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然
在长江和鄱阳湖之间,只有湖口。
湖口是这样一个地方,那边是江北,这边是江南。
湖口还是这样一个地方,这边是鄱阳湖,那边是长江。
在湖口,我喜欢冬天里喝啤酒,夏天里喝白酒。白酒划过喉管的滋味激烈又悠长。
极目远眺,水天相接处一片迷蒙,只有湖面的浪花像无声电影里的衣角在频频掀动。冬天的鄱阳湖是越来越消瘦了,黧黑的肌肤裸露着。一如既往兀立在那里的是鞋山。那时候,你以为它是一艘船,等了很久,还不见它开来,便问在航运公司上班的父亲。父亲说,那不是船,是山。
很多湖口人的名字里,有一个“鞋”字。母亲也是。那时候,你想不明白,怎么能把“鞋”字放进名字里去呢,一个人的名字应高大华美才对。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和鞋山有关。鞋山是佛教之山。据说,因为吃荤呕吐,母亲才取了这个名字。
1983年,你十五岁。在码头边的航运公司宿舍里,父亲为你饯行。船票已经买好,第二天,你就要坐船到一个叫都昌的地方读书去了。父亲从餐馆端来了菜。有蒸肉,炒辣椒,红烧鱼块。你尤其记得还有一份鱼丸。高明的厨师,居然把鱼刺全部剔除了。这是你第一次吃到餐馆里的菜,味美不用言说。本来,如果没有考上,父亲是准备叫你去驾船的。目光短浅的父亲,全然不为儿子的前途着想,大概以为把儿子弄去驾船,也是莫大的一种本事。
那天晚上,你第一次听到像狼群一样咆哮着扑到门边来的涛声。
若干年后,你看了一部电影,叫《长江图》。你想,如果你真的驾船去了,会不会就是电影里的那个船长?如果你真的做了船长,会不会也热爱诗歌?
第二天,你坐船过鄱阳湖。你没有坐过船,也不知道鄱阳湖有多大。开始你还像只小公狗似的兴奋地窜上窜下(因为考上了学堂,父亲也不敢大声斥责你了)。但是,渐渐地,你感到了头昏,胸闷,要呕吐。以至后来,你什么感觉也说不出,只是无可逃脱地难受。空旷的窒息。船兀立在没有任何坐标的水面上,四岸皆无。你突然感到了恐惧。你想把身体放入水中,看它是否真实。
他们叫渡船为趸船。它们像巨大的螃蟹,在水面耀武扬威。过渡的车辆停了足足两公里长。司机说,每人出一块钱,给交警买烟抽,就可以先走。若是外地车子,人家还不一定买账呢。好不容易冲到江边,但是,趸船没有开。它们在等下班。下了班再上班就可以多收几块钱。终于,等到了趸船启动的声音。因为要下乡,你便找了辆彭泽的车子爬了上去。买票买票。买票。车上的人狠狠瞪了你一眼,把对渡口的不满全部发泄到你身上来了。你甘愿担当。谁叫你是湖口人呢。天色已晚,从海山到镇上还要步行七八里路,回家准能吓妻子一大跳。车在向下滑动。下去的车和上来的车都僵持着,不停地打喇叭。退,退,退。上岸的车吼叫着,真可谓仰天长啸。上船的,又一窝蜂往上挤。经常有车控制不住相撞或直往湖心开去。所以你不免要下意识地看看窗口,准备好从哪里逃生。
朋友的故事:那年,大桥刚通车的时候,他正在租房里和一个女人幽会。为了遮人耳目或转换话题,他打开了那台从旧货市场买来的14英寸黑白电视。在异乡的暗夜,他总是急不可耐地把自己投向某个女人的怀抱,然而末了总是失望。于是,很偶然的,他看到了湖口大桥正式通车的消息。
他毫不犹豫地把她扔到了床上。
湖口的螃蟹和鳜鱼是很有名的。一出去,你就知道了这一点。以前,你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它们有这么大的名声。以至你现在每次在省城吃到了味美的鳜鱼和河蟹,都怀疑它们是从湖口游爬过去的,或者说,湖口还有它们的兄弟姐妹。
湖口糟鱼仍是土产中的特色,许多在他乡的湖口人以尝到它为莫大的安慰。
县志上说,湖口地处鄱阳湖咽喉,扼长江天险,素有江湖锁钥之美称,内控赣、信、鄱、修、抚诸大水系,外与蜀、鄂、湘、皖、苏、浙、沪舟楫相通。是江面货物的聚散地和中转站。湖口水运事业历来都很发达。
那本暗红硬封的县志,是当年县文联送你的。以前你并不在意,把它弃置一旁。在你离开湖口后,有一次,在老家整理旧书,忽然发现了它,便把它带在身边。于是你似乎也有了点历史感。
有一次,你站在省城的拉索桥上往下看。水在桥下回旋,发出巨大的润滑的响声。漩涡在不断的回旋中放大。它们是多么寂寥,寂寥得近乎虚无,像是宇宙的黑洞。你忽然害怕起来,不敢再往下看了。你担心不能控制自己,会往水中一跃。有时候,人们会向着令自己恐惧的事物扑去,就像一个人老是担心煤气没有关上,便完全把它打开一样。
若干年前,刘伯温就曾站在石钟山下聪明万代地用谐音双关取笑過这个小城。你的一位文学长辈说,走吧,走吧,湖口是只能装在心里的地方,对于游子来说,湖口就像是重阳节的菊花,端阳的粽子。于是你和湖口洒泪而别。
许多人都走了。已经在湖口城里找不到他们了。
陶渊明当彭泽县令的时候,治所在今湖口县江桥乡柳德昭村南。汉至晋代,彭泽县范围很大,包括今湖口、彭泽县全部,都昌县和安徽东至县一部分。南朝宋,设湖口戍,因地处鄱阳湖之口而得名。保大中(公元950年左右),升湖口戍为湖口县,分彭泽县之彭泽乡及五柳乡(大概和陶渊明著名的《五柳先生传》有关)之半为其属地,县治鷍阳镇。1982年12月发现古彭泽城遗址及汉墓。
现在,湖口还流传着许多与陶渊明有关的传说。
有一次,一位领导人路过湖口。鸟都躲了起来。人们涌到渡口守候,祈望一睹领导人真颜。那天你刚好进城去配眼镜。离城还有近十里路,你就发觉了异样。路上增加了岗哨和交警,来往的车辆都要停下检查。甚至,车在离城两公里远的地方被强迫停下,人只能走着进城。那天,领导人从渡船上缓缓走下,向县民招手致意。他的手大得像一把伞。人们鸦雀无声。领导人越走越近,大家看得清他脸上的慈祥笑纹和老年斑。一个人当场晕了过去。据说还有一个中学女老师小便失禁。
还是据说:多年前小城的一个领导到北京开会。会间,中央领导挨个儿跟大家握手。县领导引颈张眼,手心出汗,做好了笑容之准备。甚至连回去怎么跟大家讲这么一件三生有幸的事情都想好了。谁知,轮到他的时候,中央领导忽然累了,不想握了,只是把手象征性地、大面积地挥了挥,而他的手,已经覆水难收地伸出去了。后来,很多人在电视上看到了那只伸出去的手。它扑了空,画蛇添足一样在聚焦灯下纤毫毕现,无处躲藏。简直是丑闻啊,小城的领导回到宾馆,孩子似的哭了一场。
自1957年起,湖口汽车轮渡码头开始运载来往车辆。当时码头设在县城北门口,是用木船、木跳板运载汽车渡江的。1968年轮渡码头移至县城西门,码头建筑全部是水泥、块石结构,次年投入使用,渡船也由木质改为钢质。
该渡口水面,涨水季节宽约1300米,涸水季节宽约800米。最高日渡运量汽车1500余辆,一般日渡运量1100辆,人流量每天达1500人次(1988年统计数字),有“江西第一大渡口”之称。(《湖口县志》第238页,江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九江到湖口的中巴。隔着走廊,有人摁亮打火机。烟雾有些傲慢地弥漫开来,像上门收款的乡干。你瞄了一眼,猜想,那人很可能就是一个乡干。你很奇怪,走遍全国各地,乡干部都能让人一眼认出。一样的神态与语气,一样的鼓突眼球,拥挤五官,淤红脸色,甚至一样的公文皮包和茶杯。有一次,你和几个作家到一个偏远的乡下去采风,和负责接待你们的乡长握手时,你产生了幻觉,以为是你们那儿的乡长调到这里来了。
一次,在县城的公交车上(到目前为止,整个县城也只有四个红绿灯),你遇到了一位昔日的同学。同学现在是某单位的领导,以前的窄脸现在被涨得一帆风順。同学的斜对面坐着一个女人,是另一个同学的妻子,而那个同学现在是这个同学的下属。那下属妻,欠身堆笑,满脸的巴结油彩和呛鼻的卑微。
有时候,你会很迷茫,不知道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被废弃的渡口。庞然大物的趸船也没有了。向江中伸出的水泥斜坡冷冷清清。昨天它们还耀武扬威,可是现在,已经彻底地没有了。这其实是进步。每当你看到家乡的一点点进步,总要忍不住低下头去,然后热泪盈眶。
当你对文字越来越表示怀疑,对许多人事也越来越失望时,好几次,都想卷起铺盖,回到那个乡下小镇。文学,是可以在穷乡僻壤,坐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慢慢书写的。
但马上又反问自己,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脆弱?你为什么老是强调外部?一个过分依赖于外界的人只能说明你的信心和能力出了问题,或者说你的内功修炼得还不够。
也许,人应该具备在他乡生活的能力。对付乡愁和现代工业文明的能力。
就像当初坐船过浩大的鄱阳湖一样。
朋友的故事(续):那女人一边扭着身子波光粼粼满天飞絮,一边撒娇说干吗干吗。
他说:湖口大桥今天正式通车!
2000年11月18日,“鄱阳湖被压在车子底下”或“车疾驰于鄱阳湖上”这样的句子正式诞生。
与湖口相关的较为著名的事情,概括起来还有:公元405年11月,陶渊明辞去只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泽县令,写下《归去来兮辞》。1084年六月丁丑日,苏轼路经湖口,夜探石钟山,写出《石钟山记》。1913年夏,袁世凯罢免江西、广东、安徽三省国民党籍都督,派兵南下,7月12日,江西都督李烈钧在湖口誓师讨袁,宣布独立。史称“湖口起义”。湖口文化局干部解放先生(已逝)曾据此写出电视连续剧《铁血共和》,第一次将小城湖口有血有肉地写进了历史。1965年7月7日,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依然风流倜傥地登上石钟山,信笔写出一首诗,其中的“水文黄赤界”成为名句。1981年,我的同乡长辈王一民先生挟《乡情》获电影“百花奖”;两年后,又挟《乡音》获“金鸡奖”。1998年,长江中下游地区发生特大洪灾,湖口城被浸泡数十天之久。水中的湖口城被刊于《南方周末》版首,看上去像威尼斯在浊浪中。2008年3月20日,一列时速140公里的列车首次飞越鄱阳湖。
是啊,还有石钟山。它就像是盖在湖口上面的一枚石印。那时在学校,每读到“《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或“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绕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我便要抬起头来,骄傲地望我的邻县同桌一眼,诵读之声不觉响亮许多。
但苏东坡干吗要去探究什么石钟的声源,还煞有介事地弄出一些哲理来。是现实的“森然欲搏人”吗?其实困扰了中国文人千百年的,一直是一个清与浊的问题。解决了这个,其他一切便迎刃而解。
这“刃”,就是这江湖锁钥,就是这水文黄赤界。
江依然在裹挟,湖依然在坚守。
从湖口到南昌,从长江到赣江,究竟是由小及大,还是去本逐末呢?
回乡和离乡,是许多人一生的主题。不断回乡,又不断逃离。
而在我喧嚣的体内,永远有一半是鄱阳湖,还有一半,是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