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林 孙 佳
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视域下的城市社区博物馆研究*
黄永林 孙 佳
在我国的城市化进程中,随着传统文化空间被改造,城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遭遇前所未有的困境。社区博物馆因其强调对社区自然、人文环境的整体、活态保护,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原则不谋而合,是城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一种值得尝试的新途径。但由于我国社区博物馆尚处于初步探索阶段,对社区博物馆的认识存在偏差,在管理理念、运营模式、商业开发、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方面陷入误区。积极探索社区博物馆建设与城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之间的关系,坚持以人为本,以整体性、原真性、活态性、公开性原则建设社区博物馆,对于保护和传承城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守护城市文化根脉、促进城市的可持续发展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城市 社区博物馆 非物质文化遗产 保护
当前,我国正处于告别传统农耕社会、进入工业化时代的转型时期,城市化成为不可逆转的潮流,城市建设的速度和规模前所未有。在如火如荼的城市改造与扩张中,“无地方性”的公共场所和城市空间大量出现,城市面貌逐渐趋同,瓦解着传统地域文化,改变着城市的生活环境、生活方式和市民心态。同时,大量古建被拆毁,历史遗迹被占压,历史城区、街区等城市非物质文化遗产赖以生存的文化空间被破坏。加之现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体制和机制在面临城市化所引发的问题时显得应对能力不足,导致大量城市非物质文化遗产濒临消亡。社区文化是城市文化的缩影,与城市文化一脉相连。在城市中历史文化资源富集之地,以社区博物馆的形式对城市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整体性、活态性的保护,对于延续城市文脉、提高城市文化品位、促进城市和谐发展极有裨益。
(一)西方国家对社区博物馆的理论及实践探索
社区一词源于英文“community”,有社会、团体、公众、共同体等多种词义,20世纪30年代被引入中国社会学界。综合中西方学者对社区的定义,社区不仅是行政区域,更是一个聚集其中的人们的生活共同体,居民们共同分享着特定的自然环境和不曾断裂的文化传统,以共同的语言、风俗、文化为联系纽带,并由此产生归属感和认同感。*黄春雨:《社区博物馆理论与实践的思考》,《中国博物馆》2011年合刊。
社区博物馆的实践探索开始于20世纪60年代的西方。经历了三次工业革命的西方在享受着生产力高度发达所带来的优势的同时,也面临着工业文明带来的一系列生态和社会危机。人们对标准化、机械化、商品化、城市化、一体化的所谓“现代主义”带来的负面影响进行不断的反思,掀起了后现代主义思潮。后现代主义以反传统为特征*王岳川:《后现代主义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51页。,矛头直指现代工业文明和西方传统价值观念。在这一思潮的影响下,人们更加关注对生态环境、弱势群体、多元文化的保护,催生了环境保护运动、妇女运动、反战运动等一系列社会运动。同时,人们也对作为重要城市文化空间的博物馆产生了更多的期待,包括对社会的责任感、对社会问题的敏感度以及更广泛的开放性。在这一背景下,对传统文化或弱势文化进行原地的、整体性保护的社区博物馆应运而生。1967年,美国史密森学会在华盛顿特区的安娜考斯提亚黑人聚居区建立起第一座以社区冠名的博物馆,社区居民作为主要参与者策划了一系列紧扣当代社会问题及社区实际问题的展览,在美国社会引发了巨大反响,引发了整个社会对弱势群体和亚文化的关注。这一现象在博物馆学界也引发了热烈的讨论,并被认为是新博物馆学运动的肇始。
1971年,法国博物馆学者乔治·亨利·里维埃(George Henri Riviere)和于格·戴瓦兰(Hugues de Varine)提出“生态博物馆”的概念,提倡在有特殊历史意义或有独特文化生态的地区建立博物馆,以展示记录该地区历史并服务于社区。生态博物馆的概念一经提出,便在加拿大、澳大利亚、拉丁美洲、日本等地盛极一时,各国先后建立起一批生态博物馆。197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与国际博物馆协会在智利举行了以“博物馆与当代社会”为主题的圆桌会议,学者们提出,博物馆应随社会的发展而不断变革,传统博物馆应适当社会化,服务于社会、社区发展,并提倡建立为社区居民服务的新型博物馆*甄朔南:《什么是新博物馆学》,《中国博物馆》2001年第1期。。这种理念扭转了经验博物馆学的“非人性”倾向*宋向光:《物与识:当代中国博物馆理论与实践辨析》,北京: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9页。,使得博物馆的关注点从历史事实和“物”的收藏、陈列上转向以人为中心,直面社会问题,关注当下人类的生存环境,直接服务于社区,为博物馆回归大众开辟了新的路径。这次会议也被认为是新博物馆学诞生的标志。
1984年,加拿大魁北克省举办了以“生态博物馆和新博物馆学”为主题的国际研讨会,会议发表的《魁北克宣言》提倡扩大博物馆功能,协调人类与自然环境的关系,深入为社区和特定群体服务,并强调社区居民是博物馆的主人。这份宣言被学术界视为“新博物馆学运动”运动的纲领性文件,成为新博物馆学理论和实践走向成熟的标志。1989年,英国新博物馆学代表学者彼得·弗格(Peter Vergo)出版《新博物馆学》一书,使得新博物馆理论正式进入学术领域*[美]珍妮特·马斯汀编著:《新博物馆理论与实践导论》,钱春霞等译,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7页。。
目前,学术界对社区博物馆尚无确切定义,对社区博物馆和生态博物馆之间的比较研究成果极少,因此在大部分语境下两者被认为是同一概念。从本质上来说,生态博物馆属于社区博物馆的范畴,二者同样以社区为单位,在强调文化遗产保护的整体性、原真性和活态性上颇有相通相同之处。但二者也存在些微差异:生态博物馆强调对馆区自然生态和人文社会生态的整体性保护,有两层内涵;社区博物馆则较少关注自然遗产,而更关注人文社会环境,致力于解决社区现实问题。概括来说,社区博物馆是一种将历史文化与空间结合起来,对社会主流文化和亚文化进行整体性保护的新型博物馆,其特征在于强调公众参与,突出文化的差异性、多元性,关注日常生活。不同于传统博物馆与参观者之间橱窗式的单向联系,社区博物馆更像是一面双向镜,参观者可以从中看到不同的文化,社区中的人则可以反观自我,从而实现双方的交互影响。在镜子理论的关照下,社区博物馆成了不同的群体、信息、观念等实现交流和对话的场所,这使得博物馆的外延与内涵得到了空前的拓展,成为一种活态的文化空间。
(二)我国对社区博物馆的实践探索
西方国家对新博物馆学进行的理论和实践探索对中国产生了巨大影响。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博物馆学界就开始密切关注国际博物馆学界的新动态,意识到世界博物馆界正在发生巨大变化,并开始探寻使博物馆适应现代社会,为人类进步和社会发展服务的新途径*孙保芬:《密切注意国际博物馆学界的新动态》,《中国博物馆》1986年第3期。,生态博物馆、社区博物馆等新型博物馆的相关理论随之被介绍到中国。1995年,中国首座生态博物馆——梭嘎苗族生态博物馆于贵州省六枝特区梭嘎乡成立。之后,广西、云南等地在少数民族聚集区先后建立起一批批生态博物馆,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整体性、社区化保护方面做出了有益的探索。而后,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致力于研究新型博物馆,从最初的理论介绍、翻译国外研究成果到独立研究、进行田野调查、总结反思等,在理论与实践上取得了一些成果。
随着我国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城市文化遗产的整体性保护也日益受到重视。1996年,国际建筑协会第20届世界建筑师大会通过的《北京宪章》强调,“文化是城市和建筑的灵魂”,*单霁翔:《文化遗产保护与城市文化建设》,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作为传统文化的活态延续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受到更多的关注,人们开始积极地探讨在城市中对物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整体保护的对策。2005年10月,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第15届大会在西安召开,主题为“背景环境中的古迹遗址——不断变化的城乡景观中的文化遗产保护”,会议通过的《西安宣言》提出,文化遗产是历史信息的载体,离开了环境,就将成为孤零零的标本*单霁翔:《文化遗产保护与城市文化建设》。。人们逐渐认识到,“环境”是体现文化遗产完整性、真实性的一部分,必需加以整体性保护。
近年来,我国城市中的社区博物馆建设已经起步,2008年,天津市和平区崇仁里社区建起的社区社会组织博物馆是国内首家以社区冠名的博物馆,展品多为民间工艺品,大多是社区居民亲自创作、自愿展览的。博物馆的日常管理由社区居委会组织,居民可自愿参加。此外北京市花市社区博物馆、南京石头城社区历史文化博物馆等也较早开始进行社区博物馆建设的探索。2011年,全国生态(社区)博物馆研讨会召开,国家文物局宣布在全国开展生态(社区)博物馆示范点建设,将生态(社区)博物馆定义为一种通过对村落、街区的建筑格局、整体风貌、生产生活等传统文化和生态环境综合保护和展示,整体再现人类文明发展轨迹的新型博物馆,并将浙江省安吉生态博物馆、安徽省屯溪老街社区博物馆、福建省福州三坊七巷社区博物馆、广西龙胜龙脊壮族生态博物馆、贵州黎平堂安侗族生态博物馆列为首批生态(社区)博物馆示范点*国家文物局:《关于促进生态(社区)博物馆发展的通知》,http://www.sach.gov.cn/tabid/312/InfoID/30146/Default.aspx,2011年8月17日。。
目前,我国尚未对生态博物馆与社区博物馆进行官方的严格区分,在大部分情况下,二者被视为同一种新型博物馆。实际上,在筹建过程中,我国新型博物馆的建设基本形成了约定俗成的原则,即城市历史街区筹建的多为社区博物馆,村落地区筹建的则多为生态博物馆。
我国生态博物馆、社区博物馆比较
(一)保护城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优化城市更新模式
在城市中,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存续空间多为历史社区或街区,这些社区和街区都有一定的生命周期,在历史上也是根据城市发展而不断更新改造的。随着城市化的推进,一旦它们的区位、功能无法适应城市发展,就不可避免地面临更新改造。在经历了20世纪90年代大规模推倒重建式的旧城拆建改造以后,我国大批古城的建筑特色、街巷肌理、传统风貌已荡然无存。直至今日,这种阵痛仍时有发生,不少历史文化名城已经没有较为完整的历史街区了。而在西方国家,文化政策导向下的城市更新已越来越普遍*谢涤湘、朱雪梅:《社会冲突、利益博弈与历史街区更新改造》,《城市发展研究》2014年第3期。,通过保护和利用历史文化遗存、建设历史文化名城来振兴古城已经成为世界各地城市更新的共同模式。在西方城市更新理念的影响下,同时在吸取了大拆大建导致历史文化遗产被严重破坏的教训之后,国人已经充分认识到城市更新不应该只是经济发展的策略,也远不只是危旧房的改造、基础设施的完善等对物质环境的改造,更应该是对城市历史文化的传承、对群体记忆和认同等无形文化遗产的保护,从而使得整个城市更富于生命力,真正实现和谐的、可持续的发展。社区博物馆正适应了这种以社会文化功能为导向的城市更新趋势,为城市更新中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提供了活态的生存空间。
传统博物馆常常把藏品从原生地抽离,切断了两者之间丰富的历史、文化联系,并以静态、分离、个别的方式来展示藏品。这种孤立的、线性的展示方式往往传递出历史感和消亡感,给公众造成一种只有已经退出历史舞台的东西才会在博物馆展出的刻板印象,从而使得公众从心理上与藏品产生疏离,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极为不利。而社区博物馆则弥补了这一缺陷,它可以将非物质文化遗产原地保护起来,在原生的、活态的社会文化环境中实现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强调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动态性、整体性、开放性和可持续性保护,这是社区博物馆区别于传统博物馆的独特理念。社区博物馆可以说是传统博物馆的世俗化,它旨在服务社区,致力于激发社区居民对社区文化的自豪感,重建社区居民的文化自信心,让民众更加了解和珍视“己文化”,从而提升人们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自觉性。从受众感知的角度来说,社区博物馆动态、细致地展现非遗事象的方式更容易激发参观者对非遗的兴趣和热情,并使参观者在感情上产生共鸣,这也适应了当下体验经济大行其道的潮流。
(二)传承社区群体记忆,增强城市凝聚力
现代意义的博物馆勃兴于近代欧洲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在法国大革命的影响下,欧洲爆发了“记忆危机”,由于“记忆传统形式的大规模瓦解”而导致“表达危机”,即如何表达过去的危机*Richard Terdiman, 1993. Present Past: Modernity and the Memory Crisis.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法国社会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Pierre Nora)认为,与过去割裂的现实和人们对记忆撕裂的感知相互作用,使得人们需要将具象化的记忆置于有历史延续感的特定场所,即“记忆立场”*Pierre Nora, 1989. “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 Les Lieux de Memoire.” Representations 26——, eds. 1998. The Realms of Memory: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French Past. 3 vol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博物馆便是“记忆立场”的范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前的城市化进程也引发了城市居民的“记忆危机”。当日渐多元并不断变化的城市被越来越多具有不同文化背景与生活经验的个体充塞,个体经验之间存在大量的盲点,如果没有足够的共同记忆来填充这些盲点,必然会引发向心力的缺失。正如法国学者哈布瓦赫所说“过去不是被保留下来的,而是在现在的基础上被重新建构的”*[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办,第44页。。人们脑海中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历史记忆是需要激发才能得以重现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社区博物馆打开了城市历史的记忆通道,将人们聚合在以社区文化为核心的同一时空体内,勾起人们对历史的回忆,为历史的重现和重建创造了契机。人们出于精神与情感的需要,自觉形成文化认同,凝聚成集体。集体活动越能体现城市文化特色,人们对这种文化的心理依附性就越强,越有可能产生自豪感甚至优越感,文化认同感就越高,最终形成一种城市精神的向心力。
社区博物馆源于社区,又回归于社区,对展示社区历史,构建、传承社区集体记忆有着重要作用,通过对社区的文化遗产尤其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展览与传播,一定程度上可以还原社区的历史面貌,这对于原住居民是一种唤醒和重温,对于新居民是一种“补课”,使得新居民更加了解社区。同时,对于社区中的青少年来说又是一种教育和传承,这一过程无形中使社区的文化特色和价值观念得到传播和传承。作为社区文化遗产的收藏和传承空间,社区博物馆是建构社区文化认同、传承社区集体记忆的重要手段,其建设与发展的过程就是唤醒人们对社区和城市历史的记忆、重建人们对社区和城市的归属感、增进人们和社区之间内在联系的过程,也是强化人们身份认同、地方认同的过程,对于增强社区和城市的凝聚力有着莫大的裨益。
(三)提升城市文化形象,促进城市经济发展
社区博物馆的运营就是社区本身生活的延续,它关注社区自然与人文整体环境,将有形遗产与无形遗产的保护相结合,使真正的文化拥有者成为主体,既展示社区的历史,又兼顾社区的现在与未来,作为社区群体记忆的载体、社区内外交流对话的平台,将成为文化导向城市更新的重要元素。社区博物馆往往在文化资源富集的历史城区、街区基础上建立,这些地区长期以来处于城市的中心地带,在知名度和客流量上有着天然的优势。社区博物馆建成以后,往往成为城市中的文化地标,进而带动文化旅游业、文化创意产业的发展,产生巨大的文化附加值,为社区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
以目前唯一建于省会城市的福州市三坊七巷社区博物馆为例,博物馆保留了风貌较为完整的古建筑街区,是福州市文化资源富集之地,承载着福州悠久的历史人文底蕴。政府采取渐进改造方式,逐步改善社区基础设施建设,降低人口密度,优化人居环境,在社区建起了福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苑,以实物、图片展览和传承人现场展演的方式,展示福建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如今的三坊七巷被誉为“明清古建筑博物馆”、“里坊制度的活化石”,成为福州市最具知名度的文化名片。此外,北京、上海、杭州、苏州、南京、武汉等历史文化资源富集的城市也越来越重视历史文化街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在保留原有的街巷肌理和独特风貌的基础上,开展社区文化记忆工程,在社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开发方面进行了实践探索。这些举措有效地保护或恢复了古城传统的街巷肌理,强化了社区居民对社区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丰富了城市文化的内涵,塑造了独特的城市文化风格,提升了城市的知名度和吸引力,有些街区甚至发展成为闻名遐迩的城市文化品牌,为城市经济发展提供了强大动力。
由于我国博物馆学界更多关注新博物馆学的观点和结论,而对其得以产生并发生作用的社会历史土壤关注不够,也缺乏批判性反思,导致最早的一批生态博物馆在筹建、发展过程中问题层出不穷。学者潘年英在对贵州省第一批生态博物馆的反复考察中发现,早期的生态博物馆或多或少地打上了脱贫致富的烙印,表面上看是保护,实际上多是简单粗暴的曝光和展示,不仅没有真正起到保护和传承原生文化的作用,反而对原生文化造成巨大的冲击,使其内涵、创造力和生命力不断萎缩。同样的问题在其他少数民族地区的生态博物馆中也并不鲜见。社区博物馆的实践探索较之生态博物馆晚了十多年,一定程度上规避了生态博物馆的固有问题,但也存在一些误区。
(一)“自上而下”的建设和管理模式
社区博物馆的理念产生于西方,它根植于生产力高度发展的经济土壤,是人们对现代化进行反思,自觉形成传统文化保护意识的结果。社区博物馆并不是单纯地将传统博物馆引入社区,也不是简单的露天博物馆,而是要适应社区需要,发动社区群众直接参与社区各方面的文化管理,最终实现“文化自治”,使文化遗产及其原生环境得到整体保护,并起到联系社区的现实和过去的作用。
社区博物馆应该具备的首要条件是社区居民高度的文化自觉。这种高度的文化自觉源于人们对生活在其中的文化的“自知之明”*费孝通:《文化自觉的思想来源与现实意义》,《文史哲》2003年第3期。,社区居民既要熟知社区传统文化的源头,也要明白其所具有的特色和发展趋向。这种“自知之明”建立在较高的受教育水平、成熟的文化空间、丰厚的文化资源等基础上,同时,社区所在地经济发展水平也对居民的文化自觉有着巨大的影响作用。从全世界已有的社区博物馆发展状况来看,位于经济发展水平较高、文化资源丰厚、文化空间发展成熟、居民文化自觉度较高地区的社区博物馆往往能够较好地起到保护传统文化、加强文化交流的效果。
于格·戴瓦兰(Hugues de Varine)将社区博物馆定义为“产生于底层,而不是上层强加的,其成立要满足生活和劳作在其地的民众的需要和愿望,它在规划、创办、开放和运作的各个阶段都要积极参与到民众之中”*[法]于格·戴瓦兰:《未来的社区博物馆》,《中国博物馆》2011年合刊。。乔治·亨利·里维埃(George Henri Riviere)在提出生态博物馆的概念时强调,生态博物馆是由公共权力机构和社区居民“共同设想、共同修筑、共同经营管理的一种工具”*[法]乔治·亨利·里维埃:《生态博物馆——一个进化的定义》,《中国博物馆》1986年第4期。。因此,社区博物馆的管理应当由公共权力机构、博物馆专家和社区居民三方共同参与。西方社区博物馆较好地践行了这种自下而上的建设管理理念,且由于资金来源较为多元,并以社会团体、民间自筹或募捐等为主,因此博物馆的管理、运营受政府行政干预较少,社区居民掌握文化自主权,参与社区文化遗产保护和传承的积极性很高。
与西方以社区居民为主体的社区博物馆相比较,我国社区博物馆的筹建与管理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缺乏民众意识的政府行为。已有的两座社区博物馆均以历史文化街区为单位,设立政府直属事业单位的管理委员会,并以景区模式管理运营。如福州市三坊七巷由市政府直属的行政单位三坊七巷管理委员会管理,由市级国有企业三坊七巷开发有限公司负责运营,社区博物馆的资金来源主要是公共财政预算和政府性基金,博物馆的一切管理运营事宜皆由政府掌握。作为行政人员的管理人员往往既不具备博物馆管理、文化遗产保护等相关专业技能,又缺乏对社区文化的认同,难以起到推动社区文化遗产保护和传承的积极作用。
(二)过度的商业开发破坏了社区文化的原真性
商业开发与社区文化的原真性保护之间存在一种既相互依存又互相排斥的关系。原真性保护为社区商业开发提供可持续发展的空间,商业开发则为社区文化原真性保护提供经济上的支撑。适当的商业开发可以改善社区人居环境,为社区居民提供就业机会,提高社区居民对文化保护与传承的自觉性,促进文化的传播与交流,激发社区发展活力。而过度的、不合理的商业开发则会破坏社区生态与人文环境,冲击社区原生的文化形态和文化氛围,破坏社区的日常生活状态和节奏,使得社区文化逐渐失去传统的内涵与精神。
在我国,由于社区博物馆的休闲娱乐、文化创意等体验功能与当前大行其道的体验经济相契合,社区博物馆被追捧成为一种景区发展的新模式,工作重心往往倾向于旅游开发。以三坊七巷社区博物馆为例,目前街区有中式食品小吃店三十余家,工艺品店四十余家,西式餐厅、咖啡厅十余家,另有裱褙店、字画店、国医馆、纪念邮局、现代服装店、珠宝店等等。而在一百余家商店中,能够代表社区原生文化的仅有几家脱胎漆器店,曾经熙熙攘攘的民间手工艺老店铺,如南后街的花灯店、纸伞店等早已不见踪影。究其原因,是三坊七巷街区管理委员会将街区内店铺以高价对外招租,除裱褙老店、同利肉燕店等少数几家百年老店借助政府优惠重回街区,大部分传统民间手工艺店铺难以入驻。屯溪老街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在近300家商户中,只有寥寥数家代表社区特色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店铺,而与社区传统文化氛围相去甚远的经营项目则层出不穷,店铺经营内容雷同,特色文化附着物的消失导致社区逐渐失去原有的文化特色,社区博物馆出现“文化空心化”倾向,违背了社区博物馆服务于社区,对社区文化进行原真性保护的原则。
(三)社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工作长期被忽视
从前期规划、法规制定、日常运营中可以看出,目前我国社区博物馆的建设与运营管理明显偏重物质文化遗产,主管部门将绝大部分精力和资金投放在园林景观、名人故居、古民居、纪念性建筑物、宗教建筑物等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更新上,而对非物质文化遗产关注不够,且存在重开发利用,轻保护传承的问题。
从前期规划上来看,2003年开始施行的《屯溪老街保护整治更新规划》对屯溪老街整体环境、街巷格局、民居的保护与改善、附属设施等的保护和整治作出了详尽的规划,而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方面,仅在功能区设置上笼统地划出七个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区,且未提出具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规划。直到2016年12月发布的新版《屯溪老街历史文化街区保护规划》中,才提出了6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的主要方式,包括传统手工技艺的活态传承和展示、主题博物馆展陈、民俗文化活动表演、承办主题展览和比赛、特色产品销售、特色主题民宿,且显然重点在于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展示和利用上。三坊七巷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在2013年发布的《三坊七巷历史文化街区保护规划(修编)》中,节庆习俗、民间市场和生产商业习俗、民间曲艺等非物质文化遗产虽被列入保护框架,但未提出具体的保护措施。
从两个社区博物馆的现行法规来看,《屯溪老街历史文化保护区保护管理办法》共7章45条中,只有第12条和第32条涉及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保护区保护的主要内容中提到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即保护屯溪老街的社会网络、徽州文化、民俗民风、百年老店、地方特产。而《福州市三坊七巷、朱紫坊历史文化街区保护管理办法》共20条中,则没有列入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相关的内容。
从两个社区博物馆官方网站发布的社区活动统计来看,从2015年至2016年,屯溪老街社区博物馆仅在2015年3月和4月分别举办了春节民俗特展、杨文笔庄非物质文化遗产活态宣传活动。从2016年初至年末,三坊七巷社区博物馆举办了12场非物质文化遗产展演交流活动,而其中只有6项与社区原生非物质文化遗产相关。目前,无论是屯溪老街还是三坊七巷,一部分较有名气、商业开发价值较高,利润较大的非物质文化产品看似存续状态较好,但由于开发设计者文化素养的欠缺及受经济利益驱动,产品存在粗制滥造、缺乏内涵、品位较低的问题。此外,大部分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存续状况令人担忧,屯溪老街的徽州竹编、徽州根雕等民间技艺已濒临失传;三坊七巷的福州伬艺、福州十番音乐、立春剪纸,中秋“排塔”民间社火、家族宗祠文化、多元宗教文化传统、糕饼、泥偶、建筑及建筑构件等民俗活动和民间技艺处于濒危状态,端午节贴午时书、除夕供“公婆”、烧火炮、刻书等民俗活动则已经消失。随着民间技艺、民俗活动的式微,社区居民的群体记忆、社区文化的生命力也逐渐消逝。
(一)以人为本,突出社区居民的文化主体地位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以人为中心的活的文化遗产,它存在于人们的口头传说、艺术表演、民俗节庆礼仪、工艺技能的操作与实践中,其创造、传承、实践的主体和载体都是人,因此作为文化主体的人是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的最直接的参与者。文化主体的自发、自觉参与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中最具决定性的因素,有赖于此,非物质文化遗产才不会失去其文化根基。这就决定了社区博物馆的核心任务就是发动社区居民自发、主动地参与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诠释和再现的过程中去。
在社区博物馆的规划建设中,首先要采取有效措施尽可能留住社区原住居民,保持社区原有的社会脉络。同时,应设定社区居民准入条件,新迁入居民最好能够熟练掌握本地方言、熟知本地传统文化并乐意参与传统文化的展示、传承与传播活动。在此基础上,建立有效的社区居民参与机制,鼓励社区居民主动参与到社区博物馆建设与运营中。这种参与并不仅仅表现在展示社区文化上,更要营造出博物馆与社区融为一体的氛围,实现社区“文化自治”。为此,应成立社区博物馆事务管理委员会,负责社区博物馆日常事务,成员以熟知社区传统文化的社区居民为主,并聘请博物馆学、人类学、民俗学等相关学科专家学者作为咨询委员会成员。
社区博物馆应当是一种“低压力”的文化设施,为社区居民和参观者提供愉快的学习交流场地。管委会应当制定和实施社区居民培训计划,通过开设非物质文化遗产讲座、兴趣班、传习所等,使得社区居民在提升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和传承意识的同时,一定程度上掌握社区非物质文化遗产文化相关知识和技能。同时,要定期组织社区居民与其他博物馆进行互访学习,从而促进社区内的文化更新和知识传播,并充当社区与外界进行交流的媒介,在适应现代社会生活的同时,维护社区传统文化与价值观。
(二)坚持原真性、整体性原则,保护社区文化特色
德国学者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在著作中提出原真性理论,并将其阐释为艺术品的即时即地性*[德]瓦尔特·本雅明著:《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版,第7页。。到20世纪60年代,这一原则被纳入文化遗产保护中,并在1964年被写入第二届历史古迹建筑师和技师国际会议上通过的《国际古迹保护与修复宪章》(又称《威尼斯宪章》),成为国际公认的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要原则之一。2011年2月,我国第十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通过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法》中明确规定了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应注重其真实性、整体性。
社区文化应该是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文化,在文化认同危机不断加剧的情况下,只有保护社区内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原真性,保护社区自然、人文环境的原真性,保持本土特色,才能使人们真正理解、认同社区文化,这也是保护文化多样性的关键所在。在社区博物馆的建设中,坚持原真性原则,一方面要尊重社区文化的历史事实,从社区内的人、民风民俗、传统建筑、文化景观、自然风貌等方面综合体现历史真实,尽量避免现代化、商业化、庸俗化的附会,实现“外显性”文化与“内隐性”文化的协调统一。另一方面,也要尊重社区文化的衍变特性。文化是不断发展创新的,单纯注重历史真实性,而忽略了文化的创新性,就成了对历史遗存的机械复制,很快会失去受众基础。
社区博物馆的建设与运行要秉持立体式、整体性的遗产保护理念,不仅要对社区的自然与人文环境进行整体性保护,同时还要关注社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社会环境永远处于不断变化中,由此产生和积累的文化传统也必然随之不断变化,因此社区博物馆的管理者必需具备兼容、开放的心态,维护社区可持续发展的人文生态。同时,整体性原则还体现在对社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事象所具有的历史内涵、科学内涵、美学内涵、情感内涵及遗产相关要素的整体性保护上。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人类杰出的文化创造,是创造者对客观环境改造的表现,也是创造者主观情感的表达,具有独特的历史文化价值,因此对非物质文化遗产各方面内涵的整体性保护,也是为了保护其独特性,从而避免异化发展。
(三)坚持活态性原则,在传承中保护社区非物质文化遗产
非物质文化遗产承载着社区文化“活”的灵魂,因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传承是关乎社区博物馆存亡的关键问题。非物质文化遗产与人类的生存、发展密切相关,是一种“活态文化”,处于不断的发展变化之中。因此在保护中要遵从活态性原则,在从遗产角度对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保护的同时,还要重点关注其在当今文化生态系统和社会生活中的发展与传续。基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性特征,社区博物馆要从“保存”和“传承”两个层面开展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工作。就社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存而言,要在分门别类搜集、整理社区非物质文化遗产清单的基础上,定期排查社区内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存续情况,根据社区居民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了解程度、传承人的身体状况、培养下一代传承人的积极程度等,将传承现状大致分为良好、濒危、消失三类,对于已消失项目,要及时搜集相关历史文献资料、多媒体资料等整理存档;对于濒危项目,应根据不同的濒危原因,有针对性地采取措施加以抢救性保护。
在社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方面,对于社区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除享有政府规定的经济补贴、福利待遇之外,社区博物馆还应设立专门的保护经费、传习场所,充分保证传承人的生活水准和社会地位,让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满足负载者的成就感,激发其传承技艺的热情。此外,要结合社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实际情况,对社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工作进行详细规划,并写入社区博物馆管理条例或管理办法,从法律上保障社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
(四)坚持公共、开放性原则,促进社区文化良性发展
博物馆本身就具有公共性、开放性、服务性等特征,社区博物馆的建设与运营也应该坚持这些原则。在运营中,可以面向社区公开招募、培训志愿者,既可以节省人力成本,同时也可以培养居民的主人翁意识,唤醒社区居民的公共服务意识,促进整个社区形成良性发展态势。由于大部分社区博物馆很难有大型博物馆的知名度和客流量,为了维持正常运营,社区博物馆应当更加注重服务意识,增强展览活动的互动性和体验性,使得展览内容更具趣味性和亲和力,从而吸引参观者。
此外,我国目前的社区博物馆建设多为政府行为,作为事业单位,收入主要靠政府拨款。而在当今世界,非政府主办的博物馆数量众多且颇具规模,收入来源除了政府拨款和门票收入,还有基金、捐款、慈善组织等。随着我国市场经济的发展和文化体制改革的不断推进,在社区博物馆建设上,也应当采取措施鼓励社会各方积极参与,充分调动社区居民的积极性,让社区博物馆真正活起来。此外,还可以采取众筹等方式,除了筹集社区博物馆建设运营所必需的资金,还可以向社区居民筹集反映社区历史文化及现实生活的展品,如手工艺品、有特定年代特色的生活用品、视听材料、文件档案等,此外,场所、仪式、口述史资料、社会关系等也应该列入社区博物馆的展示范畴中,将社区博物馆与社区现实生活有效关联起来,成为社区居民认知历史、重塑文化认同并与外部世界沟通交流的媒介。
[责任编辑]王霄冰
黄永林(1958-),男,湖北仙桃人,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孙佳,华中师范大学国家文化产业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湖北 武汉,430079)
*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非遗数字化保护与传播研究”(项目编号:16JJD860009)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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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7)04-05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