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豹王之国

2017-08-16 07:31奇普·布朗
华夏地理 2017年12期
关键词:美洲豹胡安药师

奇普?·布朗

巴西的潘塔纳尔湿地是世界上最大的热带湿地,也是美洲豹最后的堡垒之一。触发式相机的红外射线捕捉到一头十个月大的美洲豹,它正返回树上的安全地带。母豹很早就哄幼仔上树,让它们练习攀爬,避开天敌。

潘塔纳尔湿地的特雷斯艾尔茅斯河岸上,母豹正为幼仔梳理毛发。美洲豹可以在一年中的任何阶段交配,怀孕约百日后產下一到四头小豹。幼仔两个月大时,母亲就让它们逐渐断奶,接触受伤的猎物,开始学习狩猎技巧。

秘鲁萨满胡安·弗洛雷斯大师立在沸腾河畔,当地人曾因惧怕致命的美洲豹和异界的魔力而避开这里。今天,唯有胡安大师从精神世界召唤的豹子尚存。他在腿部遭到枪击后到这里寻找传统治疗方式,后来创建了玛颜图雅丘萨满疗愈中心。

药师胡安 ·弗洛雷斯的弟子为我送来一只小塑料餐杯,里面盛着进入美洲豹神灵圣界的通行证。这杯名为“圣药”的棕色糖浆状饮料是用绿九节和“死亡之藤”煎煮两天熬成的药汁,注入旧瓶中保存。仪式开头,药师用野生亚马逊药草——黄花烟草的香气为药物注入灵性,然后将其倒入餐杯,为每位参与者斟上一剂。在一座叫做“马洛卡”的茅草铺顶、四面透风的大棚子里,我们在铺着毯子的席垫上静候,旁边放着呕吐用的塑料桶。

参与集会的共有28人,分别来自美国、加拿大、西班牙、法国、阿根廷和秘鲁等国。大家都为了各自追寻的目标,来到建立在秘鲁境内亚马逊流域一条怪异、奔涌致命热水的“沸腾河”岸边的荒村野境。有人期待疗愈深重的病痛,有人意在探寻前途方向,还有人则只是想一窥异域神奇——这片被动物学家艾伦·拉比诺维茨泛称为“美洲豹文化走廊”的最深密一隅,囊括了他所创立的动物保护组织“潘瑟拉”致力保护的栖息地和迁徙路径,该组织行动的目的是确保约十万头美洲豹的生存,并维持其基因库的活力。

小蝙蝠在椽子上来回蹿飞,两只悬梁的灯泡点亮漆黑的丛林。临着低吼的河水,药剂在沉默中分发。幽灵般的白气在凉夜涡流中飘摇。药师的弟子走来时,我屈膝跪下,也许是罗马天主教徒的旧习使然,抑或仅为从众之举。一位弟子递来圣杯,另一位持水侍立。好像是要临崖踏空的一瞬,我迟疑了一下,回想起几天前在繁忙的秘鲁港城普卡尔帕,著名药师唐·何塞·坎波斯对我说的话。

“不是你喝死藤水,”他说,“是死藤水吞了你。”

我倾杯而尽。

胡安大师于20世纪90年代创建了萨满疗愈中心“玛颜图雅丘”,我到这里拜访他,是为了更多地了解美洲豹,尤其是触发式相机无法捕捉的那些侧面。美洲豹是南北美洲的顶级掠食者,它们集尊贵和凶狠于一身,行动隐秘,无人能及,在河流、丛林地面以及树冠上往来自如,具有夜视能力的视网膜照膜细胞在暗夜中闪烁。按照与体型的比例,它们拥有大型猫科动物中最强大的咬力。更与众不同的是,它们扼咬猎物头骨,而非咽喉,常通过刺穿大脑而即刻致死。震喉而出的刺耳咆哮仿佛彰显生命威力的超重低音。

然而数千年来,美洲豹一直过着双重生活。在它们历史上的大部分分布范围内,包括从美国西南部到阿根廷的广大地区,前哥伦布时期的美洲各文化的艺术和考古领域中,都充斥着美洲豹的象征形象。

奥尔梅克、玛雅、阿兹特克以及印加文化都将它们奉为神灵膜拜。美洲豹的肖像被刻入神庙、王座,也上了锅盆把手和驼骨制作的调羹。在涌现于公元前900年前后的查文文化中,豹子的形象被织入披肩和葬礼寿衣。亚马逊流域的一些部族饮豹血、食豹心、披豹皮,许多人相信人能变身为豹,豹也能化身为人。

对哥伦比亚西北部的德萨纳人来说,美洲豹是太阳的化身;而图卡努人则认为,大猫的吼叫预示着雨水将临;玛雅语中的“巴兰”既指美洲豹,又用来称呼祭司或巫师;在玻利维亚的莫霍文化中,成为萨满的最佳候选是曾从美洲豹口下逃生之人。

即便现在,在该物种被迫撤出超过一半的原有领地后,这一古老纽带的现代标记仍无处不在。例如,在每年八月名叫“提格拉达”的节日期间,墨西哥西南部城市奇拉帕的居民仍会戴着豹头面具、身披斑点彩衣在大街上游行,向美洲豹神特佩约罗托祈雨、求丰年。到处可见咆哮的美洲豹形象,从秘鲁最流行的啤酒罐上到浴巾、T恤衫、背包、人力车、渔具店以及同志酒吧。

美洲豹双重身份的最神秘一面,无疑体现在萨满教以及亚马逊上游土著居民数千年来通过精神药草探索的非凡意境之中。在这一玄妙的领域,土著药师宣称可以找出一切疾病的根源,并通过神灵的帮助求得解药。

统领众灵的美洲豹既是同盟、守护者,又是至关重要的助力,可以祛病除灾、脱旧换新、驱赶凶邪。在组成地球最大生态系统之一的亚马逊湖泊、河流、动物以及约八万种植物中附身的济济众灵中,美洲豹位居同类之首。

玛颜图雅丘位于普卡尔帕西南约50公里处。“四年前这里还没有路。” 我们的卡车从黏土和砾石铺成的高速路上转下时,安德烈斯·鲁索说。车子驶上了粗糙不平的小路,穿过不久前被农民伐除森林的土地。在一片陡坡的脚下,坐落着小木屋和草顶建筑组成的安乐村,屋子参差林间,树上回响着拟椋鸟的喳喳啾鸣。

鲁索作为南方卫理公会大学研究沸腾河的博士生,与玛颜图雅丘和胡安大师相熟已有七年,他的项目经费部分由国家地理学会资助。地质深井加热的水流通过断层上升至地表,注入长约6公里的河道中,部分流段的热度(有的水温达到将近100℃)足够杀死任何掉入其中的生灵。

当地人祖祖辈辈都将这里的地质反常视为神异,大部分人敬而远之,害怕附在蒸汽上的不灭幽灵,也畏惧附近林中潜伏的美洲豹的血肉之躯。但萨满,或者药师(许多人更倾向于这样称呼自己)长久以来都到这里分享超凡的药剂。作为一种另类科学的研习者,他们通过饮食学习药用植物学,品尝并研究用不同方式制作的叶、根、汁、皮在药方中的效用。其课程还包括在死藤水效力熏陶下获取知识,这一精神药剂之母对于亚马逊逾七十个土著部族和混血文化的精神生活具有重要意义。

我們在玛颜图雅丘的第二个夜晚,鲁索带领我和摄影师史蒂夫·温特到木屋去会见胡安大师,他是秘鲁的著名药师之一。胡安四肢舒展地躺在吊床上,仅着长裤,吸着黄花烟草。67岁的他显得少言寡语、谨慎、自制、警惕。西班牙语流利,但不是自来熟,也不会有问必答。他有14名子女,年龄在13 到30岁之间,其中有的在玛颜图雅丘工作。胡安在沸腾河东16公里处的芥豆小村圣罗莎长大,是药师的儿子。一天父亲出门没带烟斗,失去烟草神灵的保护,被倒下的大树砸死。

那时的胡安只有10岁,被阿沙尼恩卡部落的药师收为学徒后,得以继续学业,随后又跟从许多不同部落和不同背景的药师学习。他在与死神擦肩而过之后建立了玛颜图雅丘:他曾撞入猎人的陷阱,被改装猎枪的弹火粉碎了一条胫骨。被抬到医院时,他已失血过多,医生还以为救不活了。他们确信他从此没有拐杖走不了路。

在哥伦比亚的奇里维克特山国家公园的八十多座崖面和凸出岩石上发现的岩画中,美洲豹的图像占据了主要位置。数十年来,这座位于南美最狂野丛林中的公园,因武装叛军与国家部队的对抗而无法进入。科学家认为,一些动物图像和符号的历史可达两万年之久。

一名护士提出,伟大的药师应该能够治愈自己。于是,在事故发生一周之后,他拄起拐杖,开始艰辛异常地长途跋涉,沿帕奇特阿河上行,穿越森林,直到找到一棵凯姆雷纳可树,树干摇摇欲坠地斜伸向沸腾河,树枝笼罩在蒸汽里。他用树上取得的成分制成强健骨骼的药剂。仅数月之后,他就能完全自如地运用自己的腿了。随后不久,他与那位激励自己的护士结成连理,两人一同在凯姆雷纳可树旁建起玛颜图雅丘疗愈中心。

但到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身处的整个地区的健康境况都在恶化,四周的很多森林都被砍伐,或是为放牧而焚烧,地平线上常冒着黑色烟柱。大部分动物都被猎杀殆尽,即便死亡之藤也难以寻求,只得从秘鲁其他地区或巴西进口。

2013年,修路那一年,胡安大师找到的那棵凯姆雷纳可树掉进沸腾河,随水而逝了。

温特取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向我们的东道主展示他在巴西潘塔纳尔湿地拍摄的美洲豹照片。药师展露笑容,放松了戒备。他仿佛是在欣赏自己搬到外地亲眷的照片。观看美洲豹跳入河流、随后叼着一条70公斤的凯门鳄上岸的视频时,他更是孩子般地开心。

对准脆弱头骨的精确咬合瞬间将这头凯门鳄化为丰盛的大餐。美洲豹的狩猎地点遍及陆地、水中和树冠。它的猎物包含了逾85个物种,包括鹿、水牛、羊、家牛、野猪、树懒、猴子、啮齿类、龟、犰狳和鸟类。

展示结束后,温特合上电脑,大师点起一根烟草。

“这里的最后一头豹子两年前被人打死。”他说。玛颜图雅丘的大部分人,包括他的弟子们和处理死亡之藤的工人们,都从未见过美洲豹,只有在仪式期间召集豹灵时,在幻象中见到。对他们来说,这种大型猫科动物只存在于精神世界。

胡安大师说,他常常召唤豹子的神灵,在仪式期间卫护“马洛卡”。豹神共有两位:一位是斑纹美洲豹,名为“奥图朗哥”;另一位代表其远为罕见的变种——黑色美洲豹,他称之为“亚拿布玛”。胡安大师表示将会在下一次仪式中召唤它们。

我有一个问题难以出口,怕会触动伤情。药师很显然地了解周围如慢镜头般展开的毁灭性灾祸,生命随着烧毁土地上冒起的黑烟、消失的动物和美洲豹的咆哮而逝去。但丛林中已没有美洲豹,怎么可能召唤它们呢?

“你无法消灭灵魂,”他说,“身体也许消逝,但精神还在那里。”

他仍在祈祷美洲豹的回归,深知有豹子的丛林比没有的更加健康:这位敏锐的猎手可以辖理其他物种。“它们是益兽,”他安静地说,“我希望它们能回来。”

圣杯中的死藤水带着土腥味,甜辣,有点像蜜糖。最后一剂分完后,灯被熄灭,林中的黑暗侵入室内——与我们在普卡尔帕的兽笼中见过的黑豹面孔一样令人敬畏的黑暗,近在咫尺的桀骜眼神透过铁栏烧灼。

半小时后,胡安大师表示自己感到与众人一起饮下的药剂发生效力,开始唱第一段伊卡罗,这种单调的经诵掺入了不同语言的词句,加上一些不知所云的哼唱。他穿着条纹长袍盘腿而坐,头戴鲜绿色鹦鹉羽毛饰物,项挂棕色大蜗牛壳、深色红豆种子和豹牙穿成的项链,歌声似乎在室内推转着能量。

还没感到药效的参与者上前领取第二杯液体,手机照亮了通向大师的脚步。胡安大师唱起一段经诵,召唤某种鸟类的精灵。过后,我又听他呼唤豹灵到马洛卡来。我睁开双眼,发现他已绕过席垫圈子,正坐在我的面前。

但丛林中已没有美洲豹,怎么可能召唤它们呢?

事后他告诉我,豹灵来过,在马洛卡门口坐下,但没有长久逗留。“它们只来了一会,”他说,“然后又返回丛林深处。”

我没有看到它们。死藤水没有为我显示美洲豹,亦或精神世界的任何其他动物。

但我在随后的三个小时内看到的景象,却成为此生颇为醍醐灌顶的经历之一。死藤水攫取你的那一瞬,称为“玛里艾神”,字面意为“眩晕”,但它无法正确表达被导引至另一個世界的感受。

对我而言,那个世界不属于美洲豹的神灵,而是植物的秘密疆界。我觉得自己忽然体会到在黑暗、幽闭密布的根系间蠕行的感受,仿佛丛林底层爬藤植物的须蔓,向上穿越如教堂尖顶般拱护的阴影和光亮。正如人天生会感受到爱和悲伤,我也感到植物与任何动物一样生机澎湃、饱藏智能、敏而有感,承载着某种真实的灵魂。

美洲豹在潘塔纳尔湿地追击凯门鳄。它们猎食范围宽广,加上在水中行动自如,河边觅食对其来说如同“横扫自助餐桌”——生物学家、国家地理新晋探险家卢克·多拉尔如是说。它们甚至会潜入河中捕抓大鱼。

这头雄豹年幼时在哥伦比亚南部被偷带上大巴,走私向地下宠物市场,中途被政府部门截获。它的母亲因袭击牧牛而被农民杀死。由于年幼的豹子未向母豹学会生存技巧,它将永远无法被放归野外。今天,它生活在哥伦比亚萨瓦纳-托雷斯的卡维尔多贝尔德自然保护区。

我觉得自己被卷入了诗人狄兰·托马斯的名句所描述的“透过绿色引线促开花朵的力量”,体会到宇宙中有一位比我们自己博大得多的源神,依序增强的神赋被编入每一个生灵的基因。我听到其他人出声歌唱,欢庆同一种领悟。环绕着马洛卡的各种声音合入歌声,包括住在附近、每周参加两三次仪式的秘鲁人的西班牙语赞歌、胡安大师及其弟子的唱诵、以及一些我所听过的最最精雅的无词咏叹调——即兴唱出的伊卡罗里回响着喜悦之情,如音律勾勒的兰花般闪闪发光。

我在日志上涂写,直到将近黎明,深知无论如何都无法如实记下这夜的美妙和神异,喷涌如泉的洞识,以及当我意识到自己狭隘的唯物视角和纽约疯狂的城市生活(那里的自然大部分由老鼠、蟑螂以及中央公园里被人过度利用的树木构成)时,陷入的积雪崩脱般的畅怀大笑。早饭时,我旁边是胡安大师的前弟子,他的席垫正安置在侧。他告诉我,在我纵情狂笑的时候,他曾将烟草的香气向我吹来,生怕我得了失心疯。我试图向他表明,自己是前所未有的神志清明。

但我仍想知道这一切有多真实。科学家倾向于将死藤水驳为迷幻剂而不予理会,把诸多药师的解药归为安慰剂效应,或是暗示作用,依靠萨满们布置纯熟的工具与场景生效。神灵无法被校验或量化。而当我想起自己遇到的那位腿上生有恶性肿瘤的年轻加拿大人,拒绝了医生推荐的手术和放射治疗方案,而指望草药和靠死藤水获得的启示疗愈自己,就感到十分不安。

与此同时,胡安大师对于自然界中充满神灵的坚定信仰,在仪式后的清晨不再显得那么愚妄。事实上,完全不是愚妄。他生活的世界还没有被转变成机器。在我耳中只不过是河水流过岩床的声音,他听到的却是齐声的合唱,有时还包括他妹妹的歌声——她儿时在湖中溺亡,多年后以人鱼的形象在精神世界中重返他的身旁。

谁能说她不是真实的?在马洛卡中,大师用他的草药向所有人展示了自己所知的另一个世界。我们打算相信哪一种真实,完全取决于自己。

那么多人从欧洲和北美来到玛颜图雅丘和秘鲁的其他死藤治疗中心,希望能从自身发现“美洲豹之魂”的化身。(出于某种原因,没人渴望成为松鼠猴。)死藤水带给我的更为广博的启示,是美洲豹的咆哮只是生态交响乐中的一种声音,而我们常常过于目光短浅地聚焦在富有魅力的物种身上——尤其是大型猫科动物——而忘记了它们角色的关键组成是它们所生活的地区,以及其他数以千计共同存亡的物种,包括我们自己。

几天后,鲁索向我诉说胡安大师的一位弟子在仪式上见到的幻象:他看到一具美洲豹的骨骸侧躺在沸腾河的岸边,四肢、胸腔、头颅,完整俱全。胡安大师和鲁索深度探讨了这其中的含义。

胡安大师将骨骸的意义诠释为美洲豹——无论以何种形式存在——不能再保护玛颜图雅丘周围的丛林。他深信不疑:现在要靠他自己,靠鲁索,靠世界各地珍视美洲豹雄风和英姿的环保主义者,来维持森林的原生状态。

黄昏后,美洲豹母子在库亚巴河边巡游,幽暗的光线有助于开展狩猎。玛雅人相信豹子的神灵在夜间与地府势力作战,从而让太阳得以升起,生命得以继续。现在,环境保护者与砍伐森林和偷猎的行为作斗争,以期让美洲豹的世界存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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