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廷旺
我注意它多日了。它长相极丑,弓腰塌背,被毛软塌塌的,失去了尾尖,大半截尾巴如一根木棍,嘴角撕裂,露出半颗犬牙。这种狗既没有猎犬的机警灵敏,又没有牧羊犬高大威仪。草地上很少见到这种狗。
它每天准时出现在土丘上,双眼出神地望着远方——一列从草地外驶来的列车出现在它的瞳孔里,它兴奋地冲着越来越近的列车吼几声,随后,颠着碎步跑下土丘。它好像计算过列车进站的时间与距离,悠闲地迈动着四肢。它无法掩饰兴奋,偶尔会腾起,落下,大概过于兴奋,有时会折下去,滚个满身泥土。它总能把过剩的兴奋传递给它认为能与它分享的一切,一朵小花,一棵高秆植物,一簇马莲……都能让它玩耍一阵。这一切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的。它的大部分注意力是接近站台和注视着越来越清晰的庞然大物。
当它跑到路基下时,绿皮列车正减速缓缓地驶进站台。尽管列车减速了,可这个庞然大物在那一刻带起的强风如魔鬼一般撕扯着它的被毛,它总是在那一刻迅速闭上眼睛,身子最大限度收缩到一起,嘴巴突兀地翕动着。这往往是犬突然受到惊吓恐惧的表现。
这是铁路线上小得不能再小的五等小站。绿皮列车只在这里停留短短的三分钟。上下车的旅客十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三分钟后,列车喘息一声,缓慢地离开了站台。绿皮列车冲站台甩一个尾巴时,站台已经空空如也。
它不知所措地看着远去的背影,一脸茫然。其实,那些背影很多是车站上的工作人员。而那些旅客早已像丢在辽阔草地上的珍珠一样无影无踪。列车挡住了它的视线,也挡住了那些旅客的身影。
它无望地把目光转向列车,列车甩给它一个偌大的点,这个点随着时间拉长越来越小。它久久地看着,有些沮丧。
回程是迥然不同的,它低着头,躬着腰,耷拉着大截尾巴,迈动着四肢。那四肢似乎因走了太长的路而变得软弱无力,有时会趔趄一下。当它爬上土丘时,那趟列车已消失在两条银亮的铁轨上。
不知什么时候,沙丘上已经没有它的踪影了。
这是一条从草地外通向草地深处的铁路线。奔跑在这条铁路线上的列车大多是黑乎乎的运煤列车,而那绿皮列车一天当中只有一趟,一进,一出。
它只对进入草地的绿皮列车感兴趣,准确无误地出现在沙丘上,后来工作人员不用看时间,只要抬头看看远处土丘上的它,就知道该投入工作了。
我知道,它在等一个人。这个人一定是它最亲密的伙伴。我还知道,在车站方圆十几里以内没有牧点,也没有蒙古包。它每天至少要跑上双倍的路程,就是为了等待伙伴出现。它不知道伙伴能不能出现,可它极忠诚,风雨不误,每天出现在站台附近。
暑期,我去牧区体验生活,朋友把我安排在车站,让我有幸见到它。我对狗有着特殊的感情,我从小养过几条狗,与它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可惜,这几条狗最终都以不同的方式与我离别,并不是它们的生命垂老得该与我分手了。我不怕狗,尤其那些巨犬,包括狺狺狂叫的无所事事的狗。另外,我还能与这些巨犬在极短的时间内搞好关系,包括那些不可一世的家伙。
它的出现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一次(它再一次失望地离开时,不知这是它的多少次失望了,如果是人早已死了这份心,可它依然那么满怀着希望出现在沙丘上、站台下),在它的回程中,我有意接近它。我没有向它抛出食物,这种动作对草地上的犬来说是令它们十分反感的,它们会显得特别警觉。我大声冲它说话,并向它招手示意。我的喊声确实吓了它一跳,它身子往旁边一闪,尽显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尾巴夹在两腿间,这往往是心虚的表现。尽管我没有伤害它的意思,可它的脖颈与背上耸起一条长长的被毛,虚张声势地冲我怒吼一声,逃之夭夭了。
它不知遭受了多大的打击与磨难才表现得这么谨慎与警惕。
我注视着它远去的背影。
整整一个暑期,我每天都能看见它的身影。可惜,它始终没有等来它要盼望的一幕。我有些怅然,暑期马上要结束了,我不得不离开这里。我甚至叮嘱工作人员如果遇到让它喜极而泣的一幕,一定要通知我。
这一幕在我临走的前一天终于出現了。
它又准时出现在沙丘上,我并没有在意,可它随后的吼声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兴奋地冲着列车的方向发出欢快的吼声。它没有像往日一样停留,旋即一个急转身,迈动着四肢向站台这里奔来。它奔跑的速度如此之快,身子如此的敏捷,让我对它刮目相看。它是一条极出色的犬,只不过长得太丑了。
按理,它应该早早出现在路基下面,等待着列车驶进站台。哪知,它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竟然冲向站台。这时列车虽缓缓地驶进了站台,可这个庞然大物所带起强风与那种霸气让所有的动物包括人畏惧三分。而它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竟然疯狂地迈动着四肢,看样子大有与这个钢铁家伙相死一拼的架势(小站是开放式的,只有一侧有铁栅栏)。
车站的工作人员吓坏了,虽然它无法与庞然大物相提并论,可一旦被撞,就会引发事故。工作人员大声驱赶着它,哪知,这喊声就像给它吹起的冲锋号,它竟然横跨过铁轨,一个箭身落到站台上。列车擦着它的身子飞了过去。
好险啊!
工作人员恼羞成怒,挥舞着工具奔向它。我制止了他们的行为。
不可思议的一幕又出现了,它只是放慢了速度,可这速度仍快得惊人,几个箭身,来到一个车门前。它“呼”地立起来,前肢收在胸前,喉咙里发出欢快、压抑的吼声。
它这个动作吓得旅客纷纷躲避,而那个接车的女工作人员,一声尖叫,转身向男工作人员求助。
我及时出现了,告诉女工作人员别害怕,它不会伤人,它没有胆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如此众多的人面前伤人。
女工作人员还是不相信,我只好接替了她的工作。
尽管我心里有准备,可当车门打开时,还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后来我才看清,从车上第一个下来的是个少年。它发现了,兴奋地吼叫一声,扑向少年。少年也看见了它,尖叫一声,当然也是兴奋的。随后人与狗扑到一起,那一刻,我没有看出是谁先扑上去的。
它的双爪紧紧地扒在少年的胸前,伸出舌头“呼噜呼噜……”舔少年的脸。少年比它高多了,它无法舔到少年的脸,它舔少年的手、身子……少年知道它需要什么,蹲下身子,那条宽大、厚实带着体温的舌头一直没有离开少年,不一会儿,少年脸上湿漉漉的。
他们又滚到一起,少年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呵呵呵……”富有童稚开心的笑声。它的前肢跨在少年身上,大头始终没有抬起来……
站台上只剩下它和少年。
工作人员默默无声地看着,他们原谅了它的鲁莽。
它和少年离开了站台,向远处的土丘走去。它陪伴在少年身边,异常兴奋,身子缠绕着少年的腿,不时嗅闻着……
我深情地看着他们远去,他们很快消失在土丘上。
(秋木荐自《经典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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