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门车站

2017-08-17 21:58姜燕鸣
百花洲 2017年4期

姜燕鸣

第一章 初识

白色的烟气中,承远看到圆桶似的火车头在嘶叫着,长串的大轮子在铁轨上剧烈地震动,样子十分凶猛。很长时间,他都惧怕那庞然大物。

他正值幼学之年,长得精瘦,像细麻秆似的,却像鱼一样好动。父亲带着一家人在月台上等火车。承远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大家伙,听父亲多次提及,是新出现的洋玩意,比马快,比汽车快,会载着他们到汉口去。此时,见那家伙像头发怒的狮子,凶悍地呼啸而来,他一時紧张得要命,不由攫紧了父亲的手。

不仅是他,母亲也怕,她唠叨火车把耳膜都震破了,她正怀着孕,可受不了这般刺激。

火车驶进了保定车站,大轮子吐出团团的蒸汽,月台就像浮在云水间,人在雾中影影绰绰的,有几分虚幻。

车门打开了,人流蜂拥往各个车厢涌去。父亲在火车上做车首,将他们母子带进车厢里安排定当,就忙去了。承远见父亲顾不了自己,母亲也有气无力,他便乐得自在逍遥。在车厢过道跑来跑去,时而趴在走椅上望车窗外的风景。

深秋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大地,树木,村庄,田间劳作的农人,都收进一幅金色的油画里。有一缕光线透进了车窗,处在窗边的承远,小脸照得红润光亮,充溢着鲜活的气息,就像躺在母亲的怀里。可此时的母亲正孕育着另一个生命,还顾及不到他。

承远看了会风景,有些倦怠,又寻思别的乐子。他找不到玩伴,就跟头等车厢的车童混熟了。车童小铁长承远几岁,个子也高他一个头。他提着茶壶去餐车厢兑水,承远就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往车厢里穿行,顺便去别的车厢逛逛。

“你怎来火车上呀?”承远问。

“家里吃不饱,这里有吃的呢。”小铁答。

“车上好玩吧?”

“没工夫玩啊。”

……

司乘走过来,见承远跟着车童,怕人多不安全,便把他拉回到座位上。

几个小时后,火车到达下一站点。小小的月台涌来不少吆喝的小贩,有的在叫卖当地的土特产,那些刚采摘的水果,五颜六色,鲜润诱人。女人们拎着篮子凑到车窗前,篮子里装着馒头、包子、煎饼、煮熟的玉米之类,用土布搭着,一掀开,还丝丝冒着热气。有旅客勾着脖子在车窗边与小贩讨价,再拎些进来,津津有味地吃着。火车上还附挂着伙食公司的餐车,有些体面的旅客就会到餐车厢里用餐,不少人舍不得享用,跟那些闷罐厢里的人一样自带干粮,或沿路买点小吃对付。有的就饿着,只等到站下车解决。

水鹤在往火车里注水,停靠的时间稍长一些。见父亲在火车头那跟车站长说话,承远便趁机溜了下去。

“你倒是会瞅机会,”父亲见他奔过来,一时惊愕,倒没责怪。

承远瞧着火车头,便起了兴致,只管扯着父亲问这问那。

“爸爸,火车怎么冒气呀?”

“火车靠蒸汽推动,锅炉里装有一个平放的汽缸,通过煤的燃烧使锅炉里的水变成高温蒸汽,喷到汽缸里推动活塞,再带动车轮行进。”

“怎又叫火车呢?”

“发明火车的是英国人斯蒂芬森,他制作的第一台机车叫布鲁号,因运行时从烟囱里突突冒出火苗,人们便叫它火车。”

“你说过中国也造得出火车?”

“当年修筑唐胥铁路时,工人们就凭借总工程师金达绘的图纸,利用起重机锅炉和竖井架的槽铁等旧材料,制造了我国第一台蒸汽火车,取名龙号……”

狭小的驾驶室里,司炉正拿着铁锹往煤堆铲煤,准备添到火红的炉膛里。司机端坐在驾驶座上,眼望前方。副司机倚靠在窗口,在与车站站长交接路签,准备开车。

等承远回到后面的车厢,就响起当当的铃声。他看到站长举着小旗子在做通行指示,就听火车一声嘶吼,缓缓地启动了。

“妈的,人真多,”王运福一边嘟囔着,把行李撂在支架上,肥屁股重重地落下来,拿手巾擦了下额头浸出的油汗,歇了口气,才掏出烟嘴点火。

对面坐着穿灰布长衫的宋书成,他约莫三十岁,面容清癯,正拿着一本《汉口竹枝词》在看,身旁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

王运福打量了一下对方,搭讪道:“先生也是刚上车的吧?”

“是。”宋书成应道。

“去汉口?”

宋书成点头道:“是啊。”。

王运福一听对方同行,便热络开来,“汉口好哟,做生意容易发财,这火车一通,就方便多了……”他吧嗒着烟嘴说,团团的烟雾向四周飘散。

女孩闻不得烟味,便侧过身去,从布包里掏出个印有美人图的万花筒,对着窗外看着。

承远母亲坐在斜对面的位置,她也闻不得烟味,就与窗口的承远调换了一下。承远正无聊,见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瞅那玩意,便觉新奇,不由凑上前去。

“能给我看看吗?”他忍不住问。

那桃花面转过来,一双清水眼打量了一下承远,仿佛对方从天而降似的,略略一顿,似乎不愿被打扰,又回过头去,自顾玩着。

女孩的冷淡让承远气馁,又不愿舍弃,正进退两难,被一旁的宋书成注意到了,叫了声:“珠喜……”

女孩迟疑了一下,便把万花筒递给了承远:“你看吧。”

“好的。”

承远拿起万花筒,眼瞅着那五彩缤纷的图案在他手上不停地变幻着,就像不可预知的梦境,奇妙无比,他一时忘记了车厢里的沉闷与单调。

车首谢绍祖正往一节节车厢里察看,他中等个子,细目疏眉,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但穿着深蓝铁路制服,戴上宽檐帽,便显有了几分威严。

车厢里乱哄哄的,挤满了人,连车厢衔接处都三三两两地歪着,堵着道,空气里混杂着汗馊尿臊的臭味。谢绍祖的脚在人堆的空隙中一点点挪步,在京汉线上工作,已习惯了这份拥挤。

谢绍祖从路矿学堂毕业后,分配到唐胥铁路工作了一段时间。京汉铁路建成时,他有幸出席了通车典礼。京汉一线历经河北、河南、湖北数省,相距三千多里,中间还有黄河、大别山系阻隔。以前要经过三十多个驿站,鞍马劳顿,耗时巨大。铁路通车后,北京至汉口普通车只需六十小时,快车又少一半。谢绍祖自从走了一趟京汉线,就对贯穿南北的这条干线心生向往,希望有一天也能来京汉铁路,在古老京城与繁华汉口之间穿梭,领略南北各地的风土人情,眼界会更开阔。

因工作勤勉,他一步步地得以晋升,愿望也终于实现,不仅调来京汉线北段,还当上了车首,两年过去,又将调往汉口火车站任职。汉口是四大名镇之一,号称“东方芝加哥”,尤其是京汉线开通后,日夜奔驰的车轮源源不断地输送着铁路沿线的物产,还将山西、陕西、安徽等省的货物和客流吸引到汉口,一些外国洋行也纷至沓来,中外商贾,咸集于此,已成为中国第二大国际商埠,经纬纵横,各省旁通,四达不悖。汉口火车站是京汉铁路南端的終点站,也是头等大站,铁路局委派他前去赴任,诚惶诚恐中,也深感任重道远。此次举家南迁,也是他最后一次行使车首之职,想到在火车上度过的日子,夜以继日地辛苦工作,无论酸甜苦辣,都是珍贵的记忆,也难免不舍。

谢绍祖走过几节车厢,不时有旅客把他绊住,逃票的,换票的,或是行李放置不到位,要帮着挪挪,还有发生争执的,他又上前调解……火车上就这么繁杂琐碎,事无巨细,已成了习惯。

他照例要走到车尾,不时有人扒附在那,司乘一时不在,就趁机溜进了车厢。

谢绍祖从后门玻璃窗往外一瞧,见一蓬头垢面的女人抱着个女娃畏缩在车尾,另一男孩没位置了,就窝在踏板下,两脚悬空,他紧紧攫着栏杆,女人不住地叮咛:“别松手啊……”

车门一响,女人本能地往后一缩,那双眼睛惊恐地望着穿蓝制服的人,她知道厄运将至,来人肯定不会让他们留在车上,一到站,就把他们当垃圾似的扔出去。这一来,他们只能沿着铁路线慢慢地走。本已饥寒交迫的她,哪还有气力走下去?运气好一点,会扒上下一趟车,可也得冒险,现在儿子已快挺不住了,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女人转头看了一眼筋疲力尽的儿子,可怜巴巴地向谢绍祖乞求道:“大人,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谢绍祖确实想把他们赶下车去,太多了,上来的不仅是逃票的,还有飞贼,趁人不注意,就顺手牵羊偷东西,大人倒容易注意,那些小孩子就疏忽了,人小鬼大,常常做贼的也是他们。每趟车都会发生一些事情,不仅给他们增加负担,旅客也怨声载道。但女人这般乞求他,倒是踌躇了,目光落到她怀里的幼女上,黄白的小脸,黑玛瑙似的眼睛因瘦弱显得过大,正愣愣地盯着他。也不过一闪的念头,他走了过去,把手伸向了那男孩。

午餐的时间到了,一些旅客陆续往餐车厢走去。承远跟珠喜熟了些,便自告奋勇带她去。

餐车里已坐了些人,弥漫着诱人的香味。承远眼尖,一下瞥见父亲也在里面。

谢绍祖身后跟着刚才搭救的男孩黑生,他拿着个缺了口的瓦钵,怯生生地东张西望,见承远走上前来,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爸爸——”承远大声叫着。

谢绍祖答应一声,只管叫黑生上前来,要伙夫拿了几个馒头,往他瓦钵里舀了些稀粥,又拈了些咸菜放里面。

“去吧,给你娘和妹妹也吃点。”谢绍祖吩咐黑生。

男孩头像鸡子啄米点着头,端着稀粥馒头,快步离开了。

“馒头做得好泡松,你也吃个吧?”父亲这才问起承远。

“我不吃馒头。”承远有些赌气,父亲尽为别人张罗。

“怕是没饿吧,看看人家,吃得有多香。”谢绍祖扫了下旅客,转身便走了。

承远一时不快,好在很快就忘了。初识珠喜,两人相处甚欢,旁人也看在眼里,王运福有意要请宋书成喝一杯,连同承远和珠喜也带上。

承远和珠喜第一次来餐车吃饭,新鲜又兴奋,只因彼此在一起是愉悦的。像他们这般年龄的孩子,已有不少定了娃娃亲,确定婚约是常事,有穷人家的姑娘还早早去婆家做了童养媳。谢绍祖现顾不上这事,或是还嫌早。而宋书成也因妻子去世,生活无着,一时顾不得考虑。

宋书成是个斯文人,为人正派,也并不傻。他是个落第秀才,承祖上一点薄产过日,日子不算富足,略有盈余。无奈妻子羸弱,久病不愈,又遇庸医误诊,终因不治,撒手而去。宋书成丧妻之痛一时不得缓解,又遇灾年兵歹,收获尽失。无奈之下,只得另谋生路。好在有一亲戚在汉口租界做事,那里经济繁荣,机会肯定多些,就想来此投奔。与王运福在火车上相识,也是幸事,对方在汉口有业务往来,碰巧还与他们要去的徐府有联系,不由窃喜。但对王运福,他只是试探性地打听,不敢露底。

“那徐老板在汉口租界可名气不小,以前做票号,后来又做洋行的买办,出口桐油,还兼做房产,不得了啊。”王运福咂嘴道。

“王老板跟徐家蛮熟吧?”宋书成试探道。

“我岳父大人跟徐老爷一起当过兵,”王运福叹口气道,“老丈人胆子小,脑子也旧,没徐老爷敢做,要不也发了……”

“现来汉口总要拜访一下吧?”宋书成搭腔。

“那当然嘛,徐老爷对我们也不见外啊。”王运福炫耀道。

承远对大人的事不太懂,也没兴趣,听到旁桌的人在聊汉口火车站什么的,原是比利时人管着,后来张之洞收回路权,才是华人自主……承远半懂不懂,不由问王运福,“汉口火车站很大吧?”

“汉口火车站好大呢,比北京火车站还要洋气……”王运福也就概括两句,至于往开处说,他肚子里的存货也有限。

这方面,宋书成毕竟书读多得一点,他没去过汉口,却对那“人烟数十里,贾户数十家”的“楚中第一繁盛处”早有耳闻,尤其是京汉铁路开通后,汉口空前繁荣,四海趋之若鹜,也令他神往。看了一些书,他对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不说了解得很透,起码也有个大概。此时见王运福提起,便说:“这还不是最初的火车站呢。”

“为何呢?”不光是两孩子,连王运福也诧异。

宋书成借着酒兴,话匣子也打开了:“辛亥那年,民军攻下了武昌总督府,衙门官员就从大智门车站仓皇逃离,往京城去的……”

“怎又叫大智门车站?”承远不由问。

“湖广总督张之洞主持修建卢汉铁路时,同时修建汉口火车站。因是在汉口城垣原址大智门这地方建的,因而得其名。”

“那后来呢?”

“民军攻占汉口,在大智门车站设立指挥部,进军刘家庙车站,驱逐残余清军……”

王运福跟他碰杯道:“当时民军要打胜了,就直捣北京城去了。”

宋书成说,“清廷自然慌了哪,很快派冯国璋率部南下增援,在刘家庙车站与民军展开激战,后击退民军,冯国璋就在大智门车站设司令部,指挥清军攻击循礼门车站的民军,久攻不下,冯国璋就令士兵焚烧汉口街道,繁华市面成了一片火海,烧了几天几夜,致使大智门车站、循礼门车站均遭兵燹……”

“冯国璋狠毒哪,要不是这一劫,汉口就不是小上海,而是要跟上海齐名了。”王运福忍不住惋惜。

“也多亏这地方的人顽强,又恢复如初了,”旁桌吃饭的老先生插话道,“汉口本有长江大码头通商,现在又通了京汉铁路,真是如虎添翼啊。”

“可不是,火车一响,黄金万两哪。”王运福倒不忘这一句。

“《汉口竹枝词》上这么写道:京汉迢迢鸟道通,骤于奔电疾于风。羡渠历尽山川险,都在南柯一梦中……”宋书成正在看此书,借着酒劲一字一句地念道。

王運福听了便有些不爽,他不懂诗,但那四字究竟不是个好词。

承远平时听父亲说过一些,却没这么丰富。谢绍祖常年在外跑车,聚少离多,承远从别处听来的东西,倒比父亲告诉他的要多。

“爸爸,快吃吧,菜都凉了。”珠喜见王运福脸色不对,便催促父亲。

“吃,吃,再过几小时就到大智门车站了,一起去看大汉口!”宋书成端起酒杯,跟王运福碰了碰。

从餐车回来后,珠喜就忙着给父亲倒茶水,让他醒酒。等她端着茶杯回来时,父亲已靠着椅背睡觉了。王运福一脸酡红,还在跟刚才说话的旅客闲聊。珠喜看座位被一抱孩子的女人坐上了,知道她是扒车上来那黑生的妈,先在过道上歪着,可能受不住了,见到空位就坐,也不管人家的脸色。女人瞄见珠喜的座位,看她文静温和,时而就坐一坐。现在珠喜过来了,她也不起身,只是讨好地笑了笑。

黑生坐在车厢过道里,见珠喜在一旁站着,便喊他妈过去,女人却像没听见似的。黑生难为情地望着珠喜,珠喜只好说,“让她坐吧。”

谢承远正感到憋闷,看到斜对面的动静,不由起身,把珠喜拉到他母亲身旁坐着。他怕珠喜坐着不自在,就干脆走开了,想去餐车前面寻他父亲,不见人影,便要去别的车厢走走,却见珠喜跟了上来。

“你妈要你别到处乱跑。”

“是你不想在那坐吧,”承远到底机灵。

珠喜扑哧一笑说:“看你妈难受的样子,我也受不了。”

两人往回走,就在车厢衔接处站住了,隔着车窗看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承远一扭头,正对着那小巧玲珑的翘鼻子,不觉一呆。

珠喜见他瞧着自己,娇羞一笑,低下头,长睫毛似两瓣弯弯的花影,承远一时痴着,喃喃地说:“你以后也会像我妈这样的。”

珠喜打了他一下,承远笑着躲闪。无形之间,彼此又拉近了距离,像很久就认识似的。

“去照顾你妈吧?”珠喜说。

“我也不会照顾,只是帮她端水,拿一下东西。”承远一时不想走,只想在此待着。

“有你爸爸也行。”

“我爸爸忙呢。”承远说。

珠喜笑道:“也怪不得你妈难受呀。”

承远不知其意,瞅着珠喜芙蓉初开的笑靥,不由凑近说:“以后你也给我生孩子好吗?”

珠喜听了,小脸顿时红得连腮带耳,一时娇羞难耐,便弃了承远,自顾往车厢去了。

留着承远一个人愣在那里,也不知珠喜为何那般生气。此时他还不知生孩子意味着什么,只道是女人的事,就像他母亲那样。他对珠喜的感觉还是朦胧的,只是喜欢。喜欢她的模样,她的一颦一笑,都有说不出的喜欢。

有时缘分不经意地来了,牵起了两颗心,只是当事人还浑然不觉。

承远百无聊赖,又耐不住找车童小铁,小铁却顾不上跟他玩耍,要忙着端茶递水,打扫清洁。谢太太怕承远打扰人家做事,喊他回座位上待着,“好好坐一会儿吧,就要到站了。”

承远被母亲管着,倒是老老实实坐了会,便躺在椅上睡着了。

火车又到达一个车站,他看到父亲在站台忙着,也跟着下了车,来来往往的人,他瞄见了珠喜,便跑向她,可珠喜一闪身不见了,他在人群中寻找,她时隐时现,跟他捉着迷藏,他急不可待,东奔西走,一瞧见她的身影,还没到近前,珠喜又上了火车,他奔过去,火车却开了,把他一人丢下……

“汉口到了!”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叫,睁开惺忪的睡眼,原来做了个梦,一时惊魂未定,再一看,火车果真停下了。

他望着窗外偌大的月台,似曾相识,像梦里见到的样子,“这是大智门车站吗?”

“是啊,终于到了。”疲惫不堪的谢太太嘘了口气。

白色的蒸汽还未散去,月台上的人影像处在虚幻里。他瞄见珠喜和她父亲随人流而去,想到梦里的情景,倏地有些不舍,便朝她喊了一声。珠喜回头看他在车窗招手,笑了一下,忽地奔了过来,掏出随身带的那个万花筒,递到窗口说:“这个给你。”

承远接过来,也顾不得道声谢,只是呆望着珠喜蝴蝶似的飞到她父亲身边,随如潮的人流往出站口去了。他握着万花筒,感觉上面还留有珠喜的体温,他端详那泛着光亮的凸面镜,一时觉得圆柱体装饰画上微笑的姑娘好像珠喜,他又拿着万花筒对着光线看着,那变幻无穷的世界,希望里面藏着一个微笑的姑娘。

第二章 周边

月台上走了一波人,白色蒸汽散开了去,只有火车静卧在铁轨上,呈现短暂的空寂。

旧城垣上建起的这座车站,长长的铁轨便是分界线,眺望铁路之外,原是城郊,大片的湖塘和菜地,也零星起了一些简陋的棚子屋,多是外来人口聚集于此。城内却是车水马龙,熙来攘往,一派烟柳繁华地。

谢绍祖带着家人下了火车,抬眼就见那灰色法式风格的主站楼,巍巍屹立着,整座站楼呈山字形对称,典雅庄穆,气势恢宏。两翼楼设着警务所、邮运室、行包房等,忙碌的人在出出进进。

从出站口往外走,抬头望去,楼顶四角的哥特式尖塔高耸,犹入云端,配以覆斗式屋面,绿色铁皮瓦,栏杆式女儿墙,愈显得峥嵘轩峻,富丽堂皇。主楼中部设为巨大的半圆玻璃拱窗,状如车轮,沿边缘又镶有五个小车轮造型,内书大智门车站几个楷体字,赫然醒目,与上方带翅膀的飞轮雕塑相映成趣。

谢绍祖立在车站门前,眼前又浮现十几年前出席京汉铁路通车典礼的情景,那个鸟语花香的四月天,新建的大智门车站热闹非凡,站楼上彩旗飘扬,站台上锣鼓喧天,聚集了铁路方面及湖北各界人士,欢声笑语,盛况空前。铁轨上,一列披红挂绿的火车整装待发,人们争相目睹那个庞然大物的风采。在鞭炮鸣放中,白发苍苍的湖广总督张之洞慢慢登上火车,向欢呼的人们挥手致意。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火车在长长的白烟中驶出了大智门车站,汉口又开启新的一页……

“爸爸,”承远把他从回忆中拉回来,“我想进去看看。”

前来迎接的站务司事小赵见此,便领着一家人往三扇玻璃门里走去。

进门便是高旷的候车大厅,前后墙面的半圆拱窗映着天光,通透明亮。两排竖着方形的廊柱,使大厅显得疏密有致,高雅华贵。楼宇上还饰有西洋风格的壁柱拱劵,造型各异的壁浮窗雕,配以高高垂挂的精美大吊灯,将法式的古典风格浸透到每个角落。

厅里坐满了人,有的等待火车,有的排队买票,肩挑背扛,扶老携幼,聚集着旺盛的人气。眼见车站内外繁忙的景象,谢绍祖兴奋之时,也感到沉甸甸的压力,不知自己能否胜任将要接手的工作。那日翻阅《菜根谭》,里面有些句子已熟稔于心,譬如:“真诚为人,圆转涉世”,“修身种德,事业之基”,也有“事上敬谨,待下宽仁”,还有“大处著眼,小处著手”,等等,想以此做事为人,总不会错到哪里吧,不觉释然放怀了些。

小赵已叫了黄包车,说谢首的新居都安置好了,让谢太太和承远先回去休息。谢绍祖送走了家人,正要进车站报到,却碰到黑生和他母亲。女人指着后面拖板车的男人,说是她丈夫刘福根,便拉着男人过来给谢绍祖作揖,多谢搭救了他们母子。等一家子道别,他便随小赵进了站内候车大厅,一侧的过道直通二层翼楼,办公就在楼上。

余俊发副站长正从楼上下来,见到小赵引着谢绍祖过来,不由站住了。

“这是……”余站长一脸狐疑地对着小赵。

“这是北段的车首谢绍祖,刚调来车站,老站长要我接待一下。”小赵答道。

一个铁路线上的,余副站长对谢绍祖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此前在机务段待了一段时间,做车首时间并不长,怎就来汉口站了?正揣度着,谢绍祖已微笑着伸出手来,他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彼此稍稍一握,便分开了。

熙攘的人流中,宋家父女缓慢地走着,有踏入异乡最初的不适,也不乏对汉口心存的敬畏。

珠喜适才将万花筒送给承远,是本能的驱使,好让离别的空落缓解一下。行程是枯燥的,因认识了承远,就多了一份快乐,好比荒芜里的绿树,深山里的泉眼,有了灵动,有了暖意。在分别的时刻,蓦然有些不舍,她就毫不犹豫把心爱的万花筒拿了出来,知道承远也喜欢,就作个留念吧。

从车站出来,正前方便是繁华热闹的玛领事街,也是通往法租界的必经之路,马路两边店铺毗邻,车来人往,已现闹市区的雏形。

父女俩走在街上,一时目不暇接。在火车上,宋书成没向王运福露一句口风,临到出站分别时,跟对方互道珍重,望着王运福坐上黄包车一溜烟不见影了,一时又有些后悔。徐家尚是个未知数,若不愿接纳他们父女,也该留下王运福的地址。对方在汉口做了几年生意,已有了一些人脉,要他帮助引荐一下,岂不踏实些?

表亲在徐府当管家,前年回老家见过一次面,说汉口怎么繁华,徐府如何气派,老板生意做得很大,他在那府上如何吃香喝辣,等等,说得天花乱坠,惹人羡慕。后来表亲趁着酒兴拍胸脯,要连成去汉口只管找他,徐老板为人不错,太太也好,他在那府上说话算数。

宋书成一时没当真,后来逢灾遭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免勾起心思,何况对汉口早有神往。可他又怕表亲到时不认账,就没打招呼,想来个先斩后奏。即便如此,还是犹豫再三,直到买好火车票,也就顾不得了。

此时到了汉口,往陌生的街道走了一段,不免有点七上八下,不知那亲戚能否接纳他们。忐忐忑忑又走了一段路,问了几个人,才找到位于巴黎街的徐府。

梧桐掩映中的一幢红色小洋楼,院门正对着街面,百叶窗多半关闭着,看不到房内的动静,枯黄的叶子在红色的墙壁上印着稀疏的斑影,风一吹,便沙沙作响。

宋书成立在院门前,定了定神,才揿响了门铃。

院门哗啦一声,露出门房老头漠然的脸。

“找谁?”

“请问刘先生在这里吧?”

“这里是徐府,你找错人了吧?”对方就要关门。

宋连城赶紧问:“你们这里管家姓刘吧?”

“管家是汪妈,不姓刘。”

“刘旺才在这里吧?”

“哦,你是找他呀?”对方的嘴角歪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嘲讽,哗啦打开门,把父女俩让进院子里,转头对着后院喊:“老刘,你家亲戚来了。”

后门晃出个圆圆的腦袋来,身上罩着围裙,眼睛眯成一条缝,看清是宋书成,脸一下僵住了:“是你呀,几时来的?”

“刚到。”宋书成见他的表情有些失措,心不觉一沉,便要珠喜喊一声舅伯。

“先去坐坐吧,我正忙着晚饭呢。”他把父女俩往里领,显得有些勉强。

后院几间平房作厨房和下人居住,有个女人在门口拣菜,脚下黄黄绿绿的菜叶子,刘旺才对女人介绍道,“这是老家的亲戚。”女人瞧了一眼父女俩,指了下旁边的板凳说:“哦,坐一下吧。”等父女俩坐下了,刘旺才自顾进去忙碌,那女人依旧低头拣菜,没理会他们。

宋书成坐在那里,口干舌燥,腹中空空,看表亲也不出来递杯茶,心里不觉懊悔,想刘旺才来汉口做学徒多年,现在大户人家做伙夫,并不丢人,为何要瞎吹呢?

一时冷落在那,珠喜坐不住,便站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父亲在背后喊。

“想出去走走。”珠喜背着身子说。

“坐下吧,别到处乱跑。”

珠喜在梧桐树那站着不动。

这时,楼梯咚咚一阵响,走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瞧见立在梧桐树下的珠喜,不觉一呆,便快步下了台阶,走到树前站住了。珠喜见少年打量着她,脸一红,便往厨房走去。少年似乎不甘心,随后跟了过来,对厨房外坐着的女人问道:“哪来的客人呀?”

女人忙堆起笑脸说:“是老刘的亲戚。”又扯起喉咙往里喊,“老刘,奕宏少爷来了。”

刘旺才搓着手跑出来,躬身道:“少爷来了。”

奕宏说:“刘师傅,是你亲戚呀?”

“少爷,怪我没事先打招呼,惊扰您了,”刘旺才觍着脸说,“……这是我表侄,带着闺女从驻马店过来。”

徐奕宏也不看宋书成,只是盯着一边玉人似的宋珠喜,刘旺才忙叫珠喜给他请安,珠喜叫了声少爷。徐奕宏绽开笑脸道:“好呀,就在这住些时吧,我出去一会儿就回,刘师傅叫汪妈给他们安置一下。”

“多谢少爷。”刘旺才答应着,眼见他出了院门,便带着父女俩去找汪妈,一边说,“这少爷平时就迷恋兵器,书读不进去,倒总往军营里跑,也不爱搭理谁,今天可是太阳从西边出呢。”

“看他敦敦实实的模样,倒不似一般大户人家的公子生得单薄。”宋书成附和道。

“徐老爷以前在军队里待过,有时讲些打战的故事,少爷也受了影响……唉,只叹他母亲去世得早,老爷未免娇惯了些,也赖他不活。”

珠喜从进徐府门那一刻,心情就一落千丈。原以为刘旺才有点面子,哪晓得是这般光景。暗下也怪父亲头脑发热,太相信刘旺才的话,贸然来此,还不知能否在此落脚。幸亏刚才碰上徐家少爷,答应让他们住下,适才的失落不觉消去了些。又听说少爷跟她一样没了母亲,同病相怜,无形对奕宏少爷有了一份亲近感。暗自思量,徐少爷喜欢她总不是件坏事。父女俩人生地不熟,投奔到此,如果徐府肯收留他们父女,就是最好的结果。

从大智门车站出来,沿玛领事街往左拐,转入玛尔纳街,再走十几米就到了海寿里。

承远站在那石库门的天井里,百无聊赖地玩着珠喜给他的万花筒。母亲的肚子渐渐隆起,她还拖着笨重的身子忙着家务。母亲是个节俭的人,上次生承远时,她临到生产还在灶房里烧火,后来羊水破了,她倒不急,窝着身子,扶着墙往屋里去,邻居婶子看她裤子湿了,骇得大叫,赶来帮忙,所幸安然无恙。

这一切也是父亲造就了她。谢绍祖的心都放在工作上,总是早出晚归,如今又调到大智门车站,更为忙碌,对家里越发顾及不上。在谢绍祖心里,就觉得家里没多大的事,不过是烧火做饭,洗洗刷刷。女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就像地里的庄稼一样,自会瓜熟蒂落。

现在承远在新家待着不习惯,里份也不好玩,房前屋后连棵树都没有。他觉得无聊,就玩那只万花筒解一会儿闷。父亲别的地方马虎,对他的学业倒是一刻不放松。安置好家,就打听附近有哪些小学堂。租界里设有几个教会学堂,收的多是外籍子弟,还是外语教学。父亲怕他遭洋人冷眼,考虑再三,还是把他送进附近私塾小学堂里,先适应一下。

承远新来乍到,跟周围孩子不熟悉,语言也不通,跟别人玩不上,未免有些落落寡欢。偏偏那教书先生操着一口黄陂腔,承远一时听不懂,加上那些《三字经》、《弟子规》之类也蛮枯燥,便学不进去,人在课堂上,心却在外游荡,挨先生的戒尺多了,表面上虽有所规正,心里已产生了抵触。

承远不喜欢小学堂,也不喜欢居住的海寿里,只想着在外面玩。每到放学,他总要经过大智门闹市区,就免不了左顾右盼,随意游荡一番。

大智门周边是华界与租界接壤区域,从这里往东一转是法租界,往北走,又到了德租界。

承远沿着街边溜达,东瞅瞅,西瞧瞧,但见店牌张扬,广告纷繁,也有不少临时摆摊的小贩,拖着板车,挑着担子,装着红红绿绿的干鲜果品,不停地吆喝。也有卖日用杂货的,把小玩意摆在地摊上,来来往往的人,有的也会驻足光顾,买些应急的用品。还有不少小吃的摊点,蒸发糕、烤红薯、汤圆、水饺……花色各样,不一而足。

大智门车站两边围着一溜的木栅栏,从栅栏外可见长长的铁轨伸向远处,碰巧有火车经过,轰鸣声震动着耳膜,脚下的地也似在颤抖中。

有个男孩在栅栏边卖茶水,他穿着一件破了袖口的补丁衣服,黑瘦的腮帮现着扎眼的白虫斑。他手上拿着硬纸壳在拍打小方桌上的苍蝇。承远觉得男孩的面孔有几分熟,一时想起了,便快步上前。

“黑生……”

男孩抬眼一看是他,显出几分惊喜,忙问:“是你,怎么到这来了?”

“放学了,出来玩玩,”他晃晃腦袋,朝四周看了看,又问他,“你怎么在这里卖水?”

“火车站前不让摆摊子,对面住家的也不让摆,赶过几次,只能来这里。”黑生无奈地说。

“你在火车站附近住?”

“我住在铁路外那边呢,”黑生用手往开处指了指。

承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望,远处是一片菜地,依稀有一些棚子屋散落着。

“有点远呢,是自己搭的?”

“是我爸爸搭的。”

承远又望了一眼,对那片棚屋来了兴趣。

“去看看就好。”他说。

“可以呀。”

“你带我去?”

“行,现在就去。”黑生立马收拾摊子。

“你不卖水了?”

“卖得差不多了,”黑生丧气道,“这里过路的少,待着也是白待。”

那小方桌下面安了铁轮子,其实是个拖车,他把小炉子、烧水壶、茶碗都放在桌面下的隔板上,推起就走。

一路吱啦吱啦地响,遇到不平的地方,就有些费力,承远便帮他推。

“这车上的木板、铁轮子都是附近工厂丢弃的,我爸爸捡了来,就做了推车。”黑生似乎很自豪,他一路说着父亲来汉口后自制的家当,除了推车,还有棚子屋,木床,桌子,椅子,都是用废弃物改制的。

过了铁路,便是些湖汊子和菜地,两人边走边玩,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黑生家居住的棚户区。

大多是用木板和江边的芦苇搭建的,有的倚靠人家的一边墙壁,叫偏厦,或半边厦,沿着铁路,三三两两,星罗棋布。

黑生家处在棚户区的边缘,是后来搭建的板壁屋。黑生把推车放进去,承远在外面站着,他挑起布帘朝里瞧了瞧,仅四张席子的大小,摆下一张床,一个桌子,几把椅子,角落还堆放些杂物,黑生睡在搭起的阁楼上,炉灶就撂在外面,扯了张帆布挡雨。

刘王氏抱着黑生的妹妹从邻居家出来,孩子眼睛大,脸蛋小,依旧很瘦弱。

“这么早就回来了?没看你妹妹病着呢,你爸爸那点钱全都买药了。”刘王氏埋怨道。

黑生掏出一些碎角子给她,只说喝水的人少,明天再换个地方看看。

刘王氏接了钱,表情稍舒展了些,才打量起承远,问了句:“这孩子有些面熟呢,在哪见过?”

黑生说:“火车上遇到过的,他是车首的儿子。”

“哦,怪不得呢,”女人露出讨好的笑容,“屋里小,也没吃的招待你。”

承远抿了下嘴,勉强叫了声阿姨。

刘王氏似乎没在意,只管叫黑生去捡些煤渣回来,家里没烧火的了。

黑生闷头进了棚屋,从里拿了个藤条筐子出来,把承远一拉,“铁路边有好东西,跟我走。”

棚户的一边就是铁轨,枕木下面铺着拳头大小的石块,火车开过,总会撒下些煤屑,或是别的什么物品,运气好时,还能捡到钱。黑生倒是愿意去捡煤渣。走几步,从石头缝间扒拉一下,就扔进筐子里,不一会儿就有小半筐了。

黑生捡着煤渣,承远就在铁轨上一上一下地跳着,或者颠着走一字步,时而蹲下听铁轨的声音,看有没有火车过来。

空地上,几个孩子在玩垒滚子。一个个用右手搬起左脚,膝盖对着前面,一路蹦着用膝盖头进攻对方,直到把对方击倒为止。

承远喜欢这种游戏,不觉凑到近前。

他长得瘦削,那些孩子都风里来,雨里去,练得身手敏捷,也有劲,不几下,就把承远垒趴下了。他一时不服气,又挣扎着要起来。

夕阳不知不觉躲到树影的背后,云霞渐渐地散开了,天色已变得暗晦。承远一时惊觉,便说:“哎,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家去,明天再玩吧。”

“你明天还在老地方找我吧?”黑生说。

承远答应一声,朝他挥了下手,彼此便分开了。

第三章 珠喜

每到晚上,徐府的小红楼就像块出笼的蒸糕,腾腾冒着热气,百叶窗半掩着,缝隙间透出熠熠的光亮,吸人眼球,时而还能闻到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和高高低低的京腔汉调,那是徐老板的姨太太凤芝约来票友们在唱堂会,门前簇簇的轿马,大门也不断地开开阖阖。

小楼主人徐金穗却没得闲,他正在书房里写信,问候留在鄂城乡下的老母亲。老人家一直不肯来汉,主要是看不惯凤芝,也习惯不了城里的生活。徐金穗的原配夫人一直照料着老母亲,他没有休妻,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徐金穗自小丧父,是寡母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当初徐金穗来汉口,因人生地不熟,又不懂经营,开了家小店就造成亏损,不久被迫关门。所幸结识了一两个朋友,介绍他进洋行做事,慢慢学会了生意之道,他脑子灵活,又肯吃苦,从跑街,到副买办,再到买办,然后又自主经营,渐渐把生意做大了。

此时徐金穗写信,就是给母亲报喜,奕宏的亲事说定了,女方是驻马店人,他把兄弟的姑娘,温良贤淑,只是远了点,不过火车一通也不是问题。徐金穗想借此让老太太来汉口,看在孙子的分上,老人家可能会答应。

他正埋头写信,奕宏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爸爸!”

“有什么事?”他抬眼问道。

“宋家父女已在家待了几天,怎么安置他们?”

“不是来找老刘的吗?”徐金穗至今没跟那父女俩打照面,也是太忙,没印象。

“他有什么办法呀,”奕宏轻轻一哼,“人家等您的示下呢。”

“他们想留在汉口?”

“肯定哪。”

徐金穗思忖片刻,还是不松口:“等会儿我下楼看看再说。”。

奕宏知道他父亲的脾气,越是催促,越不肯答应。你不在意,他倒要爽快些。也就不再吭声,自顾下楼去找珠喜聊天。

宋珠喜正忙著楼上楼下端茶递水。客厅里坐了不少人,有的在玩麻将,有的在唱戏,还有的在阳台上看夜景。两个女用人,一个帮着厨房刘师傅洗菜,一个负责清扫,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珠喜是看事的,在徐府住了几天,好吃好喝,主人虽没答应他们父女留下,但总不能真把自己当客。她年纪虽小,懂事却早,母亲一过世,她就不再是孩子,早早地做起家务活,也会看人眼色。人家忙不过来,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珠喜忙出忙进的身影,逃不出奕宏的视线,也让小楼的女主人凤芝看在眼里。要说徐金穗是何等精明的人,家里多了两个外人,怎会不在意?迟迟没有安置宋家父女,在奕宏面前态度含糊,也是凤芝的缘故。凤芝第一眼看到珠喜,就暗暗吃惊,十足的美人坯子呀,瞧那迷离含春的眉眼,已显窈窕的身段,由不得男人想入非非。如果留在徐家,以后怕是个麻烦。凤芝已看出奕宏喜欢珠喜,有空就找那姑娘说这说那,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凤芝是戏子出身,在江湖中闯荡数载,阅人无数,尝过世间的寒凉与辛酸,能降服徐金穗,有如此好的归宿,也不是一般的角色。经她的眼判断,大多毫厘不差。因此,虽说徐家时常高朋满座,门庭若市,佣人忙得脚不沾地,但还是不打算把宋家父女留下来。

她的想法肯定会透露给徐金穗,徐金穗对小他十岁的夫人凤芝很依从,他在外忙,家就让凤芝操持。但有些事情还得由他拍板,这是徐家的规矩,他也多半会考虑凤芝的意见。只是这次涉及两方面的问题,徐金穗含含糊糊,也是因奕宏极力要留下宋家父女。

宋家父女暂住在楼下的一间客房里。这些凤芝倒是处理得当,给足刘旺才面子,让他不为亲戚的日常起居发愁,省去了不少花费。当然凤芝不会因一个刘旺才而为,而是摸透了少爷的心思。

客厅里坐满了人,靠阳台的地方有人在拉着二胡,咿咿呀呀的,和着那婉转凄切的唱段,仿佛在低泣。徐金穗皱了下眉头,走到楼下,正碰上珠喜拎着水壶进来,准备给客人们续水,见了他,叫了声老爷。徐金穗瞧那娇花照水的模样,心里一跳,那眉眼,让他想起一个人来。一时恍惚着,不觉踱到角落边的一间客房门口。

宋书成正在灯下写着什么,听到门响,便起身相迎,躬身叫了一声徐老爷。

“住着还习惯吧?”他问道。

“承蒙老爷太太关怀,住得蛮舒适。”宋书成谢道。

“写什么呢?”徐金穗看了一眼那俊朗的毛笔字说。

“在给堂兄写信。盘桓多日,给家里报个平安。”

“哦,有何打算呢?”

“家乡遭灾,又加苛捐杂税,难以为继,就想在汉口谋点事做。”

徐金穗听了没吱声,踱了几步,转过头问,“听刘旺才说,你帮人做过庄?”

“是,年景不好就没做了。”

徐金穗一时不语,末了才说:“珠喜那姑娘蛮灵光的。”

宋书成说:“她妈走得早,孩子跟著我,吃了不少苦。”

“以后就会好的。”

“谢老爷的吉言。”

徐金穗沉吟了一下说:“我在大智门附近有块地,正在建房,需要人手,你要没谋到差事,就暂且帮忙料理一下吧。”

“谢谢老爷。”宋书成躬身答道。

徐金穗随后就出来了。他想了一个左右逢源的办法,让宋书成有一个差事先忙着,也想看看他的能耐,做得好,就留下,做得不好,对奕宏就不用含糊了。这样,宋家父女就不在凤芝的眼皮底下晃着,她也不会有怨言。当然,他这一决定,也不全是凤芝和奕宏之间找平衡,而是突然有的,确切地说,是刚才看到珠喜的一瞬,发现她有几分像奕宏的生母。那个女人,是他最初的爱恋。

宋书成所在的工地就在大智门附近,毗邻尚德里的一片空地,在建一批石库门式的里份房屋。京汉铁路通车后,汉口形势一年一变,环镇寸土寸金,尤其是大智门车站周边,面临租界,地价更是水涨船高。宋书成因业务不熟,来到工地现场,并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说什么也没人听。那一个班子的工匠,利害得失都绑在一起,虽说他们内部分配不均时有扯皮打架,但总归是一条船上的人。雇他们做事的营造厂老板,是直接给银子的主,他们自然要合起力来对付。

宋书成是徐老板派来的监事,工匠们自然明白,这是徐老板的一双眼睛,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这双眼睛收进去。一般人倒还无所谓,反正打他的桩子,和他的泥,有时磨磨洋工也在所难免,只要不被人看到就行。只是施工头佬感到别扭,因整个工程进展,宋监事都得参与,包括人员数量,薪水,购买材料多少,价格,找哪家买,都得由他向徐老板打报告,再作施行。这种做法也是徐老板经历教训后得来的。施工班子不舒服也得照办,端人家的饭碗,就得服人家的管。

父亲在工地里,只有珠喜独自在家,父女俩在仁静里住着,是徐府空置的一间房。平日里,珠喜就收拾房屋,买菜做饭,这是每天要做的家务。她对女红不太在意,没事就打打算盘,哼几句喜欢的京剧唱段,她没正经念过书,但父亲给了她启蒙。宋书成有时回来稍早一点,和她一起吃饭,那是父女俩最快乐的时光。

这天吃饭时,父亲又说起徐府的事:“少爷从陆军预备学堂毕业了,要升入保定军校读书。徐老板却不想让少爷离开汉口,但少爷一听说你走了,就找徐老板闹,也不理太太了。见徐老板装聋作哑,少爷一气之下,就去了火车站。”

“他已走了?”珠喜惊问。

“徐老板派人追到火车站,火车已开走了。”

珠喜听到徐少爷为了她跟太太闹翻,现在又离家出走,才觉得事情大了,有些惶恐不安,不知怎么办才好。

“徐老板已经让人来说了,要你回到徐府去。”

珠喜感到意外,她是想留在徐府的,现在少爷一走,她勉强进了徐府,想必太太更不会待见她,到时有什么差池,太太更有话说了。

“我不去。”她摇头道。

“你不去怎么行?总一人在家里,不放心啊。”宋书成忧愁地望着她,在父亲眼里,她总是个孩子。

“我在家里蛮好的,”她挨着父亲坐下,“爸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就跟你去工地吧?”

“你去工地干什么?”

“想看你们做事呀。”

“不好。”

父亲没答应。虽说把她一个人丢在家不放心,徐府也来催过,但珠喜不愿意,他就不好随便答应。

此后,倒是把珠喜的心思勾了起来,想去父亲做事的地方看看。那天,她买了菜,看时间还早,就顺便去了一趟工地。也不远,离仁静里不过几百米。

远远的,就看到一大片红砖垒起的半截墙头,像活字印刷的格子,三三两两的人在其间忙碌着。

宋书成正在跟施工头佬说事。原来这头佬又私下接了活,把原班人马一分为二,一半在这里做,一半在那边做,头佬也得两头跑。那些工匠便巴不得早点完工,就慌中求快,这一来,不仅工程的时间拖长了,质量也出现了问题。

“泥瓦匠少了两个,木工少了一个,杂工也有两个不见了,一下少了四五个,是怎么回事?”宋书成瞪着眼问头佬。

“哦,他们跟我说过的,去给一户人家帮个忙。”头佬若无其事道。

“帮什么忙?”

“还不是整修房子。”

“要多长时间?”

“一个月吧。”

“可这边的工程也是有期限的啊。”宋书成着急了。

“不会耽误的,肯定会按时做完。”头佬拍着胸脯道。

这十几个人,已走了一小半,本来工期就紧,前几天因地基不深还返过工,又拖了些时日……宋书成皱着眉头想着,他知道这样下去交不了差。徐老板恼起火,不仅会扣施工班的薪水,也要拿他是问。第一项工程就办不好,下回还能交给他吗?

“做不完的。”宋书成摇头,他知道接下来只有赶工,质量肯定不能保证,他与对方的摩擦就会越来越多。

头佬有些不耐烦了,他其实早就不耐烦了。本想从材料中赚点小钱,这姓宋的一来,先不动声色地跟着工匠们当下手,看样子还随和,头佬就没在意,以为他好打发。哪晓得那次购买材料,他把清单翻来覆去地看几遍,又到工地走了一圈,再拿起算盘一拨,就说多报了两项。班头好不容易搪塞过去,才知道他是个算账的能手。以后,再要购材料,宋书成就跟随着,唯恐头佬与商家有瓜葛。头佬从此慎手慎脚,不敢轻易想心思,但心里烦得很,他娘的,要堵老子的财路啊,老子就让你钳制了不成?

“你怎么知道做不完?”头佬忍耐不下去了,瞪起了眼珠子,“老子做房子不是一天两天的,那竖起的房子不都是靠老子们一块块砖垒上来的?”

“我是怕误了工期。”宋书成是个老实人,只会实话实说。

“你怕什么?你又不会做房子,你才来几天?”头佬的气上来了,就管不住嘴,“妈的,在哪混饭吃不好,跑到老子们面前指手画脚,不懂装懂……”

宋书成一听这话,便气红了脸:“我是不会做房子,但老板派我来监事,我得负责。”

“你负责?你个外行懂个屁!”头佬嗤道。

这一说,就有工匠停下手,也跟着帮腔:“我们做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你一来,这不好那不好,名堂真多。”

宋书成气白了脸,一时无言以对。

“爸爸——”

宋书成一回头,见珠喜拎着菜篮子过来了。

“你怎么来了?”宋书成有些懊恼,让闺女看到这一切,实在不好。

“来看看您啊。”她走到父亲身边站住。

气氛一时凝固了,那些人没有料到,其貌不扬的宋书成,会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儿,就像一颗明珠,顿时把他映亮了。他再不孤单,不势弱,有宝物在身呢。旁边的人不觉自惭形秽,几分气短,为刚才让她看到那一幕难为情,便各自埋头干起活来。有不过意的,便堆起笑脸打招呼:“宋监事有这么大的姑娘呀。”

宋书成没想到珠喜有这么大的魔力,顿时把场面的气氛改变了,他暗自慰藉,仿佛也有了底气。

“来这干什么,爸爸忙呢。”他拍拍闺女的肩膀。

“想看你忙些什么。”

宋书成扫了下四周,小声说:“这里脏得很,不是姑娘家待的地方。回去告诉你。”

“好的。”

珠喜爽快地答应着,仿佛没看到刚才争吵的一幕。但一走出工地,她的臉上又浮起了忧愁,为父亲的处境担心。

珠喜没有马上回家,她在街上慢慢地荡着,走到一家杂货铺门前,一时想起要买些针线,父亲蓝大褂有个口袋脱了线,得赶紧缝上,便走了进去。

柜台里摆放着各种颜色的细线,就要店家拿给她一支黑线,一支白线。那老板娘正忙着卸货,从板车上一件件地往下搬,胖胖的身子本就笨拙,再搬起货物就显得吃力。珠喜见此,就过去帮着她抬。

“哟嗬,这小丫头蛮勤快呢。”老板娘抹了下脸上的汗珠子。

“没什么,看您一人搬得累呀。”珠喜说。

“是啊,整天就我一个人,也没个帮手,累死了。”

“怎没人帮你呢?”

“我那当家的卧病在床,就我一人忙里忙外。”

“没请伙计呀?”

“雇不起哟。”

珠喜听了,不觉同病相怜,原来人家也一样过得艰难。不由说:“我来帮你吧,不要你的工钱。”

老板娘听得哈哈一笑:“小丫头能做什么,文不能识字,武不能挑水。”

“我能识字,还会打算盘。”珠喜道。

“真的?这倒是稀奇。”

“不信我打给你看。”她把东西搬进来,就拿起柜台上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打起来。

“哟,还真能干呢,可我也不能雇你呀。”老板娘叹气道。

“我不要钱。”珠喜还是那句话。

“不要钱哪行?”

“真不要钱,反正待在家里也没事,就来这跟您做伴。”

“哟,好孩子,我当然求之不得呢。”老板娘答应了。

等东西都搬进来了,老板娘歇了口气,才想起要给珠喜拿线。

“给你,不要钱。”老板娘把两支线递给珠喜。

珠喜揣着线,心里美滋滋的,小小的两股线,可是劳动报酬,这让她感到特别的满足。没想到第一次上街,就有收获。她得回去告诉父亲,想爸爸肯定高兴,也会答应她来杂货铺帮忙的。

第四章 因缘

谢承远自从火车站分别后,一直没再见过宋珠喜。来汉口时间不长,对环境还不太适应,加之功课压迫着他,稍有懈怠,老师就责罚。何况此时的他,情窦未开,对女孩子只是朦胧地向往,还未有深切的依恋感。渐渐地,那个初遇的美好记忆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淡忘了。

宋珠喜处在火车站的西边,谢承远居住的海寿里却在东边,虽相距不算远,但路径不相交,碰见也不太容易。

但机缘总是意想不到的。

承远母亲的肚子渐长,行动越来越吃力,家里请了个老妈子帮着烧菜做饭。老妈子是黄陂过来的,一口的方言,听得不太懂,做事也马马虎虎,烧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谢太太不太满意,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只能将就着。行动不便,她又闲不住,就做些针黹之活,小伢的衣服,包被,斗篷,都得一件件地准备着。

这天,老妈子家里有事,下午就提前回去了。晚饭只得谢太太亲自来做,正要炒菜呢,发现酱油没了,就叫承远去杂货铺打些回来。承远正在写字,一听要他出去,倒是乐意,正好借故玩玩。自那次在铁路外被打后,家里对他也管紧了,放学再不许闲逛,老老实实回来做功课。

承远拿着空瓶子往外走,一出海寿里,到玛尔纳街口拐角的地方就有家杂货铺,平时日用品多在那买。承远走到店门口,偏巧老板家里有事,提前关了门。他只得拎着空瓶子再寻别家。在街上悠悠荡荡,左顾右盼,不知不觉,就拐到玛领事街上,街上店铺云集,杂货铺自然是少不了的,他准备沿路逛一圈,再从亚里山大街拐进居住的新街。

走进一家杂货铺,刚要张嘴说话,发现柜台里站着个女孩。

“珠喜……”

“承远……”

两人都被这意外的相逢惊呆了。问起彼此的近况,承远才知珠喜就住在附近,时常来杂货铺站柜台。

“好啊,再买东西就来这里。”承远兴奋道。

珠喜接过他递的空瓶子,往瓶口撂了个漏斗,再用竹勺子从缸里舀了一大瓢酱油出来,收了一文钱。

“多舀了吧,老板娘要怪你的。”承远小声道。

“这次多舀了一丁点,下次按规矩来。”珠喜轻轻一笑。

两人聊了片刻,承远便要走,说妈还等着呢。有空再来玩。

正好老板娘从后门进来,看到承远出门依依不舍的样子,忍不住问起,珠喜说了来由,老板便捂着嘴笑,只道缘分天注定啊。珠喜听得一窘,脸颊顿时飞红了。

薄雾缭绕的清晨,透过大智门车站的栅栏,可以望见一片繁忙的景象。作为一等大站,随着运输量日增,各种硬件设施也在更新换代:新建的水鹤在徐徐给火车输水,七条股道像开闸的流水一样往前延伸,至岔道口,又见钢轨架的塞马佛式号志高高地耸立着,犹如孤独的稻草人守卫在田塍。月台一边,司事们在来来去去地准备出车,司机在等着行车指令。货场作业线上,蚁阵一样搬运货物的长夫,一趟一趟地移动着。

彼时,王运福从贸兴澄油厂拉来的桐油正等着装运,王运福将河南当地的土产运到汉口交易,再把这里的桐油和茶叶拉到北方等地经销。王运福进贸兴厂的桐油,也是肥水自留,他的小姨子就要成为徐金穗的儿媳妇,此等的便利岂不利用?不仅拉近彼此的关系,又可获得额外的收益。谈到价格时,也就不那么计较。对于王运福来说,能拿到货就是钱,而徐金穗肯给他,也就没把他当外人,他自然明白。

徐老爷开了转运行后,营造厂那些建筑材料,贸兴澄油厂的桐油,出了单子,都直接让转运行处理,不经外人手,又省下一笔运输开支。转运行除了负责自家的货物运输,还承接其他,揽货起票,囤发运送,从中获得佣金栈费。以前王运福的货物得自己找车马运到火车站,现在徐金穗让自家转运行给他拉来,直接装车,全不用他操心。想不到的是,在火车站具体经办货运的师爷也是熟人,竟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宋书成。

转运行租用了火车站售票室旁的一间房,王运福和宋书成在火车站别后重逢,现在又有了生意上的联系,也就格外亲热。

“听说你去了营造厂,怎么来这里了?”王运福不由问。

“营造厂的工头在徐老板面前尽说我的坏话,”宋书成苦笑道,“幸亏老板明察秋毫,体谅我的难处,又碰着这里差人,就过来了。”

“也好。以后我的货物就仰仗你老兄帮忙了。”王运福说。

“没问题,也烦你帮着拉些客户进来。”宋书成道。

“那是自然。”

闲聊了几句,又提起珠喜,王运福说:“你那闺女懂事,以后要靠他享福的。”

宋书成听得受用,道一句:“没妈的孩子,跟着我受苦。”

“受过苦的孩子懂事得早。”王运福安慰道。

一时又提到他小姨子的亲事,宋书成也听说了,徐家少爷想去当兵,徐老板为了拴住他,想早点把喜事办了。此次王运福来汉口,便是确定婚礼的吉日。宋书成恭喜两句,心里不免疑虑,这急来的事妥当吗?他多少知道一点少爷匆忙离开的缘由,人家闺女千里迢迢嫁过来,可就一生守着他了,万一过得不好,到时连个娘家人都顾不上呢。

两人核对好货单,便一同来到站台上。一列客车即将出发,另一列货车正在装厢。宋书成将货单递给货运司事,等司事查验货物无误后签字。

有个报童奔过来:“宋师爷,给你报纸。”

王运福瞅了下那报童黝黑的脸,觉得几分面熟,不由问道:“这孩子好像在哪见过?”

“他就是扒火车来汉口的黑生呀。”宋书成答一句,又对黑生说,“这是王老板。”

黑生叫了声王老板发财。

“哟,这孩子,”王运福摸了下他的头,“长高了些。”

宋书成接过货运司事的签单,回头说起谢站长让他父亲来火车站做了扳道工,还介绍他母亲去徐府帮佣的事。又因黑生的茶水摊子卖不了几个钱,他爸爸跟谢站长说,谢站长就让在这里卖报纸。

“谢站长可是你家的大恩人哪。”王运福不由道。

黑生眨巴着眼,也不知恩人是什么。

宋书成来到火车站后,与黑生接触多了,彼此日渐亲近,有时他卖完了报,遇到转运行搬运货物,他也过去帮帮忙,从中赚点小费。

王运福一边听说,便给了黑生几个赏钱,黑生谢了一聲,又卖报去了。

王运福说:“这小子是个做事的材料,以后就帮我押车算了。”

“他老子怕不肯答应,卖报纸可比那长途押车舒服,钱也少不了几个。”宋书成忙打破口。

说话间,谢站长拿着路签走了过来,对王运福喊道:“王老板,客车要开了啊。”

王运福哎哟一声,叫道:“老宋,我要上车了,下次再聊吧。”

“一路顺风!”宋书成向他挥手道。

候车室那边响起了当当当的铜铃声,车站司票在喊:“还有五分钟要开车了!”

车厢门逐一关闭,火车呜的一声嘶鸣,喷出一团白气,缓缓开动了。

宋书成回到办公室里,忙了一会儿,余经理板着脸踱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随从,宋书成起身招呼,给他倒茶。余经理也不吱声,上上下下扫了一圈,随从把宋书成坐的靠背椅拖到他面前,他往下一坐,顿时像只瘪气球一样塌了下去,随后掏出烟来,点上,吸了一口,才问一句:“刚走了一趟货吧?”

宋书成嗯了一声。

“近几日有新增的大户没有?”他又问。

“有两家公司是徐府的老关系,已委托代办货运,还有两家正在商谈。”宋书成答道,便把委托书递给他看。

余经理看了一眼问:“昌裕货栈不是往中日联运站走吗?”

“余经理好记性,”宋书成笑着解释,“昌裕货栈的老板是个京剧票友,跟徐太太蛮熟,得知他家新开了转运行,想照顾生意,让徐太太高兴……”

余经理歪了下嘴角,似笑非笑的样子。然后把委托书一扔,朝宋书成打量了一下,阴阳怪气道:“在这揽收,结算,又兼报账,一人做几项事,徐老板蛮看中你啊。”

“承蒙老板厚爱,唯有殚精竭虑,效犬马之劳。”宋书成表白道。

“徐老板把这一摊子事交给我,现在你是我的手下,得服我管,明白吧?”余经理眯着眼吸烟,观察着他的反应。

宋书成低下头答:“明白。”

“明白就好。”余经理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喉咙说,“账务上的事,得听我的安排。徐家的关系,从码头转运过来的,就入账,如果是车站直接揽收的,多数入这里面,两本账分开做。”他让随从递过来一个本子。

宋书成接过账本,手直发沉。

“如果你按我的来,不会亏待你的,起码在徐老板给你的薪水上加个两成,但要听我吩咐。要是不听话,就别怪我不客气。”

“晓得。”宋书成答应。

“那就这样,我现有事,你忙吧。”余经理起身往外走。

售票窗口前人头攒动,余经理往里凑了一下,瞄见梨花的脸,朝她递了个眼神,梨花却装作没看见。余经理呆了呆,阴着脸走了。

等到过完年,刘王氏回家的次数也少了,就整天在徐府里忙碌。徐家少爷的婚期一天天临近,刘王氏却没等到徐家少爷成亲,就被太太凤芝派到谢家帮忙。谢太太要生产,家里没人伺候,徐太太觉得这是与娘家人和好的机会,自然要有所表现。也就不顾自家事务冗杂,执意要把身边的佣人调出来,伺候堂弟媳妇。

刘王氏与谢太太算是熟人了,两人在火车站碰过面,彼此之间容易拉近,且谢太太本是个勤快人,不娇气,已有六个月的身孕,还不肯歇着。虽说刘王氏是来帮忙,到底不是自家请来的,总不好啥都推给人家,到时让人抱怨。能做的,她依然自己动手,刘王氏自然喜欢这样的东家,落得清闲。

这一日,刘王氏正在后面厨房里杀鸡,几刀下去,鸡还在乱叫,谢太太听见动静,腆着肚子过来,看地下洒了一些血迹,鸡在地上扑腾。就把刀接过来,提起鸡,拎起脖子划了一刀,快速逼出鸡血,又把鸡放在热水里褪毛。

刘王氏一时不好意思,只得又接过来,“太太真行,一下就解决了。我可干得少,没钱买鸡吃,偶尔有过,也是孩子他爸做,我怕见血的事。”

“一刀要使上劲,一时死不了,也让它受罪呀。多做几次就会了。”谢太太说了两句,便进屋去了。

刘王氏就待在厨房里褪鸡毛,这活计说不难,也是个磨性子的事。一会儿刘王氏的腰就酸了,刚伸了伸筋骨,忽而后门一响,黑生的头探了探。

“妈,”他笑嘻嘻地闪了进来,“报纸卖完了,过来看看你。”

“还没吃吧?”刘王氏忙问。

“嗯,肚子早饿了。”

刘王氏转过身,揭开蒸笼,从里面拿了两个包子,“快趁热吃了。”

看到儿子大口吞咽着,她找了一个布包,又从蒸笼里拿出五六个包子,放在布包里,“等下你带回去,给你爸爸吃。”

黑生鼓着腮帮子咕咙道:“这是承远家的呢。”

“没事,我做了不少,太太不会说的。”刘王氏努了下嘴。

等黑生吃完了包子,刘王氏又舀了碗排骨汤给他喝。

“承远还没放学吧?”黑生问。

“总是很晚,天不擦黑不落屋,跟你一样。”

“我是帮家里挣钱呢。”黑生分辩道。

刘王氏不作声了。

“妈,今天我看到徐少爺的新娘子了。”

“你去徐府了?”刘王氏问。

“没有,”黑生摇了下头,“我在火车站看到的。”

经不得他妈好奇,就把王运福带着披红挂绿的小姨子坐火车来汉口,徐家的车马早早在车站迎候的事描述了一遍。

“新娘子好看吗?”刘王氏不禁问。

“蒙着头,没看见,一会儿就上轿了。”

“哟,徐少爷这下跑不了了。”她知道徐少爷想去当兵。

黑生坐了一会儿,想等着承远回来,刘王氏却催着他快回去,“一会儿你爸爸下班了。”便把布包往他怀里塞。

等黑生走了,刘王氏才松了口气。她是怕谢太太看见黑生来了,连吃带拿,叫谁家主人都不会高兴的。可一旦动了念头,就难以收手,时不时会裹挟些东西带回家,见谢太太没在意,她的胆子也渐渐大了。

谢承远放了学,又拐到玛领事街上,他想去杂货铺看一下珠喜。虽然近,也不是总能见到。一是功课重,先生放学晚些,就不敢耽搁,只能回家。再者,珠喜也不是从早到晚在杂货铺待着,她只是闲着没事过来帮帮忙。有时承远下了学往杂货铺经过,她也回家去了,要给爸爸做饭吃。

承远走到杂货铺门口,没看到珠喜,想是又回去了。他直接拐进巷子里,往海寿里走去。到了弄堂口,正碰上出门的黑生。

“哎,黑生,你来了。”承远高兴地招呼。

“嗯,我来找你玩,你又不在。”黑生应道。

“那跟我回去吧,我今天功课少,玩一会儿。”他把黑生一拉。

“不去了,”黑生往后一缩,“我要回家。”

“今天没碰上珠喜,现在你也不跟我玩。”承远有些怨气,又要拉黑生,哪晓得对方腋下揣着个布包,被他一拉,包子便散落开来,滚了一地。

“哎,怎么搞的,”黑生又气又恼,慌得往地上捡包子,可一想到那东西本是承远家的,他又像个小偷似的,不觉涨红了脸。

“这是从我家拿的吧?”承远看到黑生脸上的难堪,不由问。

“不是你家的。”黑生抵赖着,把包子往袋里直塞,一溜烟跑了。

承远气呼呼地走进家门,碰到刘王氏跟他打招呼也不理。进了堂屋,把书本一放,就噘着嘴坐着。谢太太正在床边坐着纳鞋底,看他气呼呼的样子,不由问,是不是又挨先生的骂了。

“没有。”承远扭了一下头。

“为何又不高兴呢?”

承远憋了一下,见刘王氏去了厨房,便指了下外面说:“妈,我们家有贼!”

“一惊一乍的,谁是贼呀?”

承远凑近他妈的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

谢太太听了,一时没有言语,末了跟承远摆了摆手:“这个我知道,是我让她拿的,你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做好你的功课是正经。”

承远见母亲如此,也不敢再言语,但对刘王氏这个人,从此就有了不好的印象。

一会儿谢绍祖下班回来,谢太太也没提这事,只顾说着徐家的喜事,明天奕宏少爷就要大婚,请柬早送到家里。谢绍祖为去不去上门贺喜踌躇,有点裁夺不下。去了,就承认以前低看了凤芝,让她在自己面前显示如今的风光,以证明以前他们错的?这不仅是对他,对家族,都是打脸的事。谢绍祖对外人谦恭有礼,但对自家人,却囿于封建礼教,恪守传统,对凤芝靠那种手段获得一切,总觉得名不正,言不顺。虽说两家相距较近,也不想跟凤芝来往,但又不能绕开徐金穗,徐金穗在大智门一带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他曾在洋行做过买办,与洋人关系密切,与洪帮一些头佬也有关系。大智门车站是外地进入汉口的桥头堡,周边租界华界交错,洋行商铺云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险象环生,徐金穗能在此处玩得风生水起,左右逢源,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没有两下子,哪能站稳脚跟?而他如今在大智门车站行站长之职,少不了跟各样人物打交道,也知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总得有所依靠。几个月来,他在火车站做得还算顺手,让车务段对他还比较满意,也就有了代理站长的委任。但心里明白,这不是他的能耐,而是有人在暗暗帮衬着他,没有徐金穗的抬桩,他可能就会出大的漏子。当然,徐金穗也不见得是因凤芝这层关系,只是以此为纽带,拉拢一下他,获得双方的利益。而他,也要心中有数,知道来龙去脉,别不识好歹。

但表面上,他与徐金穗只是点头之交,至于那层亲戚关系,彼此都没说破。他觉得这番前去贺喜,多少有点屈尊,他不想让人以为自己是欣羡门楣,有巴结对方的意思。

“去吧,总是你的堂姐啊。”谢太太在一旁劝说。

“你带着承远去吧,我就不去了。”他对谢太太说。

“我怀身大肚的,怎么能去?”谢太太白了他一眼。

谢绍祖看了一下她,只得苦笑。

承远一听让他去玩,高兴不已。如果父亲去,可能不会带他,只有母亲去才有可能。因此他极力劝说母亲:“妈,你去吧,大肚子不要紧,我搀扶着您。”

谢太太说:“你别瞎掺和,妈这副样子出门,当现世宝啊。”

“这有什么,谁家都有生孩子的时候。”承远说。

谢太太还在劝说丈夫:“你就去吧。人家凤芝虽没上门,也叫汪妈来过两次,关照不少,又让刘嫂子来服侍我,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要回一下礼,要不人家会说我们不通人情……”

谢绍祖按住了她:“别说了,我知道。”

承远见他爸爸这般固执,心里便失落,知道自己是去不成了。

第五章 迎往

婚礼当日,徐府一派热闹的景象。门前的大红灯笼高高悬挂,簇簇的车马,轿子排满了行道,楼里的说笑声阵阵飘送出来,不绝于耳。

承远终归被父亲带出了门,这确是意外的惊喜。其实谢绍祖带上他,也是给自己一个缓冲,一个人去,好像正式了点。收到请柬时,他就考虑到了贺礼,送物品不好掂量,送钱也不好掌握,多了他吃力,少了又显得寒碜,也似乎太俗,何况徐府也不在意这个。想来想去,就摆开笔墨,写就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百年好合。他的一手柳体还是拿得出手的,一些铁路官员曾向他讨字。他写好,又让人拿去装裱,马配上鞍,才显出身价。却不能自己提着去贺喜,只好带上儿子。初次登门,也不太习惯在生疏的场合与人寒暄,有承远在,可以舒缓一下紧张和不适。

承远走近那幢小楼,但见张灯结彩,人来人往。里面笙歌悠扬,骨牌喧喧,一派喜气洋洋。他们被请到客厅,徐老爷见到父子俩,十分欢喜,摸着承远的头说:“贤侄眉清目秀,以后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谅也。”徐太太一见谢绍祖登门,喜出望外,叫一声四弟,眼眶就红了。谢绍祖不免触动,要承远喊她二姑。

宾客中有几位是大智门车站的常客,像王运福这样的商家已是老熟人了,谢绍祖一到,就被几位拉到身边坐着,有人就趁机找他谈事。承远是坐不住的,便溜出来玩耍,刚走到楼梯口,迎面看到珠喜端着一个托盘下楼来,不觉愣住了。

珠喜也感到意外,笑道:“你来做客呀。”

“是呀,又碰上你了。”他欣喜道。

珠喜边走边说:“本没想到要来,是徐老爷跟我爸爸说了,要他带上我。”

“徐老爷蛮喜欢你呢。”

“喜欢什么,不过是想把喜事办好……”

“你来了,喜事就能办好?”承远觉得诧异。

珠喜看看四周,欲言又止。

承远觉得奇怪,凑近问道:“到底为什么呀?”

珠喜咬了下嘴唇,勉强道:“还不是因为少爷。”

“是徐少爷让你来的?”

珠喜犹豫了一下说:“他跟新娘子已拜过天地,却不愿去新房,就待在书房里与人下棋,让我在一旁伺候。”

承远想起来,刘王氏跟母亲闲聊过,少爷想把珠喜留下来,但徐太太不肯,有意拆散他们。徐老爷为了让儿子安心,就让珠喜回到府里做丫頭。只是几经折腾,珠喜没有去成。

“怪不得几天没见你,原来到这里来了。”承远有些失落,好像别人抢走他的宝贝似的。

珠喜说:“我在杂货铺蛮好的,算盘熟练了,还学会了打账,老板娘对我也蛮好。”

“你不会在这待长吧?”承远有些着急。

“谁知道呢?”珠喜觉得有些话不好对承远说,徐家少爷是因她才回来的,徐老爷想稳住儿子,不让他分心,就要她留在这里。

“我爸爸非让我来,说徐老板家的大事,不能不去。”她只能这样做。

“帮完了再回去吧?”

“嗯。”

正说着,就听楼上在叫珠喜,珠喜给他使了个眼色说:“我离开一会儿就要喊。”便拎着茶壶上楼去了。

新房里,一些女眷正簇拥着新娘子婉珍说笑,大家都是看眼色的,知道新郎官对新娘不太满意,心在别处,徐老爷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教训儿子,又怕来宾看出端倪,就叫汪妈带几个女眷陪着新娘子。

婉珍端坐在床边,已揭了大红盖头,华丽的装扮显示着大户人家的尊贵和排场,但见云髻插花胜,拢鬓缀步摇,着一身大红锦缎绣花袄裙,真是花团锦簇,彩绣辉煌。

徐家住在租界,被洋风侵染,就不像一般家庭那样沿袭传统,婚礼也办得中西合璧。

自新娘子下了火车,徐府的八抬大轿就在车站候着了,本就人来人往,看到两面大锣在前开道,浩浩荡荡跟着一队迎娶人马,抬箱笼的,举旗的,遮阳的,当吹鼓手的,还有拿着金瓜、铖斧、朝天橙之类仪仗,赫赫可观。看热闹的人越集越多,徐府的汪妈也是会做事的,喜糖撒了一地,争抢不到的,就跟在迎亲队伍后面撵,一直跟到徐府门前,到新娘进门,又放起一阵鞭炮,自然引来更多的围观者,喜糖又抛得满天飞。

婉珍从河南远道而来,对汉口还一无所知。只是在火车上,姐夫王运福大致说了一些,汉口比驻马店大得多,有租界洋楼,你的婆家就处在租界里,一幢大房子,以后就是你的新家,你就是那房子里的主人,要好好孝敬公婆,伺候丈夫,你丈夫可是独苗,你能嫁到这样的人家,是祖上积德,要好好惜福……說了一大堆,婉珍听得木木的,早前她听爹说不远,一会儿就到了,想家了就随时回来。可是火车坐了好几个时辰,还在田野里跑着,根本看不到高楼大厦,她才知道汉口好远,像天的尽头似的,眼泪止不住地滚将下来,一路哭着,也听不进姐夫的话,哭得筋疲力尽,人就木了,由着人摆布。

婉珍不知少爷的模样,她进门时,少爷也没出来迎接一下,只是听姐夫在外面嚷嚷,喊着奕宏,后来倒是下楼来了,也没看她,就在台阶上站着,等着众人把新娘子引到他面前,只是淡淡一笑,朝众人拱了下手,又上楼去了。

王运福是新娘家的人,看到这副吊样子,自然窝气,却不敢伸张,毕竟是徐府,他们又是外乡人,势单力薄,想他少爷习气耍惯了,只能忍着。

第二天的婚礼定在法租界天主堂举行,离巴黎街仅几十米远,是一座哥特式建筑,小尖塔上覆有铁瓦顶屋面,垂直线条的华盖,墙垣,轻灵地展现了一种向上的动态。

新郎官一直心不在焉,等到神父问他愿不愿娶新娘为妻,他竟半天开不了口,神父问到第三遍,他才勉强答应一声。引得来宾叽叽嗡嗡了一阵。

还不算完,回到家里,又面对父母大人,行中式拜天地,新郎官依旧心不在焉,勉强做完仪式,他就扔了胸前的红花,钻到书房里下棋去了。

好在珠喜在此,他才有个笑脸,当然只对珠喜,旁人是看不到的。

婉珍还是木的,她不知其中的缘故,以为新郎与她只是不熟悉,一时无话可说,或许是害羞呢,婉珍只能往好处想。大喜的日子,她不想让自己触了霉头。

徐府大院热闹了几天,人人脸上都沾着喜气,笑脸盈盈,除了府上几位,似乎都在明里暗里地看这场热闹。徐家喜事办得讲究,气氛却有些怪异,新郎官与新娘不对眼,公公婆婆似乎也各怀心事,尤其是徐老爷,一直强颜欢笑,婚礼上儿子这番任性,他怎能高兴得起来?

徐金穗选定这桩婚事,是为了当初的承诺,出生入死的兄弟,感情自不一般。其间虽有过犹豫,但看了婉珍的照片,就认定她是儿媳妇的合适人选,把照片给凤芝看,她也觉得姑娘老实,让人放心。却没想到奕宏一看到婉珍的照片,就直摇头,不愿娶。还说喜欢宋书成的女儿珠喜,要父亲答应他俩成婚。但徐金穗没有理会,婚姻不是儿戏,哪能随便毁约?他一改往常对儿子的迁就,执意要定下这门亲事。凤芝也看出眉目,让珠喜搬走了,以为分开了就会让奕宏忘记。却非如此,奕宏不仅跟凤芝的关系更加冷淡,对父亲也疏远了,竟不辞而别去保定读军校。徐金穗眼看事情严重,便决定提早成亲,免得节外生枝。对奕宏,还得恩威并施,答应把珠喜接来,言下之意是先娶了婉珍,以后再将珠喜收房。安抚了儿子,还要显示出徐家的尊荣和气势,便请来众多亲朋好友,将婚礼大操大办,亦中亦西,成了大智门一带轰动一时的新闻。却没想到儿子依然跟他唱对台戏,在婚礼上故意出洋相,让旁人笑话,丢尽了他的脸面。

徐金穗心里痛恨,又不好发作,只能暗下训斥。奕宏虽然赌气,却非横蛮无理,只是有些少爷习气。好在没出大的乱子,勉强把婚礼进行下去了。儿子还是不敢公然与他对抗,不过耍点小性子。既然如此,就暂且维持现状,不让奕宏惹出事情就行。但他心里清楚,一时稳定儿子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个小妖精宋珠喜。

看明白了,他就决定留下珠喜,至于凤芝那边,他再去谈谈,不让彼此有抵触就行。

第六章 离去

晨光熹微,冰冷的铁轨上浮着淡淡的乳雾,一列火车卧龙似的,仿佛还在酣睡。

晃动的人影似墨汁洇染的宣纸,在月台一点点增多,拿着大包小包行李的旅客,还有车站忙碌的司事。

黑生抱着报纸在人堆里叫卖着,等待的时刻总是难熬,他的报纸不愁卖不出去,每趟火车开行之前,沿着月台走一趟,便有不少人从窗口递出钱购买。他父亲做了扳道工,每天在岔道的闸房守着,离车站这边有些远,闲了无事,黑生就爱找宋书成,两人倒接触多些。

宋书成在货运车厢前跟司乘办理完交接,正往回走,黑生跟了上来。

“这么快卖完了?”宋书成接过他递的报纸问,“还没过早吧,到我那去,昨天珠喜做了些包子,给你带了几个来。”

“珠喜不是在徐老板家帮忙吗?”黑皮问。

“回来了。”

“怎回了呢?”

“不愿去呢。”宋书成叹气道。

“回来好,叔叔这么忙,也要她照顾。”黑生知道一些内情。

“徐老板又要怪我了,本来差事就做得伤神,那丫头又不听话。”

“那余经理是个流氓,你可要小心啊。”黑生在大智门车站待长了,耳闻目睹一些事情,比宋书成还要灵通,少不得提醒一句。

两人边说边往候车室这边来,旅客都上了火车,月台上还站着一些不肯离去的亲友。

当——当——当——铜铃声敲响了,火车就要启动,车窗内的人在向送行的亲友挥手告别。

这时,宋书成眼睛一晃,有个矮墩墩的青年与他擦肩而过,不及看清,对方已挤过车门前的人,快步跨上了火车。

“像是徐家少爷呢。”宋书成叫了一声。

“不会吧?”黑生不肯相信,“他是新郎官呀,哪会一个人上火车?”。

宋书成被这话一点醒,不由奔到车窗前,朝里张望,可人太多,一时没看见,他又奔到另一个窗口往里瞅。

火车一声嘶吼,喷出一团白烟,将月台上的一切湮没了。等烟气散尽,火车已驰出好远,两人对着空荡荡的股道站了片刻,才闷闷地往回走。

到了代办处,黑生囫囵吃完两个包子,宋书成就催他去一趟徐府,证实一下徐少爷是否出走了。

宋珠喜又回到杂货铺里站柜台,却不想这般也不能长久。杂货铺处在闹市区,人来人往,八卦新闻少不了传进老板娘的耳朵里。当时珠喜被徐府请去,她也眼睛放亮,想这姑娘以后留在徐府,或许能沾点光。但没过几天,珠喜又回来了,老板娘就有些可惜,说她有福不享。现听说珠喜遭徐府人鄙薄,她对这姑娘也有了嫌弃,不想惹麻烦,怕珠喜留在這里,日后难说徐府会来寻事。那天,她就对珠喜说亲戚要来店铺帮忙,地方小,容不下太多人,就叫她不用再来了。

珠喜闷闷不乐地出了杂货铺,却不想回家,就在街上慢慢地游荡。天阴着,布满厚厚的铅云,像是要下雨了。她想不到老板娘会变脸这么快,做得这么绝情。她并非想在杂货铺里待长,只是一个人在家里孤单,有个地方打发时间,也好让父亲放心。

雨点落下来了,一滴,又一滴,落在脸颊上,衣服上,渐渐把洋灰路面浸湿了,她没带伞,便往火车站那边跑,想去避一避。

背后有人在叫,一回头,是承远。

他追上她,两人在一处屋檐下站着。他去杂货铺,看珠喜不在,问老板娘,说刚走不远。珠喜看他背着书包,头发已淋湿了,知道是刚下学。

“你怎么走了呢?”承远问。

“再不来了。”珠喜赌气道。

承远看了下她,不觉提起那天的事:“黑生他妈听徐府人说,你把徐少爷气走了。”

“他们要这样说也没法。”珠喜苦笑。

“回来好。”承远说。

“好什么?”

“好一起玩啊。”承远咂咂嘴,“去徐家找你就难了。”

珠喜朝他睇了一下,承远嘻嘻一笑。

雨还没停,屋檐下的凹坑积了一汪水,马路上的行人匆匆走着,有的撑着油纸伞,有的穿着帆布雨衣,四处闪着白亮亮的水光。斜对面就是火车站,大门口的人流出出进进,一些人挤在门檐下避雨,台阶上留下一道道稀湿杂乱的黑脚印。

珠喜望着雨雾中的火车站,就想到在里面忙碌的父亲,她还没去过父亲的公事房,就想进去看看。承远却不敢去,怕碰到他父亲,就劝阻珠喜别进去。他们站的地方是家米粉馆,牛肉的香味一阵阵袭来,灌进鼻腔里,诱惑人的肠胃。下午四点钟的样子,肚子已空了,承远想留住珠喜,要请她吃米粉,他口袋里有两角钱,正好一人一碗。

珠喜摇了下头,没答应。如果不是避雨,她跟承远这样站着,进出的人就会当稀奇看,少男少女这么亲近,会让人说闲话的。四下都是眼睛,难免会遇到熟人,她也怕闲言碎语。

“我先走了。”她说。

“你去哪?”承远问。

她没吱声。

“雨下着呢,”承远一时想起什么,“你等一下,我去杂货铺买张牛皮纸,可以挡挡雨。”

不等珠喜作答,他猫着身子钻进了人流中。

珠喜只得等他,她低头看着落下的雨滴,犹豫着是去火车站看父亲,还是先回家。又怕承远跟着,就打算还是回家做饭去。

这当口,余经理带着两个随从怒气冲冲地从她身边走过,便往火车站去了。珠喜没见过余经理,但听父亲提起过,车站边那家烟馆的老板管着他,很跋扈。此时看到一脸凶相的人,就猜测会不会是余经理。

片刻,承远拿着一大张油皮纸过来了,说是掌柜没要钱,正好在拆封装的物品,就取下给了他。

“你拿去吧。”

“我用不了这么多。”珠喜要撕下一半给承远,却撕不掉。

承远要她披上,“我家近些,一会儿就到了。”怕珠喜还讲客气,他说了声再会,就闪进了雨雾中。

珠喜披着油皮纸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承远给了她片刻的温暖,但转眼就让雨水淋得没了踪影。忧伤伴随着她,想着刚才进火车站的那两人,陡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父亲可能又要遇到什么麻烦,她的心情便如这雨天一样阴郁不开。

承远与珠喜分别后,各自回到家里,两人面对的景况却是天壤之别。

还没走到石库门,承远便闻到婴儿的啼哭声。刘王氏端着一木桶的血水出来,正往天井水池里倒,看他进来,便叫:“承远,你妈生了。”

母亲的房门还关着,听得见里面接生婆在说:“太太,你倒是没使劲,生得顺溜。”

承远不知道生产是怎么回事,觉得好奇,想进去看毛毛,被刘王氏拦住了,要他隔会儿进去。承远以为刘王氏有意阻拦他,非要进去看,刘王氏说你妈刚生,身子弱,怕招风呢。承远这才回自己房里去了。

他的房间与母亲的房隔壁,那壁厢的动静多少会传到这边来。他趴在桌上,心被勾着,便不想做那些功课,一时无聊,又拿起桌上的万花筒玩着。

那屋里忙乱了一阵,一时接生婆得了赏钱走了,便听到刘王氏在门外喊,要承远过来看毛毛。

母亲的脸有些苍白,头上系着绣花的抹额,一直要等出月子才解开,怕风侵了头痛。她正吃着刘王氏刚煮的红糖鸡蛋,见承远进来,便笑道:“你有弟弟了。”

承远瞧着襁褓里红红的小脸蛋,眼还没睁开呢,肉肉的一团,怎就那么丑呢。但到底是欢喜的。

刘王氏一边说:“谢站长倒稳得住,打电话也不回。幸好徐府叫了接生婆过来,要不我哪招架得了?”

“他肯定忙呀。”谢太太这时还护着丈夫。

“等会儿回来看到小毛头,不知有多高兴哟。”刘王氏说。

“是呀,三年前那一胎要不掉,已有三岁了。”谢太太一觸及,便有些伤感。

承远模糊地想起,母亲曾因小产躺在床上一个月,那段日子一直很悲伤,他以为小产是什么病,却不知是孩子掉了。

“总有这些事,我还不是掉过两胎。”刘王氏倒显得不在意,或许是安慰对方。

承远没兴趣听,只叫着:“饭好了没,我饿了。”

刘王氏才想起似的,说:“哟,顾着你妈,倒忘了小少爷呢。”

“刘嫂,你把中午煨的鸡汤热点吧。”谢太太想刘王氏可能忘了做饭。

片刻,刘王氏端着一碗热好的鸡汤过来,递给谢太太:“先喝点压饿,一会儿谢站长回来,再吃饭。”谢太太刚吃了鸡蛋,不觉饿,叫给承远喝。

谢太太要等着丈夫回来吃饭,这是规矩。等到天黑了,还不见谢绍祖回来,谢太太便有些着急,便要承远去火车站看看。承远刚走出石库门,就见两辆黄包车停在了门口,徐家太太凤芝款款下了车,后面是提着礼盒的汪妈。

“二姑好!”承远招呼道。

“承远,你妈生了吧?”凤芝笑吟吟地问。

不等承远回答,凤芝已进了石库门,对着谢太太的房间喊:“弟妹,恭喜呀……”

第七章 祸起

每个早上,火车站候车大厅里人头攒动,要数售票室前的人最多。每趟火车开列前两个小时开始售票,旅客进门,先到售票室那排队,买了票再到一边候车。售票窗口就梨花一人,忙到下午,才换上别人顶替。

梨花手脚不算快,平时就是个闲散人,舒服惯了,现忙得脚不沾地,排队的人还时有抱怨,灌到耳朵里,就不免烦躁,有时就不想做了,可好不容易从余经理的烟馆出来,如今自食其力,若再回去,又不甘心。她不过是对方用过的旧物,早一天离开早一天安生。只怪她当初轻贱无知,等到后悔,已摆脱不掉,即便来火车站里待着,还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好在有一个人给她慰藉,烦恼之时,一看到宋书成默默凝望的眼神,就好比冬夜里的暖炉,旱地里的雨霖,有了温暖和生机。

两人各自忙碌着,到中午空闲,梨花便来隔壁的货运代办室,跟宋书成聊上几句。

“怎没吃完就干活呢?”梨花看到桌上放着咬了一截的馒头。

“刚接一批货,得把清单理好。”宋书成拨着算盘,埋头问道,“你吃了没有?”

“老余叫人送来了。”她答一句。

宋书成不吭声。他正对余经理有怨气,对方叫他将揽收的货物做虚账,宋书成违心做了两次,余经理见他顺从,就得寸进尺,几乎要将一半揽收货物的佣金掠为己有。宋书成担心被徐老板发现,吃不了兜着走。知道梨花是余经理介绍过来的,他对梨花虽有好感,碍着这一层,也不敢有所流露。

梨花见宋书成不搭腔,感觉到对方在意,转而问道:“珠喜在家吧?”

“不在呢,去徐府了。”

“不是不愿去呢?”

“谢站长跟徐家太太说了,太太后来遣人来找珠喜,要她去陪少奶奶说说话……”

“这你就放心了。”

宋书成笑着点头,工作繁乱,唯有提起女儿让他心安,梨花也乐于跟他分享。

两人正说着,宋书成瞄见门口人影一晃,他出来一看,对方很快往车站大门窜出去了。梨花见此,便撒气道:“不过聊几句,又怕什么,让他知道好了。无事就派个人来打探,把我当什么人啊!”

宋书成坐下来,叹了口气道:“还是过去吧,到处都是眼睛,你能担保他不害你几下?”

梨花怔了怔,郁怨道:“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吗?来这里透口气,把你当个大哥,也不敢拢身啊。”说完一扭头,赌气出去了。

风言风语是最易长脚的。过了不久,有关宋书成跟梨花相好的事,就在火车站传开了。谢绍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却不是车站里的同事告诉他的,而是自家太太。谢太太也是听刘王氏说的,刘王氏是车站职工家属,车站里的新鲜事,刘福根不告诉她,儿子黑生也会告诉她。黑生在候车大厅卖报呢,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何况他跟宋叔叔关系亲近,有些事情甚至比一般人知道得还多。

黑生告诉他母亲,不过出于好奇,他还小,不太清楚男女之间的事,耳闻一些车站司事在说宋书成和梨花两人在房间里怎么怎么了,他听得懵懵懂懂,就问刘王氏。刘王氏是个爱打听的,对于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就仿佛看到和尚与尼姑偷腥,只觉得恶心,由不得添油加醋地说给谢太太听。

谢绍祖不太相信刘王氏的话,听她时常给太太道些东家长西家短,就有些反感,但或多或少,也给他提了个醒,无风不起浪,宋书成的货运代办处与售票室挨得那么近,彼此相熟,在一起说些话总是有的,以宋书成的为人,想他不会对梨花有什么过分之举,就怕人家起疑心。那个余经理,他虽接触不多,但听闻此人手段毒辣,大智门一带的人都招惹不起。他感到老宋前景有点不妙,有时想提醒两句,又感到不好开口,彼此还没到那个分上。但不说又七上八下,暗暗为他担心。

犹豫不决中,一个星期又过去了。

那天清晨起了大雾,谢绍祖早早出了家门,这样的天气火车容易出事,临行的列车可能要停开或延迟,他得赶紧去处理应急情况。

街道浓雾沉沉,十步之内不见人影。拐入玛领事街,两旁的门面还关闭着,火车站的四堡形站楼时隐时现,栅栏内的铁轨、火车、号志架皆湮没在雾气中,像浸泡在乳白色的幻梦里。

车站门前人影幢幢,迷雾中似有哭声,他的心一提,赶紧走到近前,见是黑生坐在台阶上号着。

“出了什么事?”他忙问道。

“谢叔,”黑生哽咽道,“宋叔叔和梨花……被火车碾了……”

“什么?”谢绍祖的脑门轰地一炸,木木地听着黑生断断续续地哭诉,他和父亲一早沿着铁轨来火车站,因有大雾,前不清前面的路,走着半路时,发现铁轨上有血迹,再往前,就看到铁轨边歪着两个血肉模糊的人,那衣服是他熟悉的……

浓雾笼罩在月台上,只有零星的旅客,一些警察在站岗,有的在轨道上察看,再远处,便一片迷茫。

謝绍祖在浓雾弥漫的铁轨上头重脚轻地走着,心里十分懊悔,没有及时提醒宋书成,以致酿成惨祸。黑生尾随在身后,两人都没有说话,沉痛压迫着,彼此已无力语言。走到扳道房,见刘福根哭丧着脸坐着,问及,跟黑生说的大同小异。谢绍祖顾不得再问,让黑生陪着他父亲,自顾往前走。

离出事点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些人围着,隐约见铁轨边裹着两团芦席,一股血腥飘来,谢绍祖本能地抖了一下,不由停住了脚步。

车站警务所的王巡官看见他,便走过来。

“怎么回事?”

“接到巡道工举报,就过来了。”王巡官黑着脸说,“发现时两人距离不过两米,头部被碾压得看不出,像是殉情而死……”

“周围还有没人看见过?”

王巡官说:“有人看见一辆牛车曾停在铁路边,隐约闻到血腥气,有雾又看不分明,等过了一列货车,就不见了。”

“里面有问题,怕是有人想毁尸灭迹。”谢绍祖皱起眉头。

“正调查呢。”王巡官答道。

谢绍祖不吭声,两人遂一同往前走去。

那几日,徐府表面还算平静,徐金穗照例外出忙他的事,太太凤芝也没请票友来拉琴唱戏,只是时常去海寿里的谢家看毛毛。下人们对宋书成的死私下议论了一阵,想一直规矩正派的宋书成怎会出那样的事。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突然没了,且死得那么惨,提起来就瘆得慌。当然,几位也在冷眼旁观,看徐老爷怎样对待这件事。

徐金穗不会在下人面前显露他的情绪,依旧沉默寡言,面无表情,但宋书成的丧事是他让属下一手操持的,从入殓到下葬,都尽量让亲属满意,谈不上特别风光,也让周围人无话可说。

等这件事告一段落,对宋书成死因的疑惑渐渐淡去,徐金穗便让人把珠喜接过来。对此夫人倒没异议,也因她父亲惨死,怀有一份怜悯之意。

只是挨了近半月,珠喜才来徐府露面。大伙瞧那花容失色的可怜样,免不了唏嘘一番。珠喜也是感动汪妈一次次探望,加上刘旺才等亲戚的劝说,她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女,无依无靠,总得找个地方安身。徐府总归不是虎狼之窝,太太虽不待见她,但也不曾虐待她,何况徐家少爷不在家,夫人的态度也有缓和,她在那老老实实做事,只求一份安稳而已。

珠喜被安排在少奶奶婉珍跟前服侍,婉珍自奕宏少爷走后,一直郁郁寡欢。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本就怯懦木讷,对徐府感到生疏,唯指望丈夫能够爱她,呵护她,谁想结婚三天,奕宏只是与人喝酒,下棋,跟她没说两句话,后来又不辞而别。婉珍受此冷遇,心里的苦无处诉说,就只有暗自神伤,怪她姐夫王运福谀媚徐家,不说实话,也怨父母糊涂,应了这门亲,让她远嫁到此,孤苦伶仃。徐金穗自然看在眼里,就让珠喜与婉珍做伴,以此消散一下彼此的孤寂。

珠喜还是住楼下那间房里,早上,她伺候少奶奶洗漱更衣,端茶递水,除此之外,就在婉珍房里坐着绣花,或是陪她下下围棋。婉珍早知珠喜会下棋,婚礼那两天,奕宏就一直让珠喜陪他,又见珠喜生得姣花软玉一般,由不得吃醋。但她到底是心善之人,想到珠喜父亲的惨死,可怜人家姑娘孤苦,一些芥蒂也就消去了。又因两人都来自河南,遇见同乡,无形又亲近些。况且,她也不会端架子,讲究尊卑之分,平时在一起,两人就不像主仆,倒像是姐妹。

要说珠喜肯来徐府,还有一个深层原因,就是想弄清父亲惨死的真相。当时汪妈说得含含糊糊,似乎不好透露具体细节,父亲与梨花在一起被发现了,两人感到无地自容,就一同卧了轨。珠喜想起出事前两天,父亲显得很焦躁,要找徐老板谈谈,怕成替罪羊。珠喜问他也不说。后来又要她把包子多做点,明天带给黑生和梨花尝尝。父亲的语气很随意,珠喜并没感到异样。父亲为人正派,做事谨慎,哪会不顾廉耻,干那种苛且之事?她不会相信。尤其是周围人都回避这件事时,她越是感到里面有问题。

第八章 归家

直奉打得正酣的时候,一向热闹的徐府显得异常的安静,听不见百叶窗里流泻出的琴声唱段,哗哗的骨牌声也少了,让人沉闷得难受。下人不敢多言,怕惊扰了老爷、太太和少奶奶,知道这楼里一个重要人物上了战场,让人牵挂,个个都提心吊胆。

直到火车站恢复运行后的第五天,死气沉沉的小楼才有了活气。火车上下来两个兵士,护送着手臂缠着绷带的徐奕宏回家了。

少爷一回家,整座楼里便像过节一样,首先是少奶奶缓过了气,奕宏虽然负了伤,人总算回来了。老爷堵在心口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太太凤芝也跟着高兴。当然,到家的奕宏也喜出望外,没想到珠喜又回来了。

徐少爷去保定军事学校是一时兴起,军队生活枯燥而寂寞,对他这种散漫惯了的少爷,是一种束缚和禁锢。有时忍受不了,就用思念来驱赶,珠喜的一颦一笑,总在眼前晃着。是珠喜让他度过了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后来赶上了战争,他坚决要上战场杀敌,也是珠喜给他坚强的动力,他要做番样子给珠喜看看,赢得她的芳心。等到战争结束时,他就回汉口去找珠喜,一定让她留下来。

那一日,他们作为吴大帅直系一部,在京汉铁路长辛店与奉系部队接上了火,战打得很惨烈,不时有身边的战友阵亡,还有无辜百姓跟着遭殃。他也杀红了眼,端着枪进行扫射,后来奉系部队腹背受敌,又遇一部分临阵倒戈,导致全线崩溃。

徐奕宏立了功,被提升为排长,不等他再次冲锋陷阵,战争已经结束了。此时他因手臂负伤,获准回汉口治疗,才得以与久别的家人团聚。

珠喜又长高了,亭亭玉立,几乎要与他看齐了。他个头不高,这给了他压力。只是珠喜瘦了些,下巴变尖了,长长的柳叶眉似蹙非蹙,透着一丝哀愁,越发楚楚可怜。

珠喜见奕宏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有些不自在,低头说一句:“少爷回来了。”便退到一边。当时婉珍在场,奕宏也不好询问,以为珠喜在家里不适应,或是对他有什么避讳才如此。

晚饭时,家人围坐在一起,珠喜也在其中,大家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奕宏讲起战场上的生死拼搏,惊心动魄。只有珠喜显得落落寡欢,后来又提前告退了。

奕宏不免失落,他问婉珍,珠喜怎不高兴,是不是对她不好?婉珍连忙否认,才说了她父亲被人害死一事。奕宏听了大吃一惊,急忙跑下楼,直接推开了珠喜的房门。

珠喜正坐在床上发呆,一看少爷来了,不由站起身来。

“我刚听说了……”奕宏到她跟前站住,急迫地问,“凶手抓到了没?”

“警察局说没有确切的证据。”

“当时有没人看见?”

“那天雾大,都说没有看清。”

“他妈的,就这么算了?”奕宏顿时火起,“我去找人问问,老子就不信查不出结果。”

每个夜晚,对平民百姓都是单调而重复,他们早早熄灯,上床安歇,为节约灯油,或为第二天早起,积蓄精力。有钱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的夜比白天还要醉人,花样百出,是真正的消遣。

汉口的夜生活在大智门闹市区尽情地展现。总有漂亮的西崽站在酒吧门口拉客,小贩在马路边兜售吃食,汽车、马车、黄包车大大小小地排列着,车夫有的坐等,也有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玩着纸牌。玛领事街右边的辅堂里,娼寮兴盛,门前的红灯笼悠悠荡着,诱惑人的眼睛,一些人影在晃动着。有夜女郎站在路灯下跟人招手,猩红的嘴唇荡漾着勾人的笑。

余记烟馆没有明目张胆地招摇,门前挂着售吸所的牌子,但去熟的人都知道。正门是卖土特产的,门守看是生面孔,便要问一下,听是外地口音,知道是火车站内的旅客出来晃悠,便要拉进来,赚钱总是首要的。

晚上八点多钟,门口进来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都穿着黑短褂,矮个子的手臂上还缠着绷带。门守看对方不像是常客,想是车站旅客,就问先生有何贵干?高个子说:“我家少爷心口痛,想抽几口烟顺顺气。”

门守忙躬身作揖,“二位爷光临,里面请!”便把两人往里带。

昏暗的过道里,弥漫的烟气在飘忽的油灯周遭缭绕,走了十来步,打开一扇门,将他们请入里面,光线黯淡,现出烟榻、太师椅、茶几的轮廓,墙上贴有一幅春宫图,朦胧之中,愈加引人想入非非,情欲涌动。

有烟灯撂在烟榻上,灯里加了生油,上面扣一长圆形的灯罩,灯罩中央穿有一孔,用来点燃烟膏。

伙计拿来一杆尺余长的木制烟枪,吸烟的一头镶有光滑的玉石嘴,另一头是约二寸长的圆形烟斗,他取出拇指大小的圓形烟膏,用一根针挑出些许放进烟斗中,用火点燃,再递给躺在烟榻上的少爷,要他对准烟灯吸食。少爷吸了一口,呛得打起喷嚏。

“少爷,要不要紧?”高个子随从问。

少爷朝他摆了摆手,慢吞吞地吸了两口,喷出一团烟雾。

伙计见他平稳了些,便说:“少爷,膏药我给您准备了二盅,您慢用,随时叫我。”

少爷鼻子哼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一句:“余经理在吧?”

“他还在酒馆里呢,不知几时回,您要见他?”

“嗯。”

“那好,等会儿他回来,小的禀报一声。”

等伙计告退出了门,少爷就把烟枪一扔,一骨碌坐了起来,“要老子傻等吗?”

随从躬身道:“少爷真要办他的人?”

少爷铁青着脸,“他妈的,今天非要他承认了,然后送警察局去。”

“我看烟馆里有几个喽啰。”随从说。

“老子刚从死人堆里出来,还怕那几个小虾子?”少爷哼了一声。

“排长,您说咋办就咋办。”随从上过战场,是他的士兵,也是生死兄弟,自然听他的。

“等会儿他要来了,你堵住门不让他跑了,他要不承认,就把他按住,非要他认罪画押。”

“好的。”

两人守株待兔,只等着对方进门。

晚上,徐金穗在外面谈了点事,回家已过八点。太太照例不在家。问起奕宏,汪妈说他心里烦闷,想去烟馆吸几口。徐金穗便埋怨:“晚上出去干什么?手臂的伤还没好呢。”

汪妈没好气道:“我不是没劝,可少爷那脾气,谁的话听呢?”

一时半刻不见人回来,徐金穗便开始着急,一时心神不定,就踱到楼下,看珠喜的房门关着,门缝是黑的,想是跟凤芝看戏去了。凤芝说珠喜有些沉闷,怕是悲伤所致,就让她出去散散心。只要有戏票,就把珠喜带着,却不知珠喜是个戏迷,那日跟戏班子的花旦试唱了两下,居然有板有眼,不分伯仲。问起珠喜,原也没学过,只是他父亲以前爱看戏,时而哼唱几句,她听熟了,无师自通。戏班主却对珠喜赞不绝口,说珠喜嗓子好,人又好看,虽说学戏的年龄稍大了点,但她有悟性,是个好材料。徐金穗也感到欣喜,他已把珠喜收为义女,以此减轻内心的负疚。但他还没想过这姑娘的今后,现这种状况下,让她做点喜欢的事,以此忘记一些苦痛也好。

婉珍也出去了。自奕宏回家,婉珍的心情明显好转,平时不大出门的,对看戏之类也不热衷,现在倒愿意出去了。但奕宏伤好后,恐怕又要走,徐金穗有些忧心。他想让儿子留在身边,哪怕吃闲饭也行。这段日子牵肠挂肚,人也变得敏感,回到家见到奕宏就放心,不见奕宏,他就提心吊胆。

徐金穗踱到客厅里,坐到太师椅上,拿起茶几上的一份报纸看着。四周很安静,只有珐琅座钟滴答滴答地摆动着,一声声叩击着他的心。感觉不太好,奕宏此时去烟馆有点突兀,他不准奕宏吸烟,也不让他去烟馆这类场所,奕宏在军队里,也是有规定的,怎么会突然去那种地方?

汪妈给他端上茶来,说是叫人接太太去了。他把脸一沉道:“就知道太太,也不想想奕宏怎样。”看汪妈一脸委屈,他又不忍,摆了下手说:“叫人去找找吧,这么晚了。”汪妈答应一声出去了。

又坐了十来分钟,听到门铃响,楼下有零乱的说笑声,一径从楼梯飘送过来。几位经过客厅,见老爷沉着脸坐着,凤芝便走进来问:“当家的,怎不早点休息,还坐着干什么?”

“奕宏还没回来呢。”他蹙眉道。

“我叫他一起去看戏,他说头痛不想去,现去哪了?”凤芝也诧异。

不等徐金穗回答,楼下已响起急促的门铃声,婉珍慌忙颠到窗口,往外张望,几位也紧跟上前。

只见那黑短褂的卫兵匆忙奔上台阶,一进门,便扑通一下跪在徐金穗面前,“老爷——”

“奕宏呢?”徐金穗急问。

“少爷他……”对方心急火燎,一时上气不接下气。

“他怎么了,快说呀!”婉珍叫起来。

“他……把烟馆余经理一枪崩了。”

徐金穗瞪圆眼:“到底怎么回事?”

“少爷在烟馆一直等余经理,后来他回来了,我俩就逼他写认过书,承认害死了宋书成。他耍赖不承认,还叫来小喽啰围住我们。少爷受不住,便与他们干上了,我为掩护少爷与他们拼命,没防着余经理朝我开枪,却被少爷抢了先……”

“奕宏呢?”徐金穗抖着嘴。

“警察闻讯赶来,我俩趁乱往外逃,少爷因有伤在身,叫他们给抓走了……”

婉珍脸一白,扯起士兵要带她去找。凤芝忙止住她,呵斥道:“你这是干吗?还嫌乱得不够?”婉珍跌倒在椅子上,号哭起来。

那一夜,定是无眠。

徐府因少爷回家刚刚缓过气来,现又出这样的事,可谓塌了天。那些常来常往的戏迷票友,都不见了踪影。也有的想来,但看到气氛不对,只得扫兴而去。进来的,只有警察和老爷请来打官司的律师,但见一个个神情严肃的样子,都知道情形不太乐观。死人偿命,这是千百年来固有的法则,任凭他是军队里的人,徐府家的少爷,也不能僭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有关系好的前去警察局说情,但余家那边也很强硬,因此警察局方面都三缄其口,只等到时审判。

徐金穗几天之间平添了不少白发,人也瘦多了。他多方奔走,打通关节,花钱如流水,为了保住奕宏的性命,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辞。

等待的时间有些漫长,但总算有点效果。奕宏的案子上报到省警察厅,法官查看了相关卷宗,发现了一些疑点,抓去的人也交代,余经理叫人围攻徐奕宏二人,对方出于自卫,失手打死了余经理。于是案件经过审理,认定徐奕宏杀人案为自卫反击,判处监禁十五年。

徐金穗为了这一结果,将澄油厂划给了他人,房产也典了一处。但奕宏关在牢里,他还是不能松气,婉珍整天哭丧着脸,要他救奕宏出来。徐金穗为了儿子,也为了他的脸面,只得继续花银子,直到奕宏能回家团聚。

第九章 罢工

腊月的天一直阴冷刺骨,好在新年渐渐地近了,大街小巷呈现出喜庆的色彩,有钱人家的门前挂起了大红灯笼,屋内花团锦簇,喜气洋洋。一些店铺都在年前打折清仓,回笼货款。穷苦人家没有大的奢望,只要能买到粮食,不饿肚子,家人团聚,就算过个好年。

大智门车站此时最为繁忙,候车大厅像煮水的锅,一阵一阵地沸腾,走一批,又来一批。车站的司事们就像一个个持续运转的机器,没个停歇。

此时,谢绍祖已接到正式任命,由他担任大智门车站站长一职,愈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近日得知,京汉铁路总工会成立已得到铁路局长的批准,但吴佩孚不准许。那天,总工会在郑州召开成立大会,大批军警赶来,层层包围了会场,随后发生冲突,会议代表很快被驱散,各地工会赠送的匾额被捣毁,旅馆、饭馆及总工会办公的地方都驻满了军警,他们逼迫工人离开郑州,总工会办公处已迁至汉口江岸。

谢绍祖不免忧心忡忡。大智门车站隶属江岸的京汉铁路局车务处南段管辖,车站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车务处的钳制,现京汉铁路总工会从郑州移至江岸,这里成了共产党的重要据点,工人运动势必形成燎原之势。得知共产党在京汉铁路的力量十分强大,京汉铁路总工会就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成果。现在全路工人自司机、升火,乃至小工,无一不是工会会员,且组织严密,会员听命于分会,各分会听命于总工会。

这当口,一下又扫到窗外正散发传单的黑生,谢绍祖没表示什么,只叫人喊黑生到他办公室里来。

黑生来大智门车站卖报有段时间了,还是第一次进谢站长的办公室,望着明净透亮的拱形窗户,阳光斜照在墙面的火车时刻表上,印着明暗相间的菱形格子,谢站长坐在摆放着一些文件的办公桌旁,表情有些严肃,不似往日那般和气,他不免几分忐忑,怯怯地叫了声站长。

“你爸爸在厂里吧?”谢站长直截了当地问。

“在呀,”黑生不知谢站长的用意,只管说,“不过今天可能不在。”

“去了哪?”

“不晓得呢。”黑生扭了下头。

谢站长望着黑生散漫的样子,皱了下眉头,一时想起当年来汉口时,畏缩在车尾那个衣衫褴褛的黑生。

“你爸爸是不是參加了工人纠察队?”

黑生感到谢站长的目光有点灼人,低下头说:“反正他时常不在家,我也不知道他做些什么。”

“你发传单呢?”谢绍祖嗤道。

黑生怔了怔,没吭声。

“当初看你们一家生活困难,就让你父亲来铁路做事,现又让他去了机修厂,如有什么差池,可要担责任的。”谢绍祖严肃地说。

黑生懵懂地望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听说还要罢工,”谢绍祖的目光扫了下窗外,拧紧眉头道,“我找不到他,就让你带个话,要他最好不要参与,免得遭殃。吴大帅已经摆好了笼子,正等着他们去钻呢。”

“什么笼子?”以黑生简单的脑袋瓜子,一时不明白谢站长的意思。

谢站长正色道:“你无须多问,只叫他听我的,别鸡蛋碰石头,那些军警的子弹是不长眼睛的……”

黑生瞪大眼睛,伸直脖子说:“我爸说不怕他们,为了工人兄弟的利益,要跟剥削他们的官老爷做斗争。”

谢站长见这小子跟他父亲一样犟,不觉有些懊恼,正要训斥几句,余站长敲门进来,谢绍祖只得让黑生离开,出门还在叮嘱:“记着我的话,都赶紧回家。”

余站长见黑生在此,便吼道:“让你小子卖报就格外开恩了,你还散发传单,再这样,就给我滚!”

黑生瞪了下眼睛,看谢站长给他示意,便闷闷地出去了。

谢绍祖也没理会余俊发,接过他递来的路局电报看起来。

谢站台鉴:

因近日江岸工人滋事,恐危及京汉铁路运营及车站安全,请务必关注事态进展,并督促站内各司事工役,发生任何情况,不得擅自离岗,违者革职,重者查办。

切勿

京汉铁路局车务南段总办

民国十三年二月二日

谢绍祖看毕,便道:“站内不会有事的。就有几个工人进了工会,把他们叫回来就是。”

余俊发笑道:“谢站长也太仁慈了,上面写得很清楚,只要离岗,就得革职。”

谢绍祖皱了下眉头,冷冷道:“就这样吧,把工人叫回来再说,总得有人做事,正是繁忙的时候。”

余俊发迟疑了一下道:“我把路局指示跟各室通报一声。”见谢绍祖没作表示,便出去了。

两天后,随着刘家庙车站一声汽笛响,整个京汉铁路全线瘫痪,铁轨上卧着一列列火车,像横亘的一道道铜墙铁壁,冷漠地面对那些急待离开的人。

大智门车站的月台静悄悄的,候车室倒是有些人进进出出,售票窗口却关着,有人在大声喧嚷,有的则唉声叹气。

二楼也是少有的安静,电报房没了嘟嘟的发报声,电话生不再播报火车到达出发的时间。谢绍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京汉铁路总工会的宣言,要求交通部撤革京汉路局长和南段段长,赔偿成立大会之损失,所有占领郑州分会之军队立即撤退,批准礼拜天休息,阴历年放假一星期,并照发工资等等。

谢绍祖正在接待汉口镇署的张巡视官,张巡视官看到车站里乌压压一片滞留的旅客,还有堆成山的货物邮件,十分生气,对谢绍祖命令道:“马上开始售票,还有几天就过年,哪能让旅客回不了家?”谢绍祖苦笑道:“我也想售票,可是火车开不了啊。”张长官哼了声说:“你只管售票,其他的事我们来解决。”

几天来,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坐不住了,频繁来火车站视察,发表讲话,给火车站施压,挑起旅客抗议,以迫使工人复工。

张巡视官前脚走,一批罢工工人就举着横幅,呼着口号来到大智门车站,领头的便是江岸铁路工会委员长林祥谦,一下聚集了不少围观者,林祥谦向众人揭露官商勾结欺压铁路工人的内幕,宣读罢工工人的合理要求,望旅客们理解。刘福根几位在人群中散发着传单,一时群情激愤。

火车站分驻所的王巡官看阻止不得,就来向谢站长报告。

“形势严峻啊,”王巡官在火车站长驻,所掌握的情况充分,便跟谢站长透底,“那些工人纠察队员都训练有素,还有临时组织的调查队在刺探消息……”

从站长的角度,谢绍祖对罢工是反对的。罢工一天,对火车站是不小的损失,对旅客更是难耐的煎熬,而参与者也面临着极大的危险。吴佩孚是杀人不眨眼的,他的军饷来自京汉铁路的收入,怎会容忍这种事态的扩大?目睹那些官老爷的骄奢淫逸,谢绍祖对工人的待遇怀有同情,却爱莫能助。作为一等火车站的站长,他并非有多大的权力,人事和财务都由京汉铁路南局车务处控制着,人员工资也由上级分配,他的职责不过是维持火车站的正常运转。即便如此,也没少受车务处那些官员的压制,内心时有不平,他又希望工人这样闹一闹,如能改善一下现状也好。但他们面对的对手太过贪婪,哪会轻易妥协?以卵击石,只会有更大的损伤。但工人们的态度很坚决,他们手无寸铁,命如草芥,一旦被唤醒,就一心一意干到底。

王巡官说,警察局已把一些工人的名字记录在案,刘福根也在其中。但此时的刘福根已是铁了心,一连几天都在参与活动。

谢绍祖立在窗口眼望车站外聚集的人群,正看到黑生穿着承远的旧棉袄在人堆里叫卖报纸,那棉袄是承远穿短了给他的,黑生倒还显得宽大,黑生跟承远同岁,相比之下,黑生就像个小麻雀。谢绍祖预感到刘福根此次凶多吉少,劝黑生也无济于事,此时那孩子头脑发热,已听不进他的话,他就像看到溺水者不能施救一样难过。

火车站这边闹哄哄,搅得大智门周边都不平静。谢承远有位同学的爸爸是警署长,知道点内部消息,直说这次罢工是共产党组织的,吴大帅烦得很,要给点颜色他们瞧瞧,郑州已抓了不少人。谢承远听得心惊,便替黑生着急。趁着那天下学早,就往火车站走去,想找到黑生,跟他说说这事,让他小心点。

玛领事街比往常显得冷清些,逛街的少了,路上都是提着行李往车站赶的旅客,展眼望去,大智门车站前的T字街口已排起了长队,都是急等回家过年的人,不同以往的是,多了些荷枪实弹的军警站岗。沿街铺面大多关着门,有的在楼上窗口张望,有的站在门口,三五一堆,窃窃谈论着什么,皆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承远凑近人堆里,大致听到刘家庙车站去了大批军警,死了好些人,那个工会领导林祥谦被绑在柱子上砍了头……承远的心怦怦乱跳,也顾不得往下听,就連走带跑往火车站去,他要找到黑生,要他父亲赶快躲避。

车站候车室里的人东一垛,西一堆,有的等开车,有的等售票,吵吵嚷嚷,急不可待,王巡官站在售票窗口监督着。承远没有找到黑生,心急火燎,瞄见邮运室的小胡从旁经过,就问黑生在哪。小胡摇了摇头说:“今天就没看到他来卖报,八成是家里出事了。”

“是他爸爸吗?”承远急得问。

“回去问你爹吧。”小胡摇着头往前走。

承远不见父亲在办公室,说是被叫去刘家庙训话。他只得怏怏往回走。走到半路,又停下了步子,还是抑制不住,要去铁路外的棚户区找黑生,他也忘了害怕,只想去看看究竟。

铁路外的棚户区离市区较远,接近刘家庙,那次跟黑生一起,两人在路上一边玩,一边说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后来他单独又去了一次,一路轻松,慢慢徜徉,也不觉得远。这次心里着急,沿着铁轨往刘家庙走,一路荒凉,寒风在耳边飕飕吹过,铁路两边尽是垃圾,往开处,错落着几处围成的厂房,其间是小块的菜地和湖塘,散布着零星的茅棚。

承远走了一段路,不觉几分后悔,怎就那么远呢。他对黑生的担心渐渐被烦躁所取代,但又执拗地不愿回返。就这么磕磕碰碰,逶逶迤迤,好在没有火车经过,累得快走不动了,才望见了那片错落的棚子屋。

巷道阒不见人,承远以前挨过打,心有余悸,左顾右盼,倒没见到那些玩耍的小伢,只有几只鸡在四处觅食。隐约闻到哭声,承远一骇,不由加快了脚步,再走近了,哭声就不是一处,而是一片。他凭着记忆,断定那此起彼伏的哭声里有刘王氏楚戏似的哀号。

刘家棚子屋里站着些人,地上搁着块门板,躺着血迹斑斑的刘福根,那脸用张白纸蒙着,刘王氏正跪在一旁嘶哑地哭喊着:“黑儿他爹,你老老实实一生,从未害过谁,老天爷就这么不公,让你冤屈地走啊……”

几个工人苦着脸,有位忍不住哭道:“嫂子莫太难过了,福根哥不会这样白死的,工会不会就这么完的……”

黑生坐在板凳上呜呜地哭着,承远走到他身边蹲下,他才惊觉,抹了把泪问,“你怎么来了?”

“我去火车站不见你,就来看看。”

刘王氏一见承远,哭得更伤心了:“谢公子,黑生爹被人打死了,这得怪你爸呀,当初要不让他进这铁路上来,怎会丢了性命啊……”

黑生听他妈说得难听,就把承远拉了出来。

“我爸被警察乱枪打中,拖到万国医院已没救了……”黑生不及说完,又呜咽起来。

承远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傻愣愣地站着,他没经历过这种悲惨的事,太受刺激,只觉得天昏地暗,望着哭泣的黑生在眼前渐渐地模糊了。

“我爸也叫到刘家庙,被他们训话……”他终于想到该说什么,让人家消除一些怨恨,他父亲也受制于人,无可奈何。

但这一天看到的情形,对他触动太大,他家境良好,衣食无忧,不是亲眼所见,哪能体会到黑生的苦痛?这成了他长久抹不去的一道阴影。

第十章 学戏

阴历年过得平平淡淡,多半家庭如此,尤其对穷苦人家,能吃饱一餐饭便是过年,不敢奢望别的,只求平安是福。有钱人家就不一样,排场礼节是不能含糊的,徐府便是一例。但这个年也过得勉强,表面上迎来送往,门庭若市,实则是强作笑脸,虚张声势而已。

徐金穗一直在忙着儿子的事,过节便是个机会,去各个府上拜年,宅门深院,老友新朋,银子白花花地滚过,流水般不曾停歇。凤芝也不马虎,领着婉珍去寺庙里烧香拜佛,祈福安泰。功夫不负有心人,或许真感动了上苍,菩萨显灵,到了三月中旬,上面的复查终于下来了,徐奕宏被确认为自卫误伤,被保释出狱。

奕宏回家的那天,徐府上上下下才真的叫过节。徐金穗见到儿子的模样倒没多大变化,似乎还长胖了些。幸亏向牢狱里打点过,牢头对他格外优待,单独安排了房间,吃喝也让家里送进送出,较为宽松。徐奕宏眼见父亲额头的白发又平添了不少,明显苍老了些,一时羞愧难当,叫了声爸,便跪下了:“您老放心吧,儿子再不出去惹事,不让您操心了……”

徐金穗听得欣慰,多日的辛苦换得儿子的醒悟,经了这件事,奕宏也知道利害了,浪子回头金不换,总算没白费功夫。

奕宏却不知,他这次能提早出来,是父亲用两处房产换来的,他的资产缩水近一半,为此没少受凤芝的埋怨。徐金穗说来开通,内心还是有区别的,儿子是他生命的延续,是徐家香火的传承,他往儿子身上使钱,不光是拯救徐家,也是拯救他自己。女人总是头发长,见识短,只看到眼前。两人话不投机时,难免生出间隙,继而影响感情。凤芝热衷于交朋会友,实则是心里寂寞,总得有所寄托。

徐府办了两桌酒席为儿子接风洗尘,请来一些至亲好友,不显张扬,也不马虎。凤芝在那个场合里,却不似往日热情,先是迟迟不露面,后来在酒席上,也一直淡淡的,旁人多少看出点端倪,想继母与儿子的感情不过如此,倒没细究那些深层原因。

徐金穗看在眼里,也顾不上揣摩凤芝的心思,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别的烦恼,就暂且丢到一边,起码这个晚上,他要好好享受儿子归来的喜悦。但他并不了解凤芝,也不了解儿子,奕宏在牢里没受委屈,出了行动受些限制,依然悠闲自在,他那爱逞强的个性似乎收敛了些,但在牢里受到一些犯人的影响,犹如进了染缸,也学到不少坏习气。

这在对待珠喜上,徐少爷就不似以往那么顾忌。

当晚,奕宏喝了不少酒。他没在意父亲与继母之间的微妙关系,只顾与几位亲友海阔天空地吹牛神侃。酒过几巡,醉眼迷蒙中,才发现桌上少了个人,珠喜不见了。自进门那阵,珠喜出现了一会儿,就没有露面了。她没吃饭吗?奕宏记挂着珠喜,就摇摇晃晃地出了饭厅,往珠喜的房间走去。

珠喜在楼下厨房里待着,这种场合她是不会露面的,自己不是这家里的人,寄人篱下,就得处处留心,不能碍人眼,讨人嫌。陪着表舅刘旺才吃了饭,将碗筷收拾定当,便打了些热水进房来,正在洗脸,没防着奕宏醉醺醺地闯了进来。

珠喜转过身,手上还绞着湿淋淋的毛巾,一脸惊惶地望着他,徐少爷那样子有点吓人。

奕宏逼到她的面前,噴着酒气说:“珠喜,我回家了,你怎么不向我道喜?”

“少爷进门那阵,我在院子里站着呢。”珠喜背过身绞起手巾擦脸。

奕宏说:“我这次可是吃了大亏,兵营也去不成了,都是为了你……”

珠喜心里不好受,低下头说:“让少爷受苦了。”

奕宏瞅着她娇羞的样子,呆了呆,忽地一把揽过她,就要亲吻。

“少爷,你别……”珠喜连忙后退,用毛巾挡着脸。怎奈奕宏力大如牛,她就像只小猫被擒住,实在扳不过那个热烘烘的身子。

酒在催化,让他的脑子发热至昏,顾不得婉珍就在楼上,他只想要珠喜,将她包裹住,急切地亲吻,这一下,越发煽起了身体的欲望,他要得到她。

他急不可待地撕扯她的衣服,像只凶猛无比的野兽,珠喜在他身下挣扎着,嘴已被封住,手脚颤抖,她在尽力地安慰自己,少爷为他报仇雪恨,为她坐牢。现寄人篱下,总得有所报答,她没有别的,只有她的人,她的身体……可她对着那欲火喷发的小眼睛,还有那股难闻的体味,实在激不起亲近之心,不由哀求道:“少爷,少爷,行行好,珠喜没福,禁受不起,老爷太太要知道了,我可待不下去……快走吧!”

奕宏正在火上炙烤,哪肯放手:“我不要婉珍,只要你,我在军队想你,我在牢里,也一直想你……”他的酒气喷到珠喜的脸上,只让她生出厌恶,丝毫打动不了她的心。她甚至想,他要再不走,她就干脆逃出去。

“少爷快走吧,少奶奶要叫你了。”她下死命推他。

奕宏见珠喜冷若冰霜,心头一凉,只得起身,把门一摔,悻悻而去。

珠喜瘫软到床上,空气里充斥着酒气和汗臭,她索性把百叶窗全打开了。她望着黑魆魆的树影,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袭上心头,她把头探出窗外,想让夜风吹去残留在身上的男人味,也在一遍一遍地宽慰自己,少爷是喜欢她的,少爷为了她宁可坐牢,可见他的真心。当时得知奕宏铤而走险,她确实很感动,为少爷担惊受怕,生怕他性命不保,或是受重刑,再见不到他了。那时刻,她真有为少爷去死的想法。

她知道只有少爷出狱,徐府的人才会消去对她的怨怼。本来父亲惨死,跟徐府连着干系,最初人家对她还怀有一份同情,抑或歉疚,后来少爷为她出了事,徐府上上下下就把她当成了祸害。珠喜漸渐被冷落,让她心中悲凉的是,少奶奶也不跟她说话了。婉珍再好性子,自己男人跟别的女子好,总会伤心,对珠喜不说有恨,起码也是排斥的。

却想不到事情会解决得这么快。少爷也迫不及待地想得到她。珠喜本对他抱有一份感激,可经历了刚才的一幕,让她的心很快冷了下来。对奕宏,她也算报答过他了,此后,再不会走第二步。要不,这家里的人都会瞧不起她,她真就待不下去了。

此后几天,珠喜就有意地避开少爷,日日去茶园学戏。几月前名伶尚小芳来汉,凤芝带着珠喜去看戏,一时高兴,让她把尚小芳的《桃园惊梦》唱一段,珠喜果真就唱了,嗓音虽然稚嫩,却让尚小芳眼前一亮,那娇羞可人的模样恍若当年的凤芝,连说珠喜是块料子,要收她为徒,凤芝一看情形不对,又哼哼哈哈地推脱,说回去问老爷的意思,这事就耽搁下来了。

此次茶园老板又请来尚小芳的戏班子排演新戏。凤芝不好单独来,总要带上珠喜,怕人家说闲话。加上奕宏回家后,又在庚帖找珠喜,让婉珍不舒服。凤芝也不想闹出事情,就干脆许诺珠喜,在茶园学学京戏。不曾想,珠喜耳濡目染,被青衣尚小芳点拨调教一番,进步神速,唱念走板还颇有那个架势,她好学,领悟也快,尚小芳教她一段,练了两遍就会了。茶园老板看出尚老板喜欢珠喜,就有意让她留下来演戏,可又说不出口,想珠喜在徐府里住着,据说还被徐老板收为义女,又得到徐少爷的爱恋,人家金贵之人,哪会甘心来戏班子里受苦呢?有此想法,虽知她是棵好苗子,也只有惋惜的份了。

珠喜经了那晚的事,对徐少爷产生了厌恶,就不想在徐家待了,学戏便是避开。但暂时的躲避也不是办法,想徐少爷还会缠着她,心里倒生出一个念头,本来只是学着玩玩,没想真做,这下便当作一个出路了。若离开徐府,戏班子恐怕是她在汉口唯一的去处。

第十一章 分离

日子流水一般过去,尚小芳的戏班子演戏场场爆满,给茶园带来不少的人气,临到离开,茶园老板虽再三挽留,但京城的演出在即,容不得延迟,只能择日启程。

珠喜听说他们要走,就忍耐不住了,她找到尚小芳,直说在徐府待不下去了,茶园也不是久待之地,怕徐少爷再来纠缠,要尚师傅收留她,她要跟戏班子一起走。尚小芳一时没有表态。珠喜以为不要她了,心里十分难过,一直闷闷不乐。到临行前两天,尚小芳把她叫到一边,小声问:“你真打算走?”

珠喜说:“师父知道我的难处,没有别的出路,唯有跟上你们。”

尚小芳看了一下她忧郁的脸,似有不忍,便说:“你以前只是唱着玩玩,现入了这一行,可要以此谋生了,要吃很多苦啊。”

“我知道。我不怕吃苦。”珠喜急切地表白道。

“我只能带你入这个门,至于今后,就看你的造化了。”

“师傅放心,我会用功的。”

尚小芳沉吟了一下,才点头道:“那好吧,你赶紧去收拾行装。”

珠喜喜出望外,便跟着尚小芳去了大智门车站。走到月台上,望着那冰冷的铁轨,蓦然想起父亲,心里又一阵揪痛,短短两年,就与父亲阴阳相隔。汉口,就这样让我满载着伤痛离开吗?或许是不会再回来了。她闭起眼睛,不想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

火车开动了,她的脸映在车窗边,向着送行的茶园老板挥手。没见一个熟人,黑生怎不在月台上呢?自他父亲惨死后,据说又在卖报纸,还帮人扛包。承远也不在,她没顾得告诉他一声,如果知道,他可能会来送她的,还会劝她不走。最后,她的眼前闪过徐少爷,那是想早点抹去的影子,想起就是一个痛。不是因他,她也不会这么决然地离开。火车腾起一股白烟,把她湮没在里面,她的眼前起了雾。

尚小芳坐在斜对面的位置,旁边是他的琴师。尚小芳拿着一张报纸在看着,等琴师去打水的工夫,他放下报纸,对珠喜说:“临时带你走,觉得突然吧?”

珠喜笑道:“以为走不成了呢。”

尚小芳说:“我要提前告诉你,你难免会有所流露,让徐家人知道,可能真走不成了。”

“他们不是希望我离开吗?”珠喜觉得奇怪。

尚小芳轻轻一笑:“徐少爷怕是要阻拦吧?”

“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希望我走的,少了个祸害。”珠喜轻轻一笑。

“太太不会。”尚小芳扭头朝向窗外。

“太太巴不得我走呢,她以前就不愿留下我。”

“但她不愿你跟着我……”

“不是她要我来学戏的吗?”珠喜有些糊涂了。

尚小芳不答,他望着车窗外的风景,目光里有一丝感伤,发觉珠喜望着他,又拿起报纸掩饰。

这时琴师端着搪瓷缸子过来了,要尚老板喝水,彼此又扯起回京后的一些事宜。

珠喜坐在一边听了几句,想着前方未知的路,难免几分忐忑。这一去,就真的与京戏结上缘了?京城那么大,门派众多,名流荟萃,她去了,犹如在大海里游泳,一不小心可能就会被淹没。但凭她要强的个性,便想好好闯出一番天地,尚师傅也看好她,如果再勤奋一点,是可以走出来的。她暗暗给自己打气。不光为了谋生,也为了给父亲争气。来汉口的火车上,是父亲带着她,父女俩满怀希望,仿佛汉口就是天堂,短短两年,她经历了太多的事,再离开汉口,她已没有了父亲,而是跟着尚师傅,师徒如父子,她就希望对方像父亲一样爱护她,引导她。她还是单纯的,只想一门心思学艺,哪会想到江湖的险恶?哪会想到,此时已有人在诅咒她,把她恨之入骨。

徐府接二连三闹起了地震。

原以为宋珠喜离开了,可以收了奕宏少爷的心,徐金穗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哪晓得奕宏气闷了几天,人还没缓过神来,太太凤芝又出了岔子。

尚小芳竟然连招呼都不打,私自带珠喜去了北京,凤芝似遭受雷轰电掣一般。她觉得尚小芳是有意背着她,原因无非是害怕她去送,不想让她知道。凤芝想到珠喜能把奕宏迷得魂不守舍,就照样能把多情种子尚小芳迷得神魂颠倒。她还是疏忽大意了,以为那丫头还小,没想到她人小鬼大,就是一个媚惑男人的狐狸精。

想到心爱的男人跟别的女子在一起,就像毒蛇绞缠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昼夜难安。去北京的念头一冒出来,就不可抑制了。她一定要去北京,要去找尚小芳,她要看看这个变了心的男人怎样对她,就算去死,也要弄明白他是否还爱她。

有道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徐家太太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然后就有一些传闻,到徐金穗的耳朵里,已经是很久的事了。这样的事不同于生意,生意亏了,还能再赚回来。但人走了,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空的不光是屋子,还有人的心,空乏得难受,不是别的可以替代的,只有折磨,那是男人最要紧的面子,比生意还重要。谁受得了自己女人与别的男人相好,继而私奔?徐金穗几日没有出门,他的头上有顶帽子戴着,绿色的,每个人都在嘲笑他。他活到四十岁,满以为自己该有的都有的,然而,接二连三的打击,实在是耗尽了他的心力,他感到自己老了,被人抛弃了,还有什么比被自己女人抛弃更羞耻的事呢?

人总有撑不过去的时候,到心情恶劣时,一些蛰伏在体内的病菌就倾巢而出,排山倒海一般,肆无忌惮地蚕食他的身体。本来心脏就不好,肠胃也欠佳,近来吃得就更少,消瘦,睡不好,头发又白了一些,看得扎人眼球。汪妈正被凤芝的事弄得心烦意乱,现在徐家的顶梁柱又歪了,她心里也着慌,觉得凤芝是个害人精,如果救不了徐老爷,她也没好意思再待下去,便四处打听,请来最好的大夫为徐老爷诊治,每天守候在身边,悉心照料,无微不至。

徐金穗生病的时候,身体虚弱,感受到另一个女人对他的好,润物细无声,暖意绵绵的,像裹着柔柔的丝绒,回到了孩提,被母亲爱抚着。这种久违的感觉十分奇特,令他眷念。再打量着汪妈,其实是耐看的,虽比凤芝大几岁,穿着素净的旗袍,不施粉脂,然皮肤白皙,五官柔和,体态丰腴有致,自有吸引人之处。

汪妈不声不响地照料着他,打理着里里外外的家事。徐金穗才感到,汪妈在徐家一直举足轻重。离了凤芝,他的家还像个家,但若走了汪妈,他的家会怎样混乱不堪,不可想象。

徐金穗跟汪妈相好的事,不等到他病愈就已闹得沸沸扬扬。原因来自奕宏,这是无法过去的一道坎。以前为凤芝,他对父亲就已疏离。如今凤芝走了,奕宏以为老头子会有些醒悟,正想把鄂城乡下的大妈接回来,哪晓得他脑子又发热,与凤芝的表姐好上了,实在叫人无法忍受。他对汪妈本没什么,但因凤芝,连带有了怨恨。

“让那女人走!”他直截了当对父亲说。

徐金穗离不开汪妈,他现在弱得像个婴儿,汪妈就是他的保姆,他享受着女人无微不至的呵护,这是在凤芝那感受不到的温存。凤芝的心已经給了别人,他感到痛心,却又忘怀不了,这时有人抹平他的伤口,且又是凤芝亲近的人,无形就消解了他的伤痛。看到汪妈,就像是看到凤芝一样,他怎么能让她离开?

徐金穗不答应。奕宏说她不走我走。父子俩各不相让,最后只能分开。奕宏就是个混账儿子,看不惯他老子这般不堪,就有意让老爷子难受。他带着婉珍搬了出来,在火车站边的永贵里住着。丢下老爷子在那幢楼里,空荡荡的,只有汪妈和八岁的曼丽与之厮守。好端端的一家人,就这么四分五裂了。

对于徐家的变故,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感到惋惜,谢家自是后一种。凤芝出走,谢绍祖对她的鄙夷又在抬头。他以为凤芝历世多年,终于有了好的归宿,总该守分惜福。却本性难移,到底是个轻薄东西。可见当初没看错她。

谢绍祖恨凤芝做了这等蠢事,让家族蒙羞。作为凤芝的堂弟,谢绍祖对徐金穗难免有一丝愧疚。尤其是探望徐金穗时,看到空荡荡的小楼,寂寥颓败,门可罗雀,曾经精神十足的小个子男人,现倒在病榻上,眨眼衰老得不成样子,让旁人不禁唏嘘。

“娶妻不贤,又有个败家子,我这条老命不被他们整趴下了?”徐金穗似在自嘲,却透着一份苍凉和无奈。

谢绍祖不好提凤芝,只能安慰对方:“奕宏也大了,他要自立门户,也未尝不可。正好让他受点磨炼,知道养家不易。”

徐金穗摇头道:“那龟儿子哪会吃苦受罪?给了他两处房产呢,加上永贵里的一幢住宅,光靠收房租就够他吃喝不愁。”

“坐吃山空也不行哪。”谢绍祖知道他恨,究竟硬不下心肠,只能提醒几句。

“我何尝不懂?可那小子胸无点墨,除了会使枪弄棒,就是结交一些狐朋狗友,”徐金穗虽恨铁不成钢,也怕谢绍祖看不起,又为儿子开脱,“处在大智门一带,租界华界交织,三教九流杂居,有钱没势是站不住脚的,一个好汉三个帮,才能打天下……”

“那是。”谢绍祖点头,知道这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就怕他眼高手低,瞎折腾,”徐金穗自有一份担心,“要他管理家业,不是那料子,不给我败家就算万幸了。”

谢绍祖处在火车站里,信息量大,大智门一带的动静都在他眼皮底下,也听说了徐家少爷结交洪门,还去华景街的天目山寨拜了堂主,整天在外花天酒地,干打牌赌博的一些勾当。

“我想让他做份稳当的差事。”徐金穗自然比他更清楚,也就趁机问火车站是否需要人手,免得奕宏让那些流氓地痞给带坏了。

谢绍祖没马上表态,他得好好想想。曾几何时,徐金穗在大智门呼风唤雨,是何等人物?现因家庭变故弄得一败涂地,肯屈尊相求,实在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父子关系这般僵化,徐金穗不好管他,又不能不管,就怕奕宏到时成了脱缰的野马,覆水难收。谢绍祖则担心奕宏不愿来火车站,来了又不好生做事,到时出什么差池,不仅他担待不起,徐金穗更承受不了。

谢绍祖还在考虑时,就闻到奕宏在法租界红房子豪赌输钱的事。心里着急,知道此事再不能拖下去了。

那天,他叫人去找徐奕宏,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临到太阳偏西,才望见那小子无精打采地走来。

“谢叔,您找我?”徐奕宏第一次走进站长办公室,有几分不自在。

“在哪发财呀?”谢绍祖故意问。

“没有,近来手气不好……”他简直说不出口。

“你是在赌场里吧?”

“是……”他知道说漏了嘴。

“没忙别的?”

“想把烟馆盘下来,等着信呢。”

谢绍祖哦了一声,直截了当道:“火车站正需要人呢,你现要没别的事,就来当个差吧?”

“当什么差?”奕宏皱了下眉头,他可没想过正儿八经地做什么事。

“车站警务所需要人,”谢绍祖不急不缓地说,“我就考虑到你,想你是从军队里出来的,会两下功夫,总得要发挥才干。做个警官看似对你的路子。”

徐奕宏久不摸枪了,也是坐牢后,被军队开除,有个阴影存着。但他到底喜欢耍弄那玩意,没机会再回军队,总是个遗憾。现让他穿上警服,练练身手,无疑是个诱惑,但又怕那差事太忙,占多了玩乐的时间,他又不情愿。

看他一时不吭声,谢绍祖知道是在打着算盘,便采取了激将法:“火车站人多流量大,每天要遇到一些应急事情需要处理,一般人太担负不起,还非得找能干人来才行。”

这话果然勾起了徐奕宏的好胜心,他喜欢顺毛摸,听不得好话,容易头脑发热。他向来喜欢显示自己的能耐,何况火车站也是抛头露面的地方,不管怎样,先试试再说吧,总不好泼谢站长的面子。便躬身道:“奕宏不才,承蒙谢叔高看,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好,你要愿意,就去警务所报个到吧。”谢绍祖点头道。

第十二章 印记

时光流转,岁岁更替,让年长的人脸上添起皱纹,多了白发,在显示自己的衰老,但孩子一天天长大,仿佛又看到了轮回。从弱冠小儿,懵懂少年,长到玉树临风的青年,谢绍祖瞧着高过自己的儿子,欣慰之余,也不免有一丝惆怅。

谢承远从中学毕业了,这一年他刚满十七岁。

回想整个青春期,实在是乏善可陈。小学堂里虽说学习单调,还能玩耍一下,到附近逛逛街。升到初中,父亲为他选了上智中学,要住读,以此约束一下。承远时常被父亲教导,要好生读书,以后考上大学,或是进铁路学堂也好。他也想努力,以后过上比父母更好的生活。但处在青春勃发的年龄,身体在悄然变化时,面对枯燥而单调的学习生活,难免会受一些纷扰,有时就惦念去了北京的珠喜,两人时有通信,珠喜在北京学戏艰苦,承远在汉口读书也辛苦,思念便是一种调剂。如此见面不得,就变成了一份煎熬。长此以往,学习便安不下心来,功课就慢慢跟同学拉开了距离,感到受挫时,对学习就产生了厌倦,美好的理想便在勉强的分数中破灭。

好在还有铁路子弟的优待,不至于无路可走。谢绍祖后来安排他到火车上做司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承远穿上深蓝色铁路制服,高高兴兴地上了班,只覺得新鲜有趣,这缘自当初坐火车时的感觉,全是快乐的记忆。

承远笔直地站在车厢门口,给一个个上车的旅客检票,满脸充溢着兴奋。上火车多有意思啊,既当了公差,赚了薪水,又出去见了世面,比待着一个地方好多了。他就喜欢活动,不喜欢做固定呆板的事,火车司乘正好满足了他的要求。

终于开动了,承远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恍若又回到多年前,他第一次坐火车,认识小铁,珠喜,还有黑生……他拎着水壶去餐车打水,每到下一停靠站,那些过往的情景都会一一浮现,他在回味往事时,不免又勾起思念。但工作不容他这般悠闲,负责四个车厢的服务,一环扣着一环,哪方面没做到位,就会乱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正值初秋,气候暄暖,一到站点,上下车的人更迭变换,嘈杂拥挤,一些小贩在车窗外兜售食物,旅客大包小包地拎进来,吐故纳新,积了不少垃圾。到了中午,日头当顶,车厢里热烘烘的,旅客越来越多,车厢衔接处都站满了,充斥着汗馊尿臊混杂的臭味。旅客吵着要水喝,却不见司乘,忍受不了时,就起了抱怨。

承远刚才检完票,又顶着烈日操动水鹤杆给车厢上水,忙得后背净是汗,一时口干舌燥,才想起要去打开水,到炉前见水没开,便在一边等着。有旅客过来打水,见他站在那望风景,便忍不住唠叨,这么热的天没水喝,要你这个司乘做什么,只会偷懒哪。承远本是娇生惯养的,难得这么勤快过,累了半天没听一句好话,反而受气,便回一句,我忙的时候没看到?旅客早有气,看他还回嘴,就直通通杵道,你忙什么,没见扫过一下地!一时几个旅客过来了,见此都跟着抱怨,说坐过的火车,就这趟车最差劲。承远听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说他懒,他回不了嘴,索性把水壶一扔,赌气离开了。

一时车厢没人管闲,旅客只得三三两两自去餐厅打水,有人回来发现座位被别人占了,心有怨气,言语一过激,双方便争吵起来。一些旅客烦闷无聊,便站起身看热闹,有的起哄,有的嬉笑,有的嗑着瓜子,脚下积满了壳子、纸屑、烟头,还有人往地上吐痰。吵架声惊动了车首,赶来平定方息,再看车厢脏得不能伸脚,便急得四处找承远,走到车尾,发现他正躲在吹风。车首顿时火了,叫道:“车厢都成猪圈了,你还有闲心思在这看风景?”

承远申辩道:“我忙了半天,刚过来的……”

“去扫地吧!”车首似乎不想听。

承远嘟囔着:“我累得没歇气,他们还说我懒。”

“车厢环境不好,旅客就有怨言。”车首是个急性子,也顾不得跟他多说,“把地赶快扫了,人家气就平了。”

承远没动,翻了下眼皮说:“我歇口气不行吗?”

“先把事做完再说。”车首压着火气,毕竟碍着谢站长的面子。

承远心里不痛快。如果那些人不说他懒,他勉强会去扫一下,现让他们骂了,又乖乖去扫,便是跟那些人服软,他还没这么好的性子。

“你怎不去?”车首催促道。

“我扫不了那地。”

“你说什么?”车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我是司乘,哪管扫地?”承远小声嘀咕。

“司乘不扫地谁扫地?难道要我帮你扫?”车首嚷道。

“我不会扫地。”

“你不扫就别做了。”

“不做就不做。”承远把头一扭,不看对方。

“好,好,小子,你有种!”车首气得直颤,指着他的鼻子说,“回去就跟站长说,我这小庙供不起你这尊佛,你哪好玩上哪玩去!”,

承远做司乘只是图个新鲜,哪想到火车上会这般辛苦,还受人气,他还真不想做了。本要马上返回,但想到要去见一个人,只得挨到北京才下车。

从北京火车站出来,他就自顾去找宋珠喜。多年未见了,虽有过通信,后因珠喜颠沛流离,地址常换,他也学习繁重顾及不上,就此中断联系。他不知珠喜现在的地址,就在京城一家家戏院地打听,慢慢寻找。踏破铁鞋无觅处,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尚小芳登台演戏的地方。欣喜的是,他看到宋珠喜的名字也写在海报上,她在剧中扮演红娘一角。

承远在戏场碰见珠喜,彼此都惊喜不已,因时间仓促,也顾不上多说,珠喜便告诉了她的住址。

第二天,承远就去了珠喜居住的胡同,她原和戏班子都住一大杂院里,登台后有了酬劳,感到与别人挤住一起多有不便,便搬了出来,离尚师傅家的宅院不远。

那是座小四合院。珠喜租住了一处偏厦,窄而长,一张炕已占了大半个空间,余下摆着衣柜,小梳妆台,还有一把椅子,挤挤挨挨的。

为迎接远客的到来,珠喜特地向师傅告了半天假,又买来韭菜和肉,准备包顿饺子,招待承远。

他看到珠喜倚在门口,朝他微微笑着,不由一阵激动。一晃五年了,彼此在异地重逢,她也变得越来越好看了,承远瞅着阳光下的珠喜,一时竟忘记了招呼。

“在火车上还好吧?”珠喜主动问他。

“不好,”他也不会撒谎,直说道,“我做不了火车上那差事。”

珠喜看他一眼,抿嘴一笑:“不喜欢就不做哪。”

承遠听了这话,顿觉宽慰,究竟珠喜能理解他,也是懂他的,以前他们就谈得来,心有灵犀一点通。

珠喜要他在炕上坐,将切好的西瓜端过来,递给他吃,自己就坐在一边包着饺子。

他们聊着别后的经历,享受这难得的相逢,韭菜的香味在小小偏厦里弥漫,吸入鼻腔里,平复他刚刚受挫的心,也在丝丝缕缕地撩动人的情思。

“真好。”

“什么啦?”

“看到你在旁边坐着,真好。”承远痴痴地望着她,韭菜香似在催发,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冲动。

珠喜羞涩一笑,拿着簸箕去厨房。一会儿她端着白嫩嫩的饺子进来,承远却出去了。

他想喝酒,就去杂货铺买了半斤二锅头,就着煮好的饺子畅饮起来。珠喜不喝酒,坐着一边陪他。

“我只想看看你,就回去。”承远想到马上就要返汉,又勾起一丝忧伤,他知道珠喜是因徐少爷被迫出来的,现在京城有尚师傅提携,已小有名气,要她回汉恐怕不可能,自己只能踽踽独行,而前方对他来说,也是未知数,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珠喜看着他,想到又要离别,也不由得伤感。

不知不觉,承远已有一杯酒下肚,脸颊酡红,他微饧着眼说:“我现在才明白,答应来火车上做事,原是为了要见你。”

珠喜听了他这番表白,似有触动,不由道:“学戏蛮苦的,又身处异地,熬不住的时候,就会想起你来……”

承远听得一怔,见珠喜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胸口一阵热流涌动,不由捉住她的手。

“承远……”珠喜轻唤着,眼里流动着波光,身体似在颤抖。

多少年了,从火车站的相遇,就注定了今生与你相依,熬过了太多的思念,越过了千山万水,才有此刻难得的重逢,如此真切地闻到对方的气息,各自的寻觅才清晰地明确了方向——彼此眷念,必须要在一起,释放长久的渴望,交付对方,也是唯一的对象……

承远激情难抑,一把抱起她,贴到自己的怀里。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谢公子中途撂挑子,在京城私会戏子的事,一时在京汉铁路沿线传扬,很快大智门火车站已尽人皆知,但碍着谢站长的情面,只是私下里议论,成为笑谈。

谢绍祖一连几天都绷着脸,不说话。回到家就直骂那东西不成器,怪妻子过于溺爱,才酿成今天的结果。他看那小子学业不勤,志大才疏,不是走仕途的材料,就退而求其次,让他有个饭碗算了。本想承远出几趟车,然后顺顺当当留在火车站做司事,别人看着也不眼红。现在,留在火车站已不可能,不说旁人有意见,他也不敢担保那小子以后不出什么纰漏。谢绍祖一连几天心情不好,说来也有他的责任。妻子是个好性子,却偏偏生出个劳神儿子,两人夜里长吁短叹,彼此都不想提那个伤痛。

承远从北京回到家里,挨了父母一顿臭骂,就在家里闭门思过。

与珠喜相会,当晚就住在她那里,缠绵了两日,两人难舍难分,很快戏班子的人都知道了,尚小芳向珠喜发了火,承远才不得已离开。现在火车站里也在议论纷纷,他一下火车,都有人指指点点。火车上的差事做不成了,如今他想去做,父亲也不会答应。只怪自己吃不得苦,受不得罪,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再要去看珠喜,恐怕也难了。

承远只得另想出路。他不脚踏实地,讨厌做小事,只因异想天开,觉得自己有能耐做更大的事。感知到父母对他的失望,也把他的好胜心激发了。不去火车上也罢,他还非要混出个人样来,给周围人瞧瞧,也让珠喜不致对他失望。

处在洋人聚集的租界区,机会总会有的。谢承远听说立兴洋行在招人,他便跃跃欲试。心里也憋着一口气,就想让所有人看看,不去火车站,他照样找得到好的差事。不想人家要考英语,可就难住了。在学校里,承远一直学不好英文,只偏重些文史之类。每到考试,总是英文拖了后腿。现是临要用时方恨少,结果铩羽而归。

承远的心情糟透了。从火车上逃脱,他还懵懂不知天高地厚,现在求职受挫,他才感到事情没那么容易。但他心里又硬撑着,不肯服输,又怕被父母问起,就在马路上游荡,排解苦闷的情绪。

初秋的阳光热辣辣地烘烤着马路,两旁的店铺一边阴,一边阳,里面的人懒洋洋地打着蒲扇,闲着没事,就倚在门口望街景。

旺角客栈在玛领事街一排的旅店中,不太显眼,规模也稍显逊色,但地理位置好,就处在大智门车站斜对面。老板娘阿秋时常站在店门口,不光是揽客,还有别的消遣。她男人爱打麻将,不是在客栈里摆着牌桌,就在别处凑数,一天到晚粘在桌上下不来,客栈的事就丢给了阿秋。阿秋不会经营,但也不傻,引客人进门,有了人流量,再把税务、警察、青洪帮等地头蛇打点好,守在火车站附近的黄金地带,还有不赚钱的道理?

阿秋往门口一站,少不得就有几个男人,被她的笑容吸引,乖乖地往里走。

承远跟阿秋是眼熟,时常经过店门口,那丰艳的红唇,一双略带斜视的吊梢眼,正当年轻的身体,难免起一阵躁动。

彼时,阿秋的兰花指上翘着根香烟,微眯着眼,瞅着承远荡了过来,不觉起了心思。她有个嗜好,见了体面男人就爱套近乎。承远白白净净的,五官乍看不抢眼,多瞄两下不乏动人之处。那身个子像刚拔节的庄稼充盈着新鲜的气息。只是此时的谢承远一脸晦气,落难秀才似的。让她怜爱顿生,忍不住打起招呼:“去哪发财呀?”

承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搭白道:“老板娘得闲。”

阿秋见对方答应了,心里有了数,朝他嫣然一笑道:“没事进来喝杯茶吧?”

承远正百无聊赖之时,也想找个地方消遣一下,不巧遇到招蜂引蝶的阿秋,也是劫数。此时听到她的召唤,就像勾了魂似的,不由自主地尾随其后。

客栈设在二楼,楼下撂着柜台,办理入住,兼卖香烟。沿着长楼梯上去,便是窄窄的过道,十来间房皆由板壁围成,紧紧匝匝的。阿秋的起居室就更小,房顶上开了个天窗,一束光线由上而下地泻到中央,形成锥子形的光圈,四周幽暗不明,人脸白生生的,似在梦幻之中。视觉适应了,才见有张床,还有柜子和桌椅摆着,板壁不太隔音,有骨牌哗哗地传过来。

承远没想到老板娘会带他来自己的房间,有些拘束不安。

“坐呀。”阿秋指了下椅子,走到桌边,拿起茶壶,给他倒了碗花红茶。

承远正饥渴难耐,他在洋楼下发了一会儿呆,被秋天的毒日晒得头昏眼花,此时接过那碗茶,便咕噜咕噜一口灌了下去。

“还喝吧?”

“不喝了。”

“要喝就自己倒。”阿秋也不惯招待人,由人随性。

承远笑了一下说:“晓得。”

她打开一个铁皮盒子,从里抓了些饼干放在盘子里,递给承远:“没什么吃的,喜欢就尝尝。”

承远说:“我不爱吃这些。”他也不会掩饰,跟阿秋倒是对路。

两个人坐在那里,说起了闲话,倒不觉得生疏。

一会儿看承远涨红了脸不吭声,眼睛直盯着她看,胸口一起一伏的。阿秋似乎感觉到什么,站起身,朝承远轻轻一笑道:“渴了吧,给你倒水喝。”

她走到桌边,刚要拿起茶壶,背后的两只手已经把她紧紧缠住了,她感觉到急促的呼吸,人不及反应,已被对方抵到墙角,那手胡乱地扯拉她的衣扣。

“哎,哎,毛手毛脚的。”她抽身出来,走到房门口,将门关严。回头见承远窘在那里,不由抿嘴一笑,摇摇走过来,用手指点了下他的鼻尖,就势倚靠在床沿上,一副慵懒的样子,“姐累了呀,快帮我揉揉肩吧。”她荡开红唇,眼含春波,撩得承远的骨头都酥了。

此后,承远隔三岔五就去客栈,父母以为他在外找事,也没多问。阿秋这边,她男人除了麻将,任你掀了屋瓦都不与他相干。客栈人来人往,流水一样,偶尔被问起,阿秋只道是表弟,茶房虽看出些什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板娘就这么风骚撩人,他们也都习惯了,多来一个小白脸,也不觉得新奇。

承远来客栈也不敢待久。离大智门车站太近,不定哪次被父亲瞄见,可就麻烦了。谢绍祖虽说一心放在工作上,却不乏望子成龙之心,他也在观察承远,想你有多大能耐谋到差事。如果谋不到,也让他知道一点世事的艰难,总会有所长进。有些方面,谢紹祖信奉道家的无为而治。但也有个限度,人不怕挫折,就怕不努力。如果知道承远无所事事,自甘沉沦,谢绍祖是绝对不会容忍的。一时不管,只是给儿子时间磨砺。承远知道父亲的脾气,心里便有压力,自己不谋到一份差事,回家也没脸面。

承远被这个问题纠缠着,跟阿秋在一起厮混,总不那么尽兴,时间长了,又有些空虚无聊。

雨果咖啡店是偶然看到的。老板是一对法国夫妻,出入其间的多是些金发碧眼的绅士小姐,里面充溢着浓浓的法式风情。墨绿色的桌布垂着流苏,留声机在播放着西洋音乐,悠悠袅袅,催生着浪漫,连同咖啡的香味一直在心间萦绕,经久不散。承远喜欢西洋的东西,尤其青睐咖啡这种舶来品,觉得有情调。他不喜欢喝茶,嫌那东西老土,端着茶杯就联想到拖着长腔讲道学的老夫子,让人昏昏欲睡。他没受过苦,对金钱没太强的意识,对民族主义也不在意,只是喜欢摩登,追逐时尚。

几种原因加起来,就促成了他的决定。当然,还有他意识不到的好处,阿努夫妇说法语,也能说些汉语,与华人交流并不困难。承远本不愿做端茶递水的事,也是逼得走投无路,想先试试再说。至于那差事适不适合,是不是以此为业,倒没细想,只为体验一下,在外国人待的地方是什么滋味。

承远惴惴不安地走进雨果咖啡馆,因上次的挫折,还有些心怯,害怕法国老板不要他,再要受一次打击,保不定他就没信心出来找事了。因此打定主意,无论条件如何苛刻,也要让阿努夫妇聘用他。这是一个面子问题。

正巧是下午茶的时间。里面坐着不少客人,有的在商谈,有的在闲聊,香气氤氲。阿努在后厨忙着,太太在卖票,一位西崽端着盘子穿梭在座椅之间。

承远一进门,阿努太太朝他微笑了一下,露出探询的神色。承远鼓足勇气说:“太太,我看到外面招聘小工,需要五官端正、整洁干净、身体健康、吃苦耐劳者,我想自己符合这个要求。”

阿努太太打量了一下他,浮起笑容道:“欢迎呀。不过很累呢,从早上八点到晚上打烊,一直得站着。”

“这没问题。”承远表白道。

“咖啡店刚刚开张,小本经营,薪水也不会太高的,你愿意吗?”

“我愿意。”

“那好。你先去医院检查身体,拿体检单来,我们要到工部局备案。再试用一个月,合适就留下。”

“好的。”

三天后,承远就在雨果咖啡店做起了招待。每天早上八点开门,就有客人进来了,多是法租界的外籍居民来此用早餐,点上一杯咖啡,再要一碟面包或点心。此后陆陆续续的,不时有人光顾,或常客,或路过,还有等待火车的旅客,不愿在嘈杂的候车室待着,就来这干净舒适的地方消磨时光,体验一下法式风情。

承远以为招待会比较轻松,可来来回回几个时辰,腿就开始发酸。到第三天,脚已累得抬不起来。但法国老板不让他喘息,要他给顾客端茶送水,又要站在门口迎接,客人不多时,还要到后厨洗杯盘,工钱却少之又少。承远疲乏不堪时,就有些动摇了,想打退堂鼓。晚上下了班,看到阿秋在客栈二楼的窗户口向她招手,便走了过去。

他在阿秋那待到很晚才回家,父亲已经睡下了,母亲还守着灯下等他。

“饿了吧,给你准备了包子,热在锅里呢,我去端来。”谢太太往厨房去了。

等母亲端来一盘包子,他拿起一个嚼着。

“我去了咖啡店的,看你在忙,就回来了。”谢太太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没想到你还蛮肯干呢,你爸爸先不想让你去做,我劝了几回,现口气也改了,说不管做什么,只要肯吃苦,就会有出息。”

承远一时没作声。他刚跟阿秋说了,不想在咖啡店做。阿秋便要他去客栈,他还没答应。现看父母这般关注他,又不好意思马上辞职,觉得有负他们的期望。如果去客栈,到时让父母知道他与阿秋的关系,恐怕不好交代。何况他也怕跟阿秋惹出麻烦,到时弄得不好收拾。这般想来,只得硬着头皮在咖啡店继续干着。

一晃过了一月,承远渐渐熟练了些,做事倒觉得轻松了,法国老板也开始认可他。承远回到家里,把领到的第一笔薪水交给母亲,让谢太太欢喜了好一阵,逢人就说儿子赚钱了。承远看母亲高兴,一时也有几分得意。他从此不再是吃闲饭的人了,他可以养活自己。但时间一长,那颗不安分的心又蠢蠢欲动,因看多了那些西装革履的有钱人,实在让他羡慕,就希望以后能赚更多的钱,也有那副一掷千金的派头。当然,他在咖啡馆待久了,经常接触外国人,耳濡目染,法语倒是听懂了些,慢慢也能说上几句,与洋人交流就方便了不少。这般触类旁通,英语也能大致听懂,日语还能说上两句。由此他也弄清外国人的一些想法,知道自己该往哪努力,才能博得人家的欣赏。

圣保罗来咖啡馆总是下午,不是单独来,总有一两个人跟随,一来就在角落里坐着,叽里呱啦谈开了,有时一坐就是半天,阿努夫妇对他总是笑脸相迎,说是里昂的同乡,格外亲切。言谈之中,承远也大致了解,他来汉口不久,看准了大智门火车站周边日渐繁荣,人口稠密,就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四明路修建了一座德明饭店,正在招聘人员。

承远听了这信息,便有些心动。但此前有过被拒的经历,他还不敢贸然去应聘,再要被拒之门外,可承受不了。虽然圣保罗三天两头来一趟雨果咖啡店,他殷勤备至,但在对方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勤快的侍应生,并没引起太大的注意。

承远还算聪明,知道跟圣保罗有太大的距离,就暗中寻找机会接近,虽是端茶递水,他就弄清对方的口味,投其所好,做得得体周到,让圣保罗产生好感,对他加深印象。

那天下午,圣保罗又来了,没带随从。他独自在角落里坐下,等承远端上香醇的咖啡,他一边品着,一边思考着,还拿出本子神情专注地写着什么,似乎也不想人去打扰他。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他停下笔,将杯中的咖啡一口喝完,喊侍应生过来,付了账,便站起身,匆匆往外走。不想外面下起了雨,他站在门口张望,想冒雨前往,又似在犹豫。

“先生,给您.”承远递给他一把油纸伞。

圣保罗愣了一下,问:“这是你的伞吗?”

“是的。”

“你怎知道今天会下雨?”

“昨夜看月亮躲在云层里,家里地上返潮,想可能会下雨,就带了伞。”

“你倒知道这些?”圣保罗有些惊讶。

“我妈念叨過,月亮长毛,就地装毫。说的是月晕就要下雨。”

圣保罗没听明白,又让阿努太太复述了一下,便点头表示赞许。阿努太太见此,也在一旁表扬承远聪明好学。圣保罗打量着他,接过伞说:“谢谢你,我现有事要走。若你有兴趣,请到我饭店去看看,那里需要能干的青年。因来这里一段时间,我也观察你好久了。”

承远脑子一时空白,好事来得太快,他反而显得迟钝了,等圣保罗走出几步远,才慌着对那背影喊:“先生,我会去的。”

第十三章 相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谢绍祖对待儿子的态度变了,以前跟承远说话时垂着眼皮,俯视对方,他嗓门大,承远也怕,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后来变为平视,他的威严无形就消减了。如今跟承远说话得仰视,这一身高的变化,对他是个压迫,说话的语气不觉舒缓了些。儿子长大了,他得意识到,对方可以听他的,也可以不听他的。他曾以严父自居,但收效并不明显,就只能因势利导。

谢绍祖当初是恨铁不成钢,由得承远出去碰壁,等他醒悟。但儿子性子跟他一样倔,先在法国人开的咖啡店里吃苦受罪,又在德明饭店摔打了两年,从西崽做到跑街,渐有长进,最近,又被德明饭店老板派到大智门车站驻守,拓展客源和代办货运事务。

谢站长看到儿子穿着笔挺的西装,留着分头,在火车站候车室旁的登记台站着,确有几分派头,跟他碰着面,还有点不好意思叫爸。谢绍祖一时欣慰,也算殊途同归啊,最初的愿望,不就是想他子承父业,来火车站上班的?那时承远不听他的话,闹出那些事,要换作别人,早就气死了。好在他容忍一时,就由着儿子去折腾,也让他尝尝谋生的艰辛。不想那小子转了一圈还是来到火车站里待着。虽不是铁路职工,却一样做着跟铁路有关的事。谢绍祖看到承远出息了,他也觉得脸上有光。

火车站熙来攘往,宽敞明亮的候车大厅是流量最大的地方。谢承远捷足先登,在车站售票室旁辟了一个登记处,挂上德明饭店的牌子,多少因了谢绍祖的面子。谢承远以为是他的能耐,却不知老谋深算的圣保罗早知这层关系,把谢承远放到大智门车站做主事,近水楼台,可谓饭店的延长线,桥头堡,且大树底下好乘凉,小谢出了什么岔子,老谢自会给他担着。圣保罗可是物尽其用。

承远在车站登记处待着,并不是坐等客人上门。在此之前,他跟火车司乘已有过联系,让他们向旅客介绍德明饭店。虽说下榻德明饭店的多是洋人,中国人少之又少,但对司乘不过举手之务,总有一两个被说动的,何乐而不为?火车一到站,谢承远就候在月台迎接,跟司乘清点入住人数,将客人带到饭店下榻,回头付给司乘佣金,这趟火车的接待就算完成。时间长了,就有了不少回头客,一下火车,直接在候车大厅的登记处办理入住。

谢承远在窗口忙着,人流来往穿梭。他拿着茶杯喝了口水,刚跟隔壁售票小姐闲聊了两句,就看到黑生出现了。

黑生刚做上司乘。那日,谢站长路过候车大厅,看到穿着补丁衣服的黑生在乱哄哄的人堆里叫卖报纸,便觉得刺眼。那孩子没了父亲,母亲也闲着,就靠他卖点报纸养家糊口。风里来,雨里去,已做了好几年。谢站长想到挑三拣四的承远,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他跟承远差不多大,也该有个正经差事做着,不能老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谢绍祖每年手上有几个机动名额,虽说不少人找他,都是这样那样的关系,时常也满足不了,但这次,他就决定将留给承远的那个名额让给黑生,也算做点好事。

黑生做司乘自然求之不得。回想多年以前,他与母亲扒上来汉口的火车,一路心惊胆战,不是怕中途掉下去,就是被司乘赶下去。如今,他也穿上蓝制报,在车厢里穿行,一路感受着旅客欣赏的目光,即便扫地端水,也觉得有意思,就想不到承远为何不愿意。

谢承远与黑生三天两头要见面。因黑生在火车上,会卖力地介绍德明饭店,每趟车下来,总比别的车揽客要多。两人忙完了正事,就时常一起去玩。正是十八九岁的年龄,没有家庭羁绊,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但承远就怕阿秋缠着他,总是到大智门远一点的地方,避开阿秋的视线。黑生知道了来龙去脉,就对承远说:“躲也不是个事,你还是让她有个底,知道你不想跟她再有瓜葛,有别人呢。”

黑生说的别人,自然是宋珠喜。

自北京一别,承远就没再见到珠喜。一晃又是两年,给她写了两封信,总是不见回音。承远去客栈与阿秋厮混,也因思念不得,打发一下心中的苦闷。

此时,承远见黑生朝他笑着招手,便走了过去。

“喜从天降啊。”

“你有喜事?”承远惊问道。

“我哪有什么喜事?没有晦事就算万幸了。”

承远急着问:“别给我打哑谜,快说,是谁的喜事?”

“你的。”

“我有什么喜事?不过是多拉了几个客人运几趟货,赚点小钱而已。”

“真是喜事。”

“哎呀,别卖官子了,快说。”

“你的人要回来了。”黑生嘻嘻一笑。

承远瞪大眼睛问:“你说谁?”

“还有谁?宋小姐呀。”

“她要回来?”承远以为听错了。

“昨碰到徐少爷,他说茶园排了她的新剧,下月就要上演,珠喜可不就要回来了。”

承远怔怔地望着黑生,只是傻傻地笑,没有下文。黑生也对着他笑,弄得他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回登记臺,拿起茶杯伸着脖子咕咙咕咙地灌水。

从此,每逢火车快要到站,承远便到月台上守着。只望着那白色的烟气飘散,月台已空无一人,才怏怏而回。有一次他因到车厢找珠喜,竟耽搁迎接下榻饭店的旅客,不是司乘帮忙送走,险些误了大事。

几次落空,承远就有些灰心,以为黑生消息不实,或是珠喜故意跟他兜圈子,不想见他,被人家接走了。他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却又不能否认,珠喜回来也不告诉他,起码在心里,他并不重要。跟她写信一直不回,还不够清楚吗?连徐少爷都联系上了,怎就不能联系他?他站在空荡荡的月台上,独自伤心不已。

火车又开了过来,伴随潮汐一样的人流,在白色的雾里流动着。谢承远茫然地与人擦肩而过,他已司空见惯,来月台只是例行公事,与司乘作交接,再把客人送走。

嘈杂的喧嚷声中,似乎有人在叫承远。他回过头,一时呆住了。

是她吗?承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身珠光宝气的阔小姐,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宋珠喜?见她身后还有两个人跟着,一位提着行李,另一位是来接站的,看到承远,倒是认识,点头招呼道:“谢先生好!”

“回来了……”他痴痴地招呼一句。

“嗯,要演出哪,”珠喜含笑作答,“过两天你去看看吧。”

承远的胸口像有什么堵着,满口的话,竟也说不出,就直愣愣地望着珠喜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先生,引我们去饭店吧?”身旁的客人在提醒。

“嗯,我这就带你们上车。”他仿佛被点醒似的,领着几位前行。

旅客一出站口,附近一些旅馆拉客的就蜂拥而上。承远见此,便上前一拦,指着路边停的马车说:“去德明饭店!”那些人也认得他,只得退到一边。

客人随马车走了,承远转过头,正想去招呼珠喜,却瞥见徐奕宏扶着珠喜在上马车。承远看到这一幕,顿时气歪了。

大智门附近的天星茶园,现是徐家的产业,格局不大,虽不似大户人家的庭院楼阁,倒也小巧别致。以前这茶园主人是个前清秀才,喜欢交朋结友,为人豪爽,却不擅经营之道,渐渐就支撑不下去了。那时凤芝正在兴头上,有时就出点力,帮忙接济一下,也时常邀些戏迷票友去喝茶,茶园老板就请凤芝出钱入股,拿了大头,这才勉强维持下去。后来凤芝一走了之,茶园这边的后续资金断了,那老板做不下去,就干脆低价盘给了徐少爷。但徐家经历了一系列的变故,今非昔比,如今的奕宏少爷也没了当年的雄心壮志,有了入牢的前科,又去不了军队,与父亲闹别扭,家业分散,加之不懂经营,又爱吃喝嫖赌,一些人便趁机诈他的钱财。但奕宏到底不是白痴,等明白人家的意图,便及时退出,好歹把一些亏空弥补了,又盘下一处烟馆,如今让汪妈帮着打理茶园,才渐有起色。

宋珠喜此次接受天星茶园的邀请,答应参演,让徐奕宏喜不自制,却不知珠喜回汉另有隐情。

宋珠喜在北京待了三年,如今已小有名气。可是,她与尚小芳的师徒缘分过于短暂,原因还是凤芝的到来。凤芝看到尚小芳对年轻的珠喜呵护有加,便把她当成了眼中钉,整天像只母老虎一样守着尚小芳,连珠喜与师傅排演都不放过。

在宋珠喜心中,尚师傅是她的贵人,她的再生父母,是尚师傅解救了危难之中的她,又把她带上了一条明路,没有尚师傅手把手地教她,珠喜进步不了那么快。尚小芳一点点地锻炼她的能力,要她上台,甚至与他同台演出,让观众记住宋珠喜这个后起之秀。但对尚师傅,她没有一丁点非分之想。只因凤芝吃醋,做出一些不顾脸面的事情惹人耻笑,她与尚师傅之间,倒是无心成了有心,见了面反而不自然了。

珠喜无意卷进了一场旋涡,心情烦闷,希望师傅能为她澄清。偏偏尚小芳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他心地善良,也非绝情,凤芝为了他不顾一切,甚而抛弃家庭,真情实意撼天动地,尚小芳实在割舍不下,只得对珠喜忍痛弃之。他把珠喜领进了戏门,扶她走了一段路,现让她自立门户,这番苦心,虽是顾忌影响,也是为保全师徒之间的情分。

珠喜没有了师傅的庇佑,要想在强手如林的京城闯下一片天地,不是件容易的事。演戏这一行当,新人辈出,竞争激烈,但戏院就那么几个,上台都讲名头,谁抢先谁就上。珠喜羽翼未丰,又遭感情纷争的负面影响,难免受些冷落。处在失意中的她,孤立无助,对承远的思念就日益强烈。可她思念的人,此时正取悦于洋老板,做着发财的美梦。一时想起她,也被近水楼台的阿秋冲淡了。珠喜因搬离那小四合院,一直没收到承远的来信,倒怨他可能变心,无形又平添了一份忧悒。唯有徐少爷一直挂念她,得知她的处境,便邀请她回汉演唱。处在困苦之中的珠喜,正想回来见到承远,也就顾不了当初的难堪事。奕宏还以为珠喜对他念着旧情,岂知人家已心有所系。

珠喜一来茶园,就参与汉口戏班子的排演,门前早贴出海报,京城名伶宋珠喜领衔主演《玉堂春》。

天星茶园地处大智门闹市区,有新剧开演,总要送些戏票给周边往来关系,火车站自是少不了的。徐奕宏不是个讲究礼节的人,但对谢站长一直毕恭毕敬。无论作为亲戚,还是前辈,谢绍祖都算是他的恩人。他知道自己能提早从牢里出来,除了父亲,谢站长也帮过不少忙。

他现在大智门车站警务所当差,白天,在火车站四处巡查,处理一些应急事件,不说忠于职守,起码要对得起那身警服。火车站人来人往,事务杂,责任大,对于喜欢交朋结友的他,倒是如鱼得水。找他办事的不少,官宦富贾,洋人洪门,经常往来于此,可以认识不少人,获得更多的信息,当然也有不少的机会。徐奕宏看似闲散,其实是有算计的。他把家里的事都交给别人做,只是到处吃喝玩乐。在声色犬马之中,一些事儿就那么敲定了。他在牢里待过一段时间,现在想来,对他不见得是件坏事。世态炎凉,他也看清了不少,与父亲分家后,他被人骗,吃了些苦头,才知道赚钱是万万丢不得的,当然也是不能走直道的。大智门火车站是商家必争之地,要想把门面做得安稳,没有洪帮的支持更是不行的。此前他因余经理的事,与洪帮结下了梁子,那时他不知天高地厚,后来被人算计,知道是洪帮的人过来找麻烦。不是谢站长等从中斡旋,维持局面,可能他的烟馆和茶园早开不下去。

冤家宜解不宜结。他没想过像父亲那样把场面做大,在没摸清门道之前,也不敢做大,起碼先把自己的地盘维持好。徐奕宏明白过来,就寻思着与洪帮的人接上关系。洪门讲开山设堂,一山配一堂。天目山寨就处在大智门附近东华园澡堂楼上,也不难找到牵线的人,无非是钱财开道,他就去拜了堂主,从此入了寨门。

徐奕宏把珠喜接来茶园唱戏,也是想让她撑撑门面,给茶园造一下声势。洪帮和洋人进来不光看戏,也是看他的能耐,再不是当初只会斗狠逞能的蛮少爷了,也不比他老子差,同样在大智门一带玩得转,让人家不敢小觑。

第十四章 丑闻

汉口之夜的灯火总是醉人的。尤其在热闹繁华的大智门一带,游动着那些追赶潮流的男男女女,香艳与暧昧充斥在每个寻欢的角落,夜色也较别处多了些魅惑。

承远本和黑生一道去看《玉堂春》,可是黑生当晚有趟车,没有去成,承远就带着弟弟承志去了。承志刚满七岁,听说要去看戏,高兴得雀跃。

谢承远第一次来天星茶园看戏,见那挂着大红灯笼的门前人影幢幢,车马簇簇,卖瓜子花生的小贩在不停地吆喝,车夫们则守在马路边观望着。承远走到门口自报家门,守门的就把他往里引。

那是座旧式庭院,茶舍游廊,假山流水,绿树成荫。已经入夏,就在露天摆着藤椅圆桌,品茶看戏,搭建的小戏台灯火辉煌,台下黑压压坐满了观众。徐少爷没穿警服,换了身月白大褂,正引着几位洪帮弟兄说笑着,往茶舍里打牌。茶房要把承远领去见他,承远摆了摆手,和承志在一张条凳上坐下了,要茶房自去忙。

不大一会儿,便听见哐切哐切的锣鼓响起。

白脸崇公道首先出了场,开口一句:“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台下顿时笑声哄然。

须臾,便见那楚楚可怜的苏三莲步乍移,款款而出。

崇老伯他说冤枉难辨,

想起了王金龙负义儿男,

想当初在院中何等着念,

到如今恩爱又在哪边。

……

承远望着台上美艳飘逸的珠喜,一时热血升腾,再听那黄莺出谷的嗓音,不禁想到当时与珠喜如胶似漆的情景,便不能自持了。

人言洛阳花似锦,

偏我到来不遇春,

低头离了洪洞县境。

……

掌声四起。观众情绪热烈,不停地叫好,有的还奔到台前抛撒钱物……承远的脑子有点晕乎,胸口胀得生痛,他的眼前全是珠喜,珠喜在勾他的魂。终于等到苏三下了场,承远就有些坐不住了。趁着有人起身,他也跟着溜了出来,偷偷来到后台化妆间,撩开布帘,果然见她在喝水润嗓。

他轻轻地走过去,珠喜从镜子里看到了,抿嘴一笑道:“这么慌着来干吗?”

“想看看你呢,”他向镜子里的人说,四目相对,一时都有些情不自禁。

化妆间很狭小,堆放了不少杂物,跑龙套的小丑不时穿进穿出,班主在检查着道具,两人碍着旁人在场,也不好说什么。

“宋小姐,就要上场了。”有人在催促。

“知道。”珠喜答应了一声,便朝承远使了下眼色,“去看戏吧。”

承远嗯了一声,又回头说:“等下散场了,去咖啡店坐坐。”

珠喜说:“今晚没得空呢,明天吧。”

“又是谁请?”承远不觉冒起酸水。

“徐少爷已经在得月楼订了席,不去不好。”

承远没吭声,闷闷地往外走。回到座椅上坐着,便有些意兴阑珊,问旁边坐着的弟弟:“承志,你还想看吗?”

承志说:“我想撒尿。”

“那走吧。”他牵着弟弟往外走。厕所黑黢黢的,门外就闻到臭气,承志不愿进去,就站在阴沟前小便。

“戏好看吗?”承远在一边问。

“看不懂。”弟弟抖着裤子说,“哥,我有些困了……”

他没吭声。进厕所撒完了尿,出来说:“那回家吧。”

哥俩便往园外走,耳边还响着苏三凄婉的音韵。

自从公子回原郡,

奴在北楼装病形,

公子立志不娶妻,

玉堂春守节不嫁人。

……

承远听到这几句,不由停住了,他想起与珠喜缠绵之时,也这般信誓旦旦。珠喜是唱给他听的吧?一时激动难抑,可一想珠喜又回到徐少爷身边,晚上还要跟徐少爷出去吃消夜,心里又难受起来。

“承远,”徐奕宏出来拿烟,看见了他,便赶了过来,“怎么不看完就走了?”

“承志有些困了,他明天还要上学呢。”

“刚才忙,我还在问汪妈呢,她说你进来了。”

“蛮好看的。”承远勉强道。

“等会儿跟我们一起吃消夜去。”徐奕宏一脸诚恳。

承远有些想去,又受不了珠喜跟奕宏在一起,怕自己失态,迟疑了一下说:“我要送弟弟回去。”

“好,那明天再来吧。”

他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听出自己的聲音有些涩滞。心里委屈又怕得罪对方,徐少爷比他大,无论家境、经历还是能量,都高过他。他虽是火车站站长的儿子,但他父亲那位置,还比不得铁路局的一位科长,权力不大,薪水也有限。虽然徐少爷没多少本事,但他敢作敢为,不由几分钦佩。但牵扯到珠喜,无形起了妒忌。其实早知徐少爷恋着珠喜,他还是着了魔似的想她,去找她,就有了北京几日刻骨铭心的一幕。

回到家中,正好父亲也回来了,随口问了下承志:“哥哥带你去看戏,好不好看?”

承志还是那句话:“我听不懂。”

谢绍祖笑了笑说:“他们的声音都是鼻子出来的,变了腔调,当然你听不懂。”

“可是苏三蛮好看的。”承志不禁说。

“你也知道好看?”谢太太在一旁笑道,她本是要去看戏的,承远说苏三是珠喜扮演的,她有些吃惊,几年不见,那丫头倒是出息了。可一时犯了牙痛,就让承志去了。

谢承远听他们说起苏三,心里又荡起波澜,他回到自己房里枯坐片刻,瞥见万花筒上的女孩对着他笑着,越发心神不宁,便想出去走走。

他出了海寿里,沿着街边的梧桐树影漫无目的地徜徉,不知不觉又走到了白日热闹繁华的玛领事街。

夜深了,马路上的行人寥落了些,一些店铺大都关闭了。雨果咖啡店里亮着幽微的灯光,一个西崽还在外揽客,他呆了呆,好像看到自己曾经的样子,时光如梭,往事如昨,他却再回不去了。又往前走了几十米,便是旺角客栈,他望见那楼上敞开的窗户,生怕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朝他招手。他现在有些避着阿秋了。本来就没往心里去,过后就淡了。不想阿秋迷上了他,几天不见,便受不了。还时不时让人去火车站找他,惹得周围人议论纷纷,实在叫人烦恼。

他又踅了回来,走到转角处,迎面过来一辆黄包车,再一看车上的人,顿时喜出望外。

“珠喜……”

珠喜一看是他,便惊喜道:“真是巧,怎碰上了你!”

承远忙问:“是去吃消夜的?”

“是啊,听徐少爷说,叫了你,你不去。”珠喜嗔道。

“我弟弟吵着回家。”他只能搪塞,又问她去哪。

“回旅馆呢。”珠喜道。

“就你一人?”

“是啊,把我当客。”珠喜笑道。

他跟着车后面走了几步,就在忆春旅馆前停下了。珠喜款款下了车,径自往里走。

“你这就进去?”承远望着她的背影问。

珠喜回眸一笑:“累了一天,要休息呀。”

承远忍不住说:“我能陪你吗?”

“不用陪。”珠喜头也不回道。

她上了楼。想承远没有跟上来,倒是放了心。这旅馆离火车站仅几十米远,周围都是眼睛,弄出什么事,不是闹得满城风雨?今天对徐少爷冷淡,也是怕他晚上来打扰,知道徐少爷有点气傲,她不情愿的事不会勉强。本来徐奕宏要把她接进家里住,珠喜不愿意,以前就因奕宏对她过好,让婉珍难受。何况,她心里已有了另一个人,更不会与徐奕宏有什么瓜葛,自找麻烦。

她取出房钥匙开了门,反手将房门一关,却关不严,背后一个人的手臂抵着呢。

“你……”

不等她回过身,承远已贴着门钻了进来,从背后一下将她抱住。

“我忍受不了想你,我不能等到明天……”

丑闻的传播速度比想象的要快。最先是邮运室的小胡说的,他的亲戚在忆春旅馆当差,看到谢承远进了宋小姐的房间,待到很晚才出来。便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谈论,很快在火车站就传遍了。

一列火车徐徐进站,白烟飘过,火车司乘黑生走下了车。他手里拿着登记本在东张西望,平时这个时候,总是接车的谢承远等在车门口,与他交接去德明饭店的旅客。可左等右等,不见谢承远的人影。黑生已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对承远的事也不奇怪。正准备将旅客直接送到德明饭店。却见登记处另一接待急火火地赶来,说谢理事病了,由他办理旅客接洽之事。

黑生听得疑惑,问对方也不知所以,心里记挂着,等手上的事忙完了,便拎了一袋从北京带回的茯苓夹饼,前往海寿里去。

上午十点钟的样子,弄堂里出出进进的人,有的拎着菜篮子,有的撑着竹竿在晾晒衣服,也有的坐在门口闲聊,阳光下的情景,嘈杂而生动。走进石库门,堂屋对着天井的大窗户现出女人的身影。听到脚步声,说话的女人还没回头,谢太太便叫起来:“哟,黑生来了!”

黑生看汪妈也在里面,便躬身給二位请安,又送上茯苓夹饼,说是慈禧老佛爷喜欢吃的,带回来让太太尝尝。谢太太道:“黑生,你每次都拎东西来,这怎么好?”黑生笑道:“一点土特产,略表心意。”又问承远在不在。谢太太没好气道:“在他屋里呢。”

黑生推开承远的房间,便闻到一股中药味,见他正斜靠在床上,额头缠着绷带,半边脸青紫肿胀。床头茶几上放着一些药膏,还有一碗刚煎好的中药,正习习冒气。

“怎么搞的?”黑生惊问道。

承远没作声。

黑生把茶几上的药碗端给他:“是撞的还是怎么了?”

承远还是不吭声,皱着眉头勉强喝了两口,又要放下。

“喝完了吧,治病要紧。”黑生催着他,硬要把药给灌下去。

承远只得又喝了两口:“妈呀,苦死了。”他放下碗,示意黑生把门关严实。

黑生回头小声问:“汪妈怎么来了,是为你的事吧?”

承远苦笑了一下,叫黑生坐在床沿。黑生无意碰了一下他的手臂,疼得他哎哟一声。黑生要翻开袖口,承远躲开了。

黑生不好说出口,但已猜出了七八分,承远见瞒不过了,只得告诉他,为了珠喜的事,徐奕宏叫人把他打了。

“沾亲带故的,现又在一处做事,怎么狠心下死手啊!”黑生实在看不过眼,内伤,外伤,承远起不了床,也不好意思走出门去。但黑生还是不好问那细节,承远跟珠喜的事,怎么惹徐少爷动这么大的肝火?

“珠喜是我的人,他却说我抢他的。”承远提起就气不打一处来,“你是知道的,珠喜与我早在火车上就认识了,他仗着有钱,把珠喜硬弄到他家里,后来又把人家赶出去,害得她爸爸死得那么惨……”

黑生嗤道:“他早把珠喜当他家里的人了。”

“什么人?”承远忍着疼痛说,“把人家当丫头使唤,逼得珠喜去当戏子……”

“他是不是想让珠喜做小?”黑生不由问。

“他是想,但珠喜不愿意呀,”承远提及此事,越发愤恨难平,“他看人家孤苦伶仃,没有依靠,就想霸占她。要不怎住在旅馆里?他怨恨难消,就来找我的碴……”

“徐少爷性子火暴点,人还不算坏。”黑生也不想挑事,才明白汪妈是为此事而来。

“他以为使蛮力就能拉回珠喜?”承远冷笑了两声,“越是这样,越是成全了我俩……”

黑生听得不是滋味,半晌没有说话。末了才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准备娶珠喜为妻。”承远直起脖子道。

“你爸妈怎么说?”

“还没告诉他们。”

黑生看了看他,没吱声。这事情发展太快,以他简单的脑子,还没有跟上承远的节奏。但他心里隐隐有一丝空落,像一些刚长出的嫩芽提前死掉了。

“我就是要让那小子死心。他不就跟洪帮有点关系,仗势欺人!哼,打老子,老子把这本账记着,总是要还的。”承远气得破口大骂。

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黑生一打开,汪妈笑吟吟走了进来:“承远,你安心养伤吧,这换药请大夫的事,你妈忙不过来,我都安排了,不用太太操心……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少爷就是一阵风的脾气,过身就好了……”

承远只是闷闷地不作声,汪妈站了片刻,自觉没趣,便怏怏地走了。

黑生也要走,谢太太又免不了叨嚼,骂承远不是东西,做那种下流勾当,被人打,家人的脸都丢尽了。黑生也无言以对。谢太太看他无心听下去,只得打住,说几天在火车上辛苦,要他回家休息一下。

黑生告辞出来,想到承远刚才信誓旦旦要娶珠喜,心里有些难受,现在听谢太太的口气,倒是踏实了些。老子娘要不答应,承远怕是不好收场呢。

天星茶园的《玉堂春》演了三场,就换了演苏三的角,由戏班子原来的青衣顶替,扮相没宋小姐美艳,演唱倒马马虎虎。一些票友感到失落,又免不了议论,将前几日发生的风流韵事推向了高潮。由此,谢公子、徐少爷与宋小姐的三角爱恋,在大智门一带已是尽人皆知。

谢承远有一个星期没来火车站,但人们的猜疑不因他的躲避有所减弱,反而激发了好奇心。纸总是包不住火,承远挨打的时候,虽是傍晚擦黑,又是巷子里的僻静处,行人较少,可还是有人瞄见,他捂着打破的头狼狈逃离。一些人跑去问黑生,就是确认他的伤情程度。可黑生也不是那么好找的。三天两头要出车,他在火车上的时间比待在家里多,也比待在站里多。

火车上来回要一个星期,车上事务驳杂,人蛮辛苦,好在他自小出来做工,还能适应,倒比以前要好多了,起码风刮不到,雨淋不着,不像以前着急报纸卖不出去,要喊破喉咙。

到达驻马店车站,黑生下来验票,碰上了王运福。

“小子,穿上铁道服蛮精神呢。”王运福隔一段时间就来汉口,碰上黑生,也觉得新奇,“你在车上多久了,我怎没看到呢?”

“有几个月了呢。”黑生答道。

“哟,上回来坐的是另一趟车。”王运福敲着脑门子说。

座位上有人附和:“王老板,遇到熟人,你的车票就免了吧。”

“那是,这小兄弟是我看着长大的。”王运福夸耀道,见黑生不好接话,他又自圆其说,“大人大事的,也不会为这点小钱为难小老弟是不是?”

到了中午,王运福去餐车吃饭,硬要黑生在一边坐会儿,陪他喝酒,黑生不敢喝,说车上有规定,不让喝酒。

王运福说:“你车上不喝,到汉口再邀你也行,你跟奕宏关系好,我也把你当个兄弟。”

黑生见他套近乎,知道又想让他照应货物,也就不吱声。果不其然,王运福在一点点地诱导他:“黑生,我知道你家里艰难,你妈又没做事,靠你养活,你现在这差事虽比卖报纸强一点,到底辛苦,你以后还要娶房媳妇,总要攒点线,买几间房,不住那铁路外的棚子屋……”

他停了一下,看黑生怔着,像是起了兴致,便凑近道:“你知道我每月走京汉线的货物不少,以前你就帮忙照看过,现在你在车上,就更好办了,就托你照应一下。”说着将几张票子往黑生口袋里一塞,黑生推挡了一下,王运福按住他的手说,“你别推辞,我还有要你帮忙的事。”

“我在车上,能帮就帮,这不算什么。”黑生笑了一下。

王运福见他不推脱,趁机压低声音说:“那些茶叶明明白白,有单子对着,不怕。主要让小兄弟帮我走点私货。”便做了个吸烟的动作。

黑生明白是让他转运烟土,连忙摇头说:“这哪能做,抓住了可要坐牢的。”

王运福说:“没那骇人,知道司乘都有自己的财路,你们车上的老陈,不是刚买了房子?靠那点薪水,还想发财?”

黑生怔了怔,转头望着窗外不吭声。

“以前做桐油的利要大些,可徐家的澄油厂没了,我也难得进到货,就跟几家洋行做土特产,薄利多销。但最近才得知,法租界码头的万佛轮常走四川,总在深夜销云贵烟土,那东西的利润可大呢,出手也快,神不知鬼不觉。当然要找靠得住的人才行。”王运福诡秘一笑。

一时又扯起了闲话,说起徐家,得知婉珍怀孕了,王运福这次还带了些土特产给婉珍,要给她补补身子。

黑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王运福提了下徐少爷打谢公子的事。王运福便骂道:“老子当初就发现问题,知道那小子对婉珍有二心,果然应验了。”

黑生又道出承远要娶珠喜,王运福说:“那小子有种,我巴不得他俩成全好事,让奕宏收心。就看谢站长肯不肯答应这门亲,好戏还在后头……”

黑生见王运福这么说,心里不觉一动,对方要他帮忙的事,倒因了这句话落实了。

第十五章 变幻

大智门车站的人流又在猛增。

五卅惨案震惊全国,北京等地举行示威游行,一队队学生不断涌到火车站,前往北京策应。京汉线上的工人运动虽转入低潮,但各种标语在火车沿线时有张贴,而坐镇武汉的吴大帅一时不见动静,也使这一事态愈演愈烈,据报北伐军已经攻下湖南,正沿着粤汉铁路往湖北挺进。

玛领事街两边的店铺又迎来了旺季,让商家们忙得不亦乐乎。火车站的格子玻璃门不断开阖着,从站内到站外,都是赶着往北去的旅客,粤汉鐵路停了摆,武昌城被北伐军围困,汉口的外围也在打仗,搞得人心惶惶,就一窝蜂地往大智门车站涌来,买不到票的,就滞留在此,越积越多。马路边不时有人在演讲,挑担子的小贩们夹在人群中吆喝,跟着凑热闹。

入夜,火车的鸣笛暂歇,火车站的半圆拱窗亮如明月,辉映着四周,不任是冬天,还是夏天,总有一种辐射力。嘈杂的市声如尘埃落地,那些哗哗的麻将声,夹杂着咿咿呀呀的胡琴声,也变得清晰了,在氤氲着情欲的空气里发着酵。

阿秋正倚在二楼窗户想着承远,偏巧就望见承远从车站出来,她又惊又喜,便朝他使劲招手。

等承远愁眉苦脸地上楼来,便要阿秋拿酒给他喝。阿秋多日没见到承远了,以为他把她忘了,后来传出承远与宋珠喜相好,路过客栈都不来看她一眼。阿秋不免生出怨怼,直骂他薄情寡义。后来闻到徐少爷把他给打了,阿秋虽说解恨,过后又莫名地为承远担忧,也不知为什么,有时就恨自己贱。现承远来了,阿秋心花怒放,那些怨恨便散得一干二净。

阿秋心疼地摸着承远脸上的伤痕,忍不住骂徐奕宏:“不是娘的东西,他老子只会舔洋人屁股,赚了不少黑心钱,现在他又做烟馆,私贩烟土,也好不到哪里去。”

承远不作声,只管拿起酒杯往口里灌,阿秋把他的手一挡道:“慌什么,没人跟你抢,就像要死似的,什么大事啊?”

“别拦我。”他把阿秋的手一推,哀伤道,“来你这里也管着我,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

“不就是为个女戏子吗?谁不知道呀?”阿秋冷笑道。

“你不要说了!”承远一拍桌子。

阿秋不吭声了,在一旁坐下来,望着他一杯杯地喝闷酒。

“你别这样,我看着难受。”她还是忍不住。

“你别瞎骂人就行。”

“我才不管你呢,晓得你的心早被那姓宋的勾走了,我瞎操心干吗?”

阿秋手指上夹着根烟,吸一下,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像是吐出一口气似的,那双吊梢眼,迷离地眄睨着他。承远看他一眼,不知怎么触动了,一把拉过她,阿秋忸怩了一下,他便使起劲来,阿秋往后一仰,两人顺势倒在了床上。

“你以为我治不了你!”承远翻过身子,把她压在底下。

九月初,战争的态势发生了改变,北伐军占领了汉口,吴大帅的队伍被打得七零八落。双十节那天,武昌城得以攻破。武汉三镇四处流动着穿灰色军服的国民革命军,大智门车站已被警戒,大门前,月台上,都有革命军站岗。

国民政府迁都武汉已成定局,对于没有尝过皇都滋味的江城市民,可谓惊喜交集,对国民政府的拥护也是由衷而热烈的。虽然是凄风苦雨的秋冬时节,大街小巷庆祝北伐胜利的标语还清晰可见,不时有鞭炮的炸响,大智门车站总是个风向标,门前早悬挂着庆祝国民革命军会师武汉的横幅。

元旦伊始,第一次作为首都的武汉,让市民们感到新鲜,也由衷地自豪,热情不断高涨,各种形式的庆祝活动也在持续进行中。

三日下午,汉口各界在汉口总商会大楼举行庆祝会,谢绍祖作为铁路方面的代表出席会议,正在进行中,窗外突然响起一阵惊叫和喊杀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乱哄哄地跑过,惊得人都一个个地站起。这时,就有人进来报告,英租界发生了骚乱。会议只得中止。

谢绍祖随后往回返,从后城马路经歆生路,眼见通往英租界的道路已被封堵,一些人急着拆除英租界路口电网,推倒沙包街垒,往里直冲。混乱之中,隐约听到刺耳的惨叫声:“英国兵刺人啦,刺死人了!”

谢绍祖被挤到人堆里,一时见几个血糊淌流的人被抬了出来,后面又有一些被搀扶着往外走,再一看,竟有行包房的老汪,老汪一见站长过来,便捂着流血的手臂向他哭诉。原是老汪家住在江汉关附近,见不少人聚集在江边,听一些中央军校学生演说,他便过去观看。不料,几个英国巡捕越过租界进行阻挠,见无人理睬,江边英国舰艇上的水兵便围堵上来,手持刺刀驱赶众人,一见有人反抗,便用枪进行刺杀。学生一个个倒下,老汪裹在人群中,也不幸遭殃……

谢绍祖听得火冒三丈,直骂英国佬欺人太甚。

消息在汉口的大街小巷里蔓延,不时有游行的队伍从大智门车站前走过,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英方必须在七十二小时内对伤人事件做出答复……政府要收回英租界和海关,取消英国人在中国内河的航行权,撤销英国人在华领事裁判权等,成立武汉市民对英外交委员会……”有人在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

报童举着《汉口日报》在人群中喊着:“号外,号外,武汉各界通过处理‘一·三惨案的八项条件……”

火车站里,与英国有关的一切运输业务自行取消。王运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在四处找苏伦斯,却不知去向。怡和通公司已经关门,他发给怡和洋行的货还在大智门货场积压着,每天日晒雨淋,本该劳伦斯发给他的货也不见踪影。

“妈的,损失惨重啊!”他站在月台,对着一列远去的火车想骂娘。

几位司事正兴致勃勃地谈论国民政府收回英租界的新闻。

“总算收回了,英国人占了六十多年啊。”

“都城就是好呀,有政府出面,就不一样。”

“外交部长陈友仁不愧是铁腕外交家,手段高明……”

……

谁也没在意一边垂头丧气的王运福,也不知他是几时离开的。

战事还未停息,唐生智的军队一队队地开来,沿京汉线进发,继续往北挺进。

如果早几年,徐奕宏看到这情景,会激情澎湃,要去打仗当英雄,但经历过那些血腥的场面,加之岁月的消磨,他已不再是过去那个莽撞少年了。他的战友死了不少,如今活着回来,好脚好手的恐怕只有他一人,他得感谢珠喜,让他开了小差,没那么亡命。

如今,徐奕宏穿着黑色警服,一边当着公差,一边做着自家的事,相互照应,彼此关联。因警察的身份,他不再是闲人,相比一般做生意的老板,有不少的便利,也会得到额外的好处。

又一列火车开进了大智门车站,徐奕宏从候车大厅往月台而来,白色的烟气里,火车厢泄洪似的,流出一个个旅客,跟前来迎接的人相融,月台顿时喧沸起来。

徐奕宏见黑生从车厢里出来,领着一对法国夫妻给谢承远作介绍。黑生瞅到他过来,便招了招手。徐奕宏没拢边,朝黑生点了个头,就径直去了警务所。他与谢承远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互不理睬,连跟谢站长也不打照面了。

余站长便乘虚而入,看准徐奕宏自打人后,一时被孤立,他有意要笼络亲信,徐奕宏也想在火车站找个依傍,加上王运福拼命把他们俩拉到一起,谋划赚钱的途径,正是瞌睡遇到枕头,以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原因当然是利益的驱使。然而,铁路边的那块地,不仅一些华商眼红,还有实力雄厚的外资觊觎,比如日商伊藤正野,法商圣保罗等,彼此已开始了厮杀,可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圣保罗把谢承远派到火车站值守,若仅仅是接客,对他就有点大材小用了。要谢承远来火车站的目的,是做业务拓展。圣保罗的产业,也非一个德明饭店。圣保罗的眼界,也非一个德明饭店。

徐奕宏知道谢承远也在忙活这件事。那小子有洋人做后台,加上自己的小聪明,可谓呼风唤雨。除江边码头之外,大智門车站的客人已是德明饭店的另一大来源,谢承远给各个司乘按房费提佣金,德明的房费高,提成的比例也高。虽然车站周边的旅店鳞次栉比,都在火车站拉客,但司乘占尽先机,早在火车上做了广告,德明饭店是汉口最大、最豪华的饭店,比小旅店条件好,也安全。中外阔人,讲究格调的先生小姐们,自然心仪这样的饭店,不仅舒适,也是尊贵身份的体现。

除了司乘,谢承远还在邮运室、货场、售票室使功夫,让他们介绍客人,一样给佣金。反过来,客人有货物运输,也被他揽收进来,获得报酬。徐奕宏每天出没于火车站各个角落,这点事哪逃得过他的眼睛?

徐奕宏起先没把那小子放在眼里,但因珠喜,他对谢承远在意了,也看出了对方的能耐,到现在结下了梁子,也是出于妒忌。

徐奕宏本来没打算跟王运福绑在一起,但又不好拒绝,毕竟是婉珍的姐夫。在金线利益方面,彼此之间还有些微妙,不能等同于兄弟。得知谢承远代表法商圣保罗参与竞争,整天在四处联络,忙得不亦乐乎。他也忍不住了,非要把那小子干掉不可。此时的徐奕宏还没上升到国家尊严,只是想到与谢承远之间的恩怨,他是不能让对方得逞的,不管是女人还是其他。

正想着呢,余站长突然走进警务所,告之情形有些变化,那块地因与京汉线接壤,又临近日租界,所有权问题尚不清晰,容易引起纷争。刚成立的汉口市府不愿为此失一寸土地,引起市民的不满,就做出批示,不同意此地的买卖更换。赚钱的计划就此落空。

徐奕宏攒了一股劲呢,准备把茶园赚的钱全拿出来入股,王运福也回河南筹钱去了,这一落空,奕宏的心也跟着失落,好像上场比赛,突然宣布取消那样叫人憋闷。

股道上有列货运车即将始发,那些长夫在忙着装运弹药,成队的士兵往闷罐车里涌去。

余站长接过奕宏递来的香烟,点上火,抽了几口,对着袅袅的烟雾说一句:“货物联运要停止了。”

“再不走货了?”奕宏诧异道,他想到王运福的那批茶叶还在货场。

“那些自办的联运都取消,”余站长喷了口烟雾出来,眯缝着眼说,“粤汉线一时不得恢复,唐生智的部队在河南集结,北京又乱得很,四处在清剿共产党,京汉线怕是不得消停……”

待了片刻,余站长便要走,徐奕宏也跟着出来,眼见货运火车长长呼啸一声,吐着白烟缓缓开动,他望着那些窗口露出的人脸在渐行渐远……又有一批士兵被运走了,不知又有多少有去无回。他的眼前出现一个个倒下的身影,那是他难以忘怀的一幕。但环顾四周纷纷扰扰的一切,又觉得苟活的他,也没多大意思。整天醉生梦死,连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这一触动,又勾起思念,珠喜还在北京呢,世面那么乱,不如叫她回来为好。他想给珠喜寄封信,或是要黑生捎个话去。

第十六章 乔迁

从大智门火车站顺着铁轨的方向往北走,接近江岸刘家庙一带,较为偏僻,以前这里不在汉口城垣以内,现在依然不属汉口,逃难而来的外乡人多半杂居于此,河南棚子便是其一。

自从黑生跑车之后,刘王氏就时常感到了孤单。黑生不要她出去做事,说自己赚的钱足够娘儿俩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每次出车回来,黑生总是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不是吃的,就是穿的,有的是他自己买的,也有不少是别人送的。刘王氏冬天穿着黑生给她买的皮袄子,夏天是簇新的府绸褂子,抹了亮闪闪的头油,人也养得白胖不少,在一片衣着破旧、面呈菜色的人堆里,就有了些体面人的模样,令人羡慕。

可一到夜晚,城市璀璨的灯火照不到偏僻的棚户区,而她,又是在有钱人家待过的,看惯了热闹繁华,再回到贫穷简陋的地方,就有些不适应了,她也不想和那些河南老乡说话,只想跟汉口人搭腔,变成实实在在的城里人。虽然不愁吃穿,但寂寞孤单常伴,也是不能忍受的事。刘王氏耐不住时,就想着给黑生娶个媳妇。家里多个人陪伴,有了人气,就不孤单了。如果黑生能找个汉口姑娘结婚,那是最好不过。她也知道很难,汉口姑娘眼眶子高,哪肯嫁到铁路外来呢?只有让黑生多赚点钱,到城里买房子住,或者租房子也行,只想早点离开棚户区才好。

等到黑生回来时,她就时不时唠叨,要去汉口城里住,最好就在大智门附近,免得他回家总走那么远的路。

黑生是没什么算计的人,过一天是一天,如今的生活比往日好,就很满足了。现听他妈要住城里,知道大智门的房价贵,自己的薪水付得吃力,还是想满足老娘的心愿。当然自己也想住好房子,舒服,也体面,只能寻些财路多赚点,便打听起大智门周边的房子。

黑生先找了谢承远,他家居住在海寿里,对大智门一带比较熟悉,知道那些地段房屋的行情。也找了徐奕宏,他家有营造厂,做过不少房子,找他从中引线,价格可能会便宜一些。

两人都答应帮忙,也带他去看了几处,最后确定租下庆平里的两间房子。谢承远帮他找的地方,徐奕宏叫来洪门兄弟压价钱,成交价让站在一旁的黑生都不好意思。

黑生又去买了些家具用品,乔迁之日,母子俩只拎了两袋衣物,家里的旧物件都给了街坊邻居。

王运福、徐奕宏、谢承远等都送了贺礼,黑生自然要答谢人家,也想趁此机会让徐少爷和谢公子尽弃前嫌,言归于好。地点就定在大智门车站对面的好客来菜馆。但二位听了所请之人,都借故不来。

还蛮记仇呢。黑生有点头疼。两人要都不来,他办这个酒席还有什么意思?苦恼之下,一时无计可施。

刘王氏正在抹家具,那家具是旧货店里买的,虽说便宜,材质倒不错,一抹就亮,比起原来那些粗制家具要美观,也显贵。刘王氏抹过徐府的家具,也抹过谢家的家具,并不眼生,一看买的家具就是有钱人家用过的。她越看越喜欢,正抹得起劲,黑生愁眉不展地走了进来。

“有什么事不高兴呀?”

黑生本不想说,见她急得问,只得把事情说了一遍。刘王氏听了,哼了一声说:“不来算了,还少两张嘴呢,反正你请了他们,礼信到堂了。”

黑生蹙眉道:“你晓得什么,这情不还,总在那放着,心里装着事儿。再说,他们俩都跟我好,现在闹别扭,又都是那种犟脾气,不把他們撮拢来,我夹在当中也难受。做什么事,喊这个,不叫那个,总不好。”

刘王氏说:“要是这样,你就干脆另请他们二人,也不说对方要来,只说你请他吃饭。等两人都到了,再设法把他们按住。”

“谁按得住他们,找不出这样的人。”黑生只是挠头。

“你再想想,跟两人都好的。”

黑生愣了一会儿,忽而眼前一亮,叫了声:“我倒忘了,倒只有那位可以镇得住他们。”

好客来菜馆不算大,楼下摆着六张桌子,一到吃饭的时间,总是座无虚席。店堂里充溢着菜香与酒气,走过的人,都忍不住探头,瞅一下那桌上花花绿绿的佳肴和吃得满嘴流油的食客,饥饿者看得流口水,要饭的厚着脸皮不肯离去,只等桌上的人离开,就去舔那些残羹剩饭。

这些情景,楼上雅间是不曾有的,从窄窄的楼梯上去,也摆了三张桌子,彼此用屏风作隔断,就成了各自的单间。酒席有茶房在一旁伺候着,小费总得要表示,一般人家不舍得,便不上楼,除非有宴请,或私密会晤。

黑生先请了一桌车站同事,把王运福、小胡、老汪几位也加在内了。徐、谢二人单独请,也因两人鼻子不对脸,打架弄得火车站人人皆知,到时在酒桌上被取笑,彼此都不好看。

黑生先来,选了靠里头的一个小间,正好坐几个人,点好酒菜,喝了口茶,就听见楼梯响,再探头一看,是谢承远。

“大驾光临!”黑生笑着作揖,请他坐下。

“今晚我还约了人呢,干吗搞这么隆重?”承远心神不定道。

“叫什么隆重的,吃个便饭,聚一聚而已。”

“还有哪个来?”

“徐少爷要来。”

谢承远一听,腾地又站了起来:“我马上走,还要跟人家谈事呢。”

黑生一把将他扯住:“你不能走,走了就没我这个兄弟!”

谢承远恼着脸说:“你明知道我跟他不搭理,还这样,是不是有意让我难受?”

“冤家宜解不宜结,总这样,对谁都不好。坐下,坐下!”他把承远按到椅子上。

“我有事呢!没想到你黑生跟我玩这一手……”谢承远扭着头道。

“大公子今天就給我个面子如何?”黑生乞求道,“在这待一会儿,不会让你后悔的。”

“就只有姓徐的?还有谁?”承远忍不住问。

“等下你就知道了。”

正说着,便听楼梯响。

“黑生,你搞么事啊!”徐奕宏在楼梯口嚷道。

“徐少爷驾到,快请坐!”黑生满面笑容地迎上前,拉着徐奕宏往里请,一见里面坐着谢承远,两人一对眼,都不由自主地僵住了。徐奕宏本能想回转身子,不料手臂已被黑生扣住,“快坐,快坐,好长时间没碰到一起了,难得啊!”

徐奕宏还在迟疑着,忽听楼下一声轻唤:“宋小姐来了,楼上请!”

黑生忙说:“是珠喜回来了!”

二人顿时一震,本别扭着身子,这下都不约而同地坐正了,僵硬的表情骤然松开来,似乎感觉到她会来,又不敢确定,到底没让人落空。

黑生到楼梯口迎接珠喜。听到高跟鞋踏在地板上咚咚的声响,谢承远的心就止不住狂跳起来,脸也涨红了。

徐奕宏来时心里已有个疙瘩,看到承远在此,越发加重了,因对珠喜,不免爱恨交加,但总归是想见的,见了面,也是为了看清对方的心。

她穿着一件碎花旗袍,比往日清瘦了些。进门见那二人两眼直直的,便含笑道:“你们都在呀。”

“快坐,快坐,”谢承远拉开旁边的座椅,“怎不告诉一下,去迎接小姐呀。”

珠喜坐下道:“也没多少行李,不用麻烦。”

她的左边是谢承远,右边是徐奕宏。来之前,就听两人怨怼未消,不愿坐在一起。黑生想借此让他们和解,又怕说和不了。赶上时局混乱,谢承远又不断地托他催促珠喜回来。珠喜还想挨一阵,等尚小芳的新戏开演,可北京四处搜捕共产党,一片白色恐怖,人心惶惶,戏院不少停止了营业。经不住黑生一再劝说,又说了那二人急盼她回来,火车票也不好买,怕是过几天更难。如此这番,只得跟随黑生上了火车。

茶房一盘盘地端上菜来,黑生要给他们斟酒,那两人还困着不动,彼此都较着劲,不愿松口。黑生劝道:“今天一定得喝酒啊,我乔迁之喜请两位,已经错过了一次,现在宋小姐大老远从北京赶回来,也算为她接风洗尘啊。”

珠喜也说:“今天好不容易与你们三位相聚,我当舍命陪君子。”她要黑生斟了半杯酒,一双秋水眼扫了下左右,两人躲不开了,只得乖乖地把酒杯送过去,斟满。

“来,为黑生的乔迁之喜,干了!”谢承远先举起了酒杯。

“干了!”黑生举杯与他相碰。

见珠喜举起了杯子,奕宏稍有迟疑,也举了起来。

三个男人碰了下杯,一饮而尽。

“好啊,”珠喜笑吟吟地拿起了酒瓶,“我给你们再斟满!”便站了起来。三个男人好像被她的手魔住,乖乖地听任于这个女人。

“珠喜,”承远举起酒杯说,“我要敬你!”

“为何?”她笑问。

“你一人奔波在外,闯出了一片天地,不容易……”他一时动了感情,有点说不下去。

“是的,我们要敬你!”黑生也举起酒杯。

“珠喜,来,敬你!”奕宏也举了起来。

“我敬你们,”珠喜与他们一一碰杯,“有你们三位,我才觉得汉口这地方值得留念……”她眼眶一红,把半杯酒一口饮了进去。

三个男人见此,难免有些感伤,徐奕宏忍不住说:“你在北京一日,我担心一日。现在回来了,就不用去了。我那茶园就是准备你登台用的,你想唱,随时搭台……”

珠喜不作回应,只是微笑着。自然是因承远在此,有所避讳。她需要奕宏的帮助,但又不能接受对方的爱恋。一直以来,徐少爷就像是她的保护神,她的兄长,她对徐府,对奕宏都有过依恋,但他终究不是她的依靠。她不会去做他的小妾,也就意味着彼此之间隔着一道鸿沟,不能越界。要不就会遭来麻烦,成为仇敌,还会殃及旁人。上次他打了承远,便迫使珠喜离开汉口。

一旁的承远看到徐少爷在献殷勤,脸上就有些挂不住。珠喜是他的,姓徐的总该知道,还这么不知趣,公开对珠喜示好,这不是跟他叫板吗?上次无端打了他,伤痕还在,不是因为珠喜,哪会跟那家伙坐在一起?这下把他的怨恨又勾了起来。

“珠喜,刚刚回来,什么都不用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他说道,显然是对徐奕宏的回应。

珠喜瞥了他一下,正与他的目光相碰,仿佛过电一般,不由一颤,又怕旁人瞧见,赶忙又避开,但珠喜那粉嫩的脸已似抹了一层绯红。

偏偏徐少爷瞧见了这一幕,顿时像打翻了醋缸,直嚷道:“珠喜,你听着,徐某人可不是随便坐到这里来的。不是为你,我也不会留下那茶园,你要知道……”

不等说完,黑生就端着酒杯说:“徐少爷,来,来,喝酒,喝酒。”奕宏勉强碰了下杯,黑生又说,“都知道你对珠喜小姐好,人家也没忘记你,总跟我提起过……”

“徐少爷对我恩重如山,没齿难忘。”珠喜笑道。

“这有什么,是我情愿的。珠喜倒跟我客气起来啦,看样子还是跟徐某人隔着点呢。”他话里透着不平。

“有些话我已说了,衷心希望你们三位一直像兄弟那样处着,和好如初,做我的兄长和朋友,我不想失去你们其中的哪一位……”珠喜端起酒杯,与他们一一相碰。

左右听得明白,便有些不自在。徐奕宏因那次打了谢承远,在火车站一直被人讥笑,跟谢站长见面都觉得难堪。他再怎么霸道,总有些理亏,尤其是珠喜离开汉口,对他更是一种折磨。此时珠喜这般一说,知道她心里还在意那件事,想必她今天到场,也是想来说和的。而他内心,除了一时解气,反给他带来更多的非议和失落,起码珠喜离他更远。他为此并不好受。

承远也好受不了。他虽得到了珠喜,却不能娶她为妻,后来被徐奕宏所伤,虽然愤恨难抑,内心也有种自虐的快意,觉得是老天对此惩罚他。等待珠喜的日子,他的内疚越深,对徐奕宏的报复心反而减轻了。两人后来在火车站碰面,没再发生斗殴,也是这种心理所致。

珠喜在望着他俩,也是一种逼迫。

黑生见此道:“今天好不容易湊在一起,不能辜负了珠喜小姐的心意呀。”

谢承远听得一激,不由拿起酒杯道:“徐少爷,久违了,来,我敬你!”

徐奕宏连忙起身说:“岂敢,岂敢,我敬谢公子,过去那些事,是徐某人做得过头了,对不住兄弟!”

两人端起酒杯相碰,一饮而尽,复又坐下。

珠喜见二人言归于好,便觉慰藉,不住给他们拈菜舀汤。几位也想让她高兴,在酒桌上说些轻松的话题,引得笑声不断,气氛融洽,那些过节和不快都被快乐驱得无影无踪,彼此好像又回到最初相识的时候,那些青涩的记忆一一被唤醒。友情早就沉淀在心底,只是暂时搁置在一边,遇到溶点,便腾腾地涌出。

实在是一次美妙的团聚。

婉珍又小产了,这是第二次。

正值夏季,天气炎热,婉珍害伢,身上起了些疹子,或因热毒所致,夜里奇痒难忍,又不敢吃药,便抹了些万金油,不太见效,就让佣人抓些金银花当茶饮,清热去毒,却经不住这点凉性,不过几天就见了红。

奕宏有过一次教训,也不敢疏忽,就嘱咐佣人精心一点,还叫汪妈时常来照料一下。他与婉珍结婚几年没个孩子,总是个缺憾。虽说与婉珍的感情温吞水似的,但他究竟不是心肠太狠的男人,相处久了也坏不到哪里去。何况女人怀了孕,总是个期待。就时常叫人买些婉珍爱吃的回来,却防不胜防,过了两月就兜不住,还是出了意外。

奕宏难受了一天,在外喝得醉醺醺的,叫人看着也可怜。但过了两天,他就把这事丢开了。儿子总会有的。老子现在壮得像头老虎,还怕没儿子?他逢人就这么夸口道。

汪妈隔几天就要来看婉珍。那恹恹的病态,也确实让人心疼。她是知道内情的,虽然婉珍不说,她也猜准了,奕宏少爷的心还在别处。好久不见来茶园,又有了他忙碌的身影,把戏班子请回来排练剧目。汪妈不用问也知道,是珠喜回来了,要为她准备新戏呢。

如果没个孩子牵扯,婉珍在徐家就无足轻重。没男人心疼的女人,跟守活寡又有什么两样?她虽是寡妇,但被男人爱过。婉珍却不一样,从没有过男人的呵护,实在是可怜。

汪妈有时带着曼丽过来看看婉珍。曼丽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对她母亲凤芝没多少留恋,只把汪妈当作她的亲妈。也难怪,自小就是汪妈带着,凤芝热衷于交朋结友,唱戏打牌,跟女儿待的时间有限,想她有汪妈照顾也就够了,却造成了曼丽与她的淡漠。尤其是凤芝丢下她去北京,导致父亲病重,哥嫂离家,曼丽眼见家庭的变故,让她幼小的心过早地尝到人间的冷暖,由此蒙上了一道阴影。

她对珠喜并不陌生。以前珠喜在徐府当过丫头,以后成了父亲的义女,曼丽小她几岁,两人还在一起玩过。那时只觉得珠喜长得好看,让人禁不住要跟她亲近。却没想过珠喜是个祸害,害得哥嫂不和,哥哥出走,后又为她坐牢。这是她亲眼所见的事实。但没想到,母亲出走也跟她有关,而后家中导致的厄运,都与她相关。

由此,在曼丽的心中,早对珠喜恨之入骨。只想有一天,她要报仇,要这女人知道徐家人不是好惹的,要跟她算一笔总账。

曼丽跟同父异母的哥哥不太亲近,也因母亲与哥哥之间的隔膜,自小哥哥不太喜欢她。但分离过久,一直孤单的她,对哥嫂渐渐产生了依恋,不管喜欢不喜欢,总是她的亲人。得知哥哥又在为珠喜演戏忙碌,就有些为嫂子抱屈了。

婉珍歪在床上,没一点血色,汪妈拎来一罐用黄酒炖好的阿胶给她补身子,婉珍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汪妈再要喂她,就直摆手,说闻不得阿胶的味道。一旁的佣人见劝不动,就跟汪妈抱怨:“你家不知道,少奶奶的嘴也太刁了,不知道怎么合她的口味,这不吃,那不吃,昨买回母鸡煨了汤,少奶奶也嫌油厚了,没吃两口呢。”

曼丽见此,就在一旁开了口:“嫂子,你知道我哥那德行,你要是再这样不吃不喝,瘦得没看相,不是越把他往外推吗?”

婉珍朝她直瞪着眼,汪妈便说:“有你这样说嫂子的,没大没小的,她还在月子里呢,这不是越是气她?”

“我说的是实话呀,”曼丽噘嘴道,“嫂子要再这样下去,就更称人家的心了。”

这话果真起了作用,婉珍不由撑起身子,要汪妈把那碗阿胶递给她,“我要不吃完,对不起汪妈的一番辛苦,也对不起曼丽妹妹。”

“这才是呢。”汪妈松了口气。

第十七章 变故

日子在劳碌中一天一天地过去,时光看似无形,但流走的时候,总会带走一些东西,就像刚经过大水的汉口,疮痍满目,如大病初愈,正在恢复元气。那些变了颜色的房子,毁坏的物件,还有沧桑的面容,令上了年纪的人感叹,时间像流水一样无情。五年的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以改变一些人和事。

大智门车站依然涌动着南来北往的人流,作为闹市区,人口愈来愈密集,周边的房子也越盖越多。从火车站到法租界的四民路,谢承远几乎每天要走。当初法国老板圣保罗预见京汉铁路建成后的商机,看中了与大智门车站毗邻的这一地段,利用“治外法权”,决定在法租界内的四民路修建一座别具风格的饭店。民国八年建成开业后,店名取TERMNUS,意为到终点,音译即为“德明”。

有意思的是,如今谢绍祖也时常来这里。当然不是往那幢奶黄色法式大楼里去,而是在德明饭店的正对面,新建了一座设有罗马式拱券长廊的四层大楼,咫尺相望,即是京汉铁路汉口办事处所在地。

那日,谢承远正坐在德明饭店一间办公室里,接受老板圣保罗交给他的一项任务。

大水过后,一些设施亟待修复和重建,也是商家投资的最佳时刻。因得到消息,大智门车站准备修建天桥和围墙,圣保罗觉得有利可图,就委派谢承远把这个项目拿下来。铁路大楼就在街对面,近水楼台,何况小谢的父亲是站长,做做工作,签下这个项目该是十拿九稳的事。谢承远也觉得问题不大,想借此让老板看看他的能耐,也能从中小赚一笔。

他踌躇满志从德明饭店出来时,恰巧与来铁路大楼办事的谢绍祖擦肩而过。昨晚吃饭时,谢绍祖随口跟妻子聊了几句大智门车站扩建之事,倒让承远留了心眼,今天一早就来德明饭店跟老板通风报信。

也多亏没碰上。要得知父亲来此递交扩建项目报告,承远定会缠着,非得将修建项目让给德明饭店不可,他是志在必得。承远一般不会去父亲的办公室,只是回家偶尔聊一下工作上的事,也很少这样。父子俩碰面的机会很少,都是早出晚归,父亲晚上在火车站,而他多半是在外面应酬,有时是谈生意,有时是朋友交往,或者去阿秋客栈待一会儿,跟珠喜倒是聚少离多。

谢承远已二十好几,到了必须结婚的年龄,却成了一大难题。难就难在他的风流韵事满天飞,跟女优伶宋珠喜的情感纠葛没完没了,又和客栈老板娘不清不白,体面人家的小姐自然望而却步。家境寒微的,也怕姑娘受辱蒙羞。如此这般,谢家大公子虽然仪表堂堂,且在大饭店里做事,愿意联姻的人家却寥寥无几。

“他是有意跟我作对的。”谢绍祖恨得牙痛,也只能跟妻子抱怨。

他年近五旬,像这个年龄,也该抱上孙子了。尤其是看到别人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时,那种感觉尤为强烈。但他脑子里的传统观念又根深蒂固,谢家的媳妇,一定要规矩守分。如果珠喜没做戏子,他俩还有结合的可能,一旦入了行,在戏台上被千人瞅万人看,成什么样子?且女子有了名利之心,就失了娴静,于家庭是不利的。他肯定不会答应。但几年过去,承远似乎还没有死心,再有帮忙牵线搭桥的,人家递上姑娘的庚帖,他就左看右看不顺眼,或是避而不见。谢绍祖明知是宋珠喜的缘故,他也不能迁就,这婚姻大事错不得,关乎谢家血脉的传承,他对别的事可以马虎,对儿子的娶亲却十分在意,不单是固守传统,也是家族长远的考虑。

谢绍祖对承远为洋老板打工也不满意,总觉得是不务正业。在他心里,铁道工才是正经职业,起码是为中国人做事。谢绍祖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也颇有爱国之心,对洋人侵占中国,设立租界,早有怨怼。他知道,法国对汉口租界的猎取与经营一开始就与京汉铁路挂上了钩,在京汉铁路拟议时就加速了法国在汉口租地的进程。当年大智门车站还在建设中,法国人就做起了把租界与车站接连起来的美梦,后来一再要求援例扩大租界,让清廷被迫屈就,将法租界向西推展到城以外,距京汉铁路仅六十丈。为了便于租界与车站毗邻,又乘中国政局混乱之际,强占了大智门周边不少地段,一步步向大智门车站逼近。

谢绍祖每天处在火车站,面对相隔咫尺之遥的法租界,就感觉像在边境线上一般。他有时看到法国巡捕耀武扬威地走在街上,对中国人不时呵斥,或是殴打,就像对待贸然闯进自家园子的牲畜。屈辱感时时折磨着他,对法租界早就产生了抵触。由此,法国人对于火车站的任何企图,他都怀有排斥心理。有这个前提,承远想要通过父亲帮忙把这个项目拿到手,岂不是痴心妄想?

上午的阳光照在玛领事街两边的二层楼房,店面的招牌一个比一个闪亮耀眼。时光荏苒,岁月更替,虽经历兵荒马乱,大水肆虐,如今依然呈现繁华的景象。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有肩挑背扛的旅客,也有来此逛街的男女,马车、人力车三三两两停靠在火车站前的T字街口,连绵到马路两边,蜿蜒似长蛇阵。

糕饼店里飘出缕缕的香气,承远不由驻足,进去买了些麻糖饼子出来,瞧见法国巡捕皮尔提着警棍在晃悠,便打了声招呼。

谢承远要皮尔尝尝饼子,皮尔将手一挡道:“不是买给我的,不要。”

谢承远笑道:“晚上有空吧,去爱米酒吧间坐坐。”

“晚上天目山寨的周大爷办酒席,请了我呢。”皮尔一脸的自负。

“哟,不凑巧,那改日吧。”

承远便往长安里走去,他想看一下珠喜。

昨天晚上,珠喜在天星茶园唱戏,他照例去捧场。来了不少听众,都是冲着珠喜去的。徐少爷把她当成了镇园之宝,大水那年珠喜去北京久了点,一待就是两年。后来茶园筹演新戏,徐奕宏便招她回来,说戏台上没她亮相,简直就像没点灯,黑瞎一片。徐奕宏知道珠喜心里装的不是他,伤心之余,一度负气不管珠喜。她去北京就让她去吧,跟尚小芳热乎总比在汉口跟谢承远热乎要好受,眼不见,心不烦,只当她死了。但时间一长,尤其是来茶园的票友时常提及,又勾起了想念,究竟熬不住,便要她回来帮忙救场。

谢承远总是悄悄地来,不等散场,就从茶园里走出来,在稍远的一棵梧桐树下等着珠喜。

珠喜总是观众都散尽了,茶园将要关门,她才姗姗出现。也是为避开一些人的纠缠,包括徐少爷请她吃消夜,一般都回绝了,只道太累,不想劳烦,要早点回去休息。然后就乘上茶园雇好的黄包车,独自回长安里。

因谢绍祖不答应承远与珠喜成婚,两人见面,亲密中总夹杂着几分苦涩,这份等待不知有多长,也让之间的关系变得扑朔迷离。他想见她,却不能给对方承诺,这对珠喜也是一种伤害。他知道珠喜想安定下来,也不想四处奔波,但一直不遂心愿,她只得再去北京,以此忘却承远。等她回来时,也不给承远一点信息,只是回来唱戏,为了生计而已,与他人无关。

承远是知道她个性的,也不好等在那,让旁的人说三道四。春夜清朗,空气中弥漫着相思的味道,他的一腔激情还在发酵,不由得停下来等她,想跟她走走。

“承远哥……”

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走了过来。

承远定睛一看,是刚才在汪妈身旁坐着的徐曼丽。

“哟,曼丽,还没走呀。”他笑着招呼。

“等了一會儿汪妈,她还在忙。”

“你时常来茶园呀。”

“家里的园子,总得来看看。”

“你毕业了吧?”

“嗯,不用上学了。”她显出一丝得意。

承远笑道:“女孩子能读完中学已不错了。”

“汪妈也这么说,就想让我早点嫁人。”她一笑说。

承远听得一震,想这姑娘还有点泼辣呢。不觉打量了她一下,隐约找到凤芝二姑的影子,那细长的单眼皮活脱脱是徐老爷的遗传,灵动中带着一丝凛冽,似夜里亮着寒光的星星。

“你在等人吧?”她问。

“你怎知道我在等人?”

“我当然知道,你是在等宋珠喜。你看戏时痴痴的样子都告诉别人了。”

承远脸一红,矢口否认道:“不是的,我在等你哥哥,想跟他谈点事。”

“我哥哥早走了呢,他被别人叫去了。”

“哦,那就算了。”他躲闪着,觉得曼丽这姑娘太鬼,但又有什么地方吸引着他,不忍离去,便说,“你要没事,我请你去吃消夜。”

“不去,”她偏了下头,几分俏皮的样子,“汪妈不让晚上出去的。”

“那改天请你喝咖啡。”

“到时再说吧。”

承远迟疑了一下说:“那我先走了,再会!”

他消失在树影里,走到拐角处,听到包车叮叮跑动的声音,回头一看,那正是珠喜的车,看她面带忧伤,本想喊一声,却见曼丽也上了一辆黄包车,正往这边张望。他叹了口气,只得往回走。

此时,谢承远走在长安里的巷道里,心里就在打鼓,怕昨晚跟曼丽说话让珠喜瞧见了,引起她的误会。他们之间的感情,总是被这样那样的猜疑所纷扰,可他一时又说服不了父亲,也是他苦恼的原因。不能娶她,彼此就像浮萍,抓不住,感觉珠喜某一天会离他而去。而他,也不能断定明天会发生什么,只是现在他心里还有珠喜,不想失去她。

石库门开了半边,走进天井,望见楼上的窗户垂着绸布帘子,想是昨晚睡得晚,还没起床吧。沿着过道往里走,上楼梯时,他有意放慢了步子,但依然有輕微的响动,他的心有一丝不安,来珠喜的住处甚少,虽然相处咫尺,却像有一种阻隔,让他迈不开脚步,害怕去了,反而引起珠喜的厌烦。这不像跟阿秋在一起的感觉,或许没在乎,反而轻松些。

上午十点钟的样子,如果没有其他的事,她应该在家。

听到房间里有声响,他一激动,不觉叫了一声,却没有回应。再推门一看,却是老妈子在打扫清洁。

“宋小姐呢?”

“去火车站了呢。”对方答一句。

“什么时候走的?”他惊叫起来。

“有半个时辰了。”

“她的戏还没演完呢。”他喃喃地说,便问是几点的火车。

“十点一刻。”

谢承远一看墙上的挂钟,正指向十点零二分,便飞也似的往楼下奔去。

从长安里到火车站不过百米远,他一路狂奔,引来不少的目光,对他指指点点,有熟识的,便笑着打趣:“谢公子,又在追哪个姑娘伢啊?”

他顾不上搭理,径自往火车站里跑。人太多,从门口到候车大厅,站着,坐着,左一坨,右一堆,都是阻碍前进的石头,好不容易到了进站口,正碰上一趟车检票,拥挤不堪,只得又绕道。

月台边停靠着一列将始发的火车,车厢边围着一些送行的人,他奔过去寻找珠喜的身影,果然见她靠在车窗边坐着,眼神茫然地对着窗外,一时瞥见承远过来,便吃了一惊。

“珠喜,”他挤到车窗边说,“要走怎不告诉我一声,这么急干吗?”

珠喜压抑着伤感,扭过头道:“尚师傅的戏要开演了,叫我早回。”

“汉口不是还有戏吗?”他急着直叫,“昨晚也没透个口风,怎么一早就走?总是这样来去匆匆……”他有点说不下去。

“尚师傅早来了电报,是这边的班主挽留……”珠喜跟他解释,便听到开车的铃声拉响了。

火车一声嘶吼,哐啷哐啷地开动起来,珠喜望着他,眼里似有泪光闪动,像是有话要说,车窗一下子错开了,他在白色的烟气中往前跑了几步,险些撞倒一个送行的妇女,只得站住,眼望着火车渐行渐远,他的心陡然一空,仿佛随火车一起飞走了。

徐奕宏心事重重地走出警务所,也没注意立在月台尽头的谢承远。

刚才王巡官告诉他,王运福私运烟土被驻马店警方抓了个现行,人赃俱获,现火车司乘刘黑生也被带走。徐奕宏顿时急红了脸。

“王老板的胆子也太大了,”王巡官敲着他那根长烟杆,“这不把黑生也坑了?”见徐奕宏脸色难看,也没往下说。

徐奕宏不吭声,他知道王巡官是说给他听的。王运福做这些事,似乎很隐蔽,除了司乘,神不知鬼不觉,先是小敲小打,做了几回尝到甜头,胆子就大了些,包括黑生,也是常怀侥幸。

徐奕宏不想让老王继续玩味他那副倒霉相。近来他确实过得不顺,婉珍好不容易怀上孩子,却又掉了。昨日接到北京的电报,继母凤芝与尚小芳私会时被新交的男人发现,遭毒打后关在家里,后上吊自杀。汪妈要带着曼丽去北京奔丧。珠喜也中途辞演回北京去了,茶园的戏临时换角,他正焦头烂额,现在王运福又出了事。

他也没时间沮丧,得赶紧想办法把事情解决了。茶园的后续事情会叫人料理,支付戏班子的赏金也提前付了。为凤芝的丧事,他只得回去跟父亲商量。徐金穗自那年凤芝出走,奕宏分家,一直生病,元气大伤,又因鄂城乡下的老母亲过世,他赶回去奔丧,由于悲伤过度,胃疾复发,就一直在乡下守孝养病,由结发妻子照料着,在老家待了三年,身体渐趋康复,近期才回到汉口。现得到这个死讯,徐金穗难免伤感,他虽不出面,也得要花钱,毕竟夫妻一场。还得要儿子通知谢家。谁想奕宏也遇到麻烦,王运福出事连累到他,牵扯到亲戚关系,想撇清都难。目前他还弄不清警方掌握多少证据。王运福的货先是从劳伦斯那进的,洋行走私都是找熟悉的人,王运福摸不到门,人家不会随便卖给他。现劳伦斯走了,徐奕宏以为他袖手不干了,没想到做得更大胆。却不知货又是从哪进的。

徐奕宏后来想到了余站长。王运福与他的关系亲近,上次有批英国货压着动不了,余站长就让人给打上别的标签运走了。因有余站长的关系,又有徐奕宏给他撑腰,王运福就有恃无恐,专想着做投机生意。

他下意识地往候车大厅走去,然后上楼,想问问余站长,可能他更了解内情。走到办公室前,正准备敲门,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便停住了,就在外面等着,不料门一打开,走出的竟是自家烟馆的师爷。

师爷没想到在此碰上徐少爷,便有些尴尬,见瞒不过,只得道出王运福通过烟馆走私的事。

原是灯下黑啊,事情竟出在自家身上。王运福从旁打听到烟馆时常去江边万佛轮拿货,就联系上拿货的师爷,从烟馆转手倒卖,他竟然毫不知情。

余站长找来师爷,就想问清王运福走私的情况,好向上汇报,借此撇清与王运福的关系,又把责任全推到徐奕宏身上,让他脱不了干系。

徐奕宏自然恼火,把师爷臭骂了几句,便叫他先回去,将事情料理清楚,不给人留下把柄。师爷垂着头走了。徐奕宏在走道站了一会儿,心里恨余俊发那家伙阴险毒辣,又怪自己头脑愚钝,不辨良莠地跟他走近。

第十八章 祸福

大智门车站的扩建项目刚刚公布,一些人马就蜂拥而至,不是往铁路大楼,便是来火车站。当然不止于冠冕堂皇地递交设计方案,暗下还得使劲。在月明星稀之夜,投官员们所好,去消遣一番,或登门拜访,诗外功夫总是少不了的。这一套,洋人不擅长,中国人却是信手拈来。

徐记营造厂的门面还在,但光景不比从前,一些修造工程因疏于监管,质量不高,卖不出好价钱,积压了不少资金,造成了一些亏损,也因一些变故,加之徐金穗身体状况不好,无暇顾及所致。但是,钱到眼面上不抓,就有些犯傻,也不是他的性格。从乡下回到汉口,他就开始重整旗鼓,准备东山再起。信息在奕宏告诉他之前就已得知,已要相关人员去做准备。

徐金穗不用亲自跑,一些春风秋雨都播撒过,关系虽淡了些,捡起来也不是蛮费力。何况是火车站,谢绍祖的地盘。他跟老谢沾亲带故,虽然凤芝不在了,彼此的感情還在那,相信谢绍祖不会马虎。何况也知道对方的个性,不太愿意跟洋人打交道,虽然项目不是由火车站站长定夺,但毕竟是由车站负责实施,拟定哪个营造厂承建,火车站有一定的发言权,京汉铁路汉口办事处也不会有太多的干涉。

奕宏把他从乡下接回来,父子俩已言归于好。几年世事沧桑,奕宏变化不少,对父亲也多了些理解。尤其是徐金穗与乡下大妈和好,对奕宏是个安慰。本想把大妈一起接到汉口,但她不愿意,说在老屋住习惯了。其实是不想让徐金穗为难,有汪妈在家,到时不好相处。他不提,女人便觉凄凉,说不来也是无奈之举。

奕宏提起凤芝的死,徐金穗只是发怔,心口揪扯着,没有缘由地痛。徐奕宏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他不好劝,就干脆出去了。他要马上赶往北京处理丧事,也是逃避铁路警务所的查问。王运福搞铁路走私,他作为警察,首先是失职。他曾为王运福的货运跟火车上的司乘打招呼,要对方照顾好他连襟。如今王运福事发,人家很有可能说他是协同犯案。徐奕宏想到这一着,就心里发虚,索性不想干了。他也不是把差事当饭吃的人,有的事让他忙。况且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他作为儿子,总不能袖手旁观,尤其看到父亲流泪,实在受不了,也在那一刻有所醒悟,父亲年纪大了,唯有他一个儿子,以后还得继承家业,不能再混下去了。

王巡官告诉他时,徐奕宏就受不了对方的眼神,当时就想撂挑子不干了,又怕人家以为他心虚,怀疑他跟王运福是同伙。现在一想,都无所谓了,同伙也好,亲戚也罢,反正他没要王运福一个子。他不缺钱,只是爱逞能,讲哥们义气,不按条条框框行事,总归没把手里的饭碗当回事。

徐奕宏临上火车时,还是跟王巡官打了声招呼,说他去北京好几天,没工夫值班了,这几年承蒙老兄关照,在警务所待得蛮自在,在此多谢了。他拱拱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王巡官愣怔了一下,才追了出来。月台上迎来送往的人真多,左顾右盼,哪还有徐少爷的影子?

“当少爷就这么自由自在啊。”他望着启动的火车嘀咕道。才想起徐奕宏这一走,警察课差个人值事,他得向路局报告。一想又觉得不行,现王老板的事还没了结,上面正要追究他们警务所失察呢,这不是引火烧身吗?只得和另一个巡警轮流值班,辛苦几天,等王运福和黑生的事有了结之后,再提为好。只是徐少爷害苦了他们,到时回来,得让他有所补偿才行。

那是个忧伤的夜晚,起码谢承远是难过的。

铁路基建工程申报方竞争激烈,明争暗斗,由于德明饭店老板圣保罗过于自信,以为跟汉口铁路办事处是近水楼台,双方时有往来,再交由谢承远办理,应该胜券在握。岂料煮熟的鸭子飞了,谢承远没有完成任务,让圣保罗大为不满,对他颇有微词。心情低落之时,又得知徐奕宏去北京处理丧事,这下又牵扯到珠喜。尚小芳对珠喜怀着怎样的感情,本就让他五味杂陈,现徐奕宏一去,又触动了那根敏感的神经。

一时心烦意乱。刚过了盛夏季节,屋里还有些闷热,母亲和弟弟坐在天井里乘凉,一边唱着歌:“巧芽芽,生得怪。盆盆生,手中盖。七月七日摘下来,姐姐妹妹照影来。又像花,又像菜,看谁心灵手儿快……”刚才在弄堂里,承远听到几个小女孩也在唱这首歌,翻了下月份牌,才知是七夕节。

他不觉一悲,七夕,本是与心爱人团圆的日子,他却形影相吊,没有欢喜,只有无边无际的忧伤。

珠喜恨他,离开汉口就是赌气,此次不辞而别,他就怕珠喜真要与他断了,跟了尚小芳,或许在北京找个相好。以前他对珠喜是有把握的,近来彼此都生分了些,离开久了,感情也在变,他把握不住珠喜,同样也把握不住自己。徐少爷去北京,肯定会找珠喜,尚小芳对珠喜有无企图,他还不好断定,但徐少爷对珠喜是痴心不改。无论怎样,此次珠喜是不再属于他了。

不仅于此,那种眷念也在消失,或许是焦虑过度,忧伤太多,他已承受不起,爱成了一个负担,就像坍塌的堤坝,水一点点地流失,却无力回天。他难受至极,对别的女人又提不起兴趣,连阿秋那也不想去了。苦闷的情绪像蛇一样绞缠着他,摆脱不掉。爱情也变得缥缈,遥不可及。

他又拿起万花筒左看右看,一时弟弟进来发现了,嚷着要玩,他也不肯放手,揣着万花筒逃离似的跑了。

承远不觉走到大街上,入秋的晚风拂拂吹送,四周灯影迷离,偶闻笙歌婉转,胡琴低泣,是谁跟他一样倾诉着别离的歌?

大智门车站就在眼前,半圆拱窗月亮般地辉映着四周,簇簇人影如潮水流淌,又有到站的火车。他每天面对着迎来送往,却不曾再踏上过火车。有时真想一走了之,去北京与珠喜相会,可他又下不了这个决心。那次北京之行,已闹得沸沸扬扬,他尽量不在乎,却实实感受了流言的杀伤力。他没有徐少爷那么胆子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是自小受父亲管束太过的缘故。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仰望着深蓝色的夜空,几点星光,月色如钩,竟也不是圆满之日,不觉又平添了一丝忧悒。岂不尔思?远莫致之。他想到《诗经》里的句子。此时,牛郎织女正在天上的鹊桥相会,他却与心爱人天各一方,孤苦伶仃。珠喜会不会想到他呢?或许她正在跟尚小芳同台演戏,卿卿我我,互诉衷肠。或许徐少爷在向她献殷勤,也有可能跟其他男人在一起……谢承远胡思乱想,头皮都发起涨来,只是昏昏沉沉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火车站。

站在候车室门口的王巡官一眼瞄见了他,便招呼:“谢公子,来接人哪。”

谢承远含混地答应一声,就随着人流进了车站。

他习惯性地去了月台,一堆一堆的人站着,有列火车即将到站,自有晚班的接待等在那。他不想跟车站司事搭腔,冥冥中又有所期待,珠喜会不会赶回来见他?便沿着月台往前走,接近货场作业线,才站住。

夜幕下的股道泛着幽微的光,有列货车卧在那里,一堵墙似的遮住了远方的旷野,百米处高轨架的号志灯亮着星星红光,等变换成绿色,火车就要到了。

他站在那里,月光漫洒下来,泻银似的照耀着四周,也抹了他一身,给了他片刻的宁静。微风轻轻吹拂着,送来丝丝的凉爽,没有火车的响动,便能听到蛐蛐的低鸣,偶尔还能闻见远处的蛙声,都像在幽暗的被子里捂着,清晰地引人怀想。在这个七夕之夜,他独自来到夜色中的车站,似在等待着心上人。深幽的夜空,不见银河,只有漫长的铁路线,就像连接远方的绳索,牵扯着人,车站是彼此相距最近的地点。

隐隐约约的灯光在闪烁,渐渐近了,是巡道工提着号志灯走了过来。

“谢公子,等车啊。”

“是啊。”

“就要到站了。”

“嗯。”

“哎,谢公子,黑生是不是被开了呀?”

“什么?”

“谢站长没说吗,”对方停下来,“都传遍了呢,黑生走私烟土,已上报路局,被开除了。”

谢承远一时怔着。知道黑生出了事,处罚不会轻松。但得知这一结果,还是觉得突然。这一天实在倒霉透顶,全是坏消息,走哪都躲不过。对方见他不吭声,便自顾走了。

远处响起火车的嘶鸣,一看号志臂上,果然亮起了绿灯。

轰隆轰隆的声音越来越近,铁轨似乎震动起来,月台上丛丛的人影在涌动,他看到一团亮光出现了,嘶吼声似要击穿耳膜,脚下的震撼也变得强烈,然后那条黑龙便冲了过来。

长串白烟袅袅悠悠地升腾,把人影笼罩得虚虚浮浮,像在梦境里游走。稍散了些,一下瞄见车尾处下来个人,耷拉着头,见是黑生,正要喊,对方已从铁轨绕到货车后,眨眼不见了。

承远一阵惆怅,只得往回走。

有人在背后叫承远哥,一扭头,竟是多日不见的徐曼丽。

“曼丽,你回来了,”他惊喜道,见她踽踽而行,不禁问,“汪妈怎没回来?”

“她让我先回来的。那里人多手杂,把我妈安葬了,他们还要去打官司。”

“和谁?”

“还不是我妈后来跟的那个男的。”

两人走在一起,曼丽问承远:“是他们叫你来接我的?”

承远不好回答,转而问她:“怎没有人陪你回来?”

“我不要人陪,反正上下车有人接送。”她指了下身后拎行李的两个佣人。

谢承远看了她一眼,似乎比往日清瘦了些,想是连日哀伤所致。她母亲是他的堂姑,曼丽即是他的姑舅老表,只因父亲的原因,不甚往来,显得生疏了些。但碰见了,那种亲缘关系自会让彼此亲近起来。今晚可是巧遇,来火车站本因想念珠喜,却意外碰到曼丽,像是为迎接她而來的。

他随着曼丽往外走,闻到她头发里一丝肥皂的香味,仿佛柳丝拂过湖面,悠悠袅袅地勾引着人,他被那新鲜的气息吸引住了,莫名的情愫悄然荡漾开,不觉乖乖地跟随着,就希望出站一小段路长一点。他顾不上问丧事是怎么办的,徐奕宏现在忙什么,珠喜怎么样,其实很想问,可面对曼丽又开不了口。曼丽似乎也没心思说那边的事,或是累了,只是简短地聊了下行程中的见闻。

出了火车站,就有黄包车等在路口。曼丽上了车,朝他挥了挥手,微笑地道别:“承远哥,改天上我家里来玩。”

“好的。”他爽快地答应了。

这个忧伤的七夕,因一个相遇变得柔曼起来,真是意想不到。

幽暗的巷道里照不见月光,黑生摸黑往家走去。刚才他从铁轨抄近道,只是想避开人群。其实停车时,就从车窗望见了伫立在月台尽头的谢承远,不想让对方看见,就闪身离开了。

他在谢公子面前一直自卑,这是多年形成的心理落差。跟徐少爷、谢公子相处长了,人家与他称兄道弟,平起平坐,慢慢才自然了些,少了些谦卑之态,却也未敢气高,有所冒犯。还是因为贫穷,钱是人的胆,没有钱,人就硬不起腰杆,他的卑下也就如影随形。

做了司乘后,不仅打开了眼界,也有意想不到的好处。跟人家捎带点土特产,临时托运个行李,或帮人照看孩子,本是举手之劳,但到了目的地,人家给他酬谢,先还推辞,觉得是朋友间帮忙,有些不好意思。等事情办多了,人家非要表示,大抵知道这是行规,才半推半就地收了,一次,两次,渐渐尝到甜头,顺手代劳,又得佣金,何乐而不为?

此时,黑生回想王运福要他做传递,看似礼尚往来,不过捎带那些饼干、猪油、名酒之类,送给亲朋好友。人家便给他酬谢。他似乎感觉里面有点问题,但到底禁不住诱惑,也怀有侥幸心理,就这样,带的物品越来越多,找他的人也不少。他本不善交际,脑子也不灵光,但不长时间,就在京汉线上有了名气,每到一个站点,就有人来找他,黑生被叫的频率几乎超过了车首。

总有看不见的眼睛在暗处窥探,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个小小的司乘,如此这般风光,总不太正常。他多少有些顾忌,不敢放开胆子,由此答应了这个,又怠慢了那个,免不了会得罪某些人。其中就有人寻到一些蛛丝马迹,透露给车站警务。

那日,火车到达驻马店车站,就有接站的人来找他。他正把几包糖递给对方,不料被警察逮了个正着。糖包打开,果然里面藏有烟土。几经盘问,他还缄口不答,便免不了动刑,那接货的人受不住,交代曾从黑生手里拿过藏匿有烟土的饼干盒、糖包、猪油罐、酒瓶之类,此后王老板便被供出。

王运福遂被抓捕,人赃俱获,只得承认私运烟土之事,取货人也供出他们事先约定,去黑生那领取物品的过程。

但黑生还矢口否认,只是替王老板帮忙代转,并不知其中有违禁物品,且上车前都给车站警务查验过。这点王运福也没否认。但次数多了,他的荷包渐渐鼓囊起来,再怎么洗刷澄清,不过是狡辩。

他被关了几天,放出来时,已被铁路局通报,从大智门车站除名了。一想不再是铁道上的人,心里便灰暗到极点。前方漆黑一片,他不知道今后的路怎么走,还能再找谢站长吗?人家正烦着他呢。他是谢站长关照进来的,现在出了这种事,不是给人家抹黑?他不好意思见谢承远,也是这个原因。

他穿行在狭窄的巷道里,想着焦急等待他的母亲,又忐忑不安。他手上只有一个布包,里面是他出车携带的生活用品,都拎回来了。以前可不是这些,手上是大包小包的外地特产,多半是沿途的熟人送的,仅这些东西,就足够他们母子的日常所需,节省了不少花费。这下全没有了。他那爱占小便宜的妈,看到他两手空空地回来,怎承受得了此番打击?这么想着,就有些不敢回家,他得先找个活做着才行。可此事一出,把他关系最近的徐少爷都牵连了,上面还要追查他给王运福开绿灯,是不是同伙,他怎好意思去找人家?而黑生还不知道徐奕宏已辞职不做,去了北京。谢承远本可以帮他,但给谢站长造成不好的影响,彼此的关系就淡了。人到这步田地,才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所有的一切都是泡影。他还是他,那个风里来雨里去叫卖报纸的苦孩子,却已回不到原地。年龄大了,不可能再去卖报,自己也丢不下脸面,还能做什么事呢?他呆呆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几近绝望,有些想哭,真是一时失足成千古恨啊。

第十九章 曼丽

火车站里人如潮涌,每天都有相逢,也有离散,新鲜事总是层出不穷。

谢承远自那晚与曼丽在火车站相遇,心情郁闷的他,不觉云开雾散。曼丽有着珠喜不一样的洒脱气质,她热情奔放,青春逼人,撩动着他的心魄,实在难以抵挡。

美好的感觉在悄悄滋长时,他们又一次相遇了。

那天,曼丽来大智门车站迎接日本商人伊藤正野。伊藤来中国多年,曾在日清公司做事,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以前在汉口就认识凤芝,后来去了北京,也时有来往。那日伊藤前去给凤芝吊丧,遇见曼丽,便吃惊不了,小姑娘亭亭玉立,一颦一笑像极了凤芝,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次伊藤来汉处理一些事务,也想跟徐家做笔生意。徐金穗尽地主之谊,又不好亲自去接,让旁人看得碍眼。曼丽就主动请缨,其实是想来见见谢承远。曼丽吸取了凤芝善于交际的特长,又不乏徐金穗的精明果断,这点比她哥哥奕宏要強。这也是徐金穗喜欢她的地方。此次伊藤能来汉口,也因曼丽助成了他的前行。徐金穗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就答应让曼丽去迎接伊藤。他并非拿女儿做交易,而是知道曼丽能应付得了。那姑娘自小精怪,这点事对她不算什么,他也想试试她的能耐。自己年纪大了,精力渐渐不支,眼看奕宏指望不上,以后恐怕要依靠曼丽了。

从嘈杂的候车大厅进入月台,曼丽一下瞥见了谢承远,他正在等车,目光游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承远哥——”她欣喜地叫着。

谢承远扭头一看是她,顿时眉开眼笑道:“哟,曼丽妹妹,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人的。”她笑意盈盈道。

谢承远也没往下问。他刚送走一批货物,对方给他的佣金却未兑现。心里正烦闷呢,曼丽就像一片美丽的云彩飘来,不觉把他的烦恼冲散了。他跟曼丽站在鱼池边,欣赏着池里几尾悠游的红鲤,一边随意地聊着天,曼丽问他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他也漫无边际地作答,彼此似有默契,都不提那些扰人心绪的话题。无意间,承远瞥了一下曼丽,不想曼丽正痴痴地望着他,目光灼灼似火,承远慌忙避开,装作低头看鱼,那颗心却止不住地狂跳起来。

远处响起了轰鸣声,两人才震醒了似的。承远不自觉地抖了下衣襟,对她说:“接了客人,带你去咖啡店坐坐,喝点饮品怎样?”

“没空呢。”曼丽嫣然一笑。

“那就晚上,七点我在雨果咖啡店等你。”他有点等不及。

“晚上也没时间。”

“怎么没时间?”

“要陪客人。”

谢承远听得不是滋味:“就不陪陪我呀。”

曼丽感觉他在吃醋,便解释道:“我爸晚上请客,我要去招待一下。”

承远一时没有反应。

火车轰隆轰隆地开了过来,然后吐出一口长气,疲惫地停下了。

谢承远带着两位客人出站,交给饭店接待,回头见曼丽与一位留仁丹胡子的西装男人走出来,碰上承远,曼丽便介绍道:“这是伊藤先生,我妈的老朋友,这位是我表哥谢承远。”

伊藤打量了一下他,勉强笑了笑,也没伸手。承远见对方冷淡,他也只是点了下头,没作表示。眼见曼丽与伊藤上了一辆等候的汽车,然后有只白嫩的小手探出车窗,朝他扬了扬,便眨眼不见了。

日清公司的经理伊藤正野是“九一八”之后到北京的,抵制日货的浪潮汹涌,日商纷纷回撤,他在汉口待不了,就去了北京,在香山脚下的一处宅院住着,且行踪诡秘,较少露面。等时局稍有宽松,他便活动起来。也有意再回汉口,做做生意,会会朋友,联络一下感情。得知大智门车站的基建工程即将实施,徐金穗虽将项目承接下来,却还在筹措资金。伊藤觉得有利可图,就打算与徐老板商谈一下。

徐金穗从办转运公司起,就跟日清公司的伊藤打过交道。对方因中日联运事宜,时而来大智门车站,涉及一些生意上的事务,有那么两次碰面,也都泛泛而谈,点到为止。如今多年过去了,徐金穗想重整家业,好不容易接了这笔生意,不想奕宏又从中添乱,弄出烟馆走私的事,让警察局处罚,他又得四处堵窟窿,还要花钱处理凤芝的丧事。如今的徐家,如病后初愈的身体,已经不起再次折腾。现这种情况下,旁人就看他如何把这曲戏唱完,等着看他的笑话。他不想让人瞧出他内资耗损,出了亏空,也不想觍着老脸求人,只能内部消化,渡过难关,实在不行,就拆东墙补西墙,把烟馆卖了,省得奕宏去做那些违法的勾当。好在曼丽聪明伶俐,把他的意图透露给伊藤,对方已有意接盘,他也就此早点脱手,一心一意做火车站的扩建项目。

彼时,曼丽先把伊藤送到他的住处,说稍作安顿,汽车一会儿再来接他,家父在得月楼为先生接风洗尘,请务必赏光。伊藤望着粉面如花的曼丽,欣然答应赴宴。曼丽便笑着挥手作别。

伊藤站在背后目送着她,曼丽不觉洋洋自得。在北京时,她就得知伊藤是个情场老手,身边各色各样的女子川流不息,她只是他遇见的又一朵花而已。她不会排斥对方的爱慕,但也不会接受明显的表示,她还年轻,有的是青年才俊喜欢她,她不会轻易接受三十多岁的男人,尤其是好色的日本男人。但她会利用一下,好好应付,这是她天生擅长的一面,只是为了拉拢对方,对父亲的生意有所帮助。她打好了算盘,就把伊藤当作一条大鱼,钩住对方,又让他进退不得。

初秋的夜晚,凉风习习,空气中透着丝丝缕缕的桂花香,此时自是交朋会友的好时光。酒桌上的朋友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徐金穗把伊藤邀请过来,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的,不过平常的聚会,碰巧赶上了,不是特意而为。徐金穗对日本人也有所保留,对形势更不是麻木的,与对方不过是旧友相聚而已。

有父亲在,汪妈又不在场,曼丽未免放纵一些。她带着那些正襟危坐的客人玩起击鼓传花,又引得大家争先恐后地即兴献艺,将气氛达到高潮,连伊藤也被感染得哼唱了几句。

等宾客们下了酒桌,眼饧耳热之际,便从嘈杂闷热的房里出来,三三两两踱到宽敞的楼台边,好让伴着桂香的江风吹拂一下酡红的脸,去去酒气。笙歌悠扬中,仰望寥廓的星空,观看长江两岸的灯火,自有一番梦幻的意境,令人心旷神怡。

徐金穗与伊藤在楼台坐着喝茶。酒桌上人多,都说些不相干的逸闻趣事,不会涉及正题,等到客人大多散了,清静下来,才好谈起正事。

伊藤想买徐家的售吸所,徐金穗也想卖,烟馆每月卖烟土、烟膏药、烟泡,进项不少,但藏污纳垢,也冒着风险。当初是奕宏赌气买下的,为了保住它,结识了一帮弟兄,时常出没其间,也怕他染上毒瘾。徐金穗虽想赚钱,又怕代价太大,上次奕宏就进去了一次,已经伤了元气,经了那个折腾,他的胆子也小多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尤其是烟馆让奕宏从家里搬出来,连孙子也没了。接连不断的打击,实在承受不住,就觉得烟馆是个隐患,留不得。等到王运福走私被拘,连带奕宏丢了警察差事,他就打定了主意。

但在伊藤面前,他还是不紧不慢,说了一个稍高的报价,几家都争着要呢。伊藤嘿嘿笑着,他自然要往下压,直到对方承受不住时才肯罢休。也就漫不经心地跟徐金穗闲聊着,时而王顾左右而言他,彼此打着太级,都在试探着对方底牌在哪里。

彼时,曼丽送走了那些客人,也来到楼台上,仿佛让静默的两山之间引入了一泓流泉,顿时有了灵动。

“伊藤先生,照顾不周,刚才没吃好吧?”曼丽关切道。

“很好,我都快醉了。”伊藤饧着眼说。

曼丽抿嘴一笑道:“好就留下吧,别回北京了。”

“是呀,我也有此意,来汉口重操旧业。”伊藤醉眼迷蒙,一看那雙勾魂的眼睛就把持不住了。

“想做什么呢?不会跟我父亲合作吧?”曼丽故意问。

“正想跟令尊大人做笔生意呢。”

“想买我家烟馆呀?”

伊藤笑道:“徐老板开价高,买不起哟。”

“伊藤先生是行家,不用我说,总该知道市面行情吧,还说我开价高,掐得人没水喝呢,”徐金穗似在诉苦,“不是急等用钱,我才不卖呢。”

“是呀,我家烟馆赚钱,卖了可惜了。”曼丽在一旁帮腔。

伊藤嘿嘿笑着,他当然知道烟馆现在查得正紧,都是暗地里张罗,不敢太张扬,不走鸦片利润不大,做着又有风险。徐家刚出了事,人家都盯着,自然有所收敛。他敢接手,也是另有门路,不怕华人衙门追查。

“那就留着吧。”伊藤故意说。

曼丽道:“是啊,就留着。”

茶房端来新沏的菊花茶,还有小碟的开味蜜饯,彼此喝着茶,又扯起闲话。

此时,明月当空,凉风习习,桂香幽幽,真是恋爱的好地方。曼丽想起了承远,如果他在这里就好了。现为这日本男人空耗时间,把美好的夜晚都耽误了。想那伊藤心里太多算盘,不卖给他也好。她有些懊恼,就不想在这多待了。

“爸,我想先走一步。”她凑近父亲耳边说。

“再待一会儿吧。”徐金穗说,其实他也疲倦了,还是不想让步,但装出来的轻松总是有破绽的。

曼丽知道父亲需要她,更需要钱,就只得待着。此时,伊藤一直盯着她看,眼神里含着挑逗,饱览春色的他,觉得每一个年轻女子都是待上钩的鱼,不想放过。曼丽虽说人小,却不是一个容易降服的小妖精,这越发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也就在他试探对方时,曼丽先发制人了。

“伊藤先生,我家的烟馆不愁买家,你要知道。”

伊藤笑了一下:“要价太高了,买不起啊。”

“先生既知烟馆抢手,还要拿白菜价卖给您,也太狠心了吧?”

月光之下的曼丽,有几分妖冶,几分霸道,眼神幽幽地勾着男人的心,真是动弹不得。

“曼丽姑娘真行。”伊藤色眯眯地盯着她的脸,有点抗拒不了。

曼丽勾住徐金穗的脖子撒娇,“爸,不是还有两家找过您吗?”

徐金穗气定神闲地微笑着,不吭声。

“那我先走了。”曼丽显得急不可待。

“徐先生能再让这个数,”伊藤伸出两个指头,“我就买下。要不就谈不成。”

徐金穗停顿了片刻,心疼道:“让你赚钱哪,太亏了,明天我怕是要改变主意。”

“那就一言为定,明天我去烟馆交付定金。”伊藤忙说,他真怕徐老板反悔。

同样的夜晚,谢承远也没闲着,还在德明饭店开会。老板圣保罗桌上有一份住宿分析图表,上面标明了大智门车站、粤汉码头及其他客源数量,大智门车站上月揽客数减少两成,原因跟黑生离开,与新的司乘衔接不够有关。但老板不管这些,只讲实绩,又因他没有拿到大智门车站的项目,已怀疑他的办事能力。饭店那些人多是势利眼,见老板不待见谢承远,便开始冷淡他。连火车站登记处的两个接待,也不似以前那么随叫随到,时不时还放他的鸽子,让他一人领着客人在火车站干等。谢承远本不愿在火车站久待,就想做出成绩来,被老板提拔,在豪华气派的德明饭店当个经理,比在嘈杂火车站里更体面。这是谢承远的向往,也一直在做努力,眼看希望就在眼前,却功败垂成,心里不免有怨气。就为一个项目,也不全是他的失误,就怀疑他无能,他觉得委屈,而那些势利小人的所作所为,也让人憋气。

他感觉老板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只看中利益,被提拔的那些人,并不比他能力强多少,还有的吃喝嫖赌,不择手段,就因做成了一两笔生意,老板就另眼相看,也不管对方品行不端,寡廉鲜耻。谢承远有些心灰意冷,开完了会,便独自闷闷地往外走。

从四民路出来,过了中山路,拐个弯就是海寿里,但心情不好,怕父母询问起来更烦,就不想回家,而往玛领事街方向去了。

旺角客栈门前有小贩在卖炒板栗,香气诱惑他停下脚步,不由掏钱,让小贩装了一纸袋兜着。

“买给我吃的吧?”楼上响起轻佻的笑声。谢承远也不看她,低头往楼上走,到楼梯口,阿秋已迎在那了。

“快弄点东西吃,饿坏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哟,还没吃呀。”阿秋把他让进自己房里,便要茶房给他倒茶,自己则去厨房忙活。

谢承远忍不住饿,从纸袋里掏出板栗剥开嚼着,将茶房递过的龙井茶猛喝了几口,才跷起二郎腿,点起一根烟兀自吞云吐雾。

一會儿阿秋端来两盘小炒,还切了牛肉、花生米,嘴里叨唠:“今天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这长时间不来看看姐姐?”

“忙得脚不沾地呢,没看我现在肚子还饿着?”承远疲惫地说。

阿秋抿嘴一笑,将桌上的酒瓶打开,往两只酒杯里斟满,递给他:“来,今天秋姐陪你喝。”

承远起身坐到桌旁的太师椅上,拿起酒杯与阿秋碰了碰,就灌了一口,一不留神呛在喉咙里,连连咳嗽。慌得阿秋忙过来拍他的后背:“急什么呀,也没人催你,今晚就慢慢地喝,喝到半夜也没人管你。我那死鬼被人叫去了,三缺一,又是一晚上,老娘也懒得管。”

谢承远把她按到一边坐下,稍稍平复,又端起酒杯,与她对酌。

脸红耳热之际,他肚子里的苦水便止不住往外冒:“老子每天早出晚归,辛辛苦苦在火车站蹲守,还没有饭店一写字的薪水高……”

阿秋附和道:“就是啊,人比人,气死人。”

“他们以为登记处就是接几个人,没看到打开客源,要费多少心思啊,让司乘在火车上包揽,不知费了多少口舌,除了佣金,还请他们吃饭,在火车站外四处游说,给包车夫拉客费……”

“你就不帮我拉拉客……”阿秋嗔道。

“你还需要拉客?”承远不知她是故意说的,“出门两步就是火车站,店面招牌就够了,客人来多了你还没房呢。”

“我是说你没想到我呀。”

“什么想不想的,用不着。”他又喝了口酒,眼睛已有些泛红了,“我来吐吐苦水,你就只会计较。”

“好,好,不说那些烦心事,说点高兴的。”阿秋生怕他坐不住走了。

“有什么高兴的事?”他觉得蛮憋屈,二十几岁了,还没娶亲,本是可以和珠喜的,就是父亲不答应。张罗其他的,好的人家看不上他,差一点的他不肯要,时常跟阿秋这么混着,他的名声也干净不了。

“你跟我在一起还不高兴?”阿秋浪声挑逗着他。

承远红着眼睛瞅着阿秋,忽地一把抓住她的手:“你过来。”阿秋被他一拉,顺势倒在他的怀里。

这时,房门忽然一下被撞开了,站着一个怒气冲冲的秃头男人,谢承远不及推开阿秋,男人已抄着根木棍子冲了过来。

“小狗养的,老子今天不打死你算我不是爷爷!”男人鼓着金鱼眼咆哮着。

眼看棒子就要劈过来,谢承远赶紧用脚踢倒了跟前的椅子,男人被绊了一下,哗啦一声倒在地上,不等他爬起,谢承远一个鲤鱼打挺,闪身溜了出去。

等阿秋男人骂骂咧咧地追出来,哪还有他的影子。

阿秋回到桌旁坐着,依旧喝着那杯残酒。男人骂完了,又去打牌,不敢把她怎么样,倒是怕她跑了。男人就是这样没出息,她也不爱,只寻思他出去打牌好好的,怎么突然回来了?八成是有人通风报信。狗娘养的,平时一个个都装得老实,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老娘得好好查查这内鬼是谁。

谢承远在阿秋男人的咒骂声中侥幸出逃,可又怎么逃得过人们的眼睛?处在人流熙攘的闹市区,一点动静就像倒进热油锅中,引得一片沸腾。众目睽睽之下,那是何等的狼狈,这也是他一生中最不堪的一幕。走出好远,还感觉到背后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时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遁进黑暗的小巷里,跌跌撞撞地走着,心里也灰暗到了极点。他知道,明天火车站里又会谈论这桩丑闻,他可以想象与他作对的人有多高兴,余副站长得意的脸,父亲的恼怒……他是想让父亲刮目相看的,到头来还是这么不争气,丢尽了谢家的脸面。

他不想回家,不愿让父母看到他沮丧的样子,但人要倒霉,喝水都塞牙。找阿秋不过想排解一下忧伤,并没想与她做苛且之事,却还是触了霉头。

想到珠喜的离去,阿秋的麻烦,他实在是厌倦了,现在他就想找个女人结婚,有自己的窝,不再看父母的脸色,听他们的埋怨,好与坏,都是自己的,与他们无关了。

一个女孩的笑脸现了出来,像一道明亮的光芒,照亮了前面黑暗的路。曼丽,此时他特别想见到她,填补他那颗孤寂的心。

他不由自主往徐家走去。他等不得,要见到曼丽,受伤的心急于要找到一个支撑点,他怕自己垮下去,垮得一败涂地。他不想去找男人,连同父亲,只会让人家轻视。他要找女人,珠喜应该是最想见的,可是远水救不了近渴,阿秋也不能够,现在闹出这种事情,更不用想了,只有曼丽,正好填补这个空虚。

徐家的小楼就要到了。走到门口,他倒是踌躇起来。受到刚才的惊吓,再被夜风一吹,他的酒完全醒了。以前来过,隔了这么长时间,倒是生疏了。现在又是晚上,匆忙上人家的门,是否有些唐突?

犹豫了一下,还是禁不住按了下门铃。

“你是……”开门的人不认识他。

“我是谢家的承远,来找一下曼丽。”

“哟,你是谢公子呀,”对方当然知道谢家,把门开大了些,往里让了让,“可她现在还没回来呢。”

“在哪呢?”

“我也不清楚。”

他点了下头:“那好,我就不进去了。”

只得沮丧地往回走,慢腾腾的,有些挪不开脚步,好不容易走了百米远,忽然听到背后在叫承远哥,回头一看,正是曼丽呢。

“刚到家,听你来找过我,想走不远,就赶来了。”曼丽娇喘微微道。

“是啊,不凑巧。”他红着脸说,心想这姑娘真是机灵,知道来寻他。

俩人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有微弱的路灯光透进来,对方的脸不甚明朗,五官有些迷离,像是在梦境里。

“找我有事吧?”

“没事,就想来看看你。”承远也不想掩饰。

曼丽含笑道:“不凑巧呢,要不再去家里坐坐吧。”

“晚了,改日我正式登门。”他忍不住说。

“什么正式呀?”

“你想怎么正式都行。”他笑道。

“你难道来提亲不成?”曼丽直截了当地问。

“真有可能呢。”本是句玩笑話,一下扯到这上头来了,他看到曼丽灯影下的倩影,倏地想到一句唐诗: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时激动不已。

两人在那棵树下站着聊了一会儿,承远看周围的店铺都打烊了,便送曼丽回去,返回去时,那黑夜仿佛明亮了许多,脚步也轻快起来,他吹起口哨,在空旷的街道,尤显得清亮动听。

第二十章 酝酿

火车出入频次增多,谢承远一般上午总在月台,他要接送客人,还有货运事务,他穿梭在人流之中,比火车站的司事还要忙碌。

但这天,他来晚了,错过了一趟火车。只因昨晚与曼丽缠绵,回家后又兴奋得无法入睡,直到后半夜才迷糊过去,等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母亲也忘了叫他,匆忙漱洗了一下,就往火车站而来。好在距离近,拐弯就到了。

月台边的铁轨卧着一列刚刚到站的火车,淡淡的白气还未散尽,人流涌动着,进来的,出去的,纷纷攘攘。

谢承远一眼瞄见司乘领着两个外国旅客下来,行李堆了一地。

“哎呀,总算盼来了谢公子!”司乘叫着,把旅客往他面前引,说是鸡公山下来的,直接要去德明饭店下榻,承远拍拍司乘的肩膀,便领着客人往站外走。

“谢公子——”又有人在叫。

他一回头,见黑生提着一个皮箱,朝他笑嘻嘻地眨了下眼睛。再一看后面的人,顿时呆住了。

“珠喜……”他正要迎上前,却看到旁边跟着徐少爷和汪妈。

谢承远顿时眼前一暗,珠喜果然又跟徐奕宏好上了,怪不得给他写信一直不见回音。

徐奕宏没理会谢承远痴呆的表情,跟黑生交代了几句,便忙他的事去了。汪妈看在眼里,便悄悄跟承远说,珠喜是临行前两天才答应回来的。因凤芝的男人被奕宏吓唬了一下,心里不服气,就去找尚小芳讨要赔偿,尚小芳不敢露面,对方就四处造谣尚小芳跟多个女人有染,连同珠喜也牵连上了。珠喜本想把戏演完,但流言四起,有人在戏台下起哄,走在路上还被人指指戳戳。珠喜想要尚师傅出面澄清,却一直不见动静,她待不下去,只得离开。

一同出了车站,黑生便对谢承远说:“中午徐少爷请客,你也来吧?”承远本要答应,一想曼丽也会在场,到时尴尬,便推说没空,见珠喜已上了停候的黄包车,便走到她面前小声说:“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珠喜微微一笑,算是默许。

这一天,凡是见到谢承远的人,都被他的喜形于色所感染,心情一好,做事也顺手,事半功倍,爱情的效果确是神奇无比。

这却逃不过他父亲的眼睛。

此时,谢绍祖正为一件事头痛。余副站长得到一家营造厂的托付,极力去汉口铁路局办事处推荐,不料让谢绍祖抢得先机,从中打听到那家营造厂并非华资,而是日商伊藤正野借壳下蛋所为。“九一八”之后,日货明显受到抵制,大智门车站的中日联运项目已被终止,现由日商公司承建,几乎是天方夜谭。余站长受此挫折,觉得在对方那里不好交代,也挺没面子,又不好明目张胆再去铁路局争取,确实是人家有把柄在握,弄不好,还把他拿对方好处的事兜出来,恐怕更糟糕。

余站长有些憋气,他跟谢绍祖争,总是处在下风,谢绍祖表面敦厚,其实暗藏心机,做事都按着章法来,让对方难以找到破绽。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余站长对徐记营造厂不说很了解,起码也知道个大概。余站长不知怎样打听到谢绍祖跟徐家是亲戚关系。那出走的徐太太,就是谢站长的堂姐。这一来,谢站长在大智门车站的修建工程上,就有徇私舞弊的嫌疑。

余站长得到这个情报,如获至宝,马上就去汉口铁路局上报。如此这般,在人们眼里一直廉洁奉公的谢站长,顿时就被这一件事弄得名誉扫地。而且,余站长不顾与徐奕宏刚刚修复的关系,把谢站长当初让徐奕宏来火车站做警察的事也说了,连同徐奕宏伙同王运福走私烟土都抖了出来。他是孤注一掷把谢绍祖彻底打垮,继而取而代之。

但这事做得动静过大,铁路局那边就有人偷偷告诉谢绍祖。谢绍祖正心烦的时候,不想又看到了火车站外的一幕。

这无疑是雪上加霜。谢绍祖以为珠喜离开北京,再也不回来了,他正在为承远娶亲四处张罗呢,没想到两人还是藕断丝连,又联系上了,这让他如何不烦?

当初,他不同意这门婚事,只是对珠喜的戏子身份不能接受。现家里闹出这些事,大致都跟她相关。他不是太迷信的人,但多少有所忌讳,这姑娘在哪都不得安宁,不说是个祸害,起码也不是个发旺的女人。

谢绍祖恼怒之下,就感到承远的亲事已经刻不容缓,必须马上确定了。其实他心头已经有了人选,还想再看看,这一来,就等不得了,他准备马上去提亲,以免承远再闹出什么有损颜面的事体来。

接下来,谢绍祖就着手处理那件头疼的事,他把负责站务的小赵叫过来,问火车站里有没议论工程方面的事。小赵跟他关系好,也就如实相告,站里大都知道了,一些人不知内情,被余站长一煽动,就联想到徐奕宏和王老板同伙走私的事,还有人说徐家拿了日商伊藤的钱。小赵就觉得站长此事做得不明智,不该让人留下话柄。

谢绍祖一心拒绝外资,后來接受徐家,也因徐金穗还算守信,做事稳当,何况刚刚经受打击,他想给对方一点帮助,算是替凤芝弥补一点歉疚,不料却惹出了麻烦。

谢绍祖也只有对小赵道一下委屈:“你知道我跟徐家不太来往,堂姐一走,就更少走动。不是徐老板主动申请,还真没想到他。”

小赵说:“我们清楚您的为人,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事碰到一起,就爱联想。”

谢绍祖道:“徐家为了保证不走私,把烟馆都卖了。当然是筹集资金,跟我也说过这事。如果真是伊藤借壳下蛋,我们会终止合同。如果不是,我自会去跟铁路局说明。”

小赵指了下隔壁办公室:“听说他跟王运福关系好,现在为了证明自己清白,把徐少爷也出卖了,还不知他跟上头怎样编派您呢。”

“黑的说不白,白的说不黑,就让他去说。上次我问过王巡官,他也查证了,徐奕宏确实给王运福开过两次绿灯,但构不成伙同。我也问过黑生,也说奕宏没参与此事,不过是看在亲戚面子,给王运福一点方便。两人都签字画押了。上头若要问我,我自会说明情况。”

谢绍祖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懊恼,真是防不胜防啊。他就准备去找徐金穗,弄清他修建工程资金的来龙去脉。虽说设计图纸和预算表都写得明明白白,也有专业技术人员各司其职,他还得要督促对方把好工程质量关,出不得半点差错。

候车大厅里,因刚走一趟火车,里面空荡了些。等待另一趟车的人,七零八落地坐在长椅上,看报,聊天,吃零食,闭目养神。还有的在排队买车票,犹如流动的活水,火车站就是闸口,把水引向各个地方。

谢承远不会在意他父亲的心情,偶尔碰到便擦肩而过,各有各的事。来去的旅客中,时常有些熟面孔,他也认识了不少人,形成了自己的人脉。

谢承远这天心情好,诸事也顺。临近下班的时候,又有回头客孙老板来找他。孙老板本在驻马店开有货栈,后来又经京汉铁路来汉口开了个分店,与洋行等多家商户有了业务往来,生意越做越大,现一个零打碎敲的小门面已满足不了供需,就准备办个分公司,搞批量经营,兼办出口业务。孙老板此次由谢承远接待去德明饭店下榻,看他办事能干,对他印象不错。公司货运增加,与铁路常打交道,就想让谢承远代理公司的货运业务。谢承远本负责圣保罗公司的货运事宜,也代理另两家公司的货运,多做一家也没什么费劲,轻车熟路,又多一份报酬,何乐而不为?他自然答应得爽快。孙老板便介绍随同来的汉口分公司总办萧铁先生,要谢承远与之联系具体事宜。谢承远一看萧铁,便觉几分面熟。萧铁笑问他是否记得第一次上火车的情景。承远这才想起那个车童小铁。原来小铁因人引荐,已离开铁路多年,现回到汉口,又跟铁路打起了交道。

彼此交谈了一会儿,孙老板便邀他一起去酒馆小酌。承远不及回答,就听到火车站的六点报时,才唬得一跳,竟忘了一件大事,便婉言谢绝了对方的盛情相邀。孙老板看他似有急事要忙,也不好勉强,彼此客气了几句,便与萧铁离开了。

承远送走了二人,就赶紧出了车站,往长安里走去。

进了里份,倏地有些紧张,他想着上次来找珠喜的情景,不辞而别,心里已存下了阴影。就害怕这次她又不在,彼此有太多的错失,再经受不起。

夕阳已退到了屋瓦背后,有几片灰黄的云霞浮在天际,天井朝南的墙面附着一道亮色,以下便黯淡了,似一段过旧的时光。进了石库门,走道里更黑,他的心也沉了下来。闻到一股菜香,是楼下的房东在后面厨房里做饭,看到有人进来,便问找谁。他问宋小姐在不在。对方努了一下嘴,刚才好几个在上面呢,说笑唱戏,闹腾了半天,才走了。不知小姐在不在。

他顺着窄窄的楼梯往上走,脚下响起沉闷的回声。

走着楼上,透过天井黯淡的天光,看到一个曼妙的身影,在门口倚着,似乎等待他的到来。

“珠喜……”

“以为你不来了呢。”她似乎等了好久。

“忙昏了头。”

他走到门口,端详着她的脸说:“你瘦了……”

“怎能不瘦?”珠喜凄婉一笑。

昏暗的光线里,那双秋水眼梦幻一样迷离,他禁不住低头,亲吻起她。珠喜身子一软,伏在他怀里。

“你知道我有多苦吗?”她哽咽着。

承远听得心一揪,把她紧紧地搂着,一步步往里退,像两条扑向海里的鱼,又似两枝绞缠一起的藤萝,相依相偎。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他吻着鱼一样光滑的珠喜,只恨不得把她吞进去,化为身体的一部分,不让彼此再次分离。

天全黑了,承远看不清珠喜的脸,只闻到那股体香,那是他渴望的气息,诱惑着他又一次勃起,“你真是个尤物啊。”他激动地喊道。

不知多久,两人才筋疲力尽地倒在一起。

躺了一会儿,承远感到有些饿了,便拍了下身边的珠喜:“起来吧,我们去吃饭。”

“好累不想动,你可真行呀!”珠喜慵懒地斜卧在枕头上,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指了下桌上花花绿绿的点心水果,“刚才他们送来的,吃点吧。”

“嗯,先压压饿。”

他穿起衣服,拿起一块蛋糕放进嘴里,大口吞咽着,又掰一些塞进珠喜口里。

“我想喝酒,”他不太喜欢吃甜食,“男人要补充体力,要吃肉。你陪我出去喝一杯好吗?”

珠喜微眯着眼说:“中午已喝过了,现在还没醒呢。”

承远一想到她跟徐奕宏喝酒,心里就冒起酸水:“以后再不要随便跟人家喝酒。”

珠喜歪了下头:“人家送我回来,盛情难却呀。”

“你就不告诉我,让我去接你。”承远心里不痛快。

“麻烦事已经够多了,哪好再给你添麻烦?”珠喜确是想到他了,但是汪妈在那,她就不好舍近求远,只能这番宽慰他。但承远听起来客气,又有生分感,还不曾在最需要的时候想到他,也就不拿他当最亲近的人。

承远郁怨道:“还是心里没有我呀。”

珠喜说:“别瞎想了,没那回事。”

承远吃着蛋糕,不禁又问:“这些东西是谁送的?”

“那些票友听说我回来了,就赶来看我。”

“都比我知道得快呀。”

“中午吃酒碰到的。”

“还碰到哪些人?”

“还有……噫,一直没见到曼丽,长高了,也变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变,比他哥哥还能干呢。”

承远听得心里一慌,没有吱声。

“你见过曼丽没有?”珠喜勾着他的脖子问。

“很少见到。”他只能撒谎,看珠喜盯着他,似乎有些心虚,转移话题道,“以后不要跟人喝酒,也不要去公开场合露面。”

“为何呀?”

“你是我的女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话他以前说过,那时他要娶她,珠喜也等着他娶。现在他再说,却成了女人,不再提娶字。

“承远,你把我当你什么人啊?”她禁不住问。

“你是我最亲的人。”他俯下身去吻她。

珠喜把头偏了过去:“你不能娶我,就不要说这些话,你不能够。”

“怎么不能?”承远看她这般任性,又勾起了愤恨,“你也是徐奕宏的人吧?”

珠喜一听这话,脸色唰地变了,怔怔地望着他,忧伤地问:“你这样看我?”

“你不就想这样吗?”承远赌气道。

“好,这话是你说的。”

谢承远一看气氛不对,便过去拉她的手:“起来吧,跟我去喝酒。”

“我不是你的陪客。”她甩开了他。

“你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他气得脸一下子涨红了。

珠喜说:“我不想吃。”

谢承远挨了片刻,看珠喜没有动静,便赌气出了门。

楼梯一阵响过,又陷入了空寂。床上的珠喜,半天纹丝不动,然后惨淡一笑,对着天花板凄然道:“走了好。”

谢承远走出了长安里,也没心思去酒馆,就径直往海寿里走去。

家里吃饭比较晚,用人把饭菜做好了,谢太太总要等着晚归的谢绍祖一起吃,承远三天两头在外吃饭,小儿子承志在铁路学堂讀书,吃住都在那,只有礼拜天才回来。

谢绍祖照例回来得晚,他去了一趟火车站不远的徐记营造厂,与徐金穗一直谈到太阳西下,等徐金穗要请他出去吃饭时,他又谢绝了。这是他的习惯,对谁都一样,徐金穗也就不勉强。

谢太太叫人把饭菜热了一遍上桌,夫妻俩一边吃着,一边说着闲话。

谢绍祖得知徐金穗卖烟馆的实情,也了却心头的疑虑。徐金穗叫他不用操心,自会去汉口铁路局说明情况。

菜的味道好,都是谢绍祖喜欢吃的。谢太太不顾自己,对丈夫可是全心全意,隔三岔五给他煨汤炖肉,且都按着谢绍祖的口味来做,也难怪他不想在餐馆吃饭。跟妻子在一起说说话,蛮温馨的,他眷恋家的味道。

“曼丽长好高了……”他呼呼地扒了口饭说。

“上次我病了,她跟着汪妈来看我,很灵巧的孩子,嘴巴也甜。”谢太太想到当时的情形,不由感叹,“她才十七岁呢,那神态很像凤芝……”

一时触及,又勾起了伤感,半天无语。

承远闷声不响地进了门。

“爸,妈。”他叫了声。

“忙得现在才回呀,快吃饭吧。”谢太太叫道。

承远添了碗饭,坐到一旁吃起来。

谢绍祖见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就想起上午看到的一幕,不由斥道:“没忙几件正经事,就会跟这个那个女人纠缠不清。”

承远正烦闷呢,这下被父亲戳到了心窝,搅得难受,含在口里的饭就如同嚼蜡,半天吞不进去。

“你的婚事再不能拖了,”谢绍祖今天看到那般情形,心里已有了打算,“这两年一则事情多,没工夫张罗,二则是你心里作祟。我想等你慢慢淡忘,但发现事与愿违。”

谢承远把筷子一放,涨红脸说:“我想请父母大人开恩,让我娶了珠喜……”

“不行,你不用想了,”谢绍祖打断了他,“到谢家做媳妇,不说要三从四德,起码也是正经姑娘,绝不能是千人瞅,万人看的戏子。”

“我娶别的姑娘过不好啊!”承远着急道。

“你怎么晓得过不好?”谢绍祖敲了下筷子说,“我娶你妈时也不认识,不是过得蛮好?”

“珠喜等了这么多年,对不起人家啊!”他悲哀道。

“这都是你作下的孽,以后自己去还吧,但婚事不行。”谢绍祖口气很硬,“我已经看好了一位姑娘,亲上加亲,你肯定会喜欢的。”

“是谁?”承远禁不住问。

“曼丽。”谢绍祖露出满意的表情,“人家是千金小姐,我们算是高攀了,还不知徐家答不答应呢。”

承远一时蒙着,没有反应。

第二十一章 看戏

徐奕宏近几天不常来大智门车站。他到场不过是协调,资金到位,工料补足,还有与火车站的关系,说来简单,遇到事情也牵扯不少精力。

珠喜一回来,法租界大舞台就请她去登台献艺,徐奕宏生怕她被人家抢走了,早叫人把戏班子请回来,配合珠喜排演新戏。珠喜本为谢承远的话弄得心烦意乱,但经不住戏院盛情相邀,徐少爷又捷足先登,加之她自己也是闲不住的人,唯有唱戏可以打发寂寞的时光,也就应了。徐奕宏心里舒服,虽有汪妈照场,他还是爱在那待着,与几个朋友喝茶打牌。火车站工地这边就交给黑生照看,实在解决不了的事,就喊他回来处理。

似乎都看出徐少爷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珠喜姑娘的心思,要把她据为己有。这已是公开的秘密。徐家少奶奶婉珍自上次小产,一直没有怀孕,请来大夫诊治,只说小产造成宫寒,不易怀胎,须调养些时日。

徐少爷似乎不着急,医就医吧,他依然早出晚归,与婉珍不打照面。只是父亲徐金穗着急,指望着抱孙子呢,却一直希望落空,也够焦心的。他自己不出面,就让汪妈去说,让儿子媳妇搬回家里。奕宏经了些事,也改变了不少,父亲让他们搬回家里,只能照办,反正烟馆已卖出去了。

徐奕宏没顾着玩,平时也是少有空闲的,父亲年纪渐渐大了,以后的家业要靠他撑着,他结交那些洪门兄弟,为的是在大智门一带形成势力,不论华界还是租界,都不敢马虎他们徐家。他不是经营方面的能手,却有一套笼络降服人的板眼,一种与生俱来的霸气,让别人对他服服帖帖。

茶园里遍植了一些桂树,九月过了,桂香虽不那么浓郁,却也丝丝缕缕,随清风缭绕,不经意地醉你一下。至夜,花香与灯火交融,色熠熠以流烂兮,纷杂错以葳蕤,别有一番诱人,吸引来不少的观众,笑语喧喧,热闹无比。

当晚演的是《打渔杀家》,宋珠喜扮萧桂英。刚一亮相,就引来茶客们阵阵叫好。

滚滚江水翻浪花。

贫穷人家无冬夏,

父女打鱼度生涯。

……

徐奕宏刚从酒馆里过来,醉眼微饧,正端着盖碗喝着刚泡的龙井茶。观众的捧场就像在催化,他站在茶舍的窗口瞅着台上千娇百媚的珠喜,又涌起深藏的爱恋。多少年了,他见识不少女人,也时而到妓院消磨一夜,但对珠喜,一直放不下,也不知那女子有怎样的魔力,她的一颦一笑,就那么牵动他的心。或许是珠喜没在意,他反而更迷恋对方。他就是这般不争气,对这女人爱不舍,恨不得。其实也知道,珠喜跟他隔着一道墙,他一直在墙外站着,看到珠喜跟谢承远眉来眼去,卿卿我我,他痛恨不已,曾翻墙而过,想打散他们,却引得珠喜更快地逃离。好不容易回到如今的情形,他也小心翼翼,知道来硬的不行,只能慢慢地软化,神不知鬼不觉地降服她。而目前的情形,于他是有利的,谢家不会答应她和承远结婚,珠喜苦等多年不得,年龄一天天拖大了,总有耐不住寂寞的时候。他对珠喜已势在必得。

殊不知,珠喜与承远多日不联系,后答应出来唱戏,实则是赌气,其实希望承远来找她。承远没来,珠喜就不舒服,唱戏也心不在焉,难免就有些荒腔走板,好在她巧妙地掩饰了,观众倒没太在意,但总有一两位内行私下嘀咕珠喜姑娘的嗓子生了。

曼丽是后来到的。她坐在茶园靠门不显眼的一隅,是她习惯坐的地方,免得人打扰,又可随时离开。她对唱戏说不上特别喜爱,但也不生疏,自小受凤芝的影响,耳濡目染,何況茶园是自家的,时不时来凑凑热闹,看到人多她就欢喜。但不是每次都来,她只是看喜欢的戏,或是唱戏的人。

她也想看珠喜的戏,虽说对珠喜有抵触,但哥哥把她请来,倒是想见识一下。要说以前珠喜在她家里,后来学戏也因了她母亲促成,不想倒出息了。此时,那戏台上的珠喜,靥笑春桃,纤腰楚楚,清亮的嗓音如黄莺出谷,令人如痴如醉。也难怪哥哥那么喜欢珠喜,但哥哥对待珠喜的态度不远不近的,让曼丽也觉得有些怪异。或许是嫂子在中间挡着,珠喜又好强,不愿做小服低,才弄得这么个结果。想多了,便扯枝绊藤的,难免又勾起搁置已久的怨怼。

谢承远下午接了一趟车,又有一家澄油厂的桐油运到火车站,他在货场与货运司事过磅清点,忙了半天才交割完毕。出来时已近六点,走到车站外的围墙工地,几个长夫正往那搬运沙土,黑生在盯着卸货。

“今晚我得闲,小酌一番如何?”承远停下来说。

“今天不行,我妈病了,要回去弄饭。”黑生摆了下手。

“不妨事吧?”

“老毛病了,就是头昏。”

“那就改天吧。”承远说着便要走。

黑生哎了一声,在他背后喊道:“珠喜今晚在天星茶园登台呢,你不去看看?”

他听得一愣,蹙眉道:“她又唱戏了?”

“徐少爷请她,也不好泼人面子。”黑生看他不高兴,忙打圆场。

他不吭声,闷闷地走了。

承远回到家里,心里一直烦躁不安,不想去理会这件事,又摆脱不掉,一想到珠喜与徐奕宏在一起,就受不了。吃过晚饭,拿着万花筒看了一会儿,究竟忍耐不住,要去茶园,想看看情况。

承远走到茶园门口,看见汪妈正在收茶水钱,便打了个招呼。汪妈一看承远来了,便眉开眼笑,忙要人带他进去看戏。

谢承远被伙计引着往里走,眼睛直瞅着台上的珠喜,倒没注意四周的观众。忽而听到有人在叫承远哥,顿时唬得一跳,再一看,果然是曼丽坐在角落里。

“曼丽,你也来看戏?”他笑着招呼。

“自家的园子,想来就来。”曼丽答一句,又定定地望着他问,“你来怎不告诉我一声?”

“回来晚,也是临时决定来的。”承远说。

“这是第几次在茶园碰上你了?”

“平时不来,一来就碰上了你,也是凑巧。”承远笑道。

两人一来二去地聊着,坐在前面的徐奕宏瞧见了,便走过来朝承远点了个头,然后小声对曼丽说:“等会儿一起去吃消夜吧?”

“还有谁?”曼丽直接问。

“几个兄弟,加上珠喜。”

“你们去吧,我不去。”曼丽想跟承远单独待着。

一旁的谢承远听到珠喜两字,心口便像塞了棉絮,堵得难受。他本是想散场后,接珠喜一起去吃消夜,以此缓和两人的关系。却忘了徐家兄妹会来,碰上怎么处理这个难题。现在一听徐奕宏要带珠喜去吃消夜,抢走他的心肝宝贝,就有点坐不住了。

等曼丽去厕所的当口,他忍不住起身,往戏台而去。

还是那个小更衣间,堆放着一些杂物,戏班子的小丑在传递着道具。扮演大教师的班主在门口站着,准备上场,听谢承远要找珠喜,便让他进更衣间等着。

他坐了片刻,珠喜下场了,进门陡然见到承远,便一愣,走到化妆镜前坐下,喝了口水,才说:“怎么找这来了?”

“要找还不容易。”

“何事这么急呀?”

“没什么事,就想带你走。”承远绷着脸说。

“戏还没完呢。”

“不唱了。”

“下面坐满了茶客,”珠喜朝他看了一眼,“这时候出去,不是找事吗?”

“怕什么?”他一时横了心,也不管了。

“我不怕,就怕对你不好。”

“都知道的事,有什么不好的。”他冷笑道。

珠喜一听,脸顿时涨红了:“别在这胡说,你先出去吧,让他看见了不好。”

承远一时气着,动不了身。

一个小丑探到门口,冲里喊道:“珠喜姐,要上台了。”

珠喜便起身,回头对承远说:“等会儿散场了,你在茶园外等我。”

“不是有人要带你去吃消夜吗?”他忍不住说。

“我不去。”便上台去了。

曼丽上了厕所过来,不见谢承远,四处环顾也不见人影,心里一阵惶惑,便问汪妈,承远是不是走了。汪妈忙着收茶水钱,说没看到呢,应该不会走吧。曼丽便坐不住,见茶舍里围着些人,以为承远去她哥那了,便过去找。里间烟雾弥漫,几个人在打牌,奕宏在旁观看。曼丽在窗外瞅了一会儿,没看到承远,倒被奕宏瞧见了,出来问她。曼丽说没见到承远,想是他走了。奕宏说不会吧,四下一望,正瞄见谢承远从化妆间里出来。

徐奕宏看到珠喜刚上台,想是谢承远找过她,顿时就有些不爽。他已感觉到曼丽喜欢承远,又听说谢家有意结亲,父亲差不多已认可了。他不好說什么。内心来讲,倒是希望谢承远娶了他妹子,以后就此跟珠喜断开了,珠喜也就一门心思跟着他。但此时见谢承远又来茶园,并非真心看戏,而是找珠喜,他就不仅为妹子抱屈,觉得对自己也是一个挑衅。妈的,胆子真大,跑到我地盘上抢人来了。

他的火气一起,就不管不顾了。撇下曼丽,直接朝承远奔了过去。

谢承远见他一脸怒气地冲过来,顿觉不妙,连忙对他身后的曼丽喊道:“曼丽,你怎在这里,到处找你呢。”

曼丽一看到他,眼睛就亮了,奔过去说:“我也找你呢。”

两人聚到一起,复又在茶桌边坐了下来。奕宏的脑袋瓜子转得慢些,愣了一下,看那两人有说有笑的,以为承远真是去找曼丽了,那气焰不觉消了大半,自顾又去里间看牌。

谢承远跟曼丽聊了一会儿,眼见戏已演到尾声,就想提前离场。

曼丽正在兴头上呢,听他要走,像是浇了一盆凉水,噘起嘴道:“我哥等下要请你去吃消夜呢,怎么能走呢?”

承远只得找借口掩饰:“我妈等着我呢,不能回去太晚,再说我也不吃消夜。”他直通通地答道,已站起身来。

曼丽见他真要走,便气得不吭声,免得让对方以为离他不得。

承远也顾不得,只道一声再会,便匆匆出了茶园。他怕站在门口被徐家兄妹瞧见了,就走到斜对面的巷子口等着,那里有家杂货铺,承远站在柜台旁跟掌柜闲聊,一边瞅着对街的动静。

终于散场了,茶园的观众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渐渐变得稀落,他看见曼丽跟着汪妈出来,停候在旁的黄包车迎上前,等她们坐上,便一前一后拉着离去了。

不见徐奕宏出来,承远有些担心,想他在跟珠喜纠缠,还有一伙流氓地痞,到时一窝蜂地围着她……不能再想下去,他准备进茶园去找,却见珠喜和几位演员说说笑笑走了出来,他们在茶园门口站了一下,珠喜便坐上一辆黄包车,跟其他人挥手告别,瞄见承远在街对面朝她招手,她也没表示,催车夫跑起来,一下拐进小巷里去了。

谢承远尾随着那辆黄包车,左拐右绕,跑得气喘吁吁,眼见车在长安里的石库门口停下了。珠喜下了车,也不回头,叩动了几下门首,便进去了。

谢承远紧跟上前要进去,门却已经关上。他踌躇了片刻,还是叩动了门首。门吱啦一下开了,露出房东胖胖的圆脸,一看是他,便说:“宋小姐刚回来呢。”

“是的,我来看看她。”他微笑道。

女人犹豫了一下说:“晚了点吧?”

“我跟她说几句话就走。”他显出急切的样子。

房东女人没再吭声,拉开半边门,让他进去了。

承远感觉那女人的眼睛一直在跟着他,让他陡生了几分紧张,走在幽暗的过道里,就像做贼似的。

上了楼梯,半掩的房门透出光亮,他赶紧两步推开门,眼见珠喜斜靠在藤椅上,若有所思的样子,见他进来,也没反应。

“是等着我吧?”承远招呼道,见她不搭理,便俯下身子说,“饿了吧,带你出去吃消夜。”

“刚回绝了徐少爷,现在又跟你出去,找事啊。”珠喜没好气道。

他一愣,想是她刚跟徐奕宏闹得不开心,心里倒是松了口气。顿了一下,便说:“那我出去给你买些吃的?”

“不用,”珠喜摇了下头,指了下盘子里的饼干,“有这就行了。”

承远想喝水,一摸水瓶是空的。

“打扫房间的佣人忘了烧水,”珠喜走到楼梯口往下叫道,“阿姐,房里没开水。”

楼下应了一声,一会儿便听到咚咚的楼梯响,那女人将一瓶开水放在桌上,抱歉道:“一忙就忘了,放在厨房里呢。”又说灶上烧着热水,给她预备着洗漱。珠喜谢了一声,女人就提着空水瓶下楼去了。

珠喜把柜子里麦乳精拿出来,冲了两杯,还有盘子里的饼干,一并递给承远:“没什么款待的,吃点压饿。”珠喜说。

“我倒无功受禄,来享用了。”承远拿起一块饼干嚼着,又问奕宏是不是在打牌。

“可能吧,也许走了。”珠喜似乎不想提,“反正一脸不高兴。”

承远想到刚才碰到徐奕宏时,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好在他急中生智地化解了。但珠喜不答应奕宏,对方难免想到他俩要相会,借此避开他。心里担忧,不由得劝道:“不再唱戏了吧,上次跟你说过,免得惹些麻烦。”

“不唱戏,还能做什么?”珠喜苦笑道。

“不做什么,就在家里待着。”

“待着,谁养活我?”

“我养你呀。”他一本正经道。

“你凭什么养我?”

“我是你的丈夫呀。”

珠喜怔怔地望着他,倏地冷笑道:“我就等你一个嘴上的丈夫?”

“我要娶你的,你再等等。”他禁不住说。

珠喜听得一悲,抖着嘴道:“你要我再等多久?我还等得了吗?”

承远受不住,上前一把搂住她说:“我也不能等了,回去就跟老头子说……要娶你。”

“他不会答应的。”珠喜忧伤道。

一时沉默。彼此都感到,有一道看不见的铁丝网阻挡着,只能隔着网两眼汪汪地望着对方,无能为力。

忽然,楼梯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两人都惊住了,还未缓过神,徐奕宏已出现在门口。

“果然在此呢。”他眼见搂抱在一起的两人,声音已经变了调。

“奕宏,你怎么来了?”珠喜紧张地问。

徐奕宏一脸怒气地指着承远:“他来得,我就来不得?”

“他是刚上来的。”珠喜说。

“谁知道呢?”徐奕宏眼里冒着火星子,“跟我在一起没时间,就有时间跟人家幽会?”

“我是不吃消夜的。”珠喜道。

“你不吃消夜,好在此共度良宵啊!”徐奕宏扭曲着脸叫喊道。

一时沉默的谢承远,见他这么逼迫珠喜,就忍不住了:“你再这样对她,就请出去!”

“你要谁出去?”徐奕宏冲到他面前。

“我要你出去!”承遠喷着火气道。

彼此怒目而视,像两头发怒的狮子。珠喜一看情形不对,赶忙上前,把两人推到一边:“你们要打架出去打,别在我这里闹!”

两人拉开了距离,却还在对峙着,看谁先败下阵来。珠喜见两个都不动,便走到门前,手指着外面,下了逐客令:“都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谢承远跺了下脚,气鼓鼓地往外走。徐奕宏一看他走了,稍稍缓过劲来,瞅着珠喜惨白着脸,似有不忍,便说:“我不是冲着你来的,一看他在就有气……”

珠喜把头侧到一边不理他。

“我刚才去楼外楼吃消夜,顺道经过这里,见窗户亮着灯,就想叫你一起去……”

珠喜冷笑道:“是看我跟谁在一起吧?”

“我是怕你饿了……”他还想解释,珠喜已背过身去:“多谢你的好意,太晚了,楼下房东要关门了。”

徐奕宏只得悻悻往外走,到楼梯口听到珠喜在说:“我准备去大舞台唱戏,他们老板说过几次了……”

“随你便!”徐奕宏哼了一声,气呼呼地下楼去了。

第二十二章 修建

大智门车站的围墙完工后,那些施工者又加入了人行天桥的修建。新闸房已经启用,水鹤正在验收,天桥已有了雏形,想早点完工,又怕质量有误,徐金穗要奕宏每天盯着,自己时不时也来看看,这是重中之重,稍有不慎,就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他知道干系重大。

好在那些议论随着天桥的码高渐渐风平浪静,众人的嘴也是跟着风向变的。京汉铁路汉口办已派人来调查过,也实地勘察了徐记营造厂及工程项目,质量不说上乘,起码也叫过硬。徐金穗做过几幢像样的房子,口碑在那放着,知道那些人眼红,为堵人家嘴,除了用钱打通一些关节,还要用质量说话,这才是关键。

余站长慑于徐奕宏的人脉关系,叫人拿一些防护用品慰问那些施工者,以表示车站的关心。徐奕宏是个较粗放的人,对余站长的算计已领教过,对方为工程的事跟谢站长闹不和,他也清楚。见余站长来看望大家,主动跟他示好,他就不能小肚鸡肠,何况,他心里装着别的事,余站长那些伎俩对他是小之又小,哪会在意呢?

徐奕宏不会想到深处,他跟余站长的关系终究隔着一层,毕竟以前结过梁子,遇到风吹草动,就会露出峥嵘。他只想眼前,能够把势力扩大,但他不及父亲精明,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不给人留下话柄。也因年轻气盛,不够谨慎沉稳,因此也难免留下隐患。

这才刚刚缓了口气,又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找上门来。修建天桥有工役趁旅客一时疏忽,顺手拿走对方遗落在地的皮包,里面装了钱及重要证件。王巡官接到旅客报警后,就着手进行调查,后找到徐奕宏,说了有人看到是施工者所为。徐奕宏无言以对,恼怒之下,就找了几个兄弟去肇事者家中,掘地三尺,却找不到皮包。原来他也怕追查,在僻静处把皮包里的钱拿了,就随手扔到铁路边。等人再去寻觅,哪还有踪影?

徐奕宏一时乱了阵脚,施工现场本有安全隐患,涉及旅客生命安全,火车站曾三令五申,责成相关人员注意防范,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现涉及窃取旅客财物,让旅客丢失重要物件,蒙受重大损失,不说给大智门车站蒙羞,承建工地的总办徐奕宏更是难辞其咎。

徐奕宏脾气一来,只管把那偷窃的家伙打得皮开肉绽,却安抚不了那旅客。人家是来汉口办案的律师,不料丢失了重要的证据材料,便急得跳脚,扬言要去京汉铁路办事处告状。

情急之下,谢绍祖便亲自出面调停,他先让人稳住律师,要王巡官尽快查找皮包的去向,不要对外声张,免得造成不利的影响。又叫来奕宏,要他派那些洪门兄弟四下查找,尤其在丢失的地方多问问,悬赏线索人,反正那东西别人用不着,隐匿不交,得罪徐少爷,恐怕性命难保,谁也没这个胆子隐瞒不报。

徐奕宏按谢站长吩咐,一边给律师吃定心丸,要对方安心,三日之内,一定将原物奉还。还让人用好酒好茶伺候着,实则是不让对方四处投诉。徐奕宏又安排手下的弟兄几路出击,寻遍大街小巷,悬赏捡到皮包的人。

总有一些蛛丝马迹出现。原是被一个到铁路边拾煤渣的孩子捡去了,看里面没钱,只有些纸,又不识字,就把皮包拿到杂货铺换糖吃。杂货铺老板娘拎着那皮包出去逛街,被人看到了,女人用着男人的物件,总有些别扭。有人也听说了火车站丢包之事,又有洪帮的人四处捉人,这下起了疑,于是就偷偷告之。再去杂货铺,幸亏老板娘把几页纸还留在店里,当记事用,已写满了杂七杂八的流水账。

旅客丢失行李是大事。谢绍祖想尽可能地挽回影响,无奈还是走漏风声。余站长心里那股怨气又在抬头,想你谢绍祖再有能耐,总归露出马脚。有几个跟随看出他的意思,便四处散布施工人员盗窃旅客行李之事,一时间议论纷纷,连法租界的巡捕房都知道了。

法国人圣保罗是法租界里的大佬,旗下拥有饭店、洋行,还有营造厂等,说起来,他的财源有近一半是大智门车站提供的,修建工程不是大项目,对他只是小菜一碟,但因大智门车站的名气和影响,做这事引起的效应比其他事要大得多。给德明饭店做无形的广告,也是法租界重要的一步棋。

圣保罗听说了大智门车站里施工人员盗窃之事,那股不平之气就止不住地往外冒,觉得可借此打击一下徐记营造厂。他便叫人把谢承远找来,要他去搜罗徐记营造厂施工质量方面的漏洞,施工工役可以偷盗,可见其品质不好,营造工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可以不做这个项目,但要让铁路局知道,当初不选择圣保罗公司是多么严重的失误。这不是他小肚鸡肠,而是为今后做打算,少一个竞争对手。

谢承远表面上诺诺答应了,但从德明饭店回来的路上,不免会想,怎么能无事找事呢?不说得罪了徐家,就是父亲也会恼火的。但不去办理,老板就会说他无能,已经把事情做砸了,还能再让他看不起?一路心事重重,不想碰上法国巡捕皮尔,以前在雨果咖啡店就认识,对方跟圣保罗又是同乡,时常去德明饭店,在大智门一带也是个场面人物。此时,皮尔一见谢承远过来,就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小谢,你跟徐老板是亲戚,怪不得令尊把工程让给徐家做呢。”

谢承远无言可对,红着脸走开了。

深秋的下午,天朗气清,阳光照在那些店铺的匾额上,闪着亮光。玻璃窗上反射出穿梭的人流,耳边响着吆喝声,马蹄声,悠扬的胡琴声,间或有火车的嘶鸣,此起彼伏,他却无动于衷,像一个局外人。

“承远哥。”背后响起清脆的叫声。

他一扭头,见是曼丽,便惊喜道:“曼丽妹妹,今天有空出来逛街呀。”

“帮家父寄了封信,顺路买点东西。”曼丽手上拿着几条花手帕。

两人走了十几米远,不觉来到雨果咖啡店门口,承远便说:“进去喝杯咖啡吧?”

“好呀。”曼丽爽快地答应了。

法国老板娘看承远来了,亲热地叫着:“小谢来了。”指里头有空位。两人便自顾往里走,到角落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

墙上挂着一幅临摹法国画家莫奈的《睡莲》,对面窗户的光线照进来,画里的油彩虚浮着,像要溢出来,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溅上一点。

曼丽背对着光,在处阴的位置坐着,她的脸是晒过太阳的小麦色,五官有几分朦胧,小眼睛潭水似的幽深,承远觉得那神态比平时显得沉稳些,仿佛大了几岁。他想随便一点,似乎不能够了。

“时常帮你爸爸办事吧?”承远不由问。

“有时做点。”曼丽莞尔一笑。

“想是要你熟悉事务,以后接他的班哟?”

“哪会呢,”曼丽摇了下头,“有哥哥呢,我只是凑凑热闹。爸爸忙不过来,就当当下手。”

“能干的姑娘。”承远免不了赞叹。

“这有什么?”曼丽不以为然。

承远说:“一般姑娘对事务都不太感兴趣。”

“你喜欢这样吗?”曼丽娇嗔道。

承远笑而不答。

侍者端来两杯咖啡,还有小块的点心,袅袅的香气沁入肺腑,撩拨人的心魄,还有舒缓的西洋音乐在耳边萦绕,氤氲着浪漫的气氛。

“承远哥,我问你话呢。”曼丽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承远的头有些晕乎乎的,只道:“好啊!”

曼麗问:“好什么?”

“好美!”承远对着墙上的画赞道。

“说谁呢?”她有些不相信。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答一句。

曼丽听得欢喜,可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又有些疑虑,不由激他道:“承远哥是真心话,还是对谁都这样呀?”

承远听得一惊,以为她知道了什么,一时无言以对。这副样子,又勾起了曼丽的不快。她知道谢家来提过亲,而她早向汪妈表明了心迹,愿意嫁给承远。父亲被汪妈撺掇,差不多也答应了。她心有所属,明知承远不算最优秀的,但就是迷恋他。眼见心愿就要实现,她对面前的承远,就已视作夫君了。

可是,那晚在茶园看戏,承远心不在焉的样子,后来又提前要走,留她独自在那,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却不知哥哥气鼓鼓地回来,说看到承远在珠喜房里,气得她一晚都没睡好。

以她高傲的个性,还是不愿承认,承远心里有别人,珠喜是不能跟她比的,不论年龄,相貌,还是出身,都不是她的对手。何况承远已非她莫属,珠喜只能是一枚苦果。这么想,她就把那些不快抛到一边去了。

但此刻,她又觉得承远会不会对珠喜也这样赞美。

“珠喜去大舞台唱戏了呢。”她有意试探道。

承远怔得一呆,半晌没作声。那晚回家后,他心情烦闷,一直不见珠喜,也在赌气。没想到珠喜做得更绝,居然到大舞台去唱戏,他说的话全是耳旁风,等于放屁了。

曼丽看到他木着脸,不由说:“怎么了,你不相信?她已唱了两场呢。”

承远心里疼痛,见曼丽盯着自己,才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掩饰道:“这不是抽走你家茶园的台柱子?”

曼丽见他不自然的样子,已明白过来,不由讥讽道:“我家茶园那不算什么,挖走人家的心头肉才是大事呢。”

承远红着脸笑道:“谁的心头肉呀?”

“明知故问啊,”曼丽看他装聋作哑,就忍不住了,“去茶园看戏,都忘不了去问候呢。”

“哪有这事?”他矢口否认。

“我不想说了,”曼丽听他狡辩,就有些坐不住了,“承远哥,你家有意来我家结亲,就希望你不要三心二意,也不要把人当傻子,我哥还不知道,知道了不定会反悔。”

承远眼瞅着那幅画,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曼丽见他半天没反应,腾的一下起身,正色道:“承远哥,我是真心对你,请你也不要做对不起我的事,好自为之吧。”说罢一扭身子,气鼓鼓地走了。

浪漫的相聚中途泡汤,总令人郁闷。可见世间的很多事,都由不得人,但日子还是一天天地流过。

大智门车站的天桥建设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此时,一站台到二站台之间搭起了横七竖八的脚手架,堆放着山丘样的沙石水泥。火车进出也移至稍远的地方,与货场相连,旅客要多走一些路,也增加了安全隐患。

工地上加了一道围栏,挂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为避免旅客与施工现场发生纠纷,也因上次丢失物品所致。

几个工人一趟一趟用铁铲子往土筐里装沙土,运到砌了半截的桥墩边,有人在慢慢地和泥,也有的在土坑里搅拌着什么,再往里灌浆。谢承远几乎每天都要经过,却不曾进去,哪怕他看到黑生在现场忙碌,也只是打个招呼而已。一是没空,二是不想碰上徐奕宏,以为要跟他套近乎。

谢承远绕过工地去前边的站台接人,此时也没想着要进去,老板交代他的事,实在是个难题,或许是一时兴起,不似老板的风格。

月台站了不少人,除了旅客,还有一些接站的亲友。承远走到一边站着,接了客人,他还要去货场,刚到一批货物还未过磅验收,要与货运司事办理托运,事情都等着。

远处响起火车的嘶吼声,月台聚集了更多的人,有的够着脖子往前凑,显得紧张而兴奋,面对徐徐而来的火车,仿佛一锅即将沸腾的水。

白烟飘散,谢承远领着客人往外走,一个熟悉的身影晃了进来,竟是久违的王运福。

“哟,是王老板呀!”谢承远招呼道。

“谢公子,又见面了。”王运福伸手与他相握。

王老板似乎没什么改变,依然面色红润,精神十足。

“王老板来汉口重操旧业,还是另有贵干?”谢承远不由问。

“还能做什么呢?”王运福脸上闪过一丝阴郁,稍稍压低声音说,“为那事破了不少财,只能从头再来,找熟门熟路了。”

这时黑生过来了,把他的行李接了过去。几位一同走出车站,黑生引王运福上了徐公馆停候的黄包车,说徐少爷忙完了事就回去,要为他接风。

谢承远也把客人送上饭店接应的马车,然后与黑生往火车站里走,免不了问,王老板走私鸦片,怎这么快就出来了。

“多亏了徐少爷帮忙,”黑生心有余悸地道出经过,“徐少爷神通广大,找了以前军队里的旧交,人家现是驻军的团座,跟警察局长打了招呼,王运福是被洋人利用,又对禁烟条例模糊,视其初犯,尚未造成危害,也就大事化小……”

“怪不得呢。”谢承远知道徐奕宏没别的能耐,就会交朋结友,这点他自愧不如。

两人走进月台,就在工地围栏边站住了。谢承远问他忙些什么。黑生说没甚正经事,不过照应一下,跑跑腿,供应材料。

“还有几个月吧?”

“挺多三个月。”

承远望着他黑瘦粗糙的脸,不由说:“王老板都出来了,你还是回火车站来吧?”

黑生听了摇头道:“那哪容易?你爸那关就过不了。”

“几时要你妈去说说看,做个扳道工也可以呀。”

黑生不吭声,末了说:“我跟老娘憋着气呢。”

“怎么啦?”

“要我娶了她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我不愿意。”

“你也不小了,别学我啊。”承远劝道。

黑生说:“那女伢生得丑,没法看。”

谢承远说:“再没别的了?”

“倒是有一个,恐怕也难。”黑生叹了口气。

“谁呀?”谢承远禁不住问。

黑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不语。

谢承远不禁起了疑,他上次听人好像说过,黑生常往辅堂里妓院那去,莫非是迷上谁了?这走火入魔的事,摊上谁都是劫数啊。他不好说什么,只是隐隐地感到担心。

“你跟珠喜怎样?”黑生不觉问。

“不怎样。”

“她又在大舞台演戏呢。”

“我要她等等,就是等不及,硬要抛头露面,天生的戏子。”谢承远一时怨恨难平。

“那天听说,你要跟曼丽小姐定亲了?”

谢承远扭了下头问:“你觉得怎样?”

“好啊,亲上加亲呢,以后跟徐少爷也用不着这么敌视了,都是一家人。”黑生自然赶好话说。

承远若带感伤地望着远处的铁路,没吭声。

这当口,忽听工地那边传来几声惨叫,两人顿时一惊,不等黑生往里跑,就有人在喊:“快来人呀,有人扎坏手了!”

须臾,一个满手是血的人被人搀了出来,黑生一路护送着匆匆往外走。一时工地前又围着不少人,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原是脚手架没装好拦板,不小心砖头掉下来,幸亏那人用手拦着,没砸到头,否则命就没了。

谢承远一旁听着,倏地想到要去搜罗徐记营造厂的漏洞,现在出了这事,正是安全问题,可以当个事拿去交差了,便往德明饭店走去。可走到半路,他又觉得不妥,里面牵扯着几方面的关系。他要做了,老板到时拿此事做文章,铁路局不会问责徐记营造厂,只会拿他父亲说事。到时父亲要知道是他所为,不定气得要死。若得知是老板要他这么做的,越发会加深彼此的敌对,说不定让他辞了这差事。而圣保罗要看他连自己父亲都可背离,虽一时欣赏他的铁面无私,也难说会看不起他的人品。左右一想,便觉得老板是给笼子他钻,做了不好,不做也不好,都是在试探他。既然如此,他也不用管了,等等看吧。

徐家自凤芝走了后,一下清静了不少。曾几何时,那幢红色的小洋楼热气腾腾,说笑声、胡琴声、骨牌声不时从百叶窗里流泻出来,显示着门庭的兴旺,也感染着四周。当时徐金穗还觉得太闹,可一旦消失后,他又不太适应了。几年前那场大病,生意銳减,奕宏和婉珍又赌气搬了出去,家里空荡荡的,多亏汪妈照料,他才缓过气来。景况稍有好转,他又想重振当年的雄风。人活着就是一股气,他不能让这股气泄了下去。

有了想法,就没有办不到的事。奕宏一回来,家里就有了阳气,来的客人又多了起来。但奕宏不让人在家里闹腾,他不会喝酒,喝酒就起性,会做些蠢事,年岁长了,也有所收敛。有时下下棋,打打麻将,也不会闹得很晚,这是徐金穗规定的。不能没有节制,有前车之鉴。

逢年过节,至亲好友来访,家里才安排一两桌酒席待客。这次王运福来汉口,奕宏本在餐馆定了一桌,后来徐金穗让安排在家里,总是在餐馆,把人见外了。王运福出事后,徐金穗震动很大,为他感到可惜,蛮能干的一个人,有眼光,也精明,做生意蛮有一套,眼看就要发达,却急功近利,贪小失大,赔了本钱,人也毁了名声。徐金穗就觉得烟馆留不得,跟鸦片一样,吸起来过瘾,后患无穷,就毅然把它卖了。

请王运福来家吃饭,也是给婉珍一点慰藉。王运福是婉珍的娘家人,上次小产后,婉珍一直没怀上孩子,心情忧伤,可奕宏的心又不放在她身上,整天在外头忙,回家跟她也说不上两句话。徐金穗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知道奕宏的心思,想娶了珠喜,又不忍心让婉珍难受。回想起来,当初对奕宏的婚事是过于武断了,可事已至此,只能尽量地弥补。王运福是系在彼此之间的一条线,唯有他,能拉近奕宏和婉珍的距离。

而王运福经了这一劫,心有余悸,短时间还没复原,但生意不能不做,搁置久了,关系就断了。汉口的关系户大都知道这件事,对走私之类也司空见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谁都干净不了,只是做得隐蔽些。因此对王运福,也未另眼相看,毕竟知道他跟徐家这层关系。

八仙桌围坐着六个人,徐金穗坐上席,一边是奕宏和婉珍,另一边是汪妈和曼丽,王运福是客,坐在徐老爷对面。

王运福到徐家吃饭也是屈指可数,尤其是徐老爷在座,平时见了毕恭毕敬的,不敢造次。现老爷虽威风不及当年,但精神头还在,此时的他,也难免拘束,不太自在。徐金穗也看出来了,要他随便吃,都是家里人,不必拘礼。又问他被查时的一些情况,王运福说当时没收了烟土和随行货物,还罚了款,亏损较大。后来军方过问,才将一半货物退还给他,人倒没受什么罪。

“不要再折腾了,汉口遍地是钱,只要对门路,在哪都是赚,何苦弄得担心受骇?”徐金穗游历江湖,几经沧桑,也看淡了不少。现只求安稳,人不怕吃亏,就怕失足,不光是对王运福和奕宏,也是对他自己。

“您说得是,以后我还是经销土特产,熟门熟路。”王运福连连点头。

“有什么难处就跟奕宏说,他会办的。”

“晓得呢。”

奕宏没表态,有父亲在,他一般说得少,像个闷葫芦。王运福晓得他的个性,也没在意。婉珍是自家人,来汉口多年了,还是一副河南小媳妇的样子,低眉顺眼的,只会听别人说。汪妈是个角色,碍于亦主亦仆的身份,在徐家饭桌上也不会随便插嘴,总是适可而止。唯有曼丽,虽然尚在闺中,但自小娇惯,又跟在徐金穗身边,见了一些世面,待人接物自比一般女孩洒脱些,没有拘束。

菜肴自然丰盛,还是刘旺才的手艺。酒是陈年佳酿,但徐家父子酒量都不大,喝个小半杯算是意思,王运福可以喝,却没人陪他,只能浅尝辄止。

“运福哥,”曼丽看出他的拘谨,直接说,“想喝酒只管喝,有我呢。”

徐金穗瞥了她一下:“你又充什么大头?”

“这是家里呀,爸爸,运福哥又不是外人,”曼丽并不理会父亲,“您和哥哥就喝这么一点,人家好容易来家里做客,哪能不喝个尽兴的?”

徐金穗说:“在家里也不能坏了规矩。”

曼丽噘嘴道:“上次伊藤先生送来日本清酒,就有两瓶女孩子喝的甜酒。”

汪妈说:“那酒我尝了下,蛮好的。”

徐金穗看情形,似乎待着不好,便跟汪妈使了个眼色。汪妈说:“你没吃多少呢,我给你添碗鸡汤喝吧?”徐金穗摆摆手说:“吃好了,让他们年轻人在一起聊聊。”就自顾上楼去了。

奕宏半天不说话,但见曼丽这般,他又看不过眼。要说徐奕宏比他父亲还要保守些,也偏执,他不喜欢曼丽太任性,便嚼她:“那酒是给你嫂子喝的,姑娘喝酒成什么体统?”

婉珍跟小姑子关系不太亲近,她是传统女子,看不惯曼丽喜欢抛头露面,在家也霸道,对她这个从河南小地方来的嫂子,又未给徐家添一男半女,自然没半点恭敬之心,言语之间也时有轻慢。婉珍反感公公的溺爱迁就,知道曼丽之举也表明徐家对她的不满,不免添了一份怨怼。现听说谢承远要娶她,倒是少了一个克星,拔掉一根肉刺。此时,见奕宏偏向她,虽是做给王运福看的,到底舒坦。当时伊藤送来几瓶清酒里,确有两瓶甜酒,说留给少奶奶喝,知道她气血不和,可补养身体。婉珍心肠也软,想着小姑子在家也待不长,以后就是娇客,现当着奕宏的面,总得显出嫂子的贤淑仁厚,不由道:“也不用分那么清楚呀,曼丽想喝就让她喝吧。”

曼丽见婉珍遂她的意,便叫道:“看看,今天好不容易嫂子的娘家人来了,没人陪着运福哥,只有我陪着呀。”便叫人拿来酒瓶。

“你以后嫁出去怎么得了?”汪妈知道阻拦不住,叹息着往外走,“承远恐怕是管不了她的。”

“承远?”王运福听得一愣,“曼丽要跟承远?”

奕宏眉头一皱,只想发泄对谢承远的不满:“老头子倒是等不及,这么快就答应把姑娘送给人家了?”

“哥,你说什么话呀,我十八了,怎么叫等不及?”曼丽就怕说她的婚事不好。

“我看你是慌着想嫁人。”奕宏忍不住说。

“我慌什么?你跟承远哥不好,连带我的婚事也看不顺眼。”曼丽气得把酒杯一推。

奕宏不接话,闷声不响地走了出去。婉珍一看奕宏出去了,她也坐不住,跟王运福说了句:“姐夫,我看看他去,你慢吃。”

留下王运福和曼丽两位,反而不自在起來。曼丽是一时脑热,说那些话,真要跟王运福坐在一起,瞧着那渐显的秃头,她就感到腻味,不想跟他多说。可眼见他们都走了,单留下她,不陪一下总是失礼,只得勉强应付着。

“曼丽,你跟承远要成亲啦?”

“是啊。”曼丽心不在焉道。

“好,好。”王运福竖起大拇指直赞。

“好在哪?”

“绝配呀,”王运福说,“承远一表人才,谁见了都喜欢。”

曼丽不由一笑,怕对方看到,又赶忙低头掩饰。

“想你也喜欢他的,”王运福酒一喝,就管不住嘴了,“不过,你得小心,承远以前跟珠喜好过。”

“你怎么知道?”。

“我听黑生说的,要不怎拖到现在才定亲呢?”

曼丽脸色唰地变了,她受不了的就是这件事。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王运福看出曼丽不高兴,才觉得失了口,“现在承远跟你都要成亲了,承远肯定以你为重。”

曼丽听了这话,才转忧为喜,摆了摆手道:“你不用说了,承远不会跟她的,只会对我好。”

“那是自然。承远娶你是三生有幸。”王运福忙恭维道。

曼丽正中下怀,不由得端起酒杯说:“来,运福哥,我敬你!”

第二十三章 订婚

法租界的德明饭店,是汉口最早的外资旅馆,也是洋人和汉口上流社会聚集的场所,来此下榻和消遣,不仅享受梦幻般的浪漫与幸福,也是显示尊贵的标志。

承远与曼丽的定亲宴是在晚上举行的。亲事早办,是谢绍祖的意思,怕徐家变卦,也怕承远花心,知子莫如父,也让他早点安定了。

事先,两家已互换了庚帖,徐金穗看两人八字还合,也没异议。那日谢绍祖带着承远前往徐府,正式求亲,徐金穗瞧着承远长身玉立,言谈举止还算得体,只是眉宇间笼着一丝忧悒,像有心事藏着,不免疑虑。可曼丽一见承远上门,便铁了心要嫁,一再向汪妈表明心迹,徐金穗知道覆水难收,又经不得几方说和,只得依了。但又不想马上把曼丽嫁出去,就提出先订婚,日后再举行婚礼。

因是亲上加亲,用不着媒妁之言,择了吉日,给女方送去定礼,又去银楼买了戒指,请了证婚人,再写好订婚请柬,也让谢家忙乱了好几日。

订婚仪式选在德明饭店是承远提出的,饭店员工在餐厅和歌舞厅里消费,为饭店增加收益,老板是欢迎的,也可适当优惠。他不能让徐家小瞧了,即便订婚,也要风风光光,知道谢家有这个实力。

谢承远对珠喜自顾演戏心存不满,幸好有曼丽表妹给他惊喜,那般活泼可爱,难免有些动心。既然两家都有此意,不用费些周折,就由他去吧。这么想,也是有意把珠喜忘了,彼此都受折磨,珠喜去演戏也是迫不得已,他不能给她承诺,也就管不得人家,也由她去吧。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一切都会过去。

曼丽出席过一些场合,也见识过一些婚礼,但面对自己一生的大事,还是免不了几分紧张,但很快就让兴奋占了上风。她承接了母亲的基因,喜欢抛头露面,没想到谢家会安排在这种豪华的地方,可是暗合了她的心意。当天她穿了件紫红色丝绒旗袍,华贵又不失端庄。浓密的黑发微微卷起,绾成两个对称的小髻,前刘海衬着那张溢满幸福的鹅蛋脸,真是皎如春阳,灼若芙蓉。

来宾从四面八方赶来,谢徐两家本有亲戚关系,订婚这样的大事,自然不愿错过。当天还有一些朋友到场,连火车站的不少司事也请了,欢声笑语,济济一堂。

谢承远的老板圣保罗也露了下面,让饭店送了瓶花,以表贺喜。日本商人伊藤正野跟徐家做过生意,算是老交情,自然不会错过这捧场的机会。他虽是单独来的,却一点不生疏,像游鱼似的穿梭在人堆里,与德明饭店老板圣保罗干杯,跟徐奕宏几个洪门兄弟握手,又凑近谢站长攀谈几句,打听一下火车站最近的动向。

仪式由谢承远筹办的,应是最忙的一位,但他是当晚的主角,分不开身,徐奕宏便派人过来帮忙操持,反客为主,让谢家人高兴,旁人也看在眼里。其实他愿意成全这个姻缘,不过是因为珠喜。奕宏想娶了珠喜,曼丽是怕珠喜作祟,兄妹俩倒是殊途同归。如此这般,作为大舅子的徐奕宏,倒是与谢承远冰释前嫌。

彼时,承远跟在场的亲友敬完酒,已有了几分醉意。等到舞会开始,曼丽听到歌舞厅里奏起了爵士乐,脚就痒了,承远也就遂她的兴,邀众亲友前去快乐一番。

谢承远不是头一次来舞厅,看到那些扭着屁股摇来摇去的男男女女,虽有诱惑,却不能进入舞池,饭店有规定,不能擅离职守,坏了规矩。但今天是特别的日子,他带着准新娘曼丽跳舞,谁也不会说他过分。但承远喝了些酒,脑子有点晕乎,怕走错了步子,或不慎踩了曼丽的脚,惹得旁人笑话。就让曼丽等会儿,自己喝些醒酒茶再来。

他一边喝茶,一边跟亲友们闲聊着。一时有人在指指点点,又朝他嘻嘻笑着,他也没在意。须臾,王运福走了过来,抱歉说有事不能奉陪,先告辞了。他起身相送,王运福打着哈哈道:“你也稳得住神呀,看看新娘在哪呢。”

他听得一愣,不由扫了下舞池,昏暗的舞池里,有几对摇曳的男女,他的准新娘也在其中,而挽着她跳舞的,竟是日本男人伊藤正野。他帶着曼丽从这头荡到那头,一双色眯眯的眼睛不时在她的脸上熨烫。而曼丽呢,被那日本男人搂着细腰,倒没半点羞涩,两人谈笑自若,旋转如飞,如入无人之境。

承远的眼睛猛地刺了一下,有些坐不住了。

彼时,谢绍祖与徐金穗几位长辈在里间喝茶谈天,没在意外面的动静。在场的,多是些亲戚,也不常来,甚至没见过跳舞,只当稀奇看。一些朋友倒是跳得欢,只是男女主角不配对,总是奇怪的事。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曼丽却跟别的男人跳舞调笑,实在有失体统。便私下议论开来,眼睛不时朝谢承远瞟着,看他的反应,等着好戏上演。

谢承远被周围的眼睛燎得直冒火星子。订婚是结婚的前奏,从这天起,谢承远和徐曼丽就绑在一起了,她不尊重,被人轻看,也是打他的脸。就想进舞池把伊藤那家伙拽下来。可一看场内除了亲朋好友,还有几位饭店的茶房在出出进进,他要一闹,整个订婚仪式就被搅黄了,到时传出去,只会让人笑话,还以为他跟伊藤正野争风吃醋呢。但他究竟忍受不了,待在那里觉得羞辱,便气咻咻地往外走,只有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深蓝色的夜,几点星光闪烁,马路两边亮着迷离的灯火,树影婆娑,有凉爽的风拂过,送来缕缕桂花的香味。已过十月中旬,街上的男男女女还穿着单薄的夏衣,轻盈飘逸,享受着秋夜浪漫的时光……如此良辰美景,却被曼丽破坏了。他只想着她年轻,像一朵刚开苞的花,没有污染,却忘了她生长的环境,凤芝是怎样的人呢,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是他心眼小吗?他这样问自己,也想安慰一下受伤的心,却无法释怀。在订婚仪式上就可不顾礼节,跟别的男人搂抱着跳舞,可想而知,她还会做出什么胆大妄为的事!

他满腹怨气,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可以想到那些人会怎么议论他不辞而别。他的父母,可能气得跺脚。他才不管呢,这么做,也是发泄一下怨气。当初,如果答应他娶了珠喜,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父亲肯定也在懊悔,就没想到曼丽这么胆大,会在订婚舞会上跟别的男人跳舞,还是个东洋人,简直丢尽谢家的颜面。如此轻浮,太不尊重,这比珠喜唱戏更叫人受不了。

想到珠喜,他又勾起忧伤。珠喜知道他已经跟人家订婚,不知會怎么难过呢。此时,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珠喜郁怨的脸,总是在静处,他无端地想起珠喜,摆脱不掉。

已经多日没有见到她了,彼此都怀着怨怼,一直不联系,但又免不了思念,离得这么近,却又那么远。有时想去看她,又跨不出那一步。

此刻,他的脚由不得思绪的颠来倒去,自顾往长安里走去。他知道珠喜此时不在家,一定在大舞台唱戏。他有时忍不住想去那里看看,究竟不愿面对。他希望自己的女人在屋里等着他,而不是在外面风光,可珠喜不听他的,太要强,也似逼迫他。要说也怪他太顺从,没有胆量走那一步。他忧伤地想着,在巷道里逶迤穿行,黯淡的灯光,混沌的脑子,就像处在梦里。一抬眼,竟已走到那石库门前。

楼上亮着灯光,是她在家吗?微醺的承远,醉眼迷蒙,感到有些不真切,他不由敲了下门。

还是那个女房东,看清是他,便说:“先生可真神,宋小姐前脚到家,您后脚就跟来了。”

他心头一喜,径直往里走,摸黑上楼,他想尽量平复急剧的心跳,究竟不能够,走到楼梯中央,听到屋里一声轻唤:“是谁?”

“是我。”

他上楼来,珠喜已在门口立着,狐疑地望着他:“今天是你的喜日子,来我这里干什么?”

她已知道了,承远答不上话,尾随她身后进了屋。

“喝点什么?”珠喜在翻弄那些瓶瓶罐罐。

“喝水就行。”

珠喜也不客气,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在他对面的藤椅坐了下来。

“不是订婚了吗?”珠喜又问一句。

“你怎么知道的?”他故作镇静道。

“谢家的公子与徐府的千金订婚,大智门一带都传遍了呢,还有不知道的?”珠喜冷笑。

承远窘得脸一红,受不了珠喜寒冰一样的目光,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阑珊的灯火,叹了口气。

“喜事呀,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珠喜挖苦道。

承远摇头道:“我也不情愿这样。”

“这话也叫人相信啊。”

他被刺了一下,又勾起伤痛:“要你等等我,安心在家,你怎就这么不听话,非要出去唱戏呢?”

珠喜笑道:“明知你父亲瞧不起我这个戏子,我还死乞白赖地等下去?”

承远头一低,好半天才说:“我爸爸是有些传统,但也不是冥顽不化的人,你要是好好在家待着,我去争取,总有云开雾散的时候。”

珠喜凄然道:“你要是决意跟我在一起,我会感知不到?我就这么作践,非要出去让千人瞅,万人看?”

“我怎么不是了?”

“你跟我好的时候,也跟徐小姐情投意合吧?”

“没那事。”他还想狡辩。

“那么,今天的订婚,是被徐家挟持来的?”

承远无言以对。

珠喜有些控制不住了,狠狠地说:“不知这个时候来是什么意思?或许怨我没向你道喜吧?”

“你别这样刺我行不行?”承远痛苦地望着她,“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

“我只知道谢公子大喜……”珠喜嗤道。

承远听得受不了,忍不住说:“我一直想娶的是你呀,还不懂吗……”

珠喜呆呆地望着他,倏地,大滴的泪滚落下来,仰脸悲怆道:“承远,你知道我有多苦吗?”

承远心里一揪,上前一把搂住她说:“我不会丢下你的……”

珠喜一听这话,仿佛如梦初醒,不由把他往外一推,冷冷地说:“现在说这样的话,是来安慰我一下,这么多年白等你一场?”

“我说什么好呢……”承远忧伤地望着她。

“你走吧。已做了徐府的乘龙快婿,还来找我干什么?”珠喜痛苦地背过身去。

“珠喜,我好难受……”

“走吧,走吧,再不走,他们不定又要找来了。”她催促着,声音已经变了调。

承远痴痴地看她一眼,伤心地转过身去。

订婚现场的舞会还在进行中。场面热闹喧哗,聊天叙旧的,唱歌跳舞的,各有各的乐处。但男主角总是缺场不得的,一会儿就有人想到他。等曼丽又一曲舞跳完了,香汗涔涔地回到座位边,刚坐下端起茶杯,汪妈就凑过来小声说:“没见承远呢。”

曼丽喝了两口水道:“刚才还跟人说话呢。”

汪妈说:“我也没在意,饭店的人来找他,问舞会过后需不需要加餐,四处看了不在。”

曼丽的眉头顿时拧紧了,她端着杯子左顾右盼,果不见人,身旁的伊藤便幽了一句:“他好像从侧门出去了。”

“门口西崽看见没有?”曼丽忙问。

汪妈摇了下头。

曼丽等了片刻,便急得喊哥。徐奕宏与几个朋友在隔壁茶室里打麻将,曼丽要人去叫,被伊藤按住了:“别担心,跑不了的。”

曼丽一愣,瞥了他一眼:“您怎么知道?”

“肯定会来的呀。”伊藤诡秘一笑。

旁边的人都感到了异样,准新郎不在可是大事,只是窃窃私语。谢氏夫妇跟亲戚们难得相聚,坐在一起聊天,说着家事,也没在意承远。等叽叽嗡嗡的声音多起来,谢绍祖才发现不对劲,小儿子承志进来说哥哥不见了,曼丽姐姐在急着找人。谢绍祖顿时脸色大变,看徐金穗正跟人商谈什么,也不便打扰,就让夫人去问问汪妈。

客人们议论一番,看事情一时没有转机,承远始终没有出现,曼丽小姐丧着脸,大家也不好意思再热闹,眼见扭着腰肢的歌女也下了台,众人便陆续找借口告辞,谢家人也顾不得挽留相送,舞会就这么匆匆忙忙收了场。

曼丽在楼下大厅里坐等。她不知是恨承远,还是恨自己,就这么把好端端的事情搞黄了。此时,曼丽已感知承远可能是吃醋离开的,她当时乐得忘了形,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想要承远陪她跳舞,承远却磨磨蹭蹭的,等得曼丽心急火燎。她本就没那么多传统观念,觉得跳舞没什么,她又爱跳,伊藤趁机救驾,也就没拒绝。跟伊藤打过几次交道,跳了两场舞,彼此之间已经超越了熟人,近乎朋友了,那种熟悉的程度明眼人一看就能感知。她究竟年轻,哪会想那么多,喜欢就疯一把,等事情弄糟了,才有所醒悟。曼丽没想到承远会生这么大的气,便让她有点害怕,担心谢家反悔。此时,她才感到自己那么离不开承远,连他的小气都忽略不计了。如果他不回来,她就决定去找他,今晚她不打算回家了,非要找到承远不可。

伊藤神秘兮兮地走了进来,小声对她道:“有人见谢先生往长安里去了。”

曼丽一听,便腾的一下站起,叫道:“那不是宋珠喜住的地方吗?是去找她了?”

伊藤说:“我昨天去大舞台看《游园春梦》,听说是宋小姐最后一场,演完就停了。不知现在是不是在家?”

“我去看看。”曼丽便往外走,上了自家停候的黄包车,也没让伊藤跟着,径自往长安里奔去。刚走过岔路口,就听车夫在叫:“那不是新姑爷吗?”

曼丽定眼望去,果然见承远出了长安里的巷子,朝这里来了,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承远正低头走着,从珠喜那里出来,只得原路返回,还能去哪呢,曼丽才给他刺激,现珠喜又让他忧伤,这世界,就没一个与他惺惺相惜,为他活着的人吗?他脑子乱糟糟的,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现在反而更乱了。

“承远哥,你好兴致!”曼丽的车呼的一下冲到了面前。

承远见她一脸怒气,想是对方看清他的来路,顿时一窘,那怨气也自消散无影,转而强作笑脸问:“曼丽,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呀,”曼丽冷笑道,“那么多客人在场,新郎竟然不顾礼仪,偷偷跑出来自己消遣。”

“我去找珠喜了,”他看掩饰不住,干脆说了出来,“订婚请了她没来,又听说不演戏了,不知出了什么事,就去问问。”

“人家不来自有不来的道理,你去问人家,不是强人所难?再说了,为了一个珠喜,你把那么多人丢下不管,合适吗?”曼丽本就伶牙俐齿,碰到气急,越是像机关枪似的往外蹦。

“我想不会蛮长时间,反正不远。”他只能找借口。

“用得着亲自来吗?叫一个人不就行了?”曼丽完全不给他台阶下。

承远本来有些心虚,现把話挑明了,他反而不觉得羞愧。又见曼丽这般气势凌人,更是反感,哪有妻子这般对丈夫的,还没正式结婚呢,就把娇小姐的样子摆给他看,以后还受得了?

“我做什么还用你管吗?”他冷冷甩了一句,掉头就走。

曼丽见他要走,忙喊道:“你去哪?”

“回家去。”他头也不回道。

曼丽几乎要追上来,到底硬下了心,故意叫车夫跑快些,穿过他身旁,扬长而去。

承远气急败坏地回到家,父母和弟弟也都回来了,因有亲戚来家里住着,父亲也不好骂他,只是压着火气问他去哪了,他也不敢隐瞒,实说去了珠喜那。谢绍祖听了,出乎意料地沉默不语。这里头的渊源太深,他不能提,一提便说不完,放不下,跟亲戚也不好解释。

家里这边没有动静,他以为就算过去了,每天照例去火车站做他的一摊子事,不去找珠喜,也不去徐府看曼丽,就这么僵持着。他知道订婚现场不辞而别,肯定会传得沸沸扬扬,火车站一些同事都在场,还有不掀个底朝天的?他总是这般制造事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他尽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不在意别人的议论,见了熟人主动招呼,还时而攀谈几句,想拉近关系,尤其是邮运室的小胡,货运站的老汪,都是喜欢说长道短的,他与人搭讪,一是显示自己的强悍,二是想堵人家的嘴。

可是,那些人当着他的面假意奉承,背地里依然如此。这一日,谢承远从家里出门,一路往火车站走,就感觉有点不对劲,有认识的,他朝人家打招呼,人家却躲闪着,有的竟不理睬,转过身,便指指点点。走进火车站,几个司事都朝他瞅着,有的脸上还浮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承远兀自去月台上等火车,孤零零地站着那,心情很沮丧,也不知为何人们这样对他。

黑生拿着一张报纸走了过来。人行天桥的修建已进入尾声,徐奕宏来得少了,就由黑生在此料理。黑生是卖报出身的,跟那些报童都熟,碰上了,就会给他一份报纸。黑生见谢承远在那站着,向他扬了下手,示意要他过去。

谢承远见黑生一脸忧虑,不似以往,不觉一惊,随他走到无人的地方,黑生也不吱声,把那张报纸递给他说:“我不大识字,人家说你上报了,快看看吧。”

承远接过一看,标题赫然写着:“站长公子订婚之日一夜风流”。

他的脸顿时就青了,把报纸揉成一团,呼的一下扔到铁轨上。胸口急剧地起伏着,手指戳在风中发着抖:“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好事?”

黑生说:“这样的事也知道,怕不是一般的人干的,你把谁得罪了?”

谢承远不吭声了。他能得罪谁呢?不就是徐家兄妹,可也用不着这般撕破脸呀,他丢了丑,对徐家又有什么好处?

“老子把婚退了,不结了。”他气咻咻地说。

“你不结了,曼丽会怎么想,徐少爷也不会饶过你。”

“他们无端造谣,败坏我的名誉,岂能容忍!”

“你现在退婚,正给人家口实,说明你真做了这事。”

“你也相信?”

“你不是跟珠喜好过吗?”黑生嘿嘿一笑。

“是徐奕宏要你去办的?”承远有点气昏了。

黑生冷笑。

徐奕宏当然知道了那晚的事情,恼怒的程度比曼丽还要厉害,珠喜是奕宏心头的一颗朱砂痣,他多年跟承远明争暗斗,不过是为了珠喜。他本不愿意曼丽嫁给谢承远,就因怀着一份私心,才没有表示反对。哪晓得,谢承远又做出戳他心窝的事。

他要把谢承远打一顿,但被曼丽拦住了,曼丽赌气不理承远,过了几天,见承远不来找她,又慌了神,怕承远真跟珠喜旧情复燃。

徐奕宏要去找珠喜,要她答应做妾,不再见承远,要是珠喜不从,他就闹个鱼死网破。黑生一旁听了,也着急,他知道奕宏的个性,不似承远瞻前顾后,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却不知他的七寸掌握在一个女人手里。黑生劝奕宏不要急,现在到处都在议论谢徐两家的亲事,不能火上浇油了。他先劝劝承远,让他跟珠喜断了,好不容易说服奕宏,他来找承远,不料出了这种事,黑生也感到诧异。

“徐少爷不会做这种事的。”黑生安慰他,“你也不要想多了,事情出了,由着人去说吧,过段时间总会水落石出的。”

“不是他,那是谁这样害我?”承远气道。

火车开过来了,登记处的跟班在叫谢管事,谢承远也不应,只是青着脸站着,连轰隆隆的巨响也震醒不了他。黑生也顾不得,撇下他去忙自己的事。谢承远还站在那,一时烦乱不堪,又掏出万花筒看着,等到司乘下车来找到他,才闷闷地走了。

火车站的人流如潮汐一样,涌进涌出,没有停歇。一列火车进站了,又有即将出站的,匆匆离去的旅客,依依惜别的亲友,围在车窗前互道珍重。

宋珠喜穿着一件素色旗袍,薄纱巾罩住了她的半张脸,只拎着一只小皮箱,行色匆匆地走进了火车站。没有人相送,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似一只孤雁。

师傅尚小芳病重,她得信后焦急不已,便去大舞台辞演,准备去北京。尚师傅本有虚症,自凤芝去京,情感纠葛闹出人命,后又被其相好威逼,每况愈下。珠喜在时,还勉强撑撑门面,珠喜一走,他便撑不下去,戏演不了,没有进账,贫病交加,难以为继。珠喜在汉口等着谢承远,可迟迟没有回音,又传出与徐曼丽订婚,她也就死了心。承远后来找她,只会加重她的伤痛,已承受不起,尚师傅病重,她岂不亦是病重之人?珠喜急着离开,还怕的是徐奕宏找她。她算到对方会趁着谢承远订婚,又动起念头,想要占有她。而她心如死灰,又怎么可能将就?却不料,她这般图清静,回绝一个个企图,还是有人往她身上泼脏水,败坏她的名声。

她踽踽独行,选择孤单,不是她个性孤傲,而是无法面对。窘迫煎熬之时,也想随俗屈就,可又没人能唤起她的爱恋。一个谢承远把她折腾得够苦,她已没有能力再爱上另一个,她命虽卑贱,却清高无比,只能接纳一个谢承远,她这朵孤独的花只对他一人开放。没有谢承远,她也就枯萎了。这是身体的接纳,由不得她的思想。

月台川流不息,嘈杂忙乱,她混迹在人群中,匆匆走向车厢。她不想让人看见,火车站熟人不少,来来去去,难免会认出来,何况风姿绰约的她,走在人堆里,显得鹤立鸡群,再蒙得严实也容易让人注意。果然,就聽到有人在叫:“咦,那不是宋珠喜吗?”

她赶紧上了车,走进车厢里,找到位子坐下,才轻嘘了口气。随后,便听到当当的铃响,铁路司事在喊:“开车了,还有五分钟!”

好了,就要开车了,她一次次地来,一次次地离开,总带着伤感,没有心满意足过。她是不想走的,迫不得已,也就此告别吧,或许不会再来了。她望了一眼站台流动的人群,尚未完工的人行天桥,忙乱的货场,站外热闹繁华的街道,那些人,那些事,都是浮云,都将远去。

车窗边,有个男人在跟年轻的妻子告别,女人强作笑脸,后来忍不住,便呜咽起来:“待不了几天就要走,可要早点回来呀……”男人忍着悲伤,要她回去,女人却抓住他的手不肯放,“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珠喜一旁听到,顿觉鼻酸。

忽然听到有人在叫珠喜。

是承远,他到底赶来了。珠喜一时激动,几乎要回应,挨了一下,还是忍住了,无法改变的结局,再见面,只会增加伤痛,就各自珍重吧。

火车开动了,她探出头来,朝月台上张望的承远挥了下手,却说不出话来。

“珠喜……”承远难过地叫着,眼睁睁地望着她离去,止不住掉泪,他往口袋里掏手帕,手指一下触到那个万花筒,倏地一颤,便不由自主往车窗奔去,赶紧将万花筒递给她。珠喜接过一看,顿时泪如雨下。

车窗在前移,一节又一节,遽然晃过伊藤的脸,承远不觉一惊,不及看清,火车便驶远了。

那少妇已哭成一团。

谢承远呆在原地,心陡的一下子空了。他无数次望着火车远去,却没有这般悲哀,他感觉珠喜再不会回来了,还有那个万花筒,是她送给他的,多年过去,已与他不可分离,就如同珠喜的影子。现在他还给了她,又是在车站,重复着当年的情景。他感到与珠喜之间的那根线骤然断开了,对方就像风筝一样飘向了天际。

第二十四章 悲欢

繁华的都市生活总有无尽的诱惑,大智门一带是新兴的闹市区,火车站就像一座输进输出的水闸,向四周灌溉着源源不断的活水,那街面就如同滋润过的农田,一座座房子庄稼似的拔地而起,聚集了更多的人气,呈现着欣欣向荣的景象。

大智门车站的货运量持续增长,股道的列车时有增加,为便于货物进出,火车站又计划修建一座钢筋水泥地道。此次又有数家公司参与竞争,谁都想分得一杯羹。

徐记营造厂当然是一鼓作气,趁热打铁,势必拿下这个项目。但事情比预想的要难得多,圣保罗吸取了上次轻敌的教训,知道谢站长是阻力,他就不派谢承远,而让另一位副理往街对面的铁路局攻关,不时将那些官员请到饭店就餐娱乐。还有公司不择手段,只管在小报上披露谢站长任人唯亲,把工程交给自家亲戚,又有徐家少爷不顾工人死活,在工地酿成伤亡事件等,造成很不利的影响。

徐金穗虽是老江湖了,看到这些负面消息,也有把握不了的时候。可是谁能帮他呢?告诉儿子奕宏,他性子火暴,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情。再者,奕宏也不是谈生意的能手,心思也不在这上面,整天不务正业,就跟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徐金穗忧心忡忡,有时带着曼丽一起出去,也不会涉及太多。曼丽虽说伶俐,到底是女孩,有她肤浅的一面,他也不想让她蹚那么深的水,过早地看清社会的阴暗和丑恶。他只能独自前往,尽最大努力拿下这项工程,打赢这一仗。他记着一条: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摆不平的事,就看你舍不舍得使力。

当然又投入了不少,花钱如流水,把刚赚来的一些利润又扔了出去,舍财免灾,舍财便是收获。在自己还没有年老体衰的时候,就先跟儿女打打底子,铺铺路吧。

那个下午,终于等到铁路局的答复,地下通道工程交由徐记营造厂承建。徐金穗从铁路大楼出来时,已是黄昏时分,深秋的残阳挂在树枝梢头,一会儿便掉下去了,青白的天色,几朵灰色的云霞在飘,渐渐地黯淡下去。徐金穗怀揣着那份承建委任书,兴冲冲地前往大智门车站,他要把这个喜讯告诉谢绍祖。刚才从铁路局朋友那得知,此项工程另外几家也投入不少精力,各有优势,一时裁夺不下。谢绍祖闻讯后,上呈书面报告,力荐徐记营造厂在修造天桥时排除干扰,精益求精,及地下通道设计优良,且造价成本低等诸多优点,最终才促成此事。徐金穗没想到谢绍祖会不顾一切地帮他,激动之时,就想请谢绍祖去喝一杯。老哥俩认识这么多年,还没在一起喝过酒呢,也没好好地叙叙旧,都太忙了,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唯一可以分享喜悦的人便是谢绍祖。他一定要把绍祖拉到酒馆里坐坐。

黄包车跑得很快,一会儿就看到那四堡形塔楼的轮廓,半圆形拱窗像人脸一样对他笑着,如他此时的心情,温暖而惬意。

他不知道,有影子跟在身后,一直尾随而行。

火车站到了,黄包车停在路边,他下了车,从大门口进去,谢绍祖应该在办公室,他总要在那忙一阵再回家,早出晚归。

候车大厅里的人少些,稀稀拉拉的,一列火车刚走,进站的火车还不到时候。徐金穗径直往二楼,走到站长办公室前,门关着,他敲了两下,没人应,房门没锁,或许在月台上吧。他便往楼下走,想去找找看。

“徐老板,往哪去?”有人迎面而来,过道有点黑,一时看不清面孔。

“你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后半句,对方猛地一下勒住了他的脖子,后面跟上的人便掏出匕首,只見寒光一闪,他的胸口被重重地一戳,顿时炸开了一般,痛得一颤,他的口叫不出声,眼睛直瞪着歪了下去,对方还不放心,又朝他后背猛戳了一刀,不等他倒地,对方已扔掉匕首,快速闪进人流里,逃遁得无影无踪。

徐府塌了天。

徐奕宏一直关在父亲的书房里,闷闷地抽烟。院子里进来一波一波吊丧的人,冗杂中时而响起几声哀号,汪妈肿着眼泡,还在强撑着招呼客人。奕宏丢下不管,婉珍也不抵事,她平时操持惯了,总得维持局面。

徐奕宏得知父亲被人捅死在火车站里,当时就气炸了,马上带着几个人直往火车站里奔,要报仇雪恨。

车站警务所抓了几个嫌疑人,又找了站内几个司事和旅客询问。当时值事人员多下班了,过道没有人,抓到的人也说不清,只有一个稍稍挨上边,看到两个人在角落里站着,个子都不高,后来徐老板下楼来,就在过道里堵上了,以为是熟人谈事,就没在意。再发现时人已倒在地上,凶手逃之夭夭。

徐奕宏一直铁青着脸,没掉一滴泪,依他以往的个性,肯定要在火车站掘地三尺,闹个天翻地覆,不弄几个替死鬼是不回家的。好歹这次听了谢站长的话,要他先回来,车站的事交给王巡官,他是个有经验的警察,会办好的。等回到家,他就瘫了,独自关在父亲房里痛哭。然后就闷闷地坐着,想谁可能是凶手。

王巡官告诉他一个奇怪的细节,凶手把父亲的手提包劫走了,里面除了钱,还有父亲的印信、承建委任书等重要文件。

“这不是突发事件,看来凶手是有备而来,或者说在一直跟踪徐老板。”王巡官说。

徐奕宏平时不谈生意,都是父亲经手,也不知道跟哪些人打交道,但他做了一段时间的车站警务,也有了些经验,凶手拿走印信和委任书,倒是一个突破口,说明一定是商业对手干的。

“选择去人口稠密的火车站行凶,实在是冒险,四处是眼睛,还有警察把守,不是明显要留下把柄吗?”

“徐老板是临时去火车站,不幸就被刺杀,看来对方早有预谋,想除掉他。可能是徐老板拿到那份委任书,对手恼羞成怒,顿起杀心。”

“在火车站内行刺,是个意外,只能说凶手是老手,或许想火车站内人多,相对松懈,不会引起注意,又容易逃脱,灯下黑啊。”

……

王巡官到底经验丰富,火车站的案子被他破获了不少,此次经过调查询问,也符合逻辑。徐奕宏在悲痛之中,恨不得立即抓到凶手,就地正法。

“王兄,小弟拜托了,三天内把案子破了,老子实在等不及要杀人了!”他作揖道。

王巡官要奕宏节哀顺变,他会尽最大努力破获此案。只是还要家属提供一些情况,近段时间徐老板每天的行踪,办些什么事,接触哪些人等。这些奕宏也不太清楚,得问汪妈,还有管账的先生。

王巡官不好让警察来徐府问情况,倒是奕宏自己提出来,要老王自行方便。但他闷坐半天,就想不出谁敢如此冒险,置他父亲于死地。

门咚咚响了两下,汪妈推门进来,坐在一边的藤椅上,奕宏也不吭声,像是感觉不到人进来。

“警察局的人又来了,问了些情况就走了。要我跟你说一声。”

奕宏没反应,身子倒是正了正,汪妈虽是父亲的填房,也没正式名分,他对汪妈却不似凤芝那般低看,这女人做事得体周到,赢得父亲的心,也让其他人敬重。奕宏平时跟汪妈少有面对的时候,此时这般,想是有话要说。

“你父亲把太华山寨的杨老板得罪了。”汪妈低声说一句。

奕宏愣了一下。徐家跟洪帮天目山寨的周老板走得较近,奕宏的几个弟兄都是周老板手下的,跟另一大寨主杨老板却少有往来。洪门都是讲山头的,只能认一家,不可能左右逢源,面面俱到,要不谁都不会帮你,还会打击你。

“恒昌营造厂肖老板是杨老板的人,上次修天桥,没有让他们修建,肖老板就不高兴。这次又与你爸爸竞争地下通道的事,也就想出口气。”

“我总在劝他,别那么逞能,跟火车站做事,又赚不了多少钱,人家要做就让他做去,他却说,这是争脸面的事,帮老谢,也是给奕宏和曼丽铺路……”汪妈说到一半,止不住哽咽起来。

奕宏一腔悲愤堵在胸口,当听到铺路两字,胸口像被戳了一下,泪水便破了闸似的倾泻而出。

“这是积怨啊!”汪妈悲伤道,“那余经理,就是杨老板的人,你当初杀了他,杨老板早盯上了你,是你爹砸锅卖铁摆平这件事,又因你坐了牢,才稍有缓和。如今你傍上了周老板,对方也不敢轻举妄动,但狼子野心,你能算到他哪天咬你一口?”

“他有初一,老子有十五。”奕宏愤恨道。

汪妈听得一紧,便小声劝道:“别莽撞了,做那种赔本的买卖,你已经历过一次了,要知道厉害,杨家的势力不亚于周老板。你要惹上什么事,你父亲不会瞑目的。”

“老子不报了杀父之仇,誓不为人!”奕宏咬牙切齿道。

“你父亲走了,这家就靠你撑着,做人做事可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佣人敲门进来,说汉口铁路局陈科长和谢站长来了。

汪妈站起身道:“你还是出去照应一下,别尽待在房里,日子总得要过下去。”

他嗯了一声。汪妈见他答应,便整了整衣襟出去了。

徐家的丧事办完已有月余,火车站地下通道工程才陆续开工。

黑生又继续在火车站工地里蹲守,经历了几项工程,他已从无知到熟悉,从勤杂做成了监事。徐奕宏很看重他,把他当成了心腹,出入一些场合便带着他,有几次去铺堂里的妓院,也叫他陪同。

徐少爷如今的喜好是打牌,喝花酒只是偶尔为之。与婉珍的感情一直是温吞水,这只是理由之一,珠喜离开,心灰意冷时,就来堂子里泡泡,了却一下失意之苦。

却不知,各有业障。黑生去了两次,便迷上那个叫如意的妓女,赚得一点钱,便大把投到她身上,时间一长,越发情意难舍,刘王氏给他说了好几个姑娘,皆看不中,非要赎了如意不可。

刘王氏急得吐血,黑生鬼迷心窍,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少,生活捉襟见肘,母子俩连吃喝都勉强。刘王氏便骂刘家祖坟没埋好,出了这种孽子。但妓院是个无底洞,如意的赎金也高得离谱,以黑生那点薪水,怕是痴心妄想。他又不好意思去借钱,为这种事找朋友开口,只会让人看不起。赎不来如意,只得每日去厮混,那鸨儿见他一次次地来,总显得紧巴,便瞧不上眼,渐有怠慢。如意也好不了多少,她并非想嫁他,又见他囊中羞涩,知道能力有限,也就不作指望,时而也接其他的客。

可怜黑生一日不见如意,如隔三秋。他白天忙在工地上,晚上便去妓院守着,但精力有限,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要命的是,近来下体总是灼烧一般地疼痛,还渐渐出现了溃烂。他不敢到医院去看,找了个治花柳病的江湖郎中,寻了点偏方医治,却不见好,心里焦灼不安,精神恍恍惚惚,做事也丢三落四,惹人埋怨。徐奕宏念及一点交情,没怎么说他。可有天他去看病,一批急需的钢材忘了提货,耽搁了两天工,犯了众怒,徐奕宏也有些烦了,斥了他一顿,给了些钱让他回去治病,要他医好了再来。

黑生从火车站工地出来,心里灰暗,腿子发软,像踩在棉花地里。从此,他又成了无业游民,没了生活来源。以前他不怕没有事做,那时他身体好,现在他没了身体,还得了这脏病,被人耻笑,也坏了名声。

他混迹在人流中,嘈杂的人声在四周喧沸,他似乎没有感觉,像坠入了没有底的黑洞里。这世界把他遗弃了,从此与他没了关联。想到如意,他那般真心对她,自己省吃俭用,为她倾其所有,买昂贵的衣服眼睛都不眨一下。如今他得了病,她便躲避不见,可见婊子无情,是句真话。然而,即便是母亲,他没有了钱,也是回不了家的。透彻的寒意过了,便是全身麻木,一切都无所谓了,好与不好,都与他无关了,他还治什么病?就这么死了罢。那一刻,他就想走下铁轨,往那里一躺,一了百了。

万念俱灰时,不想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怎么叫你也听不见,成聋子了?”是王运福。

王运福是来运货的。他依然是京汉线上的常客,亦是享受大智门车站这泓活水的一分子。他在汉口赚了不少钱,又因贪念栽了跟头,但他也有能耐,鼓捣那些土特产卖给洋人,又把洋人從海外运来的新奇玩意运到河南等地,生意渐有起色。他跟黑生有一份交情,上回出事,两人都倒了霉,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免惺惺相惜,尤其是黑生因这事丢了铁路的差事,王运福也感到愧疚。

王运福见黑生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不觉惊道:“哎哟,兄弟,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运福哥……”黑生此时遇见王运福,简直像遇到救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这副模样我可没见过,碰上什么事了?”

“哎,别提了!”黑生只是唉声叹气。

王运福一看不对,就说:“你等等,我把这批茶叶送到货场就来,咱俩找个地方坐坐。”

黑生昏昏沉沉地站在太阳底下,半天不见王运福过来,火车站的一些熟人来来去去的,免不了招呼,他又不想说话,待着也尴尬,走过的长夫说,王老板在跟货运司事一起过磅,还不知要等到几时才完呢。黑生就有些不想待了,知道王运福有这毛病,拍胸脯的事常常兑不了现,听他的话,只能信一半,或是一半都不到。

由此心情越发地沮丧,像打碎了一个泡影。他低着头往侧门走,不想进候车大厅,碰见更多的人。走到厕所门口准备撒个尿出去,正碰到谢承远从里面出来,一见他,免不了问候一声。

“还好吧?”

“不好,我没事做了。”

“怎么回事?”

“病了,徐少爷要我回家……”黑生有气无力道。

“怎弄成这样?”谢承远吃惊道。

“说来话长……”黑生哭丧着脸,“别的都无所谓,就怕我妈整天唠叨。”

谢承远多少听到一些,他跟堂子里女人的事,见他不愿说,也就不好多问。

“走吧,到我那坐坐。”承远说。

“不用,你也忙。”黑生摇了下头,“如果你还念及一点交情,就帮兄弟一把,给我找份事做,不管薪水多少,都愿意。”

“你先安心治病,差事我尽力而为,你放心好了。”承远道。

“多谢了!”黑生不自觉地躬了下身子。

“跟我讲什么客气!”

黑生心头一暖,看承远要去忙,也没多说,两人就分开了。

多年以后,彼此回想起来,也像命运的安排,黑生没等到王运福,或许就是为了碰见谢承远。

第二十五章 转机

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火车站的地下通道工在一天天往前推进。父亲死后,徐奕宏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整天贪玩,家里的担子现落在他的肩上,他不扛也得扛。一些家业都得去打理,他手忙脚乱时,也就没闲工夫去消遣。

少了黑生这个臂膀,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徐奕宏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地下通道比天桥更有难度,工程质量要求也更高。他不懂技术,就请了工程师把关,需要什么,及时配备,人财物是他的事,以前让黑生代劳,现在他自己做,不想这一做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年岁渐长,他也不似以前那么莽撞,遇事也沉稳了些,火车站把工程交给他家做,别人自然会眼红,他以前不在意,现在倒是留了心,注意打点一些关系,偶尔去趟铁路大楼里坐坐,再把余站长那些人请去喝酒,私下给不少好处,做了不少铺垫,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有哥哥把家撑着,曼丽虽说为父亲惨死悲伤了几日,过后,她又开始了走亲访友,热衷于交际,与当年的凤芝如出一辙。

她的日子看似热闹,实则为婚事悬心。自上次报上登了谢承远一夜风流的消息,她与承远之间的关系就到了冰点,承远认为是她跟记者乱说,因当时只有她在场,两人又闹得不欢而散。承远一直不来找她,甚至有了退婚的想法。她父亲丧事那天,承远只露了下面,就离开了,也没跟她说几句话,只是礼节性地表示一下关心而已。

曼丽受不了承远这般冷淡,她想硬口气,非要等承远回心转意来求她,想你谢承远有什么,谈家产,谈能耐,都拈不上筷子,且年龄比她大好几岁,可谓下嫁呢,他还花心,找别的女人,哪有这等受气的事?现在就对她这样,以后嫁给他,可就真成小媳妇了。僵持了一段时间,她还是抵不过思念,见到的男人不少,却没一个能取代承远在她心中的位置。她的初恋即是承远,即便他不那么出色,她也认了,只怪她爱上了这个男人,没有别的办法。

她憋不住时,不敢告诉哥哥,哥哥本就跟承远鼻子不对脸,弄不好会打架。跟嫂子也不会说,她整天除了绣花,什么都不懂,就像个木头人。唯一能说的,就是汪妈。汪妈对于她,不是母亲胜似母亲,汪妈继续留在徐家,不是因为奕宏,而是为了曼丽,这点奕宏也明白。

“你得跟他说明,上报的事,与你无关,至于是谁透露给记者的,你一概不知情。他若没做那事,更好,若做了,就太不应该,反而是我们女方要考虑退婚了。”汪妈直截了当道。

“他可能怪我跟伊藤先生跳舞了,”曼丽心里担忧,嘴上却不示弱,“那是怪他不跟我跳呢。”

“要说,那天晚上你也做过头了点,跳一支舞就算了,还接连跳了三支,叫谁都看不下去,何况是他。”汪妈埋怨道。

曼丽想起什么,忽而惊道:“会不会是伊藤透露给小报记者的,因承远离开还是他告诉我的。”

“有可能,”汪妈一时警觉道,“那伊藤一双贼眼,一看就是那种货色,你可得小心,少跟他来往。”

曼丽气道:“如果真是他说的,此人我是不会再理睬了。”

“东洋人多狡诈,少理会为好。”汪妈点头道。

“那我去把这事告诉承远吧,免得他怪我。”

“不用你说,时间长了自会水落石出。”汪妈到底想得远一些。

曼丽嘟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到底咽下去了。

“我看啦,你也不用急,就稳些时,谢家比我们还急呢,承远老大不小了,一直拖着,还有那些花边新闻,弄得家喻户晓,好点的人家都会在意的。谁像你,中了邪似的,生怕他跑了……”

这一说,曼丽蹙起的眉头便松开了,嘴角不觉荡开一丝笑意。

汪妈虽这般说,心里还是七上八下,那晚的事,瞒不过谢氏夫妇,曼丽开放的做派恐怕难得让他们满意,后來承远不辞而别,又给订婚仪式蒙上一层阴影,而后,又闹出与珠喜相会的风流韵事,不仅臭了承远,更让谢氏夫妇蒙羞。

谢绍祖难免懊恼。细究起来,还是错在曼丽,举止轻浮,有失大家闺秀的沉稳。跳舞也罢,还跟一日本男人跳舞,太不尊重。再往下说,又会怪罪于汪妈。有句骂人的话,有娘养,没娘教。曼丽的娘死了,她算是曼丽最亲近的人,教导之事便是她的责任,这种失大体的事发生,她可是难辞其咎。

汪妈不敢回想当时的情景,她确实太忙,照应这个,顾不了那个,也没算着曼丽会胡来。但事已至此,唯有尽量挽回。曼丽的婚事是徐金穗未了的大事,她得帮他完成了。

一晃就到了年底。谢家一直没有动静,曼丽心神不定,日夜想念承远,又不好放低身价去找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出去玩也意兴阑珊。汪妈看出她是心病所致,觉得这么悬着也不是事,总得弄清谢家的打算。

元旦那天晴好,汪妈就想去谢家拜访一下,便特地去邦可糕饼店买了一盒蛋糕,坐上黄包车前往海寿里。走到弄堂里,正碰上谢家的老妈子出来买菜,见汪妈来了,便欢天喜地地叫道:“哟,稀客啊,刚才太太还在叨念呢,好长时间没看到汪妈了,还说要承远去徐府拜访呢。”

汪妈一听这话,心里不觉有了底,她嘘了口气,知道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到时她就不提什么,看谢太太怎么说。

走进石库门,堂屋敞亮的窗户正对着天井,一眼瞄见在窗下低头忙活的谢太太。

“太太新年吉祥!”汪妈没进门就叫开了。

“哟,汪妈来了,快请坐!”谢太太在给一盆水仙换水,抬眼见客人到,便放好花盆,过来招呼。

小儿子承志在隔壁房里,听到他妈在叫,便出来倒茶。

“承志都长这么高了!”汪妈叹道。

“刚从铁路学堂毕了业。”谢太太说。

“以后又要接谢站长的班了。”

“本要留在大智门车站的,他爸觉得不太好,就分到刘家庙机务段了。”

“好远呢,每天要跑多少路呀?可委屈了承志。”汪妈觉得可惜。

“他爸也怕人说呀,承远虽不在铁路上做事,总在火车站里晃着,再来个儿子,不出错倒好,出了错,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你,老谢就想着避讳些好。”

“唉,谢站长也认真了点,总有说的,管人家呢。”汪妈叹息。

“我也觉得呢,刮风下雨,那路也不好走,把伢苦着了,可他爸就是不听。”谢太太几分怨怼道。

这时,有个男人站在门口,叫了声:“太太吉祥!”

“哟,陈先生吉祥!”谢太太连忙起身。

“楼上的东西都搬空了,现把钥匙交给您。”对方递过来一把铜钥匙。

太太接过说:“那好,谢谢你了。”

“您忙,那我走了。”男人转身出门。

“有空常来坐坐啊。”谢太太对着背影喊。

复又坐下,见汪妈脸上透着困惑,谢太太便指了指外面说:“楼上这家不愿搬呢,是我们出了大价钱才肯卖的,比现价几乎高了三成。”

“哟,那可吃亏了。”汪妈叹道。

“还不是为了承远,”谢太太努了下嘴,“准备他的新房啊。”

汪妈没吭声,表情却舒缓开来,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楼上楼下,自成一体,免得与外人打搅。本是想另买一幢住着,可周围的房子不是不合适,就是价钱高得离谱……再说这里也住习惯了,街坊邻居都熟,老谢上班又近,也将就了。”

“海寿里蛮好的,不用搬了。”汪妈附和道。

“可就委屈了曼丽,她是住惯了洋楼的。”谢太太说。

“这里份的房子蛮敞亮的,又是独门独户,家里人也不多,她会喜欢的。”汪妈忙说。

“那就好。”谢太太浮起一丝笑容。

第二十六章 丧失

承远与曼丽的婚事终于提到了日程上,两家商定四月初八举行大婚。谢太太请来工匠将楼上的房间进行修整,还要订制家具,购买物品,忙得团团转。徐家也在筹备着曼丽的嫁妆,汪妈叫来裁缝师傅给曼丽量尺寸,定做旗袍,又到新新洋装看婚纱。谢家准备着中式婚礼,曼丽却想来点西式的浪漫。如此这般,两家就商议办一个中西合璧的婚礼。

这期间,谢承远照例忙他的公事,没在意家里的热闹,仿佛是个局外人。谢太太知道他有怨气,也不叫他,反正家里大小事他从来不管闲,跟他父亲一样,由着谢太太操持。忙完了这件大事,谢太太也就了却一桩心事。

不料,进展磕磕碰碰的,出了一些波折。

先是徐家的财务亏损引起内乱,汪妈私自携款逃离,远走他乡。谢家那边也不消停,新房修整时,谢太太去帮忙,不慎从椅子上跌倒,造成左脚骨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还要人伺候。家里没人料理,婚期只得往后延迟。

一晃又过去了几月,已到夏季,谢太太才勉强能够下床活动。谢绍祖自太太卧病在床后,比以前下班要早一点。但这天,他因有事耽搁,又到傍晚才回家。

街上流动着各式各样的人,法租界扩展后,海寿里已纳入了租界。法國人在界线处树起两根木柱,安上方木加螺栓固定的栅子,栅子门约有两人高,钉有铁丝网,谢绍祖每天经过,就望见栅子门上法国三色旗的标志,便是受一次折磨。

他刚进了租界,就看见承远匆匆走来。

“爸——”承远一看到他,便有些不自在。

“这又到哪去?”谢绍祖皱着眉问。

“火车站哪。”承远答。

“晚上的车都过了呢,现在去干吗?”

“人家在那等着。”承远与他擦身而过,往玛领事街方向去了。

谢绍祖感觉不对劲,他曾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承远跟旺角客栈的老板娘有些瓜葛,现在看他神情慌张,是不是又去找那女人?这么一触及,不觉烦恼起来。

谢太太见他阴着脸进门,忙叫老妈子端来饭菜。他埋头吃着饭,一时没作声,谢太太也不好问。等他两碗饭下了肚,端起老妈子递过的茶杯,漱了下口,走到床沿坐下,才说:“承远的婚事得办了。”

谢太太停下手里的针线,抬了抬眼皮问:“前些时,你不是嫌曼丽不懂规矩吗?”

谢绍祖对曼丽订婚当晚的举动耿耿于怀,便把这事搁下了,过了段时间,想法也有所改变,尤其是刚才的情景触动了他,便说:“她是有些娇惯了,但这姑娘本质不坏,况且爹妈都不在了,怪可怜的。”

“是啊,”谢太太也有同感,“奕宏总是忙,婉珍又木了点,顾不上她。”

“她要再没人看护着,真怕那孩子丢了。”谢绍祖忧心的岂止曼丽。

“现在奕宏又不让她管理家事,她每天闲着,只有到处玩。”谢太太也着急。

“那两个都要拴一拴了,我们也算是尽了心。”

“是,尽早把婚事办了。”谢太太应道。

“可你还没好全呢。”谢绍祖瞅了一眼床上的妻子。

“不碍事,再过几天,就可走动了。”

夫妻俩商量着,择日跟奕宏确定一下日子。

这般筹划,却还是到了秋天,才将曼丽娶进了家门。婚礼比订婚要简单些,一是徐金穗去世未满三年,曼丽有孝在身;二是汪妈离开,徐家突遭地震,财产被劫;三是谢家忙乱,自顾不暇。如此这般,用轿子将曼丽接到家里,在餐馆宴请了几桌宾客,就算完成大事。徐奕宏焦头烂额,只想让曼丽嫁了,少个负担。曼丽因汪妈离开,心情忧伤,只愿早日跟承远在一起,哪怕住鸽子笼她也愿意。谢家这么简单从事,她也不觉得委屈,倒是心甘情愿。

如她所想,新婚燕尔,承远与她耳鬓厮磨,已经把过去那些不快消散殆尽,两人不说如胶似漆,起码也形影不离。承远带她去逛中山公园,去新市场大舞台看戏,还去西商跑马场玩了两回赛马。夫妻二人,如兄如弟,忘乎所以,曼丽真像在蜜里浸着。可过了一个礼拜,承远就去火车站上班了,不能总陪着她。至晚,那父子三人回家,一家五口围在桌子上吃饭,才有了热腾腾的气氛。饭后,承远便陪曼丽出去散散步,逛逛街,但后来就少了,一是忙,二是累,时而还要出去应酬,让曼丽陪了两次,但多半不带她去,觉得不方便。

白天,家里就婆媳二人厮守。总是日上三竿的时候,曼丽才懒洋洋地起床,那时承远早走了,只是屋里还留着他的气息。曼丽对着泛着油漆光亮的新家具发了一会儿呆,才去打水漱洗。她还不太习惯打水,在自己家里,总是佣人在旁伺候着,洗完了就有人送上可口的早点。以前父亲在时,吃得更讲究,每天有牛奶,还有新鲜的水果。父亲走后,家道中落,但排场还没有丢,她和哥哥都惯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也因家里用度太大,亏空填补不上,才支撑不住的。

曼丽从漱洗间里出来,便下楼去吃早餐。老妈子已把排骨汤面送到堂屋里,另炸了一枚荷包蛋。她不爱吃面,勉强吃了小半碗,便推开了,荷包蛋也只吃了蛋黄,没吃蛋白。谢太太在一旁坐着纳鞋底,看她剩了那么多不吃,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但她还是忍着没作声,只是动作的幅度明显大了点,引线拉扯得嗖嗖直响。

谢太太算是涵养好的,换了别人,早不耐烦了。从进来那一刻,曼丽只是勉强叫了一声妈,就不搭理人了。吃东西挑三拣四,还总留剩饭。早餐本就简单,家人都是一碗面,特地给她炸了荷包蛋,又剩那么多不吃,都浪费了。谢太太勤俭惯了的人,哪受得了这般糟蹋东西?

曼丽似乎没在乎谢太太绷着脸,她到底年轻,不太会看脸色,也不喜欢聊些家常,心里想到什么,就只管往外倒。

“妈,明天买点牛奶回来吧,我在家每天都要喝奶的。还有,早点我不爱吃面,也不喜欢那些油条、烧饼,只吃点心。”她把碗筷一搁,屁股一扭,也不跟谢太太招呼一声,就自顾上楼去了。

等她一走,老妈子进来收拾碗筷,看桌子剩了半碗面没吃,由不得叹息:“这大户人家的小姐就不一样呀,不知多少金的银的堆出来的,每天就吃那么一丁点,这叫怎么伺候才好啊。”

谢太太没好气道:“那是没饿得,饿她三天就知道吃了。”

老妈子见谢太太不高兴,趁机数落道:“太太,这少奶奶一嫁进来,可是增加了不少事呀,您家看看,我每天洗衣服就数她的最多,月事来了,那血裤子呀,要得半天搓……”

谢太太没作声,心里已有了厌恶。当初她急着把婚事办了,一则盼望着早抱孙子,二则也因承远背上了花花公子的名声,再不娶亲,怕是以后更难了。想着曼丽还小,虽有些贪玩,调教一下可能会好些,谁知她除了好吃懒做,还这么不懂规矩。

谢太太有了怨气,就不想搭理曼丽。曼丽跟谢太太也没多少话讲,一个人待在楼上无所事事,也实在无聊。嘈杂市井里的烟火气,她还习惯不了,只想着跟承远逛街玩乐,却不知日常生活是如此单调乏味。谢太太对人还算宽厚,没要她做这做那,但无言的冷淡也令人难受。曼丽感觉到婆婆的不满,她不敢针锋相对,就干脆避开。她打开衣柜,换上新做的旗袍,描眉点丹,稍作一番修饰,再往镜子里一照,真是姣若春桃,风姿楚楚。这番模样整天待在家里岂不可惜?她骨子里的那股风骚又在抬头,就想出去逛一逛,实在不想辜负了时光。

她独自去逛街了,渐渐不止于此,找那些爱玩的朋友打牌,看戏,跳舞,赛马……时光在青春的挥霍中不知不觉地消磨了,不仅避开了与谢太太的龃龉,也淡漠了对承远的依恋,她在玩乐中,竟也忘了承远,觉得承远不陪着她,倒是轻松一些,反正每个晚上,他们睡在一起,依然亲密无间,这就行了。

曼丽每天出去玩乐,谢承远不是不知道,谢太太时常在他面前叨嚼,要他管管曼丽,不能太由着她,整天野岔了,成什么样子,别人不说闲话,自家也丢不起脸呢。可当婆婆的说狠了,只能伤了彼此的和气,婆媳之间,就隔着张纸,一捅就破,要想修复总会有伤痕。谢太太要承远管管,也是讲究分寸。承远倒是说了,曼丽好歹在家里待了两天,脚又痒了,被人一叫,便忍不住往外跑。

谢太太再好的脾气,也有忍受不了的时候,这在一个月后,终于爆发了。

那天,承远正在火车站货场办理交接,忽然王运福急匆匆地跑来找他。

“承远,快去医院,曼丽摔着了。”

“怎么搞的?”承远一时愣着。

“我去协和医院看望一老乡,恰巧碰上了,看她裤子上全是血,脸色白得像纸,想是坏了事……”王运福气喘吁吁地说。

谢承远顿时变了脸,拔腿就往外跑。

到了协和医院,果然见病房里躺着虚弱的曼丽,医生告之一个很坏的结果,孩子没了。承远头上像炸了一阵雷,顿时蒙了。他还不知道曼丽怀了孕,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还在傻傻地往外疯。她是被人邀去跑马场看赛马,一时来了兴趣,就想过过骑马的瘾。那驯马师把她领到一匹马跟前,手把手地教,她兴致勃勃地骑了一圈,还嫌不过瘾,又骑第二圈,走得好好的,不留神勒了下缰绳,那马腾地往前一跃,她一时惊慌失措,就跌了下来……

曼丽被接回家里,谢太太得知孙子没了,便控制不住号啕大哭。她每天盼着抱孙子,忍受曼丽诸多的不端,维持表面的和睦,不过是为了老大不小的承远能早日传宗接代。

承远第一次见到母亲如此撕心裂肺地痛哭,那悲切之声像冬天里凄绝的鸟鸣,令人肝肠寸断,将他麻木的心震醒。他站在天井里的阴暗处,不敢面对母亲,也不能面对曼丽,就那么木头似的待着。

恍惚之中,他看到一个婴孩在母亲怀里呀呀地叫着,那是他儿时的模樣,一晃眼,又变成了另一个婴孩——他的儿子,再一晃,又不见了。他心里一揪,泪水毫无知觉地滚落下来,雨线似的,披挂了一脸。

蒙尘的心被泪水冲刷着,渐渐清晰起来,面前仿佛站着另一个自己,在朝他不怀好意地笑着。

已近而立之年,他还是混沌的,没有志向,贪图虚荣,喜欢做那些表面风光的事,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至今一事无成。他对家庭也是淡薄的,成家不过是顺应了父母之意。他抵抗不了世俗,苦了珠喜,也害了曼丽,当然还有一个至今恨他的阿秋。其实是他的自私,不愿花气力,只想着及时行乐,过一天,算一天,但他依旧不快乐,惩罚也是一个接一个。他对曼丽不关心,由着她任性,酿成今天的苦果,其实是他对曼丽还没有妻子的概念,家只是父母的,不是他的,他还是那颗浪子的心,游离在外。

他未想过做父亲,也就没他父母那般企盼孩子,但一个小生命消失了,竟跟他有关,那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本应顺利地来到世间的,却被糊涂的爹妈轻易地断送了,曼丽流出的可是他的骨血啊。他心里好痛,对曼丽无形有了怨恨,叫她不出去玩,想给她找份事做,却不愿吃那份苦,依然故我,居然还跟人一起玩赛马。他又想到订婚仪式上的一幕,可见她就是这副风骚的德行。她败坏了他的名誉,逼走了珠喜,他无路可走,只得选择这样一个女人。如果说他当初对曼丽还有几分喜欢,现都被孩子的失去消散殆尽了,他不会对曼丽再有丝毫的留念。

难受之时,又想起千里之外的珠喜,知道珠喜恨他,他写的信都石沉大海,他但愿珠喜有好的归宿,又担心她有不好的结局。苦命的珠喜,此生恐怕无法偿还对她的歉疚了。

老妈子喊他上楼,曼丽在哭呢。他才惊醒过来。有再多的怨恨,也得屈服于眼前的现状,不能不管曼丽,这是他作为男人的责任,而不是出于情感。

第二十七章 改变

没人想到,战争引发的恐慌,会那么快地突然降临。

大智门车站最先出现了异常,人如潮涌,不光来往的旅客,还有一路涌来的难民,火车厢外壁虎一样扒附着密密麻麻的人,成了活的掩体。也有的沿京汉线一路蹒跚而来。从火车站流泻而出,又涌向汉口的大街小巷。

國民政府的政要们已从南京迁到武汉,并调集了百万军队部署在第九战区,准备与日军打一场大战,将武汉作为最后的堡垒。

大智门车站候车大厅里整天闹哄哄的,座椅上拥挤不堪,有的就地歪着,铺盖行李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地,蔓延到站外的T字街口,也是左一堆右一堆,百米长的玛领事街,似乎要膨胀了,路人摩肩接踵,车马通行不畅,拥堵的不仅是难民,还有开拔到前线的军队,都在火车站集结,然后北上。也时常有重要人物抵达或离汉,接送人员莅临车站,一时站台关闭,全站司职人员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由于汉阳铁厂面临西迁,钢材产量减少,又以军工为首要,火车站地下通道的材料也因供应不上,一度停摆。徐记营造厂当初承建此项目,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徐金穗为此丢了性命,树倒猢狲散,徐奕宏支撑乏力,财产被几方蚕食,以致家道中落。屋漏偏逢连阴雨,地道修建工程也进展不顺,前段时期发生的渗水现象尚未解决,最近又传出徐记营造厂有偷工减料的事。

谢绍祖承担着很大压力,余站长又添油加醋在向铁路局汇报,说谢绍祖利用职务之便徇私舞弊,任人唯亲,现由他亲戚承接的地道施工因屡屡出现漏洞,致使工程一再拖延。上面遂派人下来查实,谢绍祖只得分出精力配合调查。

几天里,铁路局的调查人员在火车站明察暗访,到工地逐个询问,对照徐记营造厂的相关报表一一核查,谢绍祖也汇报地道工程材料因战事阻隔,造成工程逾期的事实。调查人员一时没有表态,后责成大智门车站将施工进展具体项目作详细呈报。谢绍祖送走调查人员,心里不得松懈,就想找奕宏问问清楚,便往前边的地道工地走去。

工地不远,虽说四周用木桩围起做了隔断,但那些泥浆、石块等建筑秽物还是溢了出来,搅拌机的声音时起时落,与月台内外的喧嚣互相逞强,不是你盖过了我,就是我压过了你,连空气都比别处火爆一些。

徐奕宏正在跟工程监理说着什么,一见谢绍祖神情严肃地走过来,不觉一惊。

“谢叔……”他惴惴地叫了声。

“还得多长时间?”谢绍祖心里急,工程影响着火车站的运输和环境,近来又频频出事,他不能不催。

“快了。”奕宏听他问起工程,倒是松了口气。

“地道浸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奕宏说:“已做了防水,但因地下水较多,遇到下雨天气,洞身外回填区内容易积水,加上混凝土存在质量问题,造成防水层破损。”

谢绍祖蹙了下眉头道:“铁路局调查人员察看了现场,指明构造缝的施工也存在质量问题,未进行有效封堵。”

徐奕宏想辩解,谢绍祖摆了下手,似乎没时间听他理论:“我只想知道解决了没。”

奕宏不太清楚专业上的事,工程监理便回答道:“洞身外回填料范围内的积水已建有排出的通道,现又加强洞身本体的防水性能,采用防水材料截断外界水流向洞身的通道,这样做,可确保万无一失。”

谢绍祖点了下头说:“那好。材料的事,我几次向铁路局催请,他们正在交涉,答复近日会将一批钢材分拨过来。”

“都供军需了,”奕宏一脸怨气,“这工程真是害苦了人,前日我还找军队老友帮忙呢。”

“那行,”谢绍祖拍了拍他的肩膀,“可要加快进度呢。”

奕宏知道谢绍祖为他顶着压力,周围眼睛都盯着,做不好,实在对不起人。因这项工程,也让他牵制了不少精力,便拍着胸脯道,“再不完工我也要趴下了。六月底应该没问题。我把其他事都抛在一边,专门忙这一件事了。”

谢绍祖点了点头,似乎松了口气,转眼投向远处的铁轨,总有蹒跚而来的难民,三三两两的,间断不了,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如惊弓之鸟一般,横穿轨道,翻越围墙,被碾死人的事也时有发生。

“昨晚又起了雾呢……”他若有所思道。

“嗯,这时候就容易出事。”奕宏附和一句。

谢绍祖瞧了一下奕宏,不由得问:“看你一脸疲惫,昨晚又熬夜了吧?”

“哦,去打了会儿牌……”奕宏似怕被问起,躲闪他的目光。

默然片刻,谢绍祖随意问一句:“曼丽近来看哥嫂了吧?”

“上月回来过,也没待一会儿。”奕宏答应一句,忽而感到有些不对,想谢绍祖不会无话找话,连忙问道,“她是不是不懂事,又惹得您生气了?”

“我早出晚归的,也不常见着,只是承远他妈有时怄气,说曼丽老在外头……”

奕宏的脸顿时涨红了,说不清是恼还是恨。他跟曼丽感情不太亲密,也因不是一母所生,之间又隔有上十岁。他以前去军校,然后去军队,又坐过牢,回来后也整天在外交朋结友,跟父亲尚且疏离,对曼丽就更不屑说。

他至今没有孩子,婉珍那次小产后,就没再怀过。那时他玩心正浓,对孩子还没有概念,有也可,没有也罢。他经历过一些女人,也没少到堂子里去。但心愿未了,得不到的总是好的。没有娶妾,不是他对婉珍怀有仁慈,而是心不在焉,存有妄念,想将珠喜据为己有,想让珠喜为他生孩子。这种念头至今还藏匿在心里。

卻没想到流产会在曼丽身上重演。或许是年龄大了,经历了一些事,就觉得曼丽发生的事,像是照见他们兄妹的不幸,是对他们行为无度的惩罚。

“等曼丽回来,我要说说她。”奕宏表明了态度。谢绍祖从来不跟他提起家事,现在说出来,一定是到了忍耐不了的地步。

站台那边响起当当的铜铃声,远处已闻到火车的嘶鸣。

谢绍祖叹口气道:“做长辈的都愿意他们好,年轻人哪,就怕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奕宏感到针刺一样。

火车隆隆地开了过来。人流游鱼似的涌动着,白烟像罩子一样,瞬间淹没了所有。

“谢站长,您在这里呀,叫我好找。”王巡官仿佛从天外而来。

“出了什么事?”谢绍祖忙问。

“前面铁轨旁发现了两具男尸。”

“什么时候的事?”

“黑生巡道时发现的,已经压扁了,不好辨认。”

谢绍祖不及细问,便投入了稀薄的烟气中。

徐奕宏望着前方迷蒙的铁道线,嘴角不觉浮起一丝笑意,转头对着清淡的天,喃喃地说:“爸,儿子发过誓,要为您报仇雪恨,今日总算了结了。”

大智门车站运送的军队还在增加,台儿庄大捷,国军为扩大战果,调集二十万人去徐州,长龙似的队伍被一趟趟火车载往前线,准备再次围歼日军。

此时,武汉已成了战时首都,大智门车站总有国民政府首脑及重要人物抵达,还有逃难而来的各方人士。武汉成了抵抗日本法西斯的最后堡垒。火车站门前醒目地挂着“誓死抗战到底”的横幅,时常走来游行的队伍,有人在此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如果守不住徐州,日寇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武汉。激起围观者一次次地呼起口号。

战争改变着每一个人,谢承远每天经过玛领事街,就犹如融入一片沸腾的海洋中,眼见两边的店铺都贴满了各色标语,像火势一样蔓延,总有学生捧着募捐箱走过,上至店老板,下至乞丐,都踊跃投掷,场面感人,也激发着他的抗战热情。

五月的那个早晨,大智门车站比往日显得安静,股道已停止了运行,一些警察布防在站内站外各个要道。只有黑生提着号志,沿着铁轨走走停停,时不时地拿着钉锤敲打一下。

早在五月初,铁路局就接到通知,国军四十一军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率部血战滕县,以身殉国,其灵柩将于八日上午运抵大智门车站,届时政府要员、社会各界人士和救亡团体代表都将前来迎接,预计有几千人参加。

黑生一路走来,在地道工地那边碰到徐奕宏,招呼道:“徐少爷在忙啊。”

“还不是地道的事。”徐奕宏答了一句,递给黑生一根香烟。两人接上火,一边吞云吐雾。

“听说王师长的灵柩要到?”徐奕宏问。

“是,我这就过去,你过去看看吧?”

“算了,我怕那种场面,受不了……”奕宏摇了下头。

“你要是在军队,可能也在战场上呢。”黑生知道他的心结,对离开军队耿耿于怀。

徐奕宏苦笑了一下,吐出一口烟雾说:“多年没摸枪了。”

黑生瞅着他那发福的双下巴,一时不好接口,

奕宏似乎也不想再提,转过头问:“做这事还习惯吧?”

“没法子呀,总得要养家糊口。”黑生的话里带着几分怨气。

徐奕宏想他当初辞退人家,黑生还有些耿耿于怀,不由问:“你的病好些了吧?”

“托少爷的福,找个郎中用偏方治了,还管用。”

“那好。”

吸了口烟,黑生一时想起什么,“哎,我正要告诉你呢,”

奕宏忙问:“什么事?”

黑生本要吐出珠喜两字,看他急迫的样子,不由得改了腔调。

“听到一点传闻……”

“什么?”

“上次铁轨上碾死两个人,有点蹊跷……”

“怎么了?”奕宏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

“有人怀疑是你让人干的。”

奕宏冷笑一声:“让他们怀疑好了,老子还来不及怀疑他们呢。”

“他们要是动你怎办?”黑皮不免替他担心。

“他敢动老子,就不怕老子卸他个龟孙王八蛋?”奕宏鼓起眼珠子发狠道。

“他也是做贼心虚……”黑生在大智门混了多年,自然明白那个他是谁。

“老子算是客气的。”奕宏对黑生也不避讳。

这时,就听到当当的铃响。

黑生扭头见站台已聚集一些人,便道一句:“少爷,那我过去了。”徐奕宏点了下头,两人便分开了。

走到进站口,黑生见谢承远在后门那站着,便朝他走过去。

一队队的人鱼贯走了进来,两边的月台很快都站满了,黑压压的一片。每个人胸前都佩戴着小白花,星星点点,似飘落的雪片。

等待火车的间隙,黑生跟承远小声聊了几句。

“我妈从河南老家回来了。”

承远嗯了一声:“还好吧?”

“还好,”黑生答应着,又凑近他说,“她在郑州看到珠喜呢。”

“你说什么?”承远以为听错了。

“珠喜呀,她在郑州。”黑生重复了一遍。

“她怎去了郑州?”

“说来话长……”黑生叹了一声。

国共两党政要已陆续进来,肃立在站台上,两人不由得站直了。偌大的月台一时鸦雀无声,偶尔听到一两声咳嗽,或是风吹过草木的低鸣。

少顷,便听见远处的长啸,接着当,当,当……铜铃敲响了,在悲恸的军乐声中,一列火车缓缓驶入了站台。

谢承远站在那里,还在想着什么,忽听人群中一阵唏嘘,再一看,几个士兵正抬着王炳章的灵柩缓缓走下了车厢。

军政部长何应钦默默上前,代表蒋委员长向烈士敬献花圈。

全体肃立默哀。

主持沉痛地宣读祭文,人群中响起声声低泣。

挽歌声中,一隊士兵护送着王炳章烈士的遗像,政要及各方代表随后,缓缓走出大智门车站,一路经湖北街、中山路,前往汉口总商会礼堂,准备为烈士举行公祭。

谢承远目送着长长的队伍远去,一声声为王师长报仇的呼喊,一张张痛哭流涕的脸,感染着四周,也叩击着他的心。此时,他才感到男人除了赚钱养家还有别的义务,为国做事才是最光荣的,即便是死,也是壮烈殉国,死得其所,会有无数的人为他哀悼送行。由此又感到自己的卑小,一直碌碌无为,毫无建树,缺少那种舍生忘死的大丈夫气。现被英雄的壮举所感动,他那颗不甘平庸的心,就像种子得到催化,伺机便要破土而出。

徐州战场失利,日军加速了向武汉的推进。国民政府为阻止对方的进攻,制造了花园口决堤,形成的黄泛区让无数的农田房屋被淹,也使无数的人流离失所。

汉口涌来了更多的难民,大智门车站成了暂时的避难所,到处人满为患,无家可归的人畏缩在墙角,或在马路边乞讨。法租界为防止难民涌入,已关闭了木栅子,外国人,华人的中产阶级,都躲进里面避难,没能进去的,还在想方设法往里挤。

德明饭店早已客满。因铁路中断,一些货运业务受到了影响。驻大智门车站的登记处就成了空摆设,人马便撤回到饭店里,谢承远做着客务副理,主要负责粤汉码头的旅客接待及歌舞厅的事务。

德明饭店曾是谢承远梦寐以求的地方,这里堂皇华丽,美不胜收,出入其间的多是外国人,或是有身份地位的华人,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也自觉高人一等。他踌躇满志,想得到老板的提拔,做上经理,是奋斗的目标,也是身份的体现。现在老板的眼皮底下,他就想显露一下才干,做事也比以往更加卖力。但他只是副理,还得听命于客务经理的差遣。对方看谢承远咄咄逼人,也怕抢了他的位子,就给篓子让他捅。知道他喜欢女人,就有意让他在歌舞厅里待着。说是副理,其实跟那些西崽差不多,忙起来,端茶递水都得做。谢承远知道客务经理有意压制他,心有不平,难免有所流露。

那日,他正在接待码头过来的几个法国商人,跟人家谈着货运业务,有意承接代理。客务经理却喊他去舞厅照应。谢承远感觉经理是怕他揽得这笔业务,得到老板的赏识。心情不爽,去舞厅就不太情愿。

不曾想,风度翩翩的谢承远往舞厅门口一站,犹如鹤立鸡群,那些蓝眼睛、黄眼睛、黑眼睛顿时放亮了,像一束束火星投向了他。

他清楚自己的魅力,也习惯了异性对他的好感。但凡所到之处,总会引得太太小姐们的青睐。如果是往常,他会顾忌一下,但此时,他心里憋着一股火,就有些按捺不住。正好一洋小姐朝他抛媚眼,一时兴起,不由走过去,揽起她的细腰荡进了舞池。

他搂着洋妞旋转起来,倒没忘乎所以,知道周围的眼睛都盯着他,其实一进舞池他就后悔了,洋小姐一身狐臭,熏得他败了胃口,再浪漫的舞曲都提不起兴致,心不在焉的,差点还踩了对方的脚,勉强跳到中途,便草草收了场。

却还是有人报告了客务经理,经理又向老板报告,连带当初他在火车站那些风流韵事,譬如与售票小姐调情、跟客栈老板娘鬼混、与戏子暧昧之事,都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

圣保罗本不在意这些个人隐私和小节,但听得多了,就有了印象,对谢承远是恨铁不成钢,志大才疏,风流成性,确实不堪大用。

老板不喜欢,部门主管又压制,旁边的人也多是势利眼,连西崽对谢承远也轻慢起来。谢承远郁郁寡欢,做事也不那么主动了,有些敷衍塞责,这无形又加重了周围的反感。

谢承远待在饭店里,犹如萧瑟的风吹去落叶一般,寒意阵阵。晚上,他身心疲惫地回到家中,曼丽也不问问他吃饭了没,就要陪她出去逛国货公司,说新进了一款西式裙装,要承远给她买。

“我穿上去跳舞,一定摩登。”曼丽兴致十足道。

“明天行不行?”承远累得不想动,只往床上倒。

“哎呀,你怎么总是有气无力的?”曼丽要拉他起床。

承远甩手道:“别动,我好烦。”

“烦什么呀,薪水没拿多少,还整天喊累。”曼丽噘起嘴,等着承远哄她。

却不知这一下触动了承远,他翻身一下坐了起来,烦道:“钱那么好赚的吗?你每天就只会要钱买这买那,我的薪水都供你开销了。”

曼丽见他训斥人,顿时气红了脸,回敬道:“我下嫁你家,生活已经节省多了,还被婆婆嚼这嚼那,现在想买一件衣服都不行,还怨我用了你的薪水。”

承远说:“现在是战争时期,街上那么多讨饭的,你就只顾得跳舞,打牌。”

曼丽冷笑道:“我得感谢你呀,赏我一碗饭吃,以后得出去做工了,要不就活不成。”

承远一时气闷,不禁忧伤道:“没你这样的女人,一点不体谅丈夫。”

这种伤心的话一出口,曼丽也不示弱,便嗤道:“我这样的女子哪遂得了你的心呢?拖这么长时间才结婚,还不是因了那海誓山盟!”

承远一下被戳到伤疤,顿时涨红了脸,噎得出不了声,只是苦笑着摇头。

“没说错吧?”曼丽笑道。

承远本在饭店里受了一肚子气,烦闷不堪,现又让曼丽这般刺激,如同腹背受敌,被逼到了绝路。他还想控制自己,闷闷地不吭声,哪知曼丽不给他喘息,以为他的沉默是做贼心虚,越发得寸进尺,又要拉他出门,非去买衣服不可。这下把承远给惹火了。

“我不会去的,要买你自己去买。”他冷冷地说,看也不看曼丽。

曼丽没料到承远会生硬地拒绝,倒是怔住了,结婚近两年了,承远对她还算不错,他是要面子的人,想曼丽是富养的,大手大脚惯了,肯嫁给他这个小职员,总不能委屈了人家。因曼丽想买什么,便尽量满足她,惹得谢太太都有怨言。但这样不依从她,还是头一回,曼丽便受不了。

“你是真不去?”

“是的。”

“那好,我自己去买。”她把五屉柜的抽屉打开,翻找着钱。

“你放着!”承远真的火了,朝她吼了一声,把曼丽吓得一跳。

“我拿自己的钱,是我爸爸留给我的,不用你的钱。”曼丽赌气道。

承远听不得这样的话,这无形是扇他的耳光子,不把他当回事。他两眼喷火道:“你有钱吧,那好,把你的钱都带走,带到你可以随便花的地方去。”

曼丽一听承远要赶她走,顿时气得两眼发直,鼻子一酸,便呜咽起来。

吵闹声惊动了楼下的谢氏夫妇。谢太太慌忙上楼来,见曼丽在哭,承远站在一边喷着粗气,便说承远:“在楼上发什么疯,不怕隔壁左右的笑话?”

曼丽见婆婆上来了,倒是止住了哭声。谢太太也懒得理她,只对承远说:“你回来半天了,也不吃饭,当神仙了?”

承远连忙说:“我这就下去吃。”

“饭不吃,还有精神吵嘴呢。”谢太太一边叨嚼,一边下楼。承远乖乖地跟在后面。

曼丽一人留在房里,待着不是,出去也不是,谢太太那冷淡的样子,似乎要随她的便,想怎样就怎样吧。曼丽心里委屈得受不了,一下倒在床上,瘫软无力。承远的气息还留在上面,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尖,钻进她的胸腔,搅得她心神不定。她闻到这气息,就被承远锁住了,离不了他,再多的男人穿梭而过,就是代替不了承远。可一想刚才那些气人的话,又不禁伤悲,俯在床上抽抽噎噎地哀哭,却没心思下楼,怕承远真不要他了。

第二十八章 北去

秋天的清晨,稀薄的雾在玛领事街弥漫,大智门车站的塔顶岛屿般地时隐时现,半圆形拱窗像刚刚苏醒的脸,面对着往来不断的人流。

铁轨上卧着一列即将开行的火车,站台上人头攒动,送别的亲友簇拥在车窗前,依依难舍。身着长衫的谢承远出现在人流中,他把礼帽压得很低,希望不被人认出。无数次地迎来送往,此次他终于改换了角色,手上拎着一个藤箱,准备远行。

这个选择事出偶然,却已埋伏在心里很久,如今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才知道心中最在意的事。

汉口的时局日趋严峻,虽在城市外围布下重兵,以阻击日军来势凶猛的进攻,但在武汉的上空,时常有敌机前来轰炸,造成大量的人员伤亡和损失。汉口无法久待,国民政府已下达疏散难民的公告,一批批的物资器材堆放在江边码头,准备往西迁移。

谢家也有西迁的打算。但谢绍祖公务缠身,一时走不了,就要承远带上母亲、曼丽和弟弟先去重庆,他已叫人安排好地方。承远在德明饭店做得不顺心,而曼丽并不体谅他的苦衷,难受之时,不免又勾起了想念。北平早已沦陷,得知珠喜现在郑州,他倒是松了口气。此次,他就决定去郑州接回珠喜,带上她一起离开。这是承远此生最艰难的一次抉择。已近而立之年,一直优柔寡断,误人又误己。尝到痛苦之后,才知道对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那次目睹王铭章灵柩回汉,给他的震荡,在几个月后还在持续。同样是男人,人家可是惊天地,泣鬼神,他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于世?

谢承远悄悄踏上了北去的火车,没有告诉家人,以为只是几天的事。

火車一路奔驰,经过了江岸铁桥,便见一派秋天的田野风光,荒凉与丰美杂糅的画中,有农民在田里埋头干活,水牛在河塘边慢悠悠地饮水,放牛的孩子傻望着火车,似乎没见过这个长长的怪物。如果不是小路上那些肩挑背扛的逃难者,谢承远一时产生了错觉,以为还处在和平时期。

他从那些逃难者,又想到颠沛流离的珠喜。黑生告诉他,北京沦陷之前,珠喜就随尚小芳辗转到了河南。尚小芳的喉疾一直不见好,就让妻子带着孩子先回了老家,后来他带着戏班子往南逃离,一路颠簸,走的走,散的散,最后只有珠喜和另一个徒弟伺候左右。

承远不想深究珠喜可能做了尚小芳的女人,她也够苦的。他对不起她。他内疚的时候,就觉得事实与否已无足轻重了。

正思虑之时,忽而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扭过头,斜对面一长衫男子已站起身来,朝他扬手示意。

承远一看,竟是汉口永顺货行的总办萧铁先生。

“承远,真是凑巧。”萧铁过来跟他握手。

“萧铁兄,幸会啊。”谢承远惊喜道。当初驻马店的孙老板带着萧铁来找谢承远,要他代办汉口分部的货运业务,从此跟萧铁打起交道。后来铁路停运,便没再联系,却没想到在此碰上了。

对坐的旅客见他们相熟,便主动换位,彼此谢过,萧铁便坐了下来。

“萧铁兄是去郑州?”

“是啊,你也去?”

“当然。”承远笑了一下。

寒暄了几句,萧铁一时记起什么,问道:“我们这是第二次在火车上相遇吧?”

“是啊。”承远一时触动,想起第一次上火车遇上车童小铁的情景,恍然如昨,转眼他们已到了而立之年,不禁感叹时光飞逝。

“就像这奔跑的火车,一路闪过的风景,只能留下记忆。”萧铁感叹道。

两人又叙说起各自近况。萧铁告诉他,驻马店遭到日寇入侵后,就与孙老板失去了联系,永顺货行没了货源,只好关门歇业。萧铁此次先去郑州办点差事,再去新郑。一时又问承远,为何事出行。

谢承远迟疑了一下说:“去郑州接妹子。”

“妹子……”萧铁朝他看了一眼,目光似锋利的剑,仿佛洞穿了他拙劣的谎言,承远掩饰不过,顿时红了脸。

“看你眉宇间笼着一丝忧愁,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萧铁问道。

谢承远迟疑了一下道:“我把饭店的差事辞了,一时又找不到别的事做,内人花费又大……”

“令尊不是站长吗,怎没想到去火车站做事?”

见谢承远摇头,萧铁便笑道,“恐怕有些事是你不想做吧?”

承远犹豫片刻,还是倒出了苦水:“老板派我去大智门车站驻守多年,事做了不少,却得不到赏识,还遭人压制,心灰意冷,就不想干了。”

萧铁沉吟片刻,便开导他:“没什么大不了的,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要因小小的失意就丧失了斗志,天地广阔,目光要放长远一点。”

承远听了不觉一振,忙说:“老兄见多识广,不妨指点一二。”

萧铁打量了他一下,笑问:“抗战时期,需要出力的地方很多,你就没想过做点什么?”

“什么?”

“譬如为国家做点事。”

谢承远愣了一下,没吱声。

萧铁以为他在犹豫,又说:“不是非要你上战场杀敌,国家也有别的需要。”

“你在为国家做事?”承远不禁问。

对方含笑不答。

承远接触萧铁不多,彼此都忙,见面只是谈生意,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之举,没想到他还有另外的身份。曾经那寡言少语的车童,又一次让他刮目相看了。

承远没马上表态,此时他心里被珠喜占据着,只想着带她回到汉口。但被对方点拨了一下,又不得不考虑将要面对的问题,他今后做什么?如果带珠喜回汉,又何以面对曼丽,能丢下她吗?来时跟她赌气,现冷静下来一想,确是个难题。但他说不出口,怕萧铁笑话他。在萧铁面前,他无形有了自卑感,感到对方有一股力量震慑着他,也影响着他。男人之间是有比较的,不只是外形的优劣,而是内在蕴涵的能量。陡然又想到王铭章哀悼仪式上的一幕,或许他们是一类人,都有一股大丈夫气,为国家流血流汗,直至献身,在所不辞。

谢承远不知道,从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命运牵着鼻子走。后来回想,他从第一次在火车上遇见萧铁,多年后,又与萧铁在火车上相逢,被他指引,就像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