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种孤独

王伟滨

当年初学外语，老师讲解“alone”和“lonely”这两个词的区别，说，一为“独自”，一为“孤独”，并“生造”例句曰，“He is always alone， but never lonely.”那时年纪小，并不能体会两词的真义，只不过死记硬背罢了；如今，随着年龄增加，对于这两个词，也了解得多了。其实，“alone”和“lonely”又哪里有那么多分别，而有多少人能够“be alone”却“be not lonely”呢？

有一本书名叫《心灵诡计》（A Slight Trick of the Mind），是关于老年福尔摩斯的。没有了伙伴华生的大侦探，独自在乡间养蜜蜂，并创作自己的小说，名为《玻璃琴师案》（The Glass Armonicist）。那是关于一个女人的、侦探获知真相却无法阻止悲剧的一个失败的案子。一位丈夫，不知妻子为何每天都会消失一段时间，便怀疑妻子不忠，而侦探却发现，其实妻子每天做的，只是待在书店后面花园里，一条可以听到附近楼上玻璃琴声的长凳上，静静地读一本书，闻一闻身边的花香，每天如此，仅此而已。

丈夫和侦探都不死心，他们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没有理由地“暗自神伤”，甚至会没有理由地最后选择卧轨而死。但这个女人那样做了，而且，谁也阻止不了她，包括“神探”。

福尔摩斯的故事结尾，大侦探独自一人来到曾经化装跟踪那女人并与女人“巧遇”的公园，坐在那条长椅上，“The breeze increased in strength， but only for a moment. The hedge shuddered wildly； the perennials wavered this way and that. The breeze settled， and in the ensuing quiet， I realized that the music would not， while the day dimmed， play for the like of me. How regrettable that that alluring instrument， whose strains were possessing， so richly emblematic， would fail to arouse me as before（评：曾经，他和那女人有一段简短对话，曾经，他也被那女人感染，感受到那音乐的美和哀伤，但现在，没有了）... For she was not there， and yet I remained. Never had I felt such incomprehensible emptiness within myself， and just then， as my body moved from the bench， did I begin to understand how utterly alone I was in the world. So with dusks fast approach， I would take nothing away from the garden， except that impossible vacancy， that absence inside which still had the weight of another person—a gap which formed the contour of a singular， curious woman who never once beheld my true self.”（譯文：风吹得紧了些，不过只是一小会儿。篱笆猛烈抖着；常青树左右摇摆。风停了，在随后的静默中，我体会到，当日光渐渐暗下时，那音乐不会为我演奏了。多么遗憾呀，那迷人的乐器，张力摄人魂魄，意味深长，但它，再也不会激起我的情感了……因为她已不在那儿，而我却还在。我从没体验过如此无法琢磨的空虚，就在那时，在从长椅上起身的一瞬，我开始理解，自己在这世上是多么的茕茕孑立。暮色逼近，我不会从这园子里带走什么，除了那无尽的空虚，那心中的空缺，那里，还留有另一个人的重量——那片空白，形成一个非凡、奇妙女人的轮廓，那女人，从没有见识过真实的我。）

“alone”是一种“状态”，而“lonely”则是一种“心态”。即使像“神探”这样的“名人”，每日被信件、访客、案件包围，却也同样被深深的孤独包裹。这孤独，也许因为好友华生的离去，也许由于他的调查对象——那个神秘女子的离世，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理由。

“Most human beings are inescapably alone， and therein lies their tragedy.”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Richard Yates）如是说。

耶茨写过一本书，名叫《十一种孤独》（Eleven Kinds of Loneliness），主要背景是纽约这个繁华都市。初读此书，感觉有些像作家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的《小城畸人》（Winesburg， Ohio）。不过，仔细想来，两者又十分不同：在温斯堡这座只有几千人的小镇里，几乎人人都孤独，人人都怪异，甚至可以说，它成了怪人们的集合之地。书中一些人物，比如第一篇《手》的主人公，甚至是千里迢迢逃到这里来的，以至于在这里，孤独、怪异倒变成了某种日常。而纽约这个有着几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大厦林立、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显然是不属于孤独者的。然而，在这里却有着真正的孤独——身处繁华的孤独。

孤独不是自我的选择，而是没有选择。像亨利·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 那样有意为之的离群索居，在尘世之外另觅一番自由天地的，称不上孤独；孤独一定是在人群之中的萧索落寞，所以，像纽约这样的大都市，才是真正产生孤独的地方。

耶茨的故事，没有多少戏剧冲突，更不会有同样擅长描写纽约的欧·亨利（O Henry）笔下那种惊人的结尾。孤独，本就不够“惊悚”，不够“戏剧化”，耶茨笔下的每一个孤独者，都是些过着平淡生活的平常人，他们甚至并不晓得自己是孤独的。耶茨擅长的，并不是讲故事，而是表达一种情绪，一种心态。

耶茨，就像他笔下那些孤独的人一样，注定不能成为海明威（Earnest Hemingway）那样的硬汉，甚至连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2那样外表光鲜、内心痛苦的盖茨比式英雄，也做不了。《十一种孤独》的最后一篇，《建筑工》（“Builders”），主角是个与耶茨年纪相仿的文学青年，虽自视颇高，却可怜得几乎卖不出什么作品，最后沦落到要为一个异想天开的出租司机捉刀代笔的地步。耶茨本人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虽然长、短篇小说著作颇丰，且好评无数，却销量可怜。到去世的时候，更是几乎所有作品都已绝版。曾赢得“The Writers Writer”的美名，被众多知名作家追捧，但“封圣”之后，便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也算是另外的一种孤独了。

《十一种孤独》，书如其名，都是些有关孤独和孤独者的故事：一个新转学来的曾经辗转于多个寄养家庭的孩子，两个即将步入婚姻的青年男女，一个老派的排长，一个潜伏于某小报实则有着远大写作抱负的思考者，一个饱受挫折已经“对痛苦贪婪成性”的公司小职员，一个刻板的女教师……

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孤独的人却各有各的孤独。

一个肺结核病房里的病人，家庭逐渐与他疏离，女儿未婚先孕，连孩子的爸爸是谁，女儿也不愿告诉他。他没法面对面跟女儿谈，就想写封信给女儿，“Your old dad may not be good for much any more but he does know a thing or two about life and especially one important thing， and that is”，他在这儿停了下来，他想要给女儿一点所谓“真知灼见”，却发现什么也想不出来，信就只能写到这儿了。

当自以为看透人世的他，真要去说出什么道理来的时候，才知道，许多时候，其实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一个老派的排长（Sergeant Reece）用神圣的态度看待“当兵”（soldiering）这件事，他的顽固、死板、严厉和投入，逐渐感染了整排士兵，他们对他由排斥转为接受，进而为依赖，但这个排长还是被调走了。新来的排长颇懂人情世故，知道万事之道皆在个“机灵劲儿”（“beinsmott”，纽约皇后区口音的“being smart”），于是，很快受到士兵的爱戴。“ ‘So？ he （士兵之一）said with a shrug. ‘Who the hell wants to soldier？”（评：soldier用作动词，是原来排长的用法，但现在，人们才不在乎“当兵”这码事呢。）

“That said it perfectly. We could spit in the dust and amble off toward the PX（post exchange，军人服务社）now， round-shouldered， relieved， confident that Sergeant Reece would not haunt us again. Who the hell wanted to soldier？ ‘Not me， we could all say in our hearts， ‘not this chicken， and our very defiance would dignify the attitude. An attitude was all we needed anyway， all we had ever needed， and this one would always sit more comfortably than Reeces stern， demanding creed. It meant， I guess， that at the end of our training cycle the camp delivered up a bunch of shameless little wise guys to be scattered and absorbed into the vast disorder of the Army， but at least Reece never saw it happen， and he was the only one who might have cared.”（譯文：这就全说明白了。我们可以在地上吐口痰，斜腰拉胯、吊儿郎当地晃到军人服务社去，我们知道，里斯排长不会来烦我们了。谁想正儿八经地当兵呀？“反正不是我”，我们都在心里说，“不是我这个胆小鬼”，而且我们的反抗，也让我们这态度有了些荣耀。反正，只要有个态度就好啦，我们就只需要这个，而这个态度总比里斯那套强硬、严苛的律条要舒服多了。我想，这就意味着，等到训练结束，营房就输送了一批不要脸的机灵鬼们，到军队那个大杂烩里去，然后融入其中，不过，至少里斯没看到这件事发生，可能，他是唯一在乎这事的人。）

在一个“机灵鬼”的世界里，认死理儿的人，是孤独的。

孤独，有时并不是因为缺少了什么人，而是因为沟通的不可能。

一对即将走入教堂的年轻人，面对另一半，面对将要开始的共同生活，都有些惶惑。婚礼前夜，女孩的室友借故离开，为女孩创造了与未婚夫相处的环境。曾经无数次充当“电灯泡”（a third wheel）的室友在临别前对女孩说，“Another thing Im sorry for is that Ive hardly ever given you and Ralph a chance to be alone here. So tonight Im going to clear out. Itll be a sort of wedding gift from me.”

但喝得醉醺醺、提着新皮箱前来的未婚夫，却告诉她说，好友给他买了新皮箱作礼物，而且，他还要赶回去继续和朋友们欢聚。“When he came out of the bathroom she was waiting to say goodnight， standing with her arms folded across her chest， as if for warmth. Lovingly he hefted（举起）the new suitcase（评：他“爱恋地”举起朋友们给买的皮箱，而不是“爱恋地”拥抱未婚妻）and joined her at the door. ‘Okay， then baby，he said， and kissed her， ‘Nine oclock.（婚礼的时间）Dont forget， now. She smiled tiredly and opened the door for him. ‘Dont worry， Ralph， she said， ‘Ill be there.”

也许，这个女孩在不久的某一天，也会突然消失，去某个僻静的角落，去独自听听忧伤的琴声，静静读一本书，痴痴闻一闻花香？？

世间的孤独，其实又岂止十一种呢？你的孤独，是第几种？

1. 美国作家、思想家，著有《瓦尔登湖》（Walden），讲述其在瓦尔登湖边的自由生活。

2. 美国作家，著有《了不起的盖茨比》（The Great Gatsby）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