视作信说。在宋人邓名世的《古今姓氏书辩证》、清人张澍的《姓氏寻源》等姓氏学名作中都将其采为证据*将二书与相关文献比较,可以邓名世所引本自《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而张澍所引则本自《路史》。从此也能窥见,作为北宋末南宋初之人,邓名世所见的文献中,仍然是“有文在其手曰刘累”,而到了罗泌《路史》应该完成了从“有文在其手曰刘累”到“有文在其手曰刘”改造,所以清人张澍能沿从其说。(参见邓名世撰、王力平点校:《古今姓氏书辩证》,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28页;张澍撰,赵振兴点校:《姓氏寻源》,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252页。),引为刘氏一条的开端。当然,这样的现象也正可视作“有文在其手”自身人文传统扩大的一种体现。

“有文在其手”在古代诗文写作中也时见使用,如图1所示,从《左传》到谶纬再到姓氏起源,可以看出“有文在其手”的人文传统呈现出一种线性的延伸。在古代诗文写作中,作为用事存在的“有文在其手”,似乎直接源自《左传》,所包含的意义也与之前二者呈现出了既有内在关系,而又存在非连续性的形态。

图1:“有文在其手”人文传统的延伸

成为诗文用事的“有文在其手”,出典往往明确系于《左传》“仲子因之而为鲁夫人”,一些涉及女性的文章使用“有文在其手”典,就是从“夫人”延申出对女性地位的褒扬赞美之意。如:

二年,奉诏向甘州迎皇后,有文在其手,仲子之归,纪裂繻来,卿为君逆……(庾信《周大将军赵公墓志铭》)

夫人有文在其手,有象应图,荣耀夙彰,徽华早茂……(庾信《周赵国公夫人纥豆陵氏墓志铭》)*庾信著,倪璠注:《庾子山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012页、第1035页。

母太安人郑为端简公女兄,生而有文在其手,卜而有凤于飞……(刘世教《先方伯府君行状》)*刘世教:《研宝斋遗稿》,《四库未收书辑刊》六辑第25册,第422页。

庾信的《周大将军赵公墓志铭》,以“有文在其手,仲子之归”修饰上句“迎皇后”,无疑是沿用了《左传》本事中鲁惠公娶宋仲子的涵义。正如《文心雕龙》所谓“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而在《周赵国公夫人纥豆陵氏墓志铭》中,则从《左传》典源翻出深意,更接近《公羊传》“子以母贵、母以子贵”的解释,进而引申出赞美墓志身份高贵之意。到了明人刘世教笔下,“生而有文在其手,卜而有凤于飞”的对子,甚是工整。在文化高度发达的明末,这些出自《左传》、《诗经》的典故,很多时候已经形成熟套。施“有文在其手”和“凤凰于飞”二句于女性,赞颂女性出身高贵、婚姻美满,应该是多数文人所能习惯使用的知识。

除此之外,“有文在其手”在士人的笔记中也时常出现,用来神化人物。如南朝刘敬叔《异苑》写陶侃左手有文,*刘敬叔:《异苑》,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32页。有相士谓之“竖彻于上,位在无极”,陶侃以针挑,虽然流了很多血,最后竟形成一个“公”字,预示陶侃仅位止于公。孙光宪《北梦琐言》“裴相生于于阗国事”,*孙光宪:《北梦琐言》,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22页。写唐代名相裴休,因好礼佛,死后转世为于阗国王子,而生时“有文在其手”,显现正是裴休的名字。这样的载记,虽然与俗文学有某种近似之处,但其呈现的仍然是士大夫的眼光和趣味。这些笔记逸闻丰富了“有文在其手”的内涵,使得用“有文在其手”事典时,除了能溯源自典故生成的源头外,还与这能从这些笔记逸闻结合派生出新的含义。如徐寅《贺清源太保王延郴》诗有句“陶侃文成掌握间”*徐寅:《钓矶文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313册,第437页。,就用陶侃有文在其手事,陶侃的“有文在其手”显然出自《异苑》,而解读此句,则不难发现“有文在其手”原本的含义如“人性奇者,掌文藻炳”,其实也涵括在其中了。

梳理“有文在其手”的人文传统,可以发现以文字象形为缘起,其中存在着经学解释、谶纬政治书写、姓氏起源、诗文用事等意义序列。先民根据文字象形想象出的“有文在其手”,具有相当的神秘性。随着谶纬学说的兴起,神秘性逐渐被放大。被纳入政治书写后,“有文在其手”则成了帝王的专属某种“生理特征”。但随着唐代以来姓氏学把“有文在其手”接受为知识资源,产生附会数量逐渐增加,又使得姓自“有文在其手”的范围大大扩展,不再限于帝王,而“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一进程又似乎消解了“有文在其手”的神秘性。诗文用事中“有文在其手”与谶纬、姓氏学方面的意义并不连续,但神秘性的不断消解,却也使“有文在其手”从典故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用语。这样的变化,反映出中国古代某些知识传递的普遍规律,神秘性由强变弱,使用范围的由小到大,这是人的思维、语言形式与社会需求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必然结果。

四、余论

通过以上的考察,不难发现“有文在其手”的人文传统一直依托于《左传》及相关考订、正史、杂史、士大夫所撰的姓氏学著作,以及文人正统的诗文写作等,简单可以归纳为“经史子集”,这显然从属于精英文化。但古人对手相的理解,远不限于经典著作和精英文化。在有着深厚民间信仰基础的命理文化中,看手相其实也有着一套理论体系。例如托名陈抟所辑、明人袁忠彻编《神相全编》。其中关于相掌有一篇《玉掌记》,仔细观察《玉掌记》总结的掌纹图案,可以发现这些图案与古文字也有着很大程度的相似。

命理文化中的掌纹图形与相关总结,是否可以纳入“有文在其手”的人文传统呢?分析二者的载体和传播途径,显然是不可以的。但命理文化中的看手相又似乎与“有文在其手”人文传统中的汉字象形、韩非子“察掌理”乃至《论衡》、《潜夫论》的某些话语隐约相关。这或许说明了,在研究中国古代文化时,从小传统中获得的知识,往往也可以与经典著作和精英文化互相参证,而二者兼收,则无疑可以在相关研究中产生更为深入的认识。

图2:《神相全编》卷八《玉掌记》明致和堂版③

图3:《神相全编·玉掌记》,《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艺术典》卷六百四十

图4:铅印本《校正神相全编》扉页、卷八《玉掌记》

[责任编辑]刘晓春

赵宏祥(1987-),山西山阴人,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副研究员。(广东 广州,510275)

*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课题“中国古代文体学发展史”(课题编号:10&ZD102);中山大学2017年度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青年教师培育项目“清人注清诗”(项目编号:17wkpy89)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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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7)04-13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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