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养虾

2017-08-16 16:48缪克构
少年文艺(1953) 2017年8期
关键词:对虾池子鸭子

缪克构

我们家的两百多只鸭子突然在一夜之间死光了。

早一天傍晚的时候,这些鸭子就开始东倒西歪,有的还拉着白屎。爸爸说:

“完了,瘟病要来了。”

瘟病就像海上吹来的风一样,挡也挡不住。往年,瘟病偶尔也降临到海边村庄,带走一些鸭子,但没有哪次像这回一样,席卷而来,像扫荡一般,扫光了鸭棚,一只鸭子也不给我们留下。虽然我们做了隔离措施,将一些病情严重的鸭子及早关到了临时搭建的草棚里,但一切于事无补。几年的辛苦就像打了水漂一样,谁也无法阻挡这突如其来的灾难。

我们一家三口望着空空如也的鸭棚,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林子里此时已万籁俱寂,那些扁嘴的家伙们发出的呷呷呷呷的聒噪声再也难以闻见。用来喂食的谷糠还堆在屋前,向赶海人买来的小鱼虾正在发臭。海风轻松地穿过空荡荡的鸭棚,传出逐渐变得干燥的臊味。

我的爸爸洪林在失去了鸭子以后,整天变得无所事事。我们整家人都是这样,失去了鸭子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没有目标。

在家门口发了几天呆后,我爸爸洪林单臂划桨,开始谋活儿去了。

爸爸在发呆的这几天中,前思后想,几乎为今后的生活费尽了脑汁。他原打算再买两百只鸭苗,但这主意刚冒出来就令他打了个寒战,瘟疫像抽丝般把他身上的力气抽干了,他几乎再也担不起这样的风险。然后他想到了替人打工,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打算。他只有一只手,虽然农活样样在行,但即使只拿一半工钱,人家雇不雇他还是个问题。

我爸爸洪林是个聪明人,虽然在家的时候他愁眉苦脸、不知所措,但他驾着他的小船在外头兜了两天之后,便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他告诉我们他的新计划时,简直乐开了怀。

爸爸的新计划是开始养虾。

在海边一望无际的盐碱地上,井田状的盐坛平整地铺展着,晒盐人纷纷改行了,只留下一片片空旷的土地无言地仰望着苍天。这些无人光顾的凹陷着的土地,有一丛没一丛地长着杂草,低洼处还留着浅浅的海水,跳动着几条衰老的跳跳鱼,爬动着几只大脚蟹、红脚蟹。偶尔会有几只沙鸥、水鸟从空中掠过,或者偶尔停下来栖息,就可以看见跳跳鱼、大脚蟹、红脚蟹们仓皇地在龟裂的土地上逃窜的情形。

这一片土地,的确荒凉已久。似乎任何一种营生都要比晒盐来得轻松,来得容易养家糊口。要持续接受着烈日的暴晒,晒出的白花花的盐巴还可能随时在一场暴雨和台风中化为乌有,这就是晒盐人的命运,这也是晒盐这门手艺逐渐失传的缘由。

我爸爸就从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开始新的营生。你不得不佩服他那种绝处逢生的本领,不得不为他独到的眼光所折服。至少,自从他最先在盐碱地上养起了对虾后,带动乡亲邻里走向了发家致富的道路。在最最热闹的年头,海边那一片原先留下的盐坛像重新活过来一般,聚集了各乡各村的养虾人。那些废弃的盐仓重新散发着人气,养殖池里晶莹的对虾蹦跶着,田埂上走来了成群结队购虾的外乡人。原先空旷寂静的海滩上,到处是喧闹的人语。

我爸爸洪林,一个独臂的中年男人,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这片土地的拓荒者,虽然天有不测风云,他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如果把目光拉后几年,他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都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他召集了五个无事可干的乡邻,清理出五块荒废的盐坛,不知道从哪里扛回来一架抽水机,接连几天往盐坛里灌水。褐色的海水跳跃着进入盐坛,积成了一潭平静的池水。

靠海吃海。几乎不费什么力气,我爸爸和他的五个同伴就把五个盐坛神奇地变成了五个对虾养殖池。

虾苗是在阳春三月一个阴雨蒙蒙的早晨运到的。那些虾苗小得几乎看不到。五大桶虾苗看上去只是五大桶浑浊的海水,倒入五个养殖池后,除了激起一些浪花,什么也见不着了。

此后每过几天,那些散发着腥味的小得跟老鼠屎一样的虾饲料,源源不断地运抵海边,每次都有幾麻袋之多。它们被我爸爸和他的五个同伴撒进了五个养殖池,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水面上。

那些出海的人很快嘲笑起我爸爸他们古怪的行为。他们说,把这些钱往水里扔,连一个声响也没有,连一个水泡都激不起来,你们肯定疯了。五个同伴中有人打起了退堂鼓。

但情形很快得到了改观。在闷热的午后,池面上开始兴起点点微澜,那些细小而晶莹的小虾开始浮出水面,纳凉来了。

爸爸他们见了乐得合不拢嘴。

更大的喜悦来自撒放饲料时。几乎每抛出一把饲料,池面上就掀起一阵子热闹,那些虾仔们蜂拥窜到一起,争抢起了食物,水面上漂满了像芝麻大小的眼睛。

这些芝麻般大小的眼睛逐渐亮起来、大起来。趴在池边细看,可以看见这些黑眼睛下面逐渐肥胖起来的身体。

养殖对虾,最麻烦的莫过于换水。三天两头地,池水要更换,先要将养殖池内的水抽掉,只剩浅浅的一层。在抽水机和池子之间,隔着一层密密的网,防止虾仔被抽走。抽完后,抽水机又转到了海面上,在涨潮时分,将海水抽到养殖池中。

这些工作,都要在早晚进行,那是为了防止娇嫩的虾仔,在烈日的暴晒下死去。

尽管这样,还是有不少的虾仔会死去。池子边漂浮着的死虾,往往让爸爸心疼得直掉泪。

很快,在天气逐渐转热的时候,虾仔们也长到了大拇指般大小。眼看着收成将近,又要开始防偷了。

活蹦乱跳的对虾,几乎存满了五个养殖池。原先嘲笑我爸爸是疯子的渔民们,开始羡慕不已,他们瞪大了眼珠子说:

“这五大池的虾仔就是五大捆的人民币。洪林,你要成万元户了。”

话是这么说,他们的手脚也没闲着。在出海时路过养殖场的时候,趁人不备,他们便会下去捞一把。看见我爸爸洪林突然站在了他们边上,他们会悻悻地说:

“我洗洗手,我洗洗脚。哎呀,这虾仔可真多!”

他们这才恋恋不舍地将兜在网里的虾仔倒回到池子中。

放暑假的孩子成群结队,像麻雀般吱吱喳喳来到了海边。他们腰间挂着竹篓,手里拿着枝条,身后还跟着走路都跌跌撞撞的弟弟妹妹。他们在海滩上装模作样地走了一圈,个个成了“泥打滚”。然后他们慢吞吞地将脚步挪到了养殖场,一边观赏着池面上虾仔在游泳,一边注意着身后的动静。一不留神,他们的枝条便甩向池面,随手一拖,卷住了那些虾仔们的长须,然后钓到岸上,大家蜂拥抢到自己的竹篓里。要是被逮住了,要没收竹篓,他们就开始大哭大闹。他们年幼的弟弟妹妹尽管连走路都不稳当,但会抱着你,用脚踢你,用嘴咬你,最后让你不了了之。他们像麻雀叼走晒谷场上的稻谷一般,飞来飞去,让人猝不及防。

一个初秋的夜晚,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年来到了养殖场,他先到海边转了一圈,然后慢吞吞地踱到池子旁。一眨眼的工夫,他飞快地从身上掏出一个网兜,伏在池子旁捞起了对虾。

我爸爸刚吃完饭,他看到有个影子一闪就不见了,连忙追上去看个究竟。果然,一个半大小伙子正低伏着,从池子里捞东西。我爸爸大喝一声,那个人影仓皇爬起来要跑,不料脚底一滑,扑通一声掉进了池子。

我爸爸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了!”赶紧跑过去把他拉上来。

那个水淋淋的已经冷得发抖的人原来是洪文!

我们家和洪文家怨恨结得不浅!在少年时代的一次纷争中,我爸爸洪林被他爸爸洪财用锄头砍掉了一只手,爷爷找来了公安,为此洪财被抓进去关了半年。似乎自觉地延续了父辈的纷争,我与洪文在少年时代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争斗。

我爸爸很恼怒,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他对着洪文喊道:“快进屋去!”

洪文站在原地簌簌发抖,他以为我爸爸会惩罚他,说不定会被关在屋子里面,至少也得抽几个大嘴巴,哪里敢迈动一下脚步?

“你想被冻坏吗?”爸爸见他不动,又喝道,“快进屋暖和暖和,换身干净衣服!”

爸爸烤上一堆火,又给洪文拿了一身自己的衣服,自己转身出门。过了一会儿,他拿进来满满一竹篓对虾,交给了惊魂已定的洪文。

“拿回家吧,以后想吃,就过来要!”爸爸说。

第三天,洪文又一次来到我们家。他慢吞吞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嘴上也不说话,把东西往桌上一放。

我仔细一看,其实是一包爸爸的衣服,已经叠好了,另外还有一大袋的粉丝。

我爸爸看了看桌上的东西,很意外地问:“你怎么拿粉丝来了?”

洪文憋了一会儿,说:“还你的人情!”

我爸爸马上说:“那好,东西我留下了。”他又回头叫我妈妈拿来一包虾皮,对洪文说,“但你也拿一包虾皮回去。”

这一年的养虾获得了好收成。

对虾长到两个手指宽,开始一批一批地被买走。养殖池变得空空荡荡了,但海边一点也没有沉寂下来,一个又一个村民,一对又一对夫妻,来到海边木屋找到我的爸爸,请求我爸爸来年允许他们入伙,一起养殖对虾。我爸爸都爽快地答应了。

我爸爸洪林,一个独臂的中年男人,因为尊严显得容光焕发,如重新找回青春一般,他的身上充满了干劲。

第二年,他如法炮制,带领了几十号人将海边大大小小的盐坛都开垦出来了。人群里头,就有洪文的爸爸洪财。

海边上忙碌的人群,讓人联想到当年繁忙的晒盐生活,但现在边上没有盐警看守,辛苦的收入只为充实自己的腰包,改善自己的生活。

猜你喜欢
对虾池子鸭子
金鲳鱼和南美对虾混养能增收
关上灯,才看得见
夏天,当一条鱼多好啊
虾:蹦蹦跳跳的美味(三)
可爱的对虾
鸭子
一头鸭子
海水对虾池塘养殖混养鱼类生物防控对虾病害体会
豌豆青苗粥
为什么鸭子能浮在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