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随着社会发展,人们对于文学的态度也在发生变化,曾经文学作品、作家甚至文学本身的神圣性似乎在慢慢退去。在文化样式多远的当下,文学应当承载怎样的功能?是否还具有抚慰人心、启迪思想的作用?
消费时代,文学生态的变与不变
《中华儿女》:您多年从事写作,也曾先后推出多部作品,其中不乏佳作,你如何看待当下文学生态的变化?对于这种生态变化,你持何种态度?
谭旭东:在上個世纪90年代之前,文学可以说是一个完全体制的时代,上世纪90年代至新世纪,文学的环境变了,市场经济体制对文学产生了很大的改变,文学商品化、市场化给普通作者提供了另外一种渠道,即商业渠道的推动可以促使一部分作家作品不受体制青睐,依然可以走到读者面前,并且获得很高的版税。但进入新世纪之后,文学的环境和生态又发生了很大变化,文学既受到体制的约束,也有了市场的牵引,同时,网络和电子媒介给文学提供了一个自由的空间。可以说,现在,文学是在“体制、市场和信息”这三个环境中生长,文学的制约因素变得复杂,作家的成分也变得复杂,传统的文学体制越来越弱化,甚至成了很多年轻作者心目中的障碍性力量,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可以说,现在文学在大洗牌,文学的生态环境变得多元化,也变得复杂化。
张忌:对于我来说,写作更多的是面对我自己。碰到某个人、某件事,或者有了某个想法,它打动了我,勾起我写作的冲动,就写了。而且,每个作家对题材的敏感度或者关注度都不一样,每个人想写的东西也不一样,没有一定之规。
例如《出家》这个题材,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有写作冲动。我一直都很想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一行,他们穿着一身僧袍今后要往哪里去。这都是吸引我的问题,所以等我学会了写作以后,我就很想写这样一个小说。这个题材的难度很大,我一直缺少一个写作的契机,所以就迟迟没有动笔。几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一个和尚。这个和尚曾经是我妈妈的学生,所以,我们就有了一层亲近的关系,我叫他师兄,他叫我师弟。也正是这种亲近的关系,让我能有机会在很近的距离感受寺庙。等我心里攒了足够的底气,敢于面对这个题材的难度时,我就动笔写了。
周瑄璞:我的写作起步不算早,30岁开始写作、出版作品,上手就写长篇,出了几本所谓都市情感的书,没有什么影响。稍有一点起色是在40岁之后,因为在文学期刊上连续发表作品,也因为长篇小说《多湾》的出版。《多湾》历时八年,九易其稿,2015年年底出版后,在读者及评论家中产生泛影响与好评。在年产四五千部长篇小说的中国文坛,能够引起关注,这也是一件幸运的事,由此也再次说明:真诚的作品,就会得到认可。
当下文学生态,我觉得比之前些年的边缘化,渐渐有回暖趋势,似乎文学重新找回了她的体面与尊严,回到了她应有的位置,但再也不会有上世纪80年代那种一篇小说天下知的神话了。总的来说,文学是偏于小众的,那种全民追慕文学女神的时代再也不会来,而那样的时代也显得很不真实。一位名人说过大意如此的话,“无论是民族还是个人,狂热的激情不会持续太久”。文学的生态,正常发展就是最好。
我现在也无法理清,我对文学的痴爱是因为八十年代那种全民狂热种下的种子,还是我天生就爱。无论是属于哪一种,文学在我心中,永远是神圣而崇高的。
《中华儿女》:现实生活或者说我们经历的时代异常繁复,但与此同时,文学与作家的神圣性似乎在不断减弱,你认为在当下,文学所承载的功能与之前相比,发生了哪些变化,作为一名作家,应该如何面对这种转变?
周瑄璞:对我来说,文学的功能首先是利于自身。我想,每个人的写作,都是先功能于自身,然后才是作用于社会。而这个作用,也多半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不能短期见效,但恰恰又是很重要的。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民族如果没有文学会是什么样子。
文学改变了我的命运,使我从一个卑微的人一步步走到今天,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伴随着青春失去、年华流逝,由此我感受到人生的悖论与辩证。当人到中年的我,领悟到时间、生命的无情与无奈,也看到她的丰厚和仁慈,能够救赎的,还是文学,我期望能够通过书写,完成生命最大可能的长度和厚度、温度和润度,希望在我死后,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读到我的文字。希望远在千万里某个角落的人,由我的文字,能够会心一笑,或者悲愤落泪,能够激动或者平静。我想这就是文学的功能吧,她安抚我们的心灵,安放我们的梦想与情感,她的功能不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只是随着时代风气的转变微调而已。
谭旭东:实话说,文学的基本功能其实是没有变的。我觉得文学的基本功能有三点:一是书写人生,书写经验。这个人生和经验,主要是作家个人的,但也有对社会的概括和人性的抽取。因此对读者来说,阅读文学作家就可以了解人与生活。二是表达情感,实现思考和理解。写作,很大程度是作者一个情感表达的方式,通过写作,表达自己对自我,对社会,对人生,对世界,对自然,等等的思考。在思考之后,自然会多一份理解,会形成自己的理解。因此,对读者来说,阅读文学作品,也能够释放情感,启发思考与理解,形成一定的世界观与价值观。三建构文字世界,用美的语言来向读者展示作家的语言智慧。对读者来说,阅读优秀的文学作品,就像是走进了一个新鲜的语言世界,那里有美的语言,有美的表达方式,有作家的文字智慧。进入市场时代和信息时代,文学的功能似乎变了,文学有了商业属性,也有了信息传播的媒介价值,但文学的基本面依然没有变。
张忌:我不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命题。我觉得作家就是作家,就是一个写作者,没有必要赋予太多的意义。特别是当下文学相对安静的时刻。我觉得文学热不热闹不重要,对文学的考量并不应该是一个功利的考量,对我来说,文学只是一件我喜欢做的事情,它好像很重要,但也就仅此而已。
《中华儿女》:在快速消费时代,包括文学也成为一种消费品,您如何看待当下文学生态的变化,对于这种生态变化,你持何种态度?
谭旭东:快速消费的时代,人们缺的是文字的阅读力,也缺乏文字的理解力,人们不愿意读名著,不愿意亲近文学。但这不意味着文学价值丢失了。文学还是文学,文学的力量还在。只是人们忽视了文学的价值和力量,人们更愿意去消费快餐,享受肤浅的文化样式,或者简单地追求快感。我觉得,现在文学不是没有力量了,而是文学越来越变得重要,就像当大部分人都在选择快餐时,一顿精美的食品才更有价值。地球人口在日益增长,爱读书的人总体在增长,而且经典的作品依然跨越国界,跨越时代、文化和种族。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是有持久生命力的,智慧的文字总在人的内心起到奠基的作用。优秀的作家没有轻与重之分,只有作品长短或文字多少之分。
张忌:我觉得这并没有问题,你说的消费品,可能是指网络文学。实事求是的讲,纯文学的作品在当下一个环境里,并不存在消费的可能性。
其实,所谓的网络文学,也并不是一个新鲜的玩意儿。用一句小品的台词,无非也就是换了个马甲。从张恨水那批人开始,再到后来的金庸、琼瑶,都是这样的类型文学,都是消费品。事实上,我个人觉得文学成为一种消费品并不是一种贬低。能把东西写得好,又有人看,这是我们这些作家应该努力的方向。
不仅是文学,所有好的东西,都是有生命力的。那什么是好的文学呢?好的文学是不功利的,不那么处心积虑,野心勃勃的。从某种程度来讲,文学是无用的,它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不是一日三餐,衣食住行。但以我的理解,随着时间的沉淀,真正凸显价值的,正是这种无用的东西。我喜欢老家具,老古董之类的,平时也在玩。在玩的过程中,我发现现在真正贵的、有价值的东西,都是没有实用价值的。就比如一张千工床,整张床上到处都是雕刻,都是亭台楼阁,人物故事,不厌其精。床不就是用来睡觉的吗?花那么多钱,雕得那么繁复,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意义,其实就是对更美好的一种向往。我觉得好的文学作品也应该是如此。
周瑄璞:任何时候,文学的生命力都很重要。当然是好的文学作品有持久的生命力。这个“好”的标准,是以时间来衡量的。速成者,必速朽;赶时尚者,将被时尚抛弃。这样的例子很多,我们也都见到,有些作品突然之间声名鹊起、洛阳纸贵,但几个月后,再无人问津。当然,这也是成功的一种,毕竟在快捷纷繁的当下,能领风骚数十天,也是很令人羡慕的事情。但这样的作品跟生命力无关。有生命力的作品应该是作家用生命来完成的,是呕心沥血,是精心打磨,是冷静深沉的思考和痛苦的反思与忏悔,而不是一拍脑袋,计上心来,也不是命好啊赶上了这一拨。
文学的轻与重跟长短薄厚没有必然的关系(当然,厚重一些更好,按斤论也能略有取胜),而是与其对人性的思考和真相的探索与掘进有关。写作是对人类情感奥妙的探索,是对这个世界变化动机、前进轨迹的纪录和探索。我们纵观那些伟大的作品,哪一个不是对人性真实的探寻与人类理想的展望?人类的尊严、良知、梦想、爱与信念,尽在那些伟大的作品中,她们集中展示着人类前进所付出的艰辛而伟大的努力,指引了世人应该朝着那里去的那个方向,为人类良知筑起了一个强大而稳固的堤坝,保护着我们的软弱与胆怯,宽恕着我们的罪过与卑微,而我们这些后世之人,是这堤坝的守望者、修护者,我们起着观察水位、通报汛情、加固防护的作用。世世代代的作家在努力添砖加瓦,那些重量级作品,好比是搬一个大沙袋垒上去,成效显著,小的作品,是添一块砖、抹一把泥,甚至是放一个小树枝、一颗小草籽,收效甚微但也在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这堤坝标出高峰,也保持水位线,是人类文明的尺度。
优秀的文学作品就是这样,一直不停地在加固着这个堤坝,像纪念墙一样,将或大或小的成就与进步展示于此。能起到上述作用的作品,都可说是重的作品,反之,是轻的,泛起几点泡沫而已,很快会随水而去,再无踪影。
文学的当下与未来
《中华儿女》:你认为文学在当下应该有怎样的责任担当?环视周遭,你认为文学落寞了吗?
张忌:其实,我并不觉得文学落寞了。现在的问题是,文学和普通读者之间有了一道怪异的界限。从某种程度来说,划分纯文学有了一个标准,好看的就不是纯文学,不好看的就是纯文学,缺乏一个中间状态,我觉得这是很荒诞的事情。
从我个人来讲,以前我也有这样的想法,觉得上了刊物,发表一下,在所谓的文学圈里亮个相就可以了。但事实上,时间久了,你会觉得这个根本没有意义。当你花了大心思写出一个作品,最后就是几个读者看,这是多么无趣的事情。
这次《出家》的出版,某种程度来说,是我的小说第一次真正的面向市场。现在,它已经卖了几万本,就相当于我有了几万个读者。当你写作时,面临着几万读者时,那种写作的意义和面对几个读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我为什么举这个例子呢,是因为我以前没走过市场,但像我这样一个新人的书也能在市场上卖掉的时候,我感觉其实文学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冷清落寞,关键还是我们如何去做。
周瑄璞:假如每一个作家都坚守自己真实的内心,为人类良知负起责任,文学就会是一件有担当的事业。一个作家不应该去写自己不相信或者把握不了的东西,而是敢于写出真实的生活,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当说真话有难度或有风险的时候,我们应该保持沉默,而不能说谎话。
文学没有落寞,也不会落寞,她只是在不同的季节里有不同的风貌罢了,春天尽情生长,在夏季烈日照射和暴雨冲刷中里完全绽放吐艳,然后秋收冬藏,文学渐渐收起她的锋芒,安稳度过冬季,寒冷有利于思考,默默酝酿再一次的绽放。文学又像一条大河,河床宽广时平缓流动,河谷狭窄处急流险滩,枯水期流量缩小,丰水期浩荡奔涌,但她总是奔向前方,永无止境。
谭旭东:文学是有责任担当的。但我们很多人认为文学一定要为当下说话,要关注当下,但我觉得文学更重要的是表达内心,对人的精神世界发生作用。所以,一位作家最重要的不是立在所谓的“时代的潮头”弄大旗、耍大刀,更重要的是要自省、反思、拷《中华儿女》,甚至以特立独行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社会对生活对人的不同看法。有些作家很麻木,不是因为他不赶时髦,而是因为他太赶时髦,太想走在时代的潮头。文学落寞了?当我们看到书店里、网络上,烂书太多,给人眼花缭乱,鱼目混珠的感觉时,当然会对文学有万分的失望。但只要优秀的作品还有读者,还能激动人心,那么文学就没有落寞。对作家来说,如果他写出的都是文字垃圾,或者质量不高的作品,怎么有理由和资格享受读者的热望!
《中华儿女》:文学未来的发展趋势,你认为会是怎样?
张忌:对于个人的写作来说,我觉得还是应该两条腿走路,一个是走刊物,从某种程度来说,刊物还是集聚了这个行当里的高手,他们的眼光和意见,对作家都是非常有益处的;另一条路,肯定要尝试着走一走市场,还是那句话,几个读者和几万个读者对一个作家的写作而言,是完全不一样的。
谭旭东:未来,文学的发展会朝三个方向发展:一是网络和新媒体会给文学的世界性生产与传播带来便捷,文学写作和阅读成为新媒体体验之一;二是文学会更加大众化,成为文明人最基本的表达方式;三是文学在中小学教育与大学教育中会发挥更大的作用,尤其是创意写作会推動文学的普及,并增强文学的教育影响力。
周瑄璞:我相信,只要有人类,就会有文学。无论世界怎样变化,人群中总会有那么“一小撮人”,对文学怀着敏感与热爱,怀着以头撞墙的精神,默默从事着写作。他们撞破了头,鲜血落在地上,开出美丽的花朵,那就是文学作品。请允许我以茨威格的《艺术创作的秘密》开篇语言,结束我的回答:
“自世界肇始以来,在所有的秘密之中,创作的秘密是最最神秘不过的秘密了。为此所有的民族和所有的宗教都异口同声地把创作的事情与神的观念联在一起”。
责任编辑 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