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昆
台湾开禁之后,大陆的造访者能够在台见到少帅张学良,甚过见台湾的军政要人。记得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茶馆》剧组赴台演出,于是之先生有幸和几位艺术家一起拜访了张学良将军,在他的家里待了半个多小时,大照片登在《人民日报》上,轰动不小。此次来台湾,我们不仅带来了一台戏,还带来了中央电视台《艺苑风景线》节目摄制组,当然,还有中央电视台著名的节目主持人倪萍。我踌躇满志,起了一个念头:在台湾,我们中国广播说唱团无论如何要拜谒张将军。
“有心栽花花不开,無心插柳柳成荫”。我们托负责这“案子”的接待单位联系,却一直得不到反馈信息。倒是单弦老艺术家马增蕙老师和张学森先生的关系,使我们很快地搭上了线。张学森先生是张学良先生的五弟,在台湾官称“五爷”。一日,五爷的秘书传来话,说张学良先生想见见大家。这次见面安排在台北市中心五爷的府上,并且破格允许我们拍摄和张先生见面的情景。我们高兴坏了。
张学良先生一世英名,“西安事变”扣羁蒋委员长而促成了国共两党的第二次合作,枪口对外一致抗日,而后身陷囹圄被软禁了五十多年。后与赵四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居宝岛皈依基督教。他的人生道路上充满了传奇色彩,在中国历史上也有着特殊位置。
张先生见我们这一天,我们都在分头演出,倪萍、冯巩、牛群、黄宏一拨儿,我、唐杰忠、李金斗、陈涌泉、郭秋林一拨儿。马增蕙和孟昭宜则早早带着摄制组先去了。我们演完后即奔张府。当我们赶到张学森先生府上,这里已经热闹非凡了。新闻灯亮着,摄像机转着,演员们簇拥着张学良先生,连说带笑。五爷张学森叼着大烟斗在一旁乐着看景,五奶奶则沏茶倒水张罗着招待大家伙儿。
九十高龄的张将军,身着一件灰色的春秋装,袖子挽着,灰色的裤子配上一双礼服呢的布底鞋,端坐在直背的木椅上,多少还人让能看出戎装少帅的影子。他头发已经白了,耳朵有点背,但脑筋非常清楚,反应灵敏。从他和我们演员嘻嘻哈哈的谈笑中,可以看出他对安排这次会见很有兴趣。
我进门的时候,黄宏正在大声对张将军说:“您什么时候回沈阳老家看看?家乡的人们都很想念您。”对于这个问题老先生避而不答,他反问黄宏:“知道大家伙为什么想我?我是个大傻瓜,不会欺骗老百姓,不会敲诈人,现在还是穷光蛋。”说完他哈哈大笑,大家也为他的幽默而乐。
张先生一副浓重的东北口音,记忆力极好。当大家把我介绍给他的时候,他笑着对我说:“我听相声的时候,在天津,那时候有一位黄××,你认识吗?”他说了一位我从没听说过的相声艺人的名字,我随口答到:“我不认识。”张先生说:“你没法认识,那时候还没你呢!我刚是小孩儿。”大家又乐了起来。张先生继续道:“我记得他说过一段天津人去北平,到杂货铺去买扣子。天津人管扣子叫‘疙瘩,这位进门跟伙计打招呼:‘伙计,给我来个疙瘩。伙计不明白,他一解释,伙计告诉他:‘先生,在我们北平这叫扣子,记住,不叫疙瘩叫扣子。他一听还挺有趣儿,拿起扣子琢磨:‘这个疙瘩怎么叫扣子呢?净顾低头寻思了,没注意门,‘咣!脑袋撞门框上了,当时起了一个大疙瘩。这位疼坏了:‘啊哟,伙计,你瞧这脑袋上撞了一个大扣子!”我们全体热烈鼓掌。老人对过去的相声记忆犹新,真让我们佩服老人家的好脑子。有人建议他唱一段,张将军兴致勃勃地答应了。他先唱了一段东北大鼓《王二姐思夫》,又来了一段京剧《空城计》。
毕竟是九十三岁的老人了,底气有点不足,声音也不太清楚。但老先生雅兴所在,拉都拉不住。五爷叫着:“大爷,该歇会儿了,别累着!”张先生说:“你干吗?我还没唱京韵大鼓呢!”看着张将军精神矍铄的样子,倪萍赶紧把话筒拿到老先生面前。第一次面对中央电视台的摄像机和主持人,张将军讲了热情的话语。在以后《综艺大观》中,大家看到的倪萍采访张学良将军的情景就是这样录下来的。
张先生如此高兴,我们这些演员便赶紧把拿手的好戏演给他看。冯巩、牛群,李金斗、陈涌泉表演了相声小段,郭秋林说了山东快书,马增蕙唱了单弦,孟昭宜唱了京韵大鼓。
我把早在北京就准备好的由我主持编撰的《中国传统相声大全》和由中华说唱艺术研究中心准备的东北二人转录音带作为礼物送给了张学良将军。我说:“张将军,这是咱们中国曲艺的精华,您看一看,听一听,笑口常开,长命百岁!”张将军收下礼物说:“快了,离一百岁没几年了。”一晃儿,我们和张将军已经一起待了两个多小时了。张先生一点倦意也没有,但我们还是礼貌地告辞了。
按照老礼,张学森先生送给大家一个红包,这是事先安排好的。我作为团里的领导告诉他,就是走个形式,里边不用装钱。大家一起感谢张学良将军,让他老人家高高兴兴。张先生一听就问:“谁给的?”马增蕙回答:“是五爷替您给的。”张学良先生说:“那不是我给的,是他给的,我没钱。真的,你们看我这兜儿。”他从口袋里掏出台币1000元(合人民币30元):“我就这么点钱。今天我唱了那么多段,也应该给我个红包。给不给,不给我不走!”一番话,逗得我们大家伙儿乐得直不起腰来。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对张先生说:“张将军,我们后天在国父纪念馆演出,希望您能光临。我们给您留个好位子,您听听大陆的曲艺,听听大陆的新鲜事儿。”张先生想了一想没回答,五爷张学森说:“你们一演就两个小时,他那么大岁数怕是不方便了。”我说:“不勉强。”张学良道:“心领了。”两天以后,在我们正式演出前的五分钟,有人通知我们:“张学良将军到了!”我们赶紧冲到台口,撩开幕布一个小缝隙,见到张学良将军在吴佩孚孙女的陪同下,坐在一排座位的正当中,全体观众热烈鼓掌,表达对张学良将军的敬意。我们这天的演出,一共进行了三个钟头,张先生一步也没离开座位,以军人的姿势端然正坐。主持人倪萍把本来应该抛向观众席的礼物——鸡年吉祥物红冠公鸡恭恭敬敬地送给了张学良将军。她说:“我们全体演员,全场观众,把这份幸运的吉祥礼物,送给我们中国人民心中倍加敬仰的老人——张学良将军。祝他健康长寿,福如东海!”台北国父纪念馆里一片掌声……
我不用赘述中华曲艺在宝岛台湾受欢迎的热烈场面,毕竟是四十年的分离,乡音乡情融在一起每天围绕着我们。原定在台北国父纪念馆演三场,我们又加演了两场。而后又去了台中、台南。
如果说京胡锣鼓是中华国粹的代表,那曲艺的丝弦、八角鼓则是民族艺术大众化的象征。一块红氍毹,一副紫檀板,也有风花雪月,更有悲欢离合。但是,唱不尽两岸的亲情,述不尽隔离之痛。说着一样的中国话,长着一样的中国模样,上面唱,底下打拍子,下面一鼓掌,上面逗得更来劲儿,却偏偏是人分两处,与大陆隔海相望。《三国演义》开宗明义第一句话:“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老祖宗痛心疾首之语难道偏就是我们炎黄子孙必踏之辙?
离开台北,那么多热情的观众送我们。来一趟挺不容易的,四十年头一遭。但一回生二回熟,更何况我们头一回还并不生呢!我带着这样的想法,任“华航”的飞机在轰鸣声中,带我们升入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