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玥
没流过那么多汗
2016年里约奥运会,乒乓球男单第四轮比赛,韩国选手郑荣植对阵中国选手马龙。
这是一场原本没有悬念的比赛。郑荣植24岁,世界排名第十,马龙28岁,世界排名长期稳居第一,没人觉得马龙会输在这里,但他输了第一局,第二局又在10比7领先的情况下,被对手连追3分,郑荣植一声呐喊,镜头扫到马龙对自己撂了句狠话,“不要去着急,我×!”局势并未好转,他又输了一局。
“我再怎么预料也不敢预料,最多预料准备1:0落后,2:1落后,但0:2落后真是不敢预料。”3个月后,马龙作为这届奥运会男子乒乓球单打冠军、中国男乒第四位世乒赛、世界杯、奥运会“大满贯”得主接受了《人物》的采访。而在那刻,他想的是自己可能会输。中国乒乓球队男子单打头号种子选手输掉外战、止步16强是什么后果——深渊。
这也是原先并不被中国媒体重视的比赛。腾讯体育首席记者王怡薇是当天在场的极少数中国记者之一。男单这块金牌一向被视为中国代表团的囊中之物,现场观赛的中国球迷和记者都不多,每次郑荣植拿分,韩国人的呐喊声一浪又一浪。
尽管现场其他记者大多认为马龙会把比分扳回来,但王怡薇觉得,马龙可能真的要输了。她想到了2013年巴黎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半决赛,马龙4:2输给队友王皓,彼时的王皓已经微微发胖,早已不在巅峰期,但马龙每次打不了几个回合就丢球。王皓下来问王怡薇,马龙今天怎么了,“打出的球都不带转儿的。”
“蔫了”、“懵了”、“不知道该怎么打了”,王怡薇对《人物》记者回忆,马龙的状态和之前那次非常像。“怎么办,他要是输了,他一辈子抬不起头吧。”王怡薇在场内坐立难安。
两万公里外,马龙的球迷甘棠也在祈祷。当时是北京时间清晨4点。甘棠向《人物》记者描述,她几乎是颤抖着打开电视,一下看到屏幕里那个神情有点恍惚的马龙。甘棠从小跟着长辈看乒乓球,一路看着马龙过关斩将,“我从来没看过马龙流那么多汗”。她太紧张了,人站不直,跪在地板上看比赛。
第二局結束,马龙下场,总教练刘国梁让后背湿透的他换身衣服。“我当时说不用了不用了,因为心态当时非常着急,想赶紧追回来。他说走走走,换一个吧。”有“乖乖龙”之称的马龙最后还是顺从地从包里拿了件干净的衣服,脑袋耷拉着,跟着刘国梁走了出去。
刘国梁2002年退役后执教乒乓球国家队男队至今,这是他第四次带领男队来到奥运会。此次奥运会,刘国梁显得特别疲惫。他在多个采访中坦诚,这是从1996年当运动员以来压力最大的一次奥运会。人们已经很久没有输球的记忆,早已把乒乓球的胜利视为不变的事实。这种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刘国梁顶了十几年,作为男乒队长的马龙同样也顶着。
奥运会赛前,在厦门封闭集训的最后一天,刘国梁设置了一场比赛:马龙对阵队友郝帅,刘国梁要求马龙以0:2大比分落后这样的残局开场,必须在这样的绝境中赢回来。谁也没想到,一个月后,场景居然完全还原。
换好衣服后,刘国梁拉着马龙,指着入场口说,你从这儿走出去,再进来的时候,就相当于死过一次,你又重新来了。
“我当时自己觉得身上这种感觉又重新放松了,就感觉重新开始了一样。”马龙说。他确实当自己死了一次,再回赛场脱胎换骨,迅速追上3局。第六局,马龙在4:9落后的情况下,一分一分地抠,7:10、8:10、10:10,最终拿下了比赛。
里约奥运会前,郑荣植曾在公开采访中说马龙的比赛录像他看了整整一个月,他就是冲着马龙来的。赛后,郑荣植仰着脸哭了。胜者马龙绕场一周走向混合采访区。刘国梁伴着他走,一路对马龙说,你看现在这么多人为你加油,为你欢呼,如果你要输了,咱们这么走出去,你看你得多狼狈。
置之死地而后生
马龙出生于中国乒乓球之都,辽宁鞍山。他5岁学球,15岁进入国家队,18岁随国家队出征不来梅世锦赛团体赛,获得了自己的第一个世界冠军。他年轻,听话,天赋极佳,胜率又高,小小年纪就爬到了金字塔上层,成为国家队男队培养的核心。10年前,就有民间声音戏称马龙为“龙太子”,意指在马琳、王励勤之后,马龙就是中国乒乓球下一代的领军人物。
然而,张继科的出现打乱了所有人的节奏。2008年全国乒乓球锦标赛,张继科连胜马琳、王励勤和王皓三位奥运冠军,获得男单冠军,锋芒初露。2010年莫斯科世乒赛男乒团体赛,马龙打头阵,在大比分2:0领先的情况下被德国选手波尔反转。而赛前5分钟才被刘国梁临时决定替下当时状态欠佳的王皓而上场的张继科,拿下了德国选手苏斯,为中国队夺得关键一分。
也正是在2010年,国际乒联执委会表决通过“奥运瘦身计划”,从2012年伦敦奥运会开始,乒乓球单打比赛一个国家或地区只能有两个参赛名额。紧接着,张继科在2011年先后拿到荷兰鹿特丹世乒赛、巴黎世界杯男单冠军,为自己争取到了飞往伦敦的机票并在次年奥运会中再次夺冠,445天内收获个人大满贯,创造了历史最短纪录,至今无人打破。
马龙和张继科同龄。这两个年轻人很容易让人联想起20年前中国乒乓球的一对双子星——刘国梁和孔令辉。张继科出现后,无论是国家队内还是大众媒体上经常把两人并列,“科龙”。但是马龙却觉得自己成绩不如张继科,不愿与之并列。
在中国,乒乓球这一项目打得好的人太多了,队内竞争激烈,队友是世界冠军,教练是世界冠军,师兄都是世界冠军,师弟也必然是世界冠军。一人风头劲出,就有一人跌落低谷。“你可能打不好一次,你就再没机会出来了。”王怡薇说。张继科一路高歌猛进的同时,马龙却像中了每逢大赛必输的魔咒。2012年,张继科大满贯在手,而马龙拿遍了大小赛事的冠军,世界排名长期稳居榜首,三大赛就是一个都没有。“他觉得我没有到,你一直说,我倒是会很自卑。”王怡薇说。
马龙三次参加世乒賽,三次在半决赛中输给王皓。如今他承认,王皓在运动员时期“给我的伤害比较大”。2013年,巴黎世乒赛前广州集训,王怡薇去看望马龙,坐在他身边,“我们那么久没见了,我过去我说,Hello,他一句话都不跟我讲……我当时觉得他状态真的不太好,我觉得他可能就是凶多吉少这次。因为你自己把自己上发条上得那么紧。”
“王皓是天才型的,马龙也是天才,但是我觉得马龙的刻苦战胜了天才。”王怡薇这样评价。7年体育记者生涯中,她看过无数次国家队训练。“他们每天干一件事儿,就是在那儿打,你看一下午就要在那儿困得要睡着了。”
国家队的训练一年不间断,只有过年放一天假,平时一周练6天,从早到晚。最近,马龙连拍了几本杂志,穿的都是西装和毛衣。王怡薇夸他穿毛衣好看,马龙说其实自己很多年没穿过了。一年四季,他大多数时候都穿着短袖,冬天外面套个羽绒服,出门就是从宿舍到训练馆,有班车接送。马龙是公认的训练最刻苦的那个,每天最早来,最晚走,十年如一日,就是个劳模。“他陪练都说,龙队,咱别练了,我真的要累死了……他还不满意,他永远对自己不满意,就很苛求自己。”王怡薇说。
马龙与张继科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性格,“张继科最爱说的一句话,『龙,你能不能别那么乖』。马龙最爱说,『能别得瑟吗』。两个人完全两个世界。”王怡薇说。刘国梁曾经跟记者说,马龙太乖、太懂事了。对待张继科和马龙这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弟子,刘国梁采取了不同的方式,大赛总结中,张继科时常挨训,马龙则总被表扬。有时候刘国梁甚至会说,马龙,你犯点错误行不行。
崔庆磊与马龙相识近20年,作为队友和最亲近的朋友,他认为马龙的心魔在于,心理成熟滞后于技术。“他可能以前会受比分限制的压力,他知道这个是对的,但他不敢用,担心技术可能达不到。但其实他的技术已经比他想象当中要好了,他能打到,但是心理达不到,不敢使。”他对《人物》记者回忆,2014年乒乓球世界杯前后,马龙数次找他谈心,常说的是感觉跟继科差得太远,“够不着他”。
“我觉得他不是输在球上,他是输在人上。”王怡薇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感觉没人了解他,其实我们都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自己。”崔庆磊说。但乒乓球上了赛场就永远是一个人。这届世界杯决赛正是马龙对张继科,两人拼到第七局,最后张继科4:3险胜马龙。这一战把马龙推向自我怀疑的巅峰。
那时,王怡薇送给马龙一本网球选手阿加西的传记《OPEN》。在很多人眼里,阿加西是这个世纪最伟大的一位网球选手。“但你通过这本自传,你突然发现他其实原来如此憎恨网球,你很难想象他曾经如此憎恨网球。那段时间我觉得马龙很像,他也不是说憎恨乒乓球,他觉得乒乓球给我带来的怎么是痛苦呢,我应该是快乐才对的,应该开心才对啊。”那段时期,马龙在队里永远低着头走路,见谁都不吭气,头发都软塌塌地趴在脑袋上。
“2014年之后我觉得他已经到了那种,他觉得他没什么可输的了。我已经这样了,我再差又能怎样。”王怡薇说。外战输过,团体赛输过,爆冷出局,领先被反超……输不出什么新花样了。他当然想到了退役。但当身处深渊,退无可退的时候,眼前就只剩下向上走的路。
回首那几年,马龙说他最认可的是自己没有被打垮,没有陷入长期崩溃。“可能就算心理崩溃,自己平时还是会练习,还是想要去达到自己想要的目标,然后在其他一些比赛慢慢慢慢又累积起来,累积到一定程度又没打好,然后又累积……但可能幸运的是,累积到最后还能再打好。”
连续三届世乒赛止步半决赛后,2015年的苏州世乒赛半决赛的对手是新秀樊振东,“小胖”樊振东当年刚18岁,风头刚起,第一次打世乒赛,赛前刘国梁点评马龙和樊振东实力在伯仲之间。
以往大赛前夕,马龙晚上睡觉都很怕醒。半夜起来喝个水,“啪”一下脑海就被比赛景象填满。世乒赛半决赛之前,他反复为自己塑造积极心态,“我就站在对手的角度,我第一次比赛我肯定会紧张……想他也是第一次打,肯定会紧张。然后我进入状态快啊,对方又打双打,体力肯定消耗很大……就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想法更积极一点。”
到最后一刻,教练秦志戬对马龙说,人在做,天在看,你就放开去打吧。“意思你练那么多,肯定会有回报你的时候。”马龙对《人物》说。
那时,他对自己说,大不了输了就输了,“就退役了呗”。马龙说自己是“破罐子破摔”,摔得也够彻底,他连发型都换了——为了保持刘海向上,每次上场前需要打发胶固定。
后来王怡薇问过马龙,为什么没退役,“他说我想了想,不打球我好像也不会干别的。”
这一次,马龙赢了。自此,漫长的低谷期结束,世乒赛后马龙越打越放松,一路胜到奥运会,再无敌手。
控制,失控,放下
天性之中,马龙执着于控制一切,他喜欢一切事物尽在自己掌控之中,并从中获得安全感。他控制时间,训练、洗澡、治疗、粘球拍、换海绵,每一格的时间安排都能严丝合缝地接上。控制生活,个人物品每件都有特定的摆放位置,比赛包里的衣服毛巾叠得整整齐齐,按序摆放。存钱罐里的钱币必须全是一块钱。
他控制自己。除非是特别亲近的人,极少有外人看见马龙大哭大笑,表露明显的情绪。真正跟马龙交心的朋友很少。有时王怡薇有些无奈,最近采访马龙的媒体都来找她,“我说马龙,你别让人采访我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我也不认识别人好像,就是他都没什么一起玩的记者。”
马龙自我要求极高,对别人也一样。王怡薇曾目睹,输球后的马龙变得“特爱管闲事”,他在饭局上教训国家队二队的小队员,“能不能上点心,能不能努点力。”“你用什么器材你跟我说,从我这拿。”
“我肯定不适合当教练,我要当教练,我会对底下运动员要求太严了。”马龙对《人物》记者说。
乒乓球是一项依靠心智大于体力的运动,这也是乒乓球运动自上世纪初进入中国以来一直饱受国人欢迎的原因之一。尤其在高水平对战中,乒乓球选手要在几秒钟之内对对手的下一步行动作出预测并准确实行自己的对策。
在这一点上,马龙执着于控制的天性给他带来了巨大的优势。2016年年初吉隆坡世乒赛后,男乒主力上央视《风云会》,张继科说他曾多次在赛场上问马龙,你为什么打得这么轻松?“有时候你打得真不行,发挥得不好,但是对方就是一个球赢不了。”马龙总结自己是爱出题的人,在比赛中,他会不停地给对手抛出题目,那边答出一题,这里立刻换另一题,“再出再出……答到人崩溃为止”。
马龙转述给《人物》记者,刘国梁曾总结他跟张继科打法的不同:张继科就像是手抓大闸蟹,几个爪抓住,跑不了就行了;马龙的打法则像包粽子,把对手包在里面,必须把你包死的那种。
“但可能有时候这样的一种想法会给自己压力。因为想做到包住,但有时候可能对方只是出来一点,你就会觉得感觉难受。”马龙说。
无论大赛小赛,马龙会强迫症似的把每一個球都放在心里盘算一遍,赢是怎么赢的,输是怎么输的。很多场球别人说他打得好,他却过不去。这届奥运会,别人看到的是郑荣植那场命悬一线,马龙自己介意的是团体赛中他对英国一战。赢了,但是都是捡着对手的失误赢的。三年前的全运会决赛,马龙一路被樊振东逼着,最后也是赢了,但他说自己凭着经验和樊振东的主动犯错取胜,称之为“最丑陋的胜利”。
然而,天生的制控者控制别人,同时也受控于自己。对于稳,马龙有着近乎偏执的要求,不稳时,他会急躁,犹豫,最终失去控制与平衡。“自己因为本身性格上算是比较稳的这样一种性格,有的时候想要用凶一点的战术或者自己并没有太多把握的时候,当你可能内心这种坚决或者是这种坚定并不够的时候,有的时候就会犹豫。”他说。
采访前一天,马龙刚在山东举行的乒乓球超级联赛上输给了樊振东。《人物》问起这场比赛输掉的原因,“昨天自己还是显得想凶,又想出手,但打的时候又感觉没把握的时候,又犹豫,所以错过这种时机。”他曾给自己的这种状态起了个名字,叫“蔫儿紧”——想释放,手又紧,想放松,又怕输。一旦想赢怕输的心理过重,“蔫儿紧”的状态就肯定会出现。
“作为我这种性格,包括家庭教育,从小就是相对比较低调,比较内敛,做事困难想像比较多这样一个人……包括以前比赛有的时候会想,就是比完赛我要输了我怎么面对,可能更重要的都是这方面,可能也算是一个消极的东西。”马龙说。
从2006年马龙出道时起,外界就寄予他太多光环。“什么天才少年啊,最有希望的王皓接班人啊,就是给他太多。但是其实他的心智还没有到达那个高度。”王怡薇说。
对于马龙来说,这更是一场与天性的斗争。他追求完美,力争控制一切,却又不够坚决。这一场斗争时不时折磨着他,几乎贯穿了马龙至今为止的人生。经过10年的磨练,如今,尽管时有摇摆,马龙还是赢得了这场对自己的关键胜利。
《人物》记者问他,你觉得奥运会男单决赛那场打得好吗?
“打得好,我人生里我估计数不出10场球。”整场采访里,这是马龙答得最坚决的问题,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可能”。
奥运会男单决赛第一局,马龙与张继科两人拼抢第一局,马龙在赢下第一局后再无困难,最终4:0大比分战胜张继科。
对这一结局感到意外的人不多。赛前厦门集训时,王怡薇让国家队老教练吴敬平预测奥运会冠军,吴敬平今年要退休了,他既不是张继科的教练,也不是马龙的教练。“我说吴指导你说如果他们俩奥运会决赛中相遇谁可以赢。吴指导说马龙啊。他说如果马龙心态摆正,一定是马龙赢。他说马龙的技术已经全面的,压倒性的战胜,也不能说战胜,就是要比继科强,只要他的心态能摆正。”
崔庆磊说,2016年奥运会他看马龙,让他想起2012年伦敦的张继科,势不可挡,众望所归。“不是像以前越打越窄,现在越打越宽,任何一个点都能打到。”
而马龙对自己满意的是,他的心态完全放开,他不怕输了。“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能有这样一个伟大的对手,我觉得输他也值得……能够放下了。”
赛后,张继科对马龙说:“龙,你今天反手打得真好。”“是吗?”马龙还是那样平静。张继科一点头,“是”,然后笑了,马龙也笑了。
巅峰之后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竞技体育是为人们平淡的日常生活创造英雄而生的。世乒赛就是一个人的婚礼和127个人的葬礼,马龙至今记得刘国梁在2014年世乒赛时说过的这句话。“可能外界觉得中国队谁拿冠军都一样,但作为我们来说,如果要能够被这个时代记住,被大家记住,我觉得冠军肯定是能够最让大家记住……现在你知道谁是第二,但可能过5年以后,大家只会记住冠军。有的时候大家喜欢竞技体育也是喜欢它这种残酷性,赛场上就像没有硝烟的战争一样,有时候需要出现这种英雄的时候。”他说。
有着“帝国的藏獒”外号的张继科性格桀骜不驯,是天生的霸主。而马龙,尽管是资深漫威迷,家里有整整三柜子各种超级英雄的手办玩具,却并没有要成为英雄人物的野心。“骨子里并不是领导者或者爱出风头这样一种性格,更重要的还是随大流,差不多就行。也不想太差,但是也没有想到是做最好的这样一个性格。”马龙自我分析。
在低谷期,马龙曾经纯功利性地喜欢C罗,C罗一直是张继科的偶像,两人在赛场上霸气外露如出一辙。马龙想学来他们身上的张扬,最终发现自己永远没法成为别人。现在马龙喜欢的是梅西和穆雷,虽没有侵略性的外表,气场仍然强大。“每个人都有身上的特点,把自己身上的特点、潜力发挥到最大最极致,可能也可以做好,也并不一定非必须那一种性格就会打出比赛就是最好的成绩。”
但是竞技体育这条路,越走越窄,巅峰上只站得下一个人。奥运会四年一次,世锦赛两年一次,运动员年龄与大赛年份之间的关系是道微妙的算术题,所有人每年都在算。
马龙也一直在算。第三次输给王皓那年是2013年,幸好是2013年,马龙25岁,远没到自己想象的退役年龄,奥运会的周期也才刚刚开始。要是输在2015年,“毕竟面临着奥运会报名,你可能参加不了奥运会,有可能会去选择退役。”
2 0 1 6年他2 8岁了,刘国梁27岁时已经正式退役,马龙又在算,“下一次(奥运会)32岁,能不能打到……我感觉是挺难的。如果要这次没拿冠军,我觉得自己肯定坚持不到32岁。”
还要不要往东京奥运会走,马龙犹豫了很长时间。他年龄大了,因为长期打乒乓球,右手大臂比左手粗3厘米,手腕、膝盖、腰和肩都有慢性劳损伤,该拿的冠军也都拿到了,马龙说他太累了。奥运会后3个月的乒超联赛中,马龙输给樊振东,质疑声立刻又追上来,有人说这个新科奥运冠军的巅峰时期已经过了。
“我其实就在想,作为运动员时期我觉得没有人是巅峰的,竞技体育没有是巅峰的,”马龙说,“只有成绩可能巅峰,这种能力方面我觉得没有巅峰。” 犹豫过后,马龙跟刘国梁谈了几次,最终决定走下去,为去东京的机票而努力。
日本媒体称马龙“六边形战士”,意指各项能力都已经达到顶峰。他并不喜欢这个评价,因为觉得自己还有潜力可挖,不只是六边形,“会有好多角,可能有些角没满吧。”
崔庆磊觉得马龙对乒乓球的理解高于常人太多,“他看到的东西是我看不到的”。
“马龙他还是对这项运动是非常炽热的那种爱,他真的是喜欢,他球痴那种感觉……他真的不是因为我为了成名或乒乓球能给我带来什么而我想去打好球,他是因为真的喜欢这项运动,你所有这些名誉啊,什么金钱啊这些,都是附加的,不是说我为了这些我去打球,想赢冠军。不是说我为了站在万众瞩目中,我要去拿冠军,是因为我真的爱,我真的想要拿这个冠军。”王怡薇说。
如她所愿,2015年初,马龙看完那本阿加西的自传。里面有一个段落写到阿加西小时候学网球,教练都会让他们想,你有什么贏了要怎么庆祝。“看完那个以后,我有时候也会去想自己赢了以后会怎么样,有时候就会想像到庆祝动作。”
这是他打球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让自己去想象一个胜利的画面。里约奥运会完成个人大满贯后,男团决赛对阵日本,马龙出战最后一场单打比赛,他大比分击溃吉村真晴,帮助中国男乒锁定金牌。奥运之旅完美收尾的这一刻,他肩膀微耸,两手一摊,转身一周。他最终还是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如此平静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