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谎言

2017-08-17 21:01李月峰
山花 2017年8期
关键词:姐姐爷爷

李月峰

她在一家跨国连锁超市工作,那会儿十九岁,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从一开始,她就站在收银台前,一站十年,由青涩变熟女,再成剩女,跟她一批进店工作的伙伴们该嫁的都嫁了,有嫁得好的,过着和顺和美的日子,有嫁得不尽如人意的,吵闹分合,也继续着日常的生活,单只剩下她,表面上,她不那么在乎,心里恨嫁,那些成为过来人的伙伴也帮忙牵线搭桥,有善意的,真希望她嫁了,有的纯粹为考验她接受男人的底线,四五十岁的鳏夫要不要见?

伙伴们介绍她时会说小齐不错,挺耐烦的一个女孩子,从来没跟顾客吵过架,这些年没见她迟到请假什么的,上过最佳员工光荣榜,父母身体都好,也都有活儿干,家里没负担,个头儿也蛮高的,长相嘛……长得挺朴实的。她能想象到伙伴们在说到她相貌时的踌躇,也许这是问题的关键,她自己倒不觉得没嫁出去完全是因为她不漂亮,可能是别的,她心里的东西,她心里装的东西太多,别人看不出来,没人知道,有时,她真想找个人说说,就是人们常说的倾诉,那一定是疯了,最好她什么也别说,别用这种方式减压,把一切带到坟墓里去,没坟墓了,带到火葬场去,她能守住自己内心的东西,她其实担心的还是婚姻,真的嫁不出去或在最后找个老光棍或鳏夫了事。

第一次见到庄平扬时,他脸上带着微笑,有点恍惚和迷失,还有几分渴望,特别打动人的微笑,她没遇见过如此和善面对自己的顾客,她把他手中的那件商品,一把进口剃须刀扫进计价器,投桃报李般地告诉他,买一件商品或五件以下的,可以去快速收银台结账,不必排这么长的队伍,尤其周末,她瞄一眼等着结账的顾客长龙。她对庄平扬说话时,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倒是在他离开收银台几步远之后,想起什么来似的回过头,恰好,她扭脸看他,可能是觉得他微笑里面有一种不对劲,当他们的视线撞到一起时,她把自己的嘴角上扬到一个角度,牵动的微笑是曾经培训课上最规范的一种,也是店规,只是谁都不能时时做到,这样笑会笑到脸部肌肉麻木和僵硬,偶尔一露峥嵘,效果强烈,她看到庄平扬略吃了一惊,迷失或迷人的笑容加深了些。

她后来知道,庄平扬脸上的那种微笑总出现在他吸了粉之后,这种时候,他神经反应迟缓,他对人的声音就像广播里的电波,从一端传到另一端有几秒的时差,这也是庄平扬对她善意提醒反应晚几拍的原因。她有上过电台的经历,是超市的一次营销活动,捐款支助几名贫困生,她和另几名在上一年被评为最佳员工的店员作为代表,在话筒前自我介绍,我是某某超市的某某或某某某,欢迎到我们超市购物,我们将最好的服务奉献给你们,顾客就是我们的上帝,等等。这是唯一的一次,她不喜欢超市入口处光荣榜上自己的大照片,那会儿P照片还不太普遍,只有专业人员才会利用修片技术。到她第二次再见庄平扬,他脸上的表情就郑重了许多,他买的商品超过了五件,他的声音低不可闻,他看她,她才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而不是自言自语,她都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听清了他在说什么,也没有马上认出他来,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的人,着西装,打领带,像某公司职员,她一瞬间的念头是,这个男人对她产生了兴趣,要请她吃饭,再睡上一觉,她看上去就这么容易上钩吗?她在相亲的时候的确遇见过这种情况,对方相亲不是为结婚,她把这类人称之为渣男,遇见可不止一个,有时,出于某种同样的目的,她会配合着演一出仿佛是恋情的游戏,记得一年夏天,她跟一个小鲜肉似的男生相亲,两人接连三天都约在一个小旅馆里,性交到互相厌恶为止,那是她人生最疯狂的一次,到现在,她还记得那个像電视演员的男生,干净,清新,就算被他占了便宜也不觉得吃亏,心里清楚他不过就是一个雁过拔毛的下三滥,不管雏雁还是老雁,只要有可能。

她是在庄平扬拎着购物袋离开收银台,回眸冲她一笑中认出了他,那种类似于渴望的笑容,她心头一热,感觉有什么事情被笃定了一样,身体轻飘无比,她庆幸没拒绝他,她告诉他这天她上的是夜班,到晚上十点才下班,明天是早班,下午四点下班。

庄平扬开着他的黑色轿车来接她,刚坐稳,他问她,你没结婚吧?她说没有,庄平扬放了心,我也没结,其实也能看出来,你没戴戒指。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可能她最满意自己身体的部分就是她的手,细长圆润,在电视上看到有人弹钢琴,她就伸出自己的手比较一下,至于戒指就能鉴定结婚与否,她不觉得,她看到很多结婚了的人也是不戴戒指的,反倒是一些十几岁的女孩儿很热衷各种首饰,还有人戴几枚戒指的。庄平扬也注意到她的手,说你的手指真长,手指比手掌长的人有福,这是他奶奶说过的,她说是吗?有点儿不信,但相信了也没什么不好。庄平扬又问她喜欢吃什么,她说什么都行,庄平扬说我们去丰盛园吃饺子吧,她说好。庄平扬问她吃过丰盛园的饺子没有,她说没吃过,他说这家的饺子很有名,用海肠馅包的,她没有话说,点点头。

丰盛园挺偏的地儿,门前停一溜轿车,馆子也不大,六七张桌子,人却满了,她奇怪的是门外还有些人拿着号牌在等座。庄平扬认识女老板,她在一个角落里给他们安排了一张小桌,只能并排坐,膝盖挨着,庄平扬说你再尝尝这家的蚬子炖茄子,她又点点头,庄平扬说我从这家饺子十块钱一盘一直吃到六十块钱一盘,等瞧吧,不出两年,非涨到一百二不可。饺子要六十块钱一盘?那得多大的盘子?她吃的最贵的虾仁饺子十九块钱。等待的过程中,庄平扬在吵嚷声中告诉她自己三十二岁,经营一家旅店,他父亲在一家大企业,没退,他母亲以前做会计,退休了,他是独生子,又问她你是独生女吧,她过去不是,现在是,但并不需要特别说明,周围人都认为她是独生女。

饺子端上来了,盘子比普通盘子大一点,铺得满满的,饭量不大的两个人大概是够的,她咬了一口,倒是满口鲜,但还是觉得贵,超市卖进口苹果,一只十多块,她就想,凭什么。吃完饺子,庄平扬送她回家,行至一条不算繁华的街道时,他忽然指了指路旁的一个门店让她看,这就是他经营的旅店,怪不得他对丰盛园那么熟悉,离着近嘛。小门脸,招牌挺亮,佳婕旅店,她发现这条街上的旅馆不少,就问,这地角不偏吗?庄平扬说附近有三所高校,现在是淡季,学校放假了。她心里大致明了了旅店的经营范围。

他们第三次约会去了游乐场,庄平扬带条大狗,全身黄毛,看上去像头幼狮,庄平扬看出她挺怕的,说这是金毛,最温顺的狗,导盲犬就用这种狗,似乎是为了证明此话不假,庄平扬跟大狗顶脑门,贴面,搂它的脖子,他叫它大胖。她后来在某个时候意识到,庄平扬没跟她这样亲昵过。

她从来没跟一条狗离得这么近,坐副驾驶座上,后面大狗脑袋不时探过来,呼哧呼哧喘粗气,到了游乐场,大胖就留在车里,游乐场不允许宠物进场,庄平扬表现出愧意,在大胖的脖子上挠了又挠。他们去开卡丁车,又玩空中飞船,她不肯上了,看着都晕,庄平扬在半空中因为刺激而大呼小叫,她就觉得他像个顽童,就这会儿,她心头腾起欲望,她想抱抱他,亲亲他,想跟他赤裸相对,这是迄今为止没有产生过的感觉,跟她谈过的对象没有,跟相过亲或短暂交往并发生性关系的那些男人们也没有,她并不知道以后也没有了,只想这就是爱吧。到了她上晚班的时间,庄平扬把她送到超市门口,还牵着大胖,他嘴里绊蒜道,我,觉得,我们可以结婚,你,看,行吗?她说行啊,也许她应该端着点,迟一下再回答他,可她那么想嫁,又何必呢,庄平扬比她料想的对象强得多,有独立婚房,有车,有买卖,家境好,除了个头矮,站直了勉强跟她齐平,个头矮算什么,曾志伟矮不矮,马云矮不矮?

她一整天站在收银台上,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谁说中国人不会笑,那个培训过她和伙伴们的外国人说的屁话。

家里的玩具都是买给姐姐的,布娃娃,小口琴,魔方,皮球,蝴蝶结,变形金刚,大大小小的布娃娃,其中有一辆双层的小巴士车,红色的,每扇小窗口都有一颗人脑袋,有老有小。她的玩具是一把雪糕棍,她用它们来搭建小木屋,一块妈妈用旧了的手帕,她能用这块手帕叠出一只会动的小老鼠,她还有一只拍不起来的皮球,几块猪拐,猪蹄上的几块骨头,捡来的,又捡过一个铁皮青蛙,上发条的,发条不好用了。布娃娃也有一个,姐姐丢给她的,娃娃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抠掉了。她叫多多,多余的多,妈妈和爸爸都以为她会是个男孩儿,妈妈怀她时的感觉跟怀她姐姐的感觉不一样,但她不是男孩儿,还奇丑,分得很开的眼睛,稀疏的,软耷耷的,贴在头皮上的头发,矮鼻梁,姐姐给她起了不少外号,丑八怪,鼻涕虫,臭屁精,塌鼻子,猪八戒,大笨猪,她一直都惊讶姐姐是怎么想出来的,不过比她大三岁,还没上学呢,姐姐每次喊她外号时,都能引起爸爸和妈妈轻快的笑声,那笑仿佛是一种鼓励激赏,而姐姐在家里是天老大,地老二,她老三,姐姐还是个小美人儿,爸爸妈妈都不漂亮,却生出了小仙女儿似的闺女,难怪要捧在手心里倍加呵护。除了起外号,姐姐经常出其不意地用小拳头捣她肋骨,用脚踢她膝盖,要么推她个仰八叉,还将冰冷的雪团塞进她脖领子里,姐姐能想到的花样都使在她身上了,若是她哭,会遭爸爸或妈妈的责骂,她令全家人恼火,爸爸因为她的出生违反了计划生育条例,罚款,降工资,妈妈则被厂里开除了,不得不到处做临时工,妈妈在家的地位降到仅比她强一点,爸爸骂她时会捎带上妈妈,不知道这个玩意儿像了谁了,你揣她时是不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我猜你吃了屎了。

她一直都想不明白,爸爸当初为什么会娶妈妈,妈妈比爸爸大一岁,她是知青,知识有限,年轻倒是真的,十六岁就到农村插队了,在乡下呆了十一年,吃过苦头,刚到农村就赶上割稻子,十月份已经开始下霜了,天蒙蒙亮就下了大地,老知青割稻子有经验,一手持镰刀,一手将稻子向外推一下再用胳臂反揽成一束下镰刀,妈妈一个劲地把稻子往怀里收,全身上下就被霜打个透湿,她猜想妈妈的风湿病根就是这个时候种下的。妈妈跟邻居说过乡下的露天厕所,冬天蹲一会儿就能把屁股冻麻木,夏天上厕所得挥舞着树枝驱赶蚊子,那蚊子才毒呢,叮一口,能痒十天半月,有时皮肤还会因为抓挠而溃烂。爸爸没下过乡,他早早就接了爷爷的班进了工厂,爸爸会吹笛子,拉手风琴,亲戚们都说爸爸是挑花了眼了,不知道丑俊了,也应了那句话,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在她看来,妈妈也没有那么不好看,她只是没多少主意,惯于听爸爸吆喝罢了。

有一次,一家人在看电视,电视在演一家福利院的事,屏幕上出现几个患唐氏综合征的儿童,姐姐忽然拍起手来,我知道了,一指她,你就是得了这病的,你看你多像他们!

婚礼在富丽华大酒店举行,规格不低,她的那些伙伴们结婚没有在星级酒店办过婚宴的。摆了十二张桌,娘家这边人出席的凑不成一桌。她谨慎地选择伴娘,跟她同一时期进超市工作的徐珊,两人还是高中同学,在学校时关系一般,工作后虽算不上闺蜜,总比他人亲近些,一起逛过街,买过同一款裙子,如果不是徐珊怂恿,她不会买那条裙子,也只穿了一回,她穿那裙子就有点像屎壳螂戴花。逛街时,徐珊没完没了讲自己被追求的事,有体能教练,公司职员,气象台的公务员,还有个军人,在消防队灭火,有个学校的体育老师长得像韩星李敏镐,不过,这些小伙子在最后都被她一个个甩掉了,徐珊要找个有共同语言的人,能懂她心思的人。她是最好的倾听对象,这方面,她没什么值得一说,相过不少亲,多数都在第一次见面就结束了,她只对徐珊所说的要找个懂得女人心思的条件有所怀疑,谁能懂他人心思,要是真有人能懂,不被人内心的东西吓死才怪。徐珊还参加过一次八分钟相亲活动,八个男生八个女生,每一对男女只有八分钟交谈时间,八个男生对她都有意思,而她只不过是想玩玩,徐珊提议她不妨也试试。她抑制住内心被羞辱的怒气,轻快地自嘲,那还不是八个人都灭掉我的灯么。徐珊说可说不准,相亲这种事,就是王八瞅绿豆对眼了。

也是徐珊跟她讲另两个收银员背地里讲她的话,起因是她跟超市的一个保安谈过恋爱,时间不短,一年多,都以为他们会结婚,但最后分了,她提出来的,现实的问题,保安跟她工资不相上下,没别的技能,房子父母可以给付首付,但房贷要两个人来还,她一直相信男人能改變女人的命运,她对跟保安的婚姻没感觉到欢欣鼓舞。料想不到的就是保安对分手的强烈反应,喝了酒,砸了十几辆停在路边的轿车玻璃,拘留,罚款,赔偿车主损失,最后又被超市开除了,周围人一边倒,人人都在骂她,她并不那么在乎,只是,那两个收银员的话还是伤了她,人家看上她就不错了,也不照照镜子瞅瞅自己长个癞蛤蟆样儿,等着瞧吧,将来嫁的还不如这个呢。

除了徐珊,超市还有两个伙伴接到她的请柬,没有请店经理和收银班长,这意味着她不会再继续工作了。按她之前随别人婚礼份子,她满可以借机收回她付出的钱,一思忖,人多嘴杂,难保又在背地里讲出什么八卦事来。她选择徐珊当伴娘有道理,她向徐珊透露的一切都会成为一段时间别人背地里的谈资,比如,她婚后就当全职太太,也会帮老公打理生意上的事,每年要陪公婆外出旅行,公公在央企,当高管,婆婆退休了,两位老人喜欢到处走走,坐飞机或自驾游,她让徐珊看她晒黑的手,目前她在驾校学车,车都买好了,就等着她拿本了,她等于嫁入了豪门,比较起来,徐珊尽管有那么多的罗曼史,最后不过嫁个在邮局当投递员的胖子。

她爸妈都出现在婚礼上,穿着簇新的衣服,拘谨,畏畏缩缩,她爸患有糖尿病,餐后要打胰岛素降血糖,她妈的风湿犯起来脚不敢沾地,他们不像新娘的父母,像乡下来的穷亲戚,原本婚礼上有新娘和新郎家长讲话环节,她跟庄平扬商量过了,自己的爸妈不擅长,免了。比较庄平杨父母在婚礼上的从容,放松,快乐,她爸妈就像照片的底版,毫无光泽。而新郎父亲的讲话也令在场的人动容,声音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儿时父母的担心,成长期父母的期许,现在,儿子终于成家离开了父母,只希望儿子过得幸福。庄父两度哽咽,她心想要是自己的爸也能讲出这一番话就好了,哪怕是假的。她从一面大镜子里看到穿婚纱的自己,不像自己,美容技术能化腐朽为神奇,自己真长成这样就好了,还有,她和庄平扬的巨幅婚纱照挂在卧室的床头,再过些年,她会不会忘记自己原来的样子,只凭婚纱照上的那个女人的样貌追忆过去的时光呢。她抬起头,以一种全新的自我视角瞅了瞅身旁的庄平扬,奇怪他为什么不像他父亲,庄父高大魁梧,腰板直直的,有点军人的架式,她也不清楚,庄平扬为什么就看上了她,他没说过喜欢她或爱她的话,两人也几乎没谈情说爱,他们在相识之后闪电般地就进入了婚姻程序,她不清楚的还有,公婆对她都不甚满意却还是同意了这门亲,并大张旗鼓操办婚事,她不漂亮这事实没办法改变,他们没有反对或许是接下来要从她身上逐渐发现美德?

噼里啪啦的掌声响起来,她集中起注意力,把嘴角上扬到最佳的角度。

她跟庄母相处得不错,婆家人没有因为她没有多少嫁妆瞧不起她,事先她都坦白了,自己攒的钱有限,爸妈身体都不好,无能为力。庄母表示谁家娶媳妇儿谁家花钱,老规矩。如果可以选择父母,她愿意婆婆是自己的妈。庄母和婉,跟人说话从不高声,大多到了五六十岁的女人都挺招人烦,男人也一样,都逃不过令人讨厌的地步,她没觉得婆婆讨厌,不太喜欢她的发型,剪得短,又染得太黑,好像抹了发胶什么的,生硬地扣在头顶上,像假发,如果是自己的妈,她就不会让她梳这样的发型,是婆婆,有些话不说的好。每回去婆婆家,回来时总不空手,婆婆给她块面料啊,杯子啊,手帕啊,暖水瓶椅子垫什么的,有一回还送她一把雨伞,直柄木把,崭新,市面上很难看到,像个古董似的。这些东西都是在通货膨胀时抢购的,庄母告诉她那时候什么都抢着买,酱油精盐 洗衣粉火柴被单牙膏什么的,见了什么抢什么,有的东西质量不过关,买回来没使用就坏掉了。庄母说你们这个年纪大概是不懂什么叫通货膨胀吧,钱不值钱了,土豆上午两毛一斤,下午就可能变两块了,吓死人的,那会儿才挣多少钱哪,三五十块。她听了无数遍了,去一次,庄母讲一回,她权当第一次听,庄母说,因为通货膨胀才打仗的,死了好多孩子,邻居家的二小子当兵没多日子死了,成了烈士,那管什么呀,人没了,但打仗了,人们的关注点就从通货膨胀的惶恐中转移出来了,爱国呀,树立战斗英雄形象呀,那时候英雄层出不穷,烈士也多。庄母习惯在讲话时四下看看,仿佛隔墙有耳。都是庄母跟她讲话,庄父在一旁不声不响,若是觉得婆婆的某句话太玄,也只是从鼻孔里哼哼两声,不知是以为好笑,还是不以为意。她觉得庄父是个难以让人捉摸的人,话少,但眼神凌厉,总有那么几次不经意的时候,她发现庄父在上下睃她,像一种估量,就仿佛面对一件要买的商品,在值得或不值得间掂量。话少的人是不吃亏的,没有人掌握你的深浅,越不了解你,在生活里越安全。有时候,她看庄父就像看另外一个人,她自己的爷爷,爷爷也是个话少的人,就连他们瞅人的方式也都像,带有估量的意思,爷爷打太极拳,但很早就去世了,死于中风,如果不是因为庄父,她差不多都忘记爷爷什么样子了。

庄父不打太极拳,爱钓鱼和冬泳,有一帮冬泳爱好者的朋友,参加过哈尔滨的冬泳大赛,上过电视,她一想到在冰天雪地里赤裸着身体,就会打寒噤,怎么会有人不怕冷呢,他们长的不是人肉吗?相比较怕冷与否这问题,她其实更想知道公婆私下里是怎么交流的,父母的生活方式能影响到下一代,从他们的身上,她觉得至少可以看到她和庄平扬未来的某些端倪。她倒是见过公公冲婆婆发脾气,唯一的一次,婆婆忘记关煤气阀门就出了门,幸而是白天,公公从外面回家时满屋子都是瓦斯味,公公发脾气时脑门发亮,你小脑萎缩了!要得老年痴呆症了!你要害死这家人了!庄母后来跟她悄悄纠正了老年痴呆症的学名,阿尔兹海默氏症,又说,自己没得这病,是他容不得别人犯错,庄母说关了煤气阀的,就是在匆忙间没关严罢。庄母四下看看,别听他的废话,假的,假惺惺的,正人君子。庄母是在说庄父伪君子。

爸爸借了一架相机,要照张全家福,爷爷奶奶姑姑叔叔还有姑父,爷爷和奶奶坐前面,爷爷抱姐姐,奶奶要抱她,姐姐推她,照片洗出来后,她孤零零站奶奶一边,噘着嘴,像受尽了天下的不公和委屈。到她上学后,书包和文具都是捡姐姐不用的,她小学用的铅笔盒得用皮筋绑住才盖得上盖子,一年四季穿姐姐的衣服,即使过年买一回新衣服,也要大两号。有一回,姐姐笑她穿的衣服丑,笑得厲害,呛着了,差点背过气去,爸爸把她骂了,都是她招惹的,妈妈小心翼翼看着爸爸的脸,也跟着骂她。

她六岁时,发生了罗锅桥事件。那座桥离她家有十多分钟的路程,桥下有条贯穿城市的污水沟,夏天这里的气味很难闻,蚊蝇泛滥,少有人会去那地方,到后来这条沟得到了治理,不再臭气熏天了。姐姐兴高采烈,说带她去罗锅桥下面看鸭子,她不知道那里有鸭子,她不大相信姐姐,但姐姐要她去,她不去要吃苦头。自然没有鸭子,只有混浊的臭水,桥上有个缺口,姐姐在后面推了她一下,她掉了下去,桥下的水不深,只有下过雨后沟里的水才会又深又急,她在水里扑腾挣扎一会儿,竟学会了游泳,但也喝进肚不少臭水,等她爬上来,姐姐拍着手笑着跑远了。她有点晕头转向,也吓坏了,迷了路,天黑时遇见一个认识的邻居大叔,他把她带了回去。她像个小泥猴,爸爸盯着她,这个蠢玩意儿,走路能把自己绊倒,你活着什么劲儿。妈妈大概是想骂她的,张了张嘴,终于没骂出来,把她扯到厕所里清洗。姐姐以为她会告状,但她没有,一连两天她连一整句话都说不出来。隔几天,去爷爷奶奶家,爸爸当笑话讲给他们听,说她笨到能自己掉到沟里,奶奶说她命也大,没淹死。爷爷瞄她一眼,没说出什么来,她很少听到爷爷讲话,爷爷打太极拳时穿一身白衣白裤,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

她上学了,考试成绩总是全班第一,姐姐学习不好,不愿上学,也更恨她,会偷偷撕了她拿回家给爸爸妈妈看的成绩单,从小学到中学,也包括高中,她的成绩排名在班上没落下前三,她能考上大学,但家里供不起了,爸爸下岗摆小摊儿,妈妈打零工,爸爸在她初中毕业时就打算让她找活干,她苦苦哀求妈妈,也不知道妈妈是怎么跟爸讲的,她又上了三年高中。为了她上大学的事,班主任老师亲自来找爸爸妈妈谈,但没说动他们。后来的某个时候,她会想,若是换成姐姐,爸爸妈妈会想尽办法,那时候两人的工资也不高,市场上刚出现芭比娃娃,要一百多块,爸爸跟工友借了钱买给姐姐。只可惜,被宝贝的姐姐辜负了爸爸妈妈,走了,离开了,爸爸妈妈崩溃到内心有个大洞,这个洞再也没什么东西能够抚平了。

她接手了旅店原先雇用女工干的活儿,七个客房的清洁和清洗,每个房间都不大,但都有淋浴设施,除了一张双人床,床边有张小方桌,桌上摆盏台灯。卫生间是共用的,在楼下吧台一侧,那些学生们在淋浴头下的地漏那儿小便,里面还经常有纠结在一起的头发,长长短短,每次清理这些头发她都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宁愿刷楼下的便池。除了搞清洁,她接电话,办理住宿登记和退房,有时,为留宿的学生买方便面和火腿肠,街对面是一家便利店,里面也卖小笼包和茶叶蛋什么的,不是天天跑腿,十天半月有一回,那些学生们都自带零食到房里大快朵颐。以前是庄母跟庄平扬轮班守着店,她把庄母解放了,庄母偶尔过来看一眼,哪里不妥当会告诉她,她很快就熟知了每天固定的套路,床单什么的不必天天洗,熨烫平整就行,地面扫扫便罢了,学生们也不大挑剔,玻璃很少擦,都挡着窗帘,那窗帘庄母说两三年没洗了,看着也不那么脏。

她闲的时候多,吧台上有台电脑,她看看韩剧或电影什么的,这台电脑还连着门口的一个監控镜头,其实也没大必要,但这条街的店铺差不多都安装了这个玩意儿,好像是公安部门要求的。毗邻网吧的清洁工是个壮硕妇女,她没记清她的姓,也没再问,只叫她大姐,大姐干完活儿出来透气时就过来跟她说说话儿,大姐来自山东,去过东莞,没来网吧前在一家面食店包包子,倒是不太累,挣得太少,除了缴房租,还给在家里种地的老公和上学的儿子寄钱,网吧的工作时间是十四个小时,第二天大姐可以休息,她跟另一个清洁工每人轮换一天,休息那天大姐去送外卖,做家政,要不就在附近几个小区的大大小小垃圾箱里翻矿泉水瓶子什么的,攒多就送进废品收购站。大姐爱看电视剧,她过来多半就是想看剧,打从山东出来就没正儿八百看过电视剧,租的房里也没有电视,网吧里的大电脑都是些学生在打游戏。这个大姐之后又有个女人加入进来,馄饨馆的女帮工,三十多岁,与壮硕的大姐一比,她就显得又瘦又小,穿的鞋码34号的,眼睛有点逗,黑龙江来的。下午两点到四点之间没事可做,三个女人一台戏,有说不完的话,说说电视剧,说说那些明星,说说学校的学生们,两个外地女人觉得她人挺好,虽然是个老板娘,鼻孔没有朝天,遇到她在搞卫生,两个女人都帮她干,她临时有个什么事儿,就把店托给大姐照看一会儿。邻近有家彩票站,打票的是一个大个子女人,她偶尔来,匆匆说上几句,便要赶回去,彩票站里不断地来人,有男人整天泡在里面玩即时开奖彩的,她问大个子女人,彩票是不是假的,真有中大奖的吗?大个子说她打了几年的彩票,小奖常见,五块十块的,也有过一回十多万块的,百万大奖没见过,听说另一个彩票站卖出过头彩,一千多万,天,那得多少捆大票子呀,是不是得用卡车拉才行,不过,大个子女人还是说咱们就别买吧。

庄平扬到晚上来换她,或两人都留下,他白天来是为了吃午饭,挨着卫生间有个小厨房,婆婆备下了锅碗盆等家什,两个人吃饭她就要做丰盛些,离这儿不远有个小市场,买菜方便,庄平扬吃不多,不管好吃不好吃的,他对吃什么不在意,倒是对大胖吃什么很留心,他给大胖买过培根肉,每天带大胖放风,雨天雪天不例外,他不来旅馆就待在家里,用笔记本上上网,他自己是不做饭的,要么跟她在旅馆吃,或去父母家吃,也没干别的,不太关心旅馆挣多少钱,以前是庄母管,现在,她管,挣的钱没有她想象的多,养家糊口的水平,知道庄平扬吸毒后,猜测他的钱是他父亲给的,这都是之后的事。

她每隔一月俩月的回趟娘家,趁庄平扬来吃午饭的当儿,不说回娘家,说去买点东西,她给爸妈带去些新鲜的疏菜,鱼或肉蛋什么的,她爸摆摊卖廉价太阳镜老花镜,后来又找了个打更的活儿,她爸不愿待家里,爱在街上逗留看别人下棋或看跳广场舞,家里的气氛总是闷闷的,之前有两个闺女,一个离开了,打那个闺女离开后,家里就这样了。她回家跟妈还有几句话能讲,跟她爸就没什么好讲,她妈则是一副讨好的表情,她曾听说蚂蚁泡酒治风湿,就让她妈试试,药店里有卖蚂蚁的,但她上山给她妈抓活的,她妈不想吃,黑压压的一片,太吓人了,她逼着她妈吃,吃了一气也没见什么明显的效果。她给她爸买过硒片,对糖尿病有好处,买了几盒,还是进口的,不便宜,三百多块一盒,后来她问她妈爸吃的感觉,她妈说你爸觉得挺好,有作用,不用天天都打胰岛素了,她妈说别再买了,你爸说挺贵的。除了回娘家,她还去曾工作的超市购物,她家附近有沃尔玛,她去的目的不是单单买东西,她的那些伙伴们也透着明白,孔雀为什么开屏,猴子为什么爱向人露出红屁股,一个道理。她不管别人怎么想,那些长得比她好看的,没她嫁得好,过得好,她不必再给人打工,当了老板娘,戴着明晃晃的钻戒,拎着价格不菲的包,挑最贵的商品买,有时,她会等到徐珊下早班时跟她一起走,开车送徐珊回家或把她放到公共汽车站,多半是送她到家,这段路她能听到很多事情,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徐珊又跟她讲了些别人说的话,她就不来超市了。徐珊讲,超市里有人议论她结婚这么久了,还没怀孕,说她不能生,岁数大了,子宫萎缩了,有个收银员家亲戚的孩子刚毕业,进了她公公的那家企业,说她公公不是什么高管,是保卫,跟超市保安一个级别。徐珊看她涨红的脸,安慰她说我知道这是嫉妒,自己活得挺没质量,还自以为是,你别往心里去。她说我当然不会往心里去,只是,天哪,我们还没过够二人世界呢,生意忙得很,哪有时间生孩子,我岁数大?笑话,林青霞李嘉欣四十多了照样生,说到我公公的事,他现在不太爱操心了,保安能跟一个保卫干部比吗?保卫干部跟派出所所长是一个级别的。

她并不知道公公在单位具体做什么,庄平扬说是干部,至于没怀孕,她当然焦虑,也清楚不是自己的问题,她怀过,已经不记得是跟哪个相亲对象不小心出的小乱子,还同时得了性病,她是治好了性病才做了人流。每次见到庄母,她都希望她以婆婆的身份“过问”一下,她也好就此跟庄平扬摊开了说,比如,妈想抱孙子了,或今天妈问我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但庄母连暗示或试探的话都没有,好像庄家人都不急,或觉得这是顺其自然的事,该生的时候就生了。她之所以没有直接跟庄平扬面对这件人生大事,是担心他真的在这方面有病,她等待着他主动。

事实上,庄平扬对性生活要求之少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如果晚上她不主动留在旅馆里跟他一起过夜,他自己从不提,在不多的性生活里,偶尔会半途而废,不知道是力不从心还是失了兴致。她也发现,庄平扬的情绪不稳定,不像过了三十岁的男人,不是闷闷不乐,就是兴奋异常,还有些时候,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一片空白,这种空白令人匪夷所思,就仿佛他不在这儿,他有他的世界。庄平扬兴奋的时候,她会从他身上隐约嗅到一股甜丝丝的气息,她不知道这味道出自哪里,她所知的食物似乎都产生不了这种气味。还有,他跟人交流起来显得像个儿童,很笨拙,身边没有好哥们或好朋友,他们结婚那天去的一百多号人中,只有他过去的几个同学,其余都是他家亲戚或他父母熟悉的人,他每天跟大胖待的时间要比跟人呆的时间长,有时邻居家的小男孩儿来跟大胖玩耍,庄平扬想参加而小男孩儿若是不响应,他就显得不知所措,这让她联想到当初庄平扬向她求婚时,若是自己稍作迟疑,以他的这种情形来看,恐怕是要落荒而逃的。

一天,她在吧台前面对电脑屏幕,感觉一道黑影遮了过来,一抬头,庄父高大的身躯立在那里,她一愣,慌乱站起身,有些结巴,爸,您,啊,来了。我们谈谈。庄父说。瞬间,她脑海里闪过的念头让她几近绝望,庄家不知道从哪儿获悉了她过去的事,他们抓住她的把柄了,她还没生出庄家的后代,她要被逐出庄家的大门了。

她十一歲了,已经学会了给自己简单做饭,每当爸爸妈妈领姐姐去哪个亲戚家串门,留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不会让自己饿肚子,下面条,做疙瘩汤,米饭总掌握不好放多少水,不是稀了就是干了,只要不饿肚子她就觉得好。她是饿过的,有一回拉肚子,从早拉到晚,爸爸说她是吃撑着了,饿几顿就好了,果然就没给她吃饭,她饿得眼睛冒金星,到邻居家里,那家的奶奶给她喝了碗加了白糖的粥,一边看她喝粥,一边叹气,手心是肉,手背就不是肉了。

那天,她放学后回家吃午饭,刚下过雨,路上滑,有人不小心就摔在雨水里。姐姐没去上学,天气有个风吹草动,爸爸就会把病假条请姐姐的同学交到老师那儿,姐姐在雾蒙蒙的窗玻璃上划圈,一个又一个圈,大圈套小圈,玻璃上都划满了,她待得很闷,很无聊,冲着那些圈圈嘿嘿直乐。她进门时,姐姐竟然冲她露出一丝友好的笑容,自从那次被姐姐推到桥下,她很提防姐姐,姐姐冲她笑让她心里一激灵,不知道她又要使什么招数。她把早上的剩菜剩饭盛到碗里,端到桌上吃,姐姐滑着步子过来,坐她对面,手指敲着桌面,突然说,你吃饭为什么吧叽嘴,像猪抢食似的。她想说自己没吧叽嘴,不过,一开口竟说了句,有个小孩儿掉河里了,淹死了,在罗锅桥那儿。姐姐的手指抬起来,没敲下去,瞪眼看她,她说,很多同学放学都去那儿,我吃完饭也去,也许是有人把他扔下去的。姐姐问,丫头小子?她说不知道,可能是个小子。姐姐的头探过来,我们现在去看看吧。她知道姐姐好奇,爱凑热闹,有人在街上打架她会从头看到尾,回家跟爸爸妈妈讲一遍,不会漏掉一个细节。她很不情愿地说,我得吃饭,下午还要上课呢。姐姐问,你想吃大白兔奶糖不,我可以给你两块。她往下咽了咽口水,那行吧。的确有这么回事,班上一个小男生的爸爸是派出所的,警察在水库那里发现了一具男孩子的尸体,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她不知道怎么就灵机一动,说成了罗锅桥。

两天后,姐姐被人发现了,离罗锅桥一公里多地的河沟里,小巧的身体像面口袋一样膨胀,肺里灌了不少的污水和淤泥,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的姐姐。她看姐姐那副惨不忍睹的样子,有些后悔,不该推她那一下,可姐姐推过她,她不过是还了回去,很公平,她掉下桥那回是腿朝下,姐姐则是倒栽葱从桥上的那个缺口跌下去的。爸爸抱着姐姐嚎啕不止,妈妈更是呼天抢地,围了一大圈人,人们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惨剧,蓦地,爸爸停住了哭声,抬起头,在围观的人群中寻找,她就站在那儿,爸爸血红的眼睛盯着她,她眨眨眼睛,想哭已经来不及了,就只好也像爸爸盯她那样盯爸爸看,爸爸的身体抖动了一下,或许只是她眨了下眼,她再看爸爸时,只看到他的后背,从那时起,爸爸就没再抬眼看她。

那阵子她总情不自禁去想自己是怎样把姐姐推下桥的,就像电影里的回放,一遍又一遍,奇怪的是,她做梦时却是相反的,在梦中,她伸手去抓就要坠下桥的姐姐,每次她都抓住了姐姐,把她拉了上来。

她怀孕后,又恢复了去超市购物的习惯,她迈着企鹅步,跟认识的那些伙伴们打招呼,只不过,她停留的时间很短,也不送徐珊回家了,她跟徐珊说她要去一个产前学习班听课,以前不懂,觉得生孩子很简单,是个女的都会生,所以很多女人结了婚,糊里糊涂就生了,其实,这里面有很多东西要学,很多功课要做呢,怎样调理饮食啊,穿什么样的孕妇装啊,怎么做运动听什么音乐啊,父母间怎么互动让肚子里的宝宝感受到爱和温暖啊,产后又如何恢复体能和身材啊,她说这些的时候,徐珊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不免心里在笑,可惜你生得太早,不然我们结伴去学会更有趣儿。

她是在庄父找她谈话过后,没多久就怀上了的,这是她和庄父之间的秘密,在某些夜晚,她做的事便是把庄父跟她谈话的情景在脑子过一遍,那些话,隐秘,晦涩,似是而非,难堪,她自己是说不出口的。庄父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呢,首先,庄父明确了儿子不能生育的事实,无精障碍综合征,不是没有精子,是无效精子,庄平扬自己是不知道的,庄父早有怀疑,儿子谈了几次恋爱,有一个还同居过,没发生未婚先孕的纰漏,庄平扬去医院做体检时,庄父跟大夫私下里谈了,结果除了检查的大夫,只有庄父一个人知晓。虽然庄平扬不能生育,但庄家不能没有传宗接代的人,庄家绝不领养别人的孩子。庄父估量的目光就落在她脸上,她开始提着的心,慢慢就放下了,不是关于她的,而是关于庄家香火的事,她以为自己明白了庄父找她的意图,他要来替儿子传宗接代,这也未尝不可,有男人七十岁还照样生儿育女呢,庄父似乎并不缺钱,他养个外室一点都不会令人感到奇怪,就算花钱找个年轻女人代孕也不是新鲜事,或可能有人会跃跃欲试呢。但为什么跟自己谈这事情呢,或许她该表个态,即便庄平扬不能生育,她也不会跟他离婚。不,非她所想,庄父不会让不孕的事实打击他的青年才俊般的儿子,还有拿儿子当生命的母亲,绝对不能!庄父摆出了一条路,让她做一点牺牲,跟庄父为庄家延续香火,不是人工授精,不利用间接的工具,换言之,任何有可能被第三人知道的小纰漏都要被屏除掉,天知,地知,她知,他知。

她的脑袋有瞬间的空白,这种谈话不像真的,但不是梦境,或许她早该想到了,庄父看她的那种眼神,像驯马师挑选马匹,看看牙口,拍拍屁股,就是你了,他早把她估量透彻了,她的自身条件决定了她没别的可选,也许有点别扭或不堪,但无论如何到最后她是会接受的,这就相当于1加1大于2的化学公式,她和庄父各自带着满身的化学气泡碰撞到一起。事关家庭利益,不是乱伦,庄父说,又说,我身体非常健康,六十岁的年纪,三十岁人的身体。

肚子越来越大时,庄母问她要不要雇个人帮她,她想了想,不如让自己的妈过来,她妈一直在外面打零工做家政,给人家干活儿总是辛苦的,自己家的活儿时间上自由掌握,也不太累,庄母赞同,母女间相互照应比旁人周到。她妈打扫卫生仔細,卫生间水箱上的那个纸包就被发现了,外面是报纸,里面是一个个小塑料袋包装的白色粉沫,她妈说不会是老鼠药吧,怎么放这地方,看她的脸色,下面的话就没说出来。

她凝重地盯着眼前的这些东西,毫无疑问,她一下子想到是什么了,之前的怀疑是模糊的,庄平扬偶现的迷失的笑和时不时没由头的兴奋情绪,即使她没见过,电影电视上也常出现,开始她还想是哪个常来的大学生藏的,随即她推翻了这种假设。她把纸包按原样放好,嘱咐她妈别声张,以后,也不要爬那么高去擦拭灰尘,那里没多少灰尘,本来有风湿,关节不好,不小心摔倒了就麻烦了。她说的话,她妈总是听的,干活也就更加小心翼翼了,以前在丈夫面前小心,现在,在闺女面前小心。有时,她会烦她妈的样子,树叶落下来怕砸脑袋,为什么就不能像庄母一样抬着头看人或跟人说话呢。结婚前,她为妈买了床鸭绒被,冬天盖在身上暖腰暖腿,她妈摸着被子低声说,但愿我已经死了。她呛她妈,现在有这么好的被子盖你倒是想死了?她妈说,活着是受罪。她说死人不受罪,就像我姐姐,你要学她?她语气冰冷,只要提起姐姐,她就不耐烦,他妈连提都不敢提过,她妈要指望这个闺女,也怕这个闺女。

几天过去了,她没想好如何面对她发现的这个秘密,是秘密就不能公开,她也一样,只是有所不同罢了。但她绝不是要坐视不管,显然,庄平扬是个瘾君子,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吸毒而导致他无法生育,未来呢,他就没有可能在购买毒品时被警察抓住?如果他在这个环节上是幸运或安全的,又怎么能保证他不搞得倾家荡产?电影电视上的这些人最后都变得寡廉鲜耻,卖房子卖地卖老婆卖孩子,前一阵子新闻里还报道,一个父亲染上了毒瘾,把自己的儿子卖给了人贩子,最后为抢一个学生的几十块钱失手杀了人。她不想让自己的生活陷入这样的境地,她决定跟庄母而不是更可能有力量阻止或做决定的庄父谈,在她与庄父达成的生育“协议”中,她和庄父都心照不宣地本着怀上即停的原则,仿佛这样就能减少罪恶感和对各自配偶的愧疚,他们有过几次?旅馆吧台上有个台历,她做了标记,占那个月份的二分之一,有两次是在旅馆的小房间里,连床单都没来得及更换,还有些天是在家,庄平扬守在旅馆里的日子,她努力持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因为他们的目的不是性,是生殖,是她未来生活的一条途径,她的身体在那一刻只是一个装有效精子的容器,不是别的,庄父则像一个在她身体里匆匆赶路的行者,越是想尽快到达目的地,越仿佛离那地方遥远,时间被无限地拉长,但无论如何,最后一刻总会到来,一声粗重的如释重负的呻吟过后,结束,没有完结,还有下一次,直到有一天她对庄父说,她该来的月经没来,一切便停止了。

她再也不能够一个人坦然面对庄父,她不知道庄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至少从表面上,依旧是那种居高临下,但如果房间里除了她没有庄母或庄平扬在场,他会立即起身出去,原来,他们都怕对方的。

她把她知道的秘密讲给庄母听,等待着一个母亲的惊愕和悲痛,不想,却引出了另一番事实。庄平扬患过抑郁症,可能跟没考上大学,失恋,对自己不满有关,找过心理医生疏导,看过精神科大夫,药也吃了,情况时好时坏,不好时情绪沮丧,抗拒吃药,有自杀倾向,医生也警告说,严重的抑郁症会导致精神分裂。有个亲戚出了个主意,抑郁症的形成是因为体内多巴胺分泌少了,若是少量的吸点毒就会生成大量的多巴胺,对抑郁症有效,亲戚身边就有这样的例子,但要控制好量,确保不上瘾。一个庄家熟悉的大夫也说,在外国,有钱人都吸毒或抽大麻,大麻很普遍,学校里的学生都吸大麻,没那么恐怖。于是,庄平扬开始尝试吸可卡因,一段时间过后,抑郁似乎消失了,却有点离不开那东西了,好在庄平扬能控制吸量,也定期去医院体检,结果很好,没有损伤身体。庄母说,扬扬知道利害关系,他不会糟蹋自己,你呢,就静心养胎,给咱庄家生出个大宝贝来。

婆婆的话听上去就是别人管不着这段,她想知道,或她应该问问婆婆,吸毒的父亲会不会影响到胎儿,话没说出口,孩子不是庄平扬的。好吧,既然庄家把那东西当成一种类似于治疗糖尿病或其他病的药物,她也看不出自己袖手旁观会有多糟糕,她愿意当个不知情的人,伪装不知,她对伪装并不生疏,她一路伪装着过来的。之前,她在庄家人面前矮一头,颜值不高,没念过多少书,家境也不好,到这会儿,她自觉得跟庄平扬分不出高低来了,一个没有多少抑制力的瘾君子,那个家也只是表面光鲜而已。

爷爷中风了,她上初中那年,也是姐姐出事的第二年,她不上课的日子去奶奶家,帮奶奶推轮椅上的爷爷出去晒太阳,奶奶很高兴有人代替她,奶奶告诉她,大夫说了,你爷爷身体中某个地方的血管阻塞了,供血跟不上了,脑袋里的细胞死亡了。奶奶说,真奇怪,人的血管还能堵住。她小时候,奶奶没耐心跟她讲话,现在,需要有个人来倾听,儿子们是不会听她这些唠叨的,有个闺女嫁得远远的,难得回来一趟,她成了奶奶最亲近的人,她安慰奶奶说,爷爷打太极拳,会好起来的。奶奶忽然笑了,见过中风好过来的人,挎着筐走路,就像这样,奶奶学中过风的人走路太可乐了。她把爷爷从奶奶家推出来,推到没有人的地方,朝爷爷脸上吐唾沫,拽拉着轮椅转圈,自己都被转得晕头转向,爷爷的嘴里只会发出咕噜咕噜声,不能动,如果不是嫌恶爷爷的身体,不愿用手触碰,她都想扇他几个耳光。

那会儿她和姐姐每星期有两三天中午去爷爷奶奶家吃午饭,她最怕去奶奶家,她怕爷爷,一吃过饭,奶奶就迫不及待去邻居家打纸牌,爷爷不打牌,也不要别人来家里打,姐姐自然也不会留在屋里,饭碗一搁就跑出去玩了,姐姐一走,屋里就剩下她跟爷爷,一老一小,她拿出课本来看,爷爷坐在那里看她,她一抬头,就能看见爷爷的眼神,她总有吓一跳的感觉。

有一天,事情就开始了,爷爷说她丑,将来没人会要她,要教教她将来怎样勾住男人,爷爷又冷又硬的大手在身上乱摸乱抓,威胁她不准说出去,她长大一点就知道爷爷干的是犯罪的事,被人知道了会进监狱的,她自己是不敢说出去的,爷爷会惩罚她,爸爸妈妈嫌弃她,没有人保护她。一次,爷爷把她的衣服都脱了,要给她洗洗澡,把胶管安在水龙头上,另一头强劲的水注冲她身体,爷爷说她脏,要从里往外把她洗干净。一段时间后,她就习以为常了,反正也逃不掉的,爷爷教了她两年,直到他中风。

她盯着轮椅上的爷爷,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是光教我呢,还是连我姐姐一起教?她又漂亮又伶俐,她伶俐个屁,连游泳都不会,以后我要是有了孩子,我就教他游泳,人会点水性有好处的,不是想着要救人,关键时刻能救自己,她连自己都救不出来,这不就证明她实际上是个大笨蛋么,你大概是不敢教她的吧,爸爸要是知道了你那样教他的宝贝,一定会杀了你的。你知道我恨你吗?恨不得你早死,不过,你就这样不死不活更好,咦,你怎么流眼泪了?你后悔了吗?轮椅上的爷爷不光流出了眼泪,连鼻涕和口水都流出来了。

爷爷一年后去世,她想或许他是被气死的,是他活该,给爷爷送葬时她哭得最凶,爸爸妈妈都奇怪,她不是抽疯了吧,奶奶则说,小孙女儿跟爷爷亲着呢,奶奶还说过等自己死了,会给她留下点东西,她问什么东西,奶奶不说,一副神秘状,后来她有点想明白了,奶奶是用这种方式勾着她去家里,奶奶害怕孤单,谁不怕呢,她也怕,只是她的孤单别人是看不见的。她其实是不愿再去奶奶家的,奶奶把爷爷的大照片放桌上,她一进门爷爷就瞅她,她无论待在屋里哪个地方,爷爷都能瞅见她,那种不轻不重的,估量着,计算着的眼神。

奶奶并没有兑现许诺,她去了另一个城市的姑姑家,死在了那里,然后,爸和叔叔还有姑姑就开始争夺奶奶的房子,爸和叔叔没争过,姑姑拿出了奶奶的遗嘱,她爸和叔都怀疑遗嘱的真实性,打官司又怕输,争夺之战不了了之。

她不负重望,生了儿子,庄父给取名叫庄冠一,还有个乳名儿,眯眯,婆婆说这小子眉眼看着像爷爷,她仔细端量过后,惊异地发现这孩子竟然像自己的爷爷,要么,就是爷爷跟庄父过于相像了。坐月子期间,请了月嫂,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她担心自己料理不好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孩子出生时各项指标都正常,只是几周后发现了黄疸有些偏高,脸上和手心脚心发黄,治疗了几天也就好了。月子里,庄母三五天就过来看看她和孩子,庄父没来过,也是因为庄家有讲究,女人坐月子期间除了丈夫之外不见男客的。满月了,她抱孩子去婆婆家,庄父抱了抱孩子,把事先买的金锁挂孩子脖子上,太重,只挂了一下便摘了。庄母就是这时候说孩子像爷爷,她的心猛地一跳,像被谁打了一拳,她虚着说像爺爷好,长大个儿。庄平扬什么都不说的,他还没适应父亲这个角色,他也不知道怎样待那孩子,没抱过,不敢抱,太小的东西,仿佛孩子是易碎品,又仿佛不太相信这个哭声响亮的小东西是他生的——他的儿子!他总远远坐在一边看,带着迷茫和几分无助的眼神,他的样子反倒像个孩子似的,虚弱,无依无靠。

她有点看明白了,庄平扬在她和孩子未来的生活中,起不到根本性的作用,他没有能力承担男人的责任,他没有任何东西是能够给予旁人的,爱和帮助,他不干家务,连一只碗都没洗过,他不关心旅馆是不是挣钱,就仿佛那只是一个摆设,他只跟他的狗在一起,领它遛弯,给它买培根肉,精神萎靡时,他就吃点“药”,她嫁的是一个无法依靠的男人,如果她在结婚前就了解这些,是不是宁愿做个老剩女呢?但生活就像坐上了滑车一样,不管你想什么,只能一直向前,向前进。

她生孩子期间,旅馆交给庄平扬管,有庄母加上自己的妈帮衬,庄父不参与,他有工作,之余便是钓鱼或游泳,有全套的钓鱼工具,长杆短杆在海边架起一串,不时跟人租船到远海去钓,有过一次险情,小船在海上出了故障,海面起了风,小船被吹到一个无人居住的小岛,一船五六个人被拍在沙滩上,因为无法确定位置,救援队搜寻了两天才找到那个无名岛,庄父和另几个人靠几瓶矿泉水过了两天,也没饿到,有鱼吃,回来后才感到后怕,风再大些,他们就不知道会飘到哪里,或许会被拍进海里而不是沙滩上。她那时候就想,若是庄父没回来,庄冠一出生的秘密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一个闪念而已。

她很快回到了旅馆,庄母怕她太辛苦,要帮她带孩子,她觉得那样反而更麻烦,孩子得吃母乳,来去不方便,她也不想把孩子留给婆婆,整日大孙子叫着,却不是奶奶,很残酷,她还要以自己的方式来影响孩子,教育孩子,她不会打他骂他嫌恶他,也不会纵容他,她希望这个孩子能长成一个心理健康的男人。她在吧台那儿安了张小床,在半空中吊了些彩色的玩具,网吧的大姐和馄饨馆的女帮工有点空闲就过来逗弄孩子,还有她妈在一旁,她没觉得辛苦,就是怕漏掉给孩子打各种防疫针。有几次,她把婴儿车放在后备厢里,带孩子去超市买东西,她的昔日伙伴们见了都说这孩子白白胖胖的可爱,说她气色好,她心里高兴,许下等孩子过周岁生日请几个伙伴们去吃酒席,不为吃,老友相聚叙旧,心里却想,她们是朋友吗。

孩子十个月大的时候,春节也进入了倒计时,庄父庄母开始筹划着办庄冠一周岁生日宴了,请哪些亲戚,去哪家酒店,找谁来拍照和摄像,她和庄平扬在一个周末也加入了商讨,旅馆生意又进入了淡季,她和庄平扬可以轻松地出双入对了,只是,那个星期五成了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她后来想,如果不是跟庄平扬去他父母家吃这顿午餐,没有关于庄冠一过生日议题,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之后的悲剧了呢。那天的饭后,庄母坐沙发上,庄冠一在她怀里,这个伪奶奶是那样的喜爱孩子,要我说呀,庄母说,现在二胎政策松动了,等大孙子过了周岁,小齐,你得给咱家再添一个,不管男女,大孙子就不孤单了。她在沏茶,假装没听见,手轻微抖动,一抬头,看见婆婆对面的庄父和庄平扬相互对望,目光胶着两三秒钟,她的心就一跳,像被锤子砸了一下,庄家父子的眼神是不是透着一种意味深长或心照不宣?是不是有什么奸诈的事情正在她的身后发生?真的只是她和庄父知道孩子出身秘密吗?她的喉咙一下子被梗住了。

她揣着小心,每到有人说起孩子像谁时,她都心惊肉跳,那孩子太像庄父了,无风会起浪,流言蜚语总是不胫而走,但她得自我坚定,孩子像爷爷总是没有错的,这是庄平扬的孩子,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女人的生育是如此曲折,但是,她的坚定在庄家父子短暂的眼神对视的这一刻动摇了,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好像她面前的生活铺开了一层谜,而她不知道如何解谜。

电话响了起来,她妈打来的,她爸被车撞了,送进了医院,她有一会没说话,她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她妈在另一面听不到她的声音六神无主地叫她,多多,多多?她说听着呢,她爸出事了,这并没有让她不安和震惊,她不安的是自己的无动于衷,她说会过去看的。挂了电话,继续往空杯子里倒茶,喝过茶,闲谈一会儿,才跟庄平扬离开。她是在这天的傍晚去的医院,推着婴儿车,孩子总不离她左右,她不放心把孩子交给庄平扬,也戒备那条狗,不让它靠近孩子。她没进病房,把一脸凄惶的她妈叫了出来,她爸骨折,没有别的危险,她妈说司机说她爸是碰瓷,是故意往车上撞的,谁会故意把腿碰断呢,警察倒没信,把司机的车扣了,说要调查。她往她妈手里塞了些钱,在公断事故责任方之前,住院的钱还得自己拿,钱给了,话也到了,告诉他,想死也别用这方法,我知道他恨我,把他大闺女的死赖到我头上,不是我,那是她的命,也是你们害了她,想想过去你们是怎么待我的,如果不是你们娇纵,姐姐怎么会把妹妹当狗屎。

她扭头离开,路上想着是回家还回旅店,想一想不回家,去了旅店,这天网吧大姐休班,她提前把锁匙交给了她,即使没有客,店门也不能总上锁。她到旅店时,网吧大姐在看电影,看她的脸色不对,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她把孩子安顿在小床上,进厨房想给自己弄点吃的,又不觉得饿,只给孩子准备了些辅食,回到吧台时,孩子已经睡了,她坐下来,感觉到有些精疲力尽,想睡却是睡不着的,有心无心地看大姐没看完的电影,看了会儿,觉出了点意思,点了下鼠标,从头再看,片名叫《蝴蝶君》,片首一行字幕,此片源自真实事件。

故事发生在六十年代的北京,一个在大使馆工作的法国男人对中国女人产生了好奇,某天,在一次大使馆举行的京剧表演中,他结识了京剧花旦演员宋小姐,宋小姐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绰号玉蝴蝶。虽然宋小姐总以一身不男不女的装束示人,那个年代,女人不爱红装爱武装,法国男人却从她身上看到了东方女性的神秘气质和美丽,两人开始交往,并发生性关系,之后,宋小姐怀孕生子,这段恋情断断续续持续了近二十年,宋小姐还被法国男人接到了法国生活,因为牵扯到一桩案件,宋小姐的身份暴露了,不想,“她”竟然是一个男人,而法国男人从头都不知道自己的恋人与自己同性别,这段诡谲恋情结束了,法国男人为自己雌雄不辩的羞愧割颈自杀。镜头定格在男人自杀时无限懊悔的脸上,他冤枉,他被蒙在鼓里,不,不是的,他的表情其实是在传达一种意愿,我是知道的,只是我选择不知道。

她的身体一凛,多么简单的一个事实,法国男人根本就是同性恋,他顺水推舟罢了,他,们,是,同谋。同谋!庄氏父子对视的那一幕又浮现出来,他们也是同谋,庄平扬对自己的病一清二楚,或可能因此才自暴自弃,她的心像被击了一掌,之前铺陈在她面前的谜有了谜底,所谓自己和庄父之间的秘密,其实是他们父子共谋的结果,那他们又是如何计划着越俎代疱的呢,不会是庄父的一个眼神就能让做儿子的甘愿戴一顶绿帽子,还不仅仅是绿帽子,不难猜,他们会磋商,讨论和评估,就是不知道是在她嫁过来之前还是之后,她不是庄家媳妇儿的理想人选,但她是计划中最可能配合的一个,因为,他们看透了她是什么货色。那么,除了庄家父子俩,那个一向对自己和婉的庄母是不是也在其中,是他们一家人步调一致的攻守同盟?

羞辱让她的内心升腾起了一股强烈的怒火,她看见自己操起一根大棒,砸向电脑,砸向墙壁,她冲上楼,冲进客房,砸向玻璃,玻璃碎片像雨点一般地飞溅,溅到她身上,脸上,手上,她整个人鲜血淋漓。

只是幻觉。孩子的哭声响起来了。

学生暑假期间,旅店进行了重新改装,兼并了挨着門的复印打字社,这家小店由两个大学生情侣经营,是他们走入社会的第一次创业,境况不好,一直都想往外转,她和两个大学生一拍即合。她找了家小装修公司,打造出三个大房间,安装宽带和电视,玻璃隔断的卫生间,配有茶几和沙发,是旅店的特价房,不是为那些做爱的大学生们准备的,而是包月出租,这片地儿有几座楼盘正在兴建,外来务工的人要租房,是那种当小头目的人。不同于大酒店的包月房,首先是价格低廉,24小时供应热水,有人打扫卫生,还可以使用小厨房自己开伙,有这样的包月房,在淡季也能保证一部分的稳定收入。她把旅店的名字也改了,佳婕是婆婆的名字,不再用了,起了个德云社客舍,客舍两个字在德云社的下面,冷不丁看上面的三个亮闪闪的大字,还以为郭德纲的北京相声搬来了呢。

改造和兼并都是她的主意,最有可能给她建议和支持她的婆婆不在了,跟公公因煤气中毒双双去世了,这样的事故屡见不鲜,每年报上都会报道几起类似的重大事故,有人在洗澡时被醺死,有在睡梦中直接进入了长眠,婆婆公公处于后一种状况,被发现时连抢救措施都没试着做,已经没有必要了。一定又是婆婆忘记了关煤气阀,还是大年初一的事,她后来跟警察说除夕她跟丈夫孩子都在婆婆家,公婆年岁大了,熬不了通宵,她和丈夫孩子凌晨时才离开,悲剧就是在他们离开后发生的。她和丈夫没有留宿是因为婆婆家客用的沙发床不够大,睡两个大人加一个孩子嫌挤些,同时,她又感觉到身体的某些异样,月经的前兆,她担心月经在这个夜晚要来。街上还弥漫着硫磺的气味,也十分的寒冷,好在他们很快就进入了车里,回到自己家时是两点过一点,因为她关手机时看了时间,到九点多钟时醒来后,她打电话给婆婆,初一拜年是老规矩,没有接,给公公打,也没接,以为老两口还睡着,到下午再打仍没有接,她便和丈夫孩子一起去了婆婆家。她能确定的就是在他们离开婆婆家时,煤气阀是关着的,年夜饭之后,她在厨房洗的碗,没使用煤气,或可能在他们离开后,婆婆又烧了开水什么的,曾经发生过一回,婆婆没关阀门,被公公发现,婆婆处于更年期的后阶段,健忘难免,提到婆婆,她唏嘘不已。

那些日子挺够她戗的,两位老人的丧葬都是她一手操办的,开死亡证明,注销户口,联系殡仪馆,预定殡仪车和告别室,选墓地和骨灰盒,购买丧葬物品,寿衣,黑纱,白花,挽联,花圈,安排接待各路亲友和吊丧的人们,婆婆家那片地的邻居们每天都能看见她推着婴儿车来来去去,风风火火,而庄家的儿子则像个影子似的,忽儿出现,忽儿消失,时而恍惚,时而像霜打的茄子,人们都说庄家的儿子和媳妇儿角色错位,媳妇儿像个汉子。这话或许是没错的,她保护着庄平扬,对他友好和蔼,没有让他在遭受失去父母的重击中沉沦,她拉着他办理公婆的后事,把旅馆改造,促使业绩提升的功劳归他所有,她任由他任性地把自己和狗关在屋子里,对其它不闻不问,或带着狗整日在外面游荡,他把父母的积蓄攥在手里,她拿不到一分,而他耗费金钱的也只有一种东西,她没有也不想干涉,某一天他因此而触犯了国家律条,她可什么都不知道,是他活该,但旅馆的收入和公婆那套待售房子的钱款,她是决计不让他沾边的。

她是不是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感激之情?在某个时刻,他的目光掠过她之后所流露出来的情愫,他感激她什么呢,容忍和不戳破他的秘密且不离不弃?还是她为庄家的传宗接代所做的牺牲?或可能是她的错觉,他跟她同样在容忍,忍受着自己的无能,自怨自艾,怒气不争,跟一个与自己父亲生孩子的女人生活却又假装不知。她想,与自己所受的羞辱相比,他所背负的是不是更沉重呢?谁疼谁知道。而她的羞辱感在面对一个没有同谋的丈夫面前,已经减轻了,变得若有若无了,或许,反过来,她对他应该有所感激,他改变了她的命运,的确。

只有一次,她从夜里的梦中惊醒,心怦怦直跳,庄母又来了,就站在她床边,眼睛盯着她,那对深眼窝像两道长长的伤口,这不是她第一次被吓醒,她在黑暗中咬了咬牙,壮着胆子说,我知道自己会受天谴的,但你,你们吓不倒我的。她伸手到头顶,“啪”地打开头顶上的灯,一瞬间,看见一个女人正穿过庄家的客厅走向卫生间,她耳朵贴在门上倾听了一会儿,踮着脚尖悄悄出来,闪身进了厨房,她摸到煤气的开关,扭开,感觉到细微气体喷出的咝咝声,她迅速离开,在门口,女人大声说,妈,爸,你们歇息吧,不用出屋了,我们回去了,门给你们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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