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

2017-08-16 16:44王天宁
少年文艺(1953) 2017年8期
关键词:器械叔叔爸爸

王天宁

风越来越急,院门、树木和窗户保持一致的震荡频率,如同出征的号角吹响。黑云压在天边,垒起一座宏伟城池。太阳早已湮没,现在是下午三点,却黑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

飞沙走石,山雨欲来。

爸爸拎着行李,跟随我们沿蜿蜒山路前行。领头的队员擎着火把照亮道路。山路尽头是一条柏油马路,爸爸需要在那儿乘坐最后一班长途汽车进城。

尽管爸爸是跷乡高跷队的队长,但是本职保安工作却迫使他不得不在表演当晚返回学校,为明天的考试安排考场。尽管他对高跷队有诸多不放心,却无可奈何。

大队人马一起陪爸爸等车,气氛如暴雨来袭前的空气一样压抑。

好久,爸爸终于上车,隔着窗户挥手,神情期期艾艾。副队长高叔叔将双手扩成喇叭:“放心吧队长,今晚高跷队一定会在鸽城庙好好表现的。”

爸爸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却被绝尘而去的汽车带走,瞬间消失在雨幕中。

队伍继续前进,气氛终于变得热络。

我抹了一把雨水,悄声对高响说:“高叔叔似乎信心十足。”

高响骄傲地扬起黝黑的脸:“当然,爸爸一直在辛苦排练。”

“你呢,今晚上场吗?”我眨了眨眼睛。

“我还差火候,半跷还算灵活,全跷不稳。其实我挺有天赋,就是缺乏训练。我想退学当专职高跷手,你知道,我的成绩念了也是浪费时间。”

我拍拍高响的肩膀,尽管他的考试名次几乎和年级人数持平,但我们刚念高一,高叔叔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他退学。

我恰好与高响相反,成绩名列前茅。我想一直念书,对踩高跷毫无兴趣,拒绝当高跷手。踩高跷是千年跷乡的传统,两年前,高响继承高叔叔的衣钵,爸爸嫉妒得牙根痒痒,好一阵不搭理我。

我才不在乎呢,爸爸目光短浅,根本不会向长远观望。就算生在跷乡,我也不想和别人一模一样。

就算我将来不当高跷手,也不代表我不关心高跷队,不关心他们的表演。今晚高叔叔将顶替爸爸挑大梁,我祈祷一切顺利,只为高跷队的荣誉。

灯火通明的鸽城终于近在眼前!

鸽城大门左侧,有五六米高的巨幅宣传画,一灰一白两只并肩的家鸽,睥睨来往人流。经年雨水冲洗、烈日暴晒,斑驳得不成样子。

我们迟到近一个小时,准备区域的工作人员催促大家速速装扮。雷声响彻天空,雨越来越有威力,顺着凉棚淌成一条条晶莹剔透的银线。半晌,左侧传来轰隆的锣鼓声,表演开始啦!观众们聚拢到舞台前,我兴奋得心脏怦怦直跳,和高响钻到最前头,脱离了凉棚,凉雨淋头而下,我们毫不在意。

鼓乐刚起,未见人影,开场便是“哎呀呀”的仰天长叫。一张炭黑的脸蹦跳而出,博得满堂喝彩。那是高叔叔饰演的包拯,好一出《铡美案》!

台上长影交错,漂亮的双翻,我们叫得喉咙都破了。

亮相结束,等待其他演员入场。

我忽然发现,在高叔叔长长的两条“腿”之间,有什么忽然亮了一下。

光源來自地面,那是高叔叔身体的正下方,一只半米高的烟花筒!

将在庙会结束后燃放的烟花,怎会冒出火星?

忽然,烟花筒发出闪电般的光彩,居然自动点燃,可高叔叔根本没有察觉。

“高叔叔!”“爸爸!”我和高响同时大喊。

“嘭!”“啪!”两声惊天动地的炸响,火星喷出十几米高。高叔叔淹没在火星中,他吃惊地剧烈挣扎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黑影猝然倒地。

在璀璨的烟花中,那声倒地的巨响,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好端端的一个人,居然说骨折就骨折了!

乡亲们和庙会负责人轮流来探视高叔叔。病房不能进太多人,负责人登门时,我和妈妈自觉地来到医院走廊。负责人走后,高响的脸色变得极难看,我要接替他给高叔叔倒洗脸的热水。“不用!”他不客气地喝了一声,不知负责人究竟跟他谈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爸爸从学校赶回,头发湿漉漉的。此刻,高响一家终于娓娓道来。原来,负责人说,该对高叔叔负责的,不是庙会举办方,而是高跷队。具体到个人,就是爸爸!

爸爸凝神蹙眉,妈妈不断抚摸胸口:“简直血口喷人!昨晚表演时,你艾叔叔压根不在现场。你爸爸受伤,关他什么事!”

“负责人说啦!”高响的脖颈青筋暴起,“烟花是由计算机控制的,按照正常的表演设定,应该在那个时段燃放。咱们虽然去晚了,可是演出合同没有因此改变燃放时间的条款。况且,如果不是为了陪艾叔等车,咱们会迟到吗?退一万步讲,爸爸是顶替艾叔叔,所以该受伤的是艾叔,凭什么轮到我爸?”

高响气喘吁吁,双眼通红。一直缄默不语的高叔叔轻声道:“我觉得,负责人说得有道理。该负责的,确实不是他们……”

一股急火攻上心头,我一拳擂在墙上:“岂有此理,简直是谬论!”

高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该有的赔偿和道歉,一个都不能少。”

“高响,你这样做,咱们的情分就毁了!”

“难道为了情分,爸爸就得白白受伤?”

我们仇恨地望着对方,从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这样厌恶多年老友。我认为牢不可破的感情,原来根本不堪一击!

“很好!很好!”我咬紧牙关,“爸妈,咱们走!赔偿和道歉,想都别想!”

高响疯狂地叫着:“这事儿,咱们没完!”

“当然,不会完。”我拉着爸妈快步走出病房。

走出医院大楼,蒙蒙细雨扑面,我深吸一口气:“高响真是不像话,高叔叔和阿姨居然任他胡来。不过,这未必是坏事,我因此认清了这个人……”我絮絮叨叨,好一会儿才发觉,爸妈压根没在我身边。

他们在离我老远的花坛停下,坐在花坛边。妈妈拍着爸爸的肩膀,爸爸懊恼地两手抱头,神情凄惶。

我快步跑向他们:“爸爸,你别这样!高家无情,咱们何必折磨自己。既然他们不在意多年的友情,咱们又何必在意呢?”

“不是,不是……”爸爸嗫嚅着,“昨晚几个学生要闯进学校打篮球,根据校纪必须封校。他们想翻墙进入,我拉住其中一个的脚腕,他大叫一声从墙上掉下来。墙下是草地,他却非说脚踝断了。今早那孩子的家长来讨说法,埋怨我暴力执法。那家人有些背景,校方想息事宁人,打算对我降级处理……”

爸爸的声音非常轻,却如一根细针扎进我的耳朵。

眼前一阵晃动,不得已我只好也坐在花坛边。

爸爸说的“孩子”,我有所耳闻。据说,他爸爸在县政府当官。据说,连校长都惧他三分。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们该怎么办呢?

暑假即将结束时,我们收到了高响的战书。

听说爸爸和受伤的高叔叔疏于训练的这个夏天,高响每日光着膀子练得走火入魔,摔打磕碰也不喊疼,皮肤被烈日烤得焦黑如炭。

其实,称那是“战书”也不准确。那是一张从我家门缝底下塞进来的演算纸,一手歪七扭八的狗爬字。高响准备组织一场高跷赛跑比赛,运动员是爸爸和他,全体队员做见证。倘若他输了,保证不再纠缠;倘若爸爸输了,拱手让出队长一职。

高响这是变着花样向我们讨“赔偿”。

爸爸将“战书”拍在桌子上,满面通红:“高响想比赛?那我就会一会!当了这么多年队长,还能怕了这小子?”

高响激发了爸爸久违的斗志,昔日豪情万丈的爸爸终于回来了!

比赛那日,暑气已消。地点是大家经常活动的操场,布满尖锐煤渣的椭圆跑道,中部的野草無人打理,野蛮生长,踏进去蚊虫满天。为确保安全,赛跑在野草中进行。近百米的野草区域,最先抵达的是赢家。

道听途说的乡亲们都来了。在煤渣跑道上,挤挤挨挨的人群,犹如等待大戏开场,比运动员还兴奋。

我遥遥地望见高叔叔,他腿打石膏,拄着双拐,在阿姨的搀扶下走入人群。我们彼此都没说话。

爸爸和高响背向观众,高跷长入云端,一高一矮两道剪影,如古代战士一般威武霸气。

哨声吹响,两道影子迈开“长腿”。年轻人和小孩子脚踏野草一齐奔跑。两人拼尽全力,并驾齐驱,满世界都是尘土和嘤嘤嗡嗡的蚊虫。突然,稍矮的剪影一条高跷打歪,高响如鱼雷般坠向草地。

爸爸发动冲刺,顺利到达终点。

人群一拥而上,将高响扶起,他的脸色极其吓人,一个劲儿喃喃:“杂草下面有土坑……”

高响揉着受伤的脚踝,狠狠地剜了我们一眼,和阿姨一起搀着高叔叔离开。

爸爸满头大汗,我和妈妈帮他卸下高跷。我们坐在草地上,清风在周围环绕。

奇怪,明明赢了比赛,可我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

爸爸举目望向远方:“朋友反目,自家人打自家人,他是输了,可我也没赢啊!”

开学后,我坐在教室第三排,高响坐在倒数第二排,一扭头就能看见他。他的宿舍在我的隔壁,有时我们会在同一水槽洗涮,有时我在这个隔间上大号,他在旁边隔间吹着口哨小解。

从前我们形影不离,现在却形同陌路。

况且,由于现在爸爸看守体育器械室,为避免尴尬,高响只好放弃钟爱的球类运动。体育课上,他独自一人,利用自制的高跷进行练习,尝试三连翻。失败的次数远远多于成功的,“咚咚”山响令人胆战心惊。

大家都来问我,高响暑假经历了什么,怎么一心向着枯燥的高跷?

我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大概是不小心把这儿摔了吧!”

“噢!”同学们意味深长,尾音拉得老长。

很多次我都发现,爸爸站在器械室的小屋里,透过斑驳的窗户盯着那个蹒跚行走的小人儿,眉头紧锁,分外专注。

当高响终于顺利完成三连翻,女生们的眼都迷了。他靠在粗壮的柳树旁喘息,掌声铺天盖地,高响一愣,谢幕般挥手致意。

他的舍友们交换眼神,撇下球拍向树荫跑去,将高响团团围住,以手扇风,将水瓶递给他。

他们就在那时盯上了高响。

因为高跷,我造成的空缺很快被那些男生填补。

那些男生将折断的拖把杆、竹竿等锯成长度相同的一截截,用麻绳捆牢,制成底座稍粗、高度相同的高跷。经过高响的悉心指导,男生们很快掌握窍门。晚自习结束,大家回到宿舍楼,一窝蜂拥向水池和厕所。唯独他们四个,脚踩高跷,浩浩荡荡,一边喊着“让一让”一边插进缝隙,蹿到队伍最前头,迅速占据有利地形。

高响抱臂站在宿舍门边,眼中有种“望子成龙”的骄傲。在众人的啧啧赞叹中,笑意渐浓。

我一直冷眼旁观,高响真是糊涂,高跷诀窍不传给外乡人是不成文的规定。更何况,按照这四人的一贯作风,他们学习高跷绝不会出于热爱。搞不好,会害了高响!

为了锻炼踩高跷的平衡性和速度,不知谁的点子,高响和室友们居然发明了一种游戏——“高跷篮球”。

顾名思义,踩着高跷打篮球。

如此高难度的游戏,四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竟小心翼翼、步履蹒跚地开始了。诚然,他们比穿戴正常时速度慢了一大截;但是,他们拥有无与伦比的高度优势,“刷刷刷”地随意扣篮,叫人眼花缭乱。这五人独占球场一隅,在夕阳斜下的黄昏中,如同奔腾跳跃的巨塔,非常壮观。

我来找爸爸吃晚饭,他隔着玻璃眺望那五座巨塔,勺子悬在嘴边。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

“高响亲自来借的篮球?”我漫不经心地把四喜丸子捣成碎末。

“他同学,”爸爸宽容地笑了笑,“那孩子倔得很。”

“死性不改!”我哼哼。

“倔有时候能成事,有时候能坏事。比如,他坚持不懈地教四个没有基础的小伙儿学会了高跷,这就是‘倔的功劳。”

“您真觉得他们诚心诚意想学?我看,是另有所图吧。”

“别管他们的目的,至少现在,高响挺有领导风范。”

球场上,四个力竭的男生气喘吁吁靠着篮球架。高响仍生龙活虎,仿佛高跷上才是他的“平地”。一记精准扣杀,引得欢呼连连。男生们望着“高人一等”的高响,如同仰视夜空中明亮的星星。

时间一打眼儿滑到十月中旬,本以为五人篮球队会因凛冽的寒风放弃打球,谁想,他们出人意料地剪裁了五条长裤,条条长约一米八,严丝合缝地盖住高跷,使人跷融为一体,实打实五个身高超过两米的“巨人”。他们在场上飞驰时,既魁梧又诡异。

这天,下课铃响后,我如往常端着饭盒颠颠地跑向器械室。爸爸正站在操场边,挥动双臂,大声呼喊,密密麻麻的黑影如归巢倦鸟般向我们涌来。器械室闭门的时间是下午六点,过了六点,爸爸会吆喝着学生们将器械还回来,并且不再借出。

蓦地,七八个高矮不一的身影从器械室后面的小树林钻出来,他们刚刚吞云吐雾完毕,身上散发着呛人的味道。其中一个走到爸爸面前:“老师,别急着关门呀!我们手痒了,想打几把乒乓球,等我们一会儿呗。”

爸爸的脸色忽然变得铁青,这个吊儿郎当的,正是反咬被爸爸伤了脚踝,害得爸爸从保安贬为管理员的男生!

冤家路窄,两个月后,这些人又来找爸爸的茬!

“六点关闭器械室是学校的规定,只要身在学校,就必须遵守规定。”爸爸目不斜视,指挥学生们走向器械室。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管您同不同意,我们都要打。您可别硬挡,上次您伤了我的脚踝,这次您想伤哪儿?”男生戏谑道,他的同伴哄笑不止。

眼看爸爸受辱,我的脑袋一阵嗡鸣。“喂!”我不客气地大喊,“你们注意点,不要得寸进尺!”

“哎哟,这回还带了帮手!”

归还器械的学生瞥见他们,无不远远绕开。没有别的办法,我和爸爸只能并肩挡住器械室大门。

“老师,您看清楚,我们有八个人,您岁数不轻了,这小子似乎比我们小。想硬碰硬,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实力。”说话间,最凶悍的两三个男生上前对我们推推搡搡。我抓牢爸爸的手腕,尽管挨了几拳,双脚却如树根般生长在地面,这一次,不再是球拍的问题,而是关乎我们的底线和尊严!

眼看我和爸爸筑成的矮墙将被击垮,忽然远处传来熟悉的嘶吼:“干什么呢!住手!住手!”

五个巨塔般的身影从天而降,螃蟹一般张牙舞爪地跑来。

我一阵惊喜,我们有帮手啦!真正的帮手!

愣神时,我被一记重拳直捣脸部,天旋地转,浓重的血腥味袭来。鼻子被家境殷实的男生打出血,急火攻心,我正要奋起反击,高响的吼声如霹雳炸响:“你敢打我的朋友,活腻歪了!”

一米八的“长腿”披荆斩棘向男生的肚皮袭来。

那毕竟是高跷,底部尖细,重击一次,能要半条命。

男生像球一样溜溜滚出老远,挣扎半天才坐起,龇牙咧嘴捂着肚皮,“哎哟哟”干呕不停。

他的同伙想报仇,只见五个身高夸张的巨人居高临下看着他们。长裤盖住高跷,夸张的长腿显得极其骇人。飞扬跋扈的他们一下泄了气,喃喃着:“篮球队啥时候进了这么高的球员……”一个个缩头缩脑如乌龟。

他们慌慌张张将男生搀起,男生不甘心地挥舞拳头,高响佯装不在意地活动“长腿”,目光锋利如刀。

那伙人狼狈逃窜,我擦了一把流进嘴里的鼻血。

高响看了我们一眼,我和爸爸也望着他。

“谢谢你啊。”我们说。

“别误会,我只是不想乒乓拍被这些畜生弄脏了。”高响懒洋洋的。

“那也谢谢你。”我诚心实意地说,心底“咕嘟”“咕嘟”冒出无数朵小花。

那踢得敌人日月无光的一脚很快让高响的大名风靡校园。那一脚,轻一点不疼不痒,狠一点恐怕致命。不轻不重,却使那个团伙声名狼藉。

男生们肯定已知晓高响他们的巨人身高拜高跷所赐,却一直没招惹他们。高响身上有一股狠勁,与高度无关,是一种气度。

高响多了很多崇拜者,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人对他窃窃私语。

我对高响的印象虽改观许多,他却不怎么跟我说话。唯一的起色是,他会主动去体育器械室找爸爸借乒乓拍了。

可是,高响没风光两天,上课时竟被破门而入的警察带走了。

那男生的爸爸在县城当官,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和伤痛,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高响的罪名是蓄意伤害。

可惜当时没有摄像监控,男生的同伙纷纷作伪证,男生家人竟从医院搞到伤残证明,可他明明两天后就活蹦乱跳地满校园寻找新狩猎目标。

我和爸爸以及一众目击者为证明是男生先挑衅而费尽口舌,可一切努力都不如一个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爸爸。

因为尚未成年,高响在少管所待了半个月。临行前,他通过同宿舍的兄弟,把那双可媲美利器的高跷储存在爸爸守护的器械室。

半个月后,高响重回学校,第一件事就是冲到体育器械室,在爸爸的帮助下穿上高跷。两人整个过程默契一致,相顾无言。

高响迈着“一米八”的长腿,猎犬般满教学楼搜寻。所到之处,无不掌声雷动。

以嚣张男生为首的团伙早已听到风声,小短腿却根本跑不过长得吓人的大长腿。高响的胸膛一在教室窗边闪现,几人立刻烂成一摊稀泥。

高响的脑袋剃成秃瓢,青色头皮颇为扎眼。不知是否是高强度劳动所致,他变得瘦骨嶙峋。一双牛眼也进化成鹰眼,鼻孔朝着团伙,如两只深不见底的黑洞。

“想让别人真正怕你,就得会踩高跷啊!”

高响高高抬起一只脚,那支高跷隔着窗户伸进教室,几乎顶在男生脸上。

说罢,他转身离开。

男生哆嗦着,他的同伙也哆嗦。男生打了一个激灵,捂着裤裆往男厕跑去。同学们这才看清,男生的臀部,竟印着一块地图般不规则的湿印。

高响进少管所这件事儿闹得挺大,不少家长给学校打电话、寄信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跟少年犯同处一个教室。

空缺的半个月对高响的学习影响很大,他的成绩每况愈下,考试排名和年级人数完全持平。

这天晚自习,我们几个班委和班主任被保安队长唤到教导主任办公室。明如白昼的白炽灯下,高响和他的舍友低头肃立,脚边横七竖八堆着十支高跷。

不一会儿,爸爸气喘吁吁赶到,八成是从前的保安同事向他通风报信。

教导主任神情激愤地向我们讲述事情原委,五人逃了晚自习,趁着夜色溜到围栏边,想借助高跷跨过围栏。幸好保安队长听见响动,通过监视器发现黑暗中鬼祟的身影,立刻督促保安队抓个现行。

主任激动得胸膛起伏不绝:“你们的班主任和班委都在这儿,告诉他们,你们打算做什么。”

“去网吧打游戏……”几个男生唯唯诺诺。

我早料到,他们练习高跷绝不是为了走正途。可惜,高响那么信任他们,却被当枪使。不知该谴责他们太狡猾,还是高响过于愚钝。

高响没有认罪,甚至没有张嘴。他偷偷瞥了我一眼,眼睛亮晶晶。

我忽然想到,高响压根不会打游戏。他已经有“蓄意伤害”的前科,怎能冒险做根本不会的事情呢?

如果档案再被记一笔,高响会被开除呀!

爸爸也急了:“主任,您听我说,我是跷乡高跷队的队长,这几个孩子是按照我的要求训练,为元宵表演做准备。他们都是好孩子,怎么会翻墙上网呢?要怪就怪我吧,大不了我不再看守器械室,做清洁工也一样。”

主任抬手打断爸爸:“他们已经承认,您现在想帮忙翻供,恐怕晚了。”

“你们四个,记大过一次,不能让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主任严厉地瞪着他们,“高响,你已被记过一次,按照校规,理应开除。这次对你网开一面,你自己选择,是退学还是在全校面前念检讨。”

时间瞬间停止,空气躁动难耐。高响那样的硬骨头,真担心他一气之下一走了之。好久,他终于慢慢地、轻轻地说:“我愿意做检讨。”

我们长舒一口气,爸爸欣喜地摸着他的后脑勺:“不错,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

高响望着我们,波澜不惊道:“谢谢你们。”

谢我们?谢在何处?我和爸爸都摸不着头脑,路是你自己选的呀,高响!

周一的升旗仪式,最后一项是“国旗下讲话”,由高响代替上场。

每个班级都在窃窃私语,高响的大名无人不知晓。那几个被高响教训的男生躁动不安,大概他们梦想着这一刻,已经很久很久。

高响旁若无人地走上台,话筒被摆弄得吱吱叫,全校鸦雀无声。

他面向我们,神情平和。“大家好,我叫高响。很多人都知道,我很会踩高跷,就像你们擅长读书一样。我相信,条条道路通罗马,哪怕不在学校念书,我也能通过踩高跷抵达灿烂的明天。所以,从今天、从此刻起,我将为上天赐予的珍宝拼尽全力。我也相信,我会比你们更早到达胜利的终点。因为,瞧我,我会飞啊!”

不顾校长的阻拦,高响绷紧肌肉,脚下发力,一个漂亮的三连翻,从国旗台平稳落到地面。

“再见啦,我的学生时代!”高响将双手扩成喇叭,大声呐喊。

我诧异地瞪着眼睛,继而与大家一齐卖力鼓掌。

我终于明白那晚高响为什么与舍友试图翻过围栏,为什么同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做检讨,为什么感谢我和爸爸。

在我们无意识的铺垫和帮助下,高响演了一场好戏。

我把手都拍红了,高响的舍友把喉咙都喊破了。

高响终于实现了观看庙会那晚许下的諾言,他要去追求梦想、追随自由了。

在数千人面前,高响完成了学生身份的惊艳谢幕,开启了高跷手身份的隆重亮相。

放寒假那天,正赶上大寒。我乘坐好久的长途汽车回家,双手通红皲裂,脸颊也冻得硬邦邦的。尽管妈妈为我张罗着吃吃喝喝,爸爸却对我平平淡淡。他的心啊,全在高响那儿呢!

这是高响成为职业高跷手的第三个月,由于训练刻苦、表现突出,被队员们私下评为“队长候选人”。

元宵节近在眼前,队员们为新一次庙会跃跃欲试,每日顶着寒风在场上翻腾跳跃,好不热闹。

日头稍暖,高响这小子又闲不住,一定要再举办一次高跷赛跑,运动员依然是他和爸爸,赛场和规则不变,我们作为亲属必须到场。

非常晴朗的一天,我和妈妈站在一起,腿伤痊愈的高叔叔和阿姨站在一起,不同的是,我们的距离近了,相互点头示意。我们身后,乌泱泱一众瞧热闹的乡亲。

哨声响起,高响和爸爸迈开“长腿”,踩着残雪,向遥远的终点奋力奔跑。所有年轻人和小孩都一起跑着,满世界都是热闹的喊叫。

高叔叔忽然凑过来,轻声问我:“你猜,这次谁会赢?”

“不重要,”我微笑着,“朋友之间,没有输赢。只要为同一个目标共同努力,我们,都是赢家。”

高叔叔点点头:“有了高响,你爸爸不会担心跷乡后继无人啦。你尽管好好读书,你有你的成长方式,高响有他的。只要能长成大树,就是好苗子。”

我望着远方,永远湛蓝的天空下,两道逆风飞奔的影子,凝聚成永恒的两个光点。

恍惚中,年幼的我和高响出现在脑海里。我们在林立的高跷间穿梭,和着稚嫩的童声欢笑,肩并肩跑向一支支高跷指引的共同方向。

哨声尖锐,他们,已抵达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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