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卫彬
1
午后的村庄掩映在稻穗的金色光芒里,茂盛的枫杨树,临水垂下一条条绿色的“耳朵”,不知为何,枫杨树被乡邻们称成为“鬼头杨”,一个令人惊惧的名字。然而,你无法想象没有枫杨树的童年,就像一座山村没有了山歌,该是如何寂寞。它们是你记忆中永恒的那一类事物,从某种意义上说,一棵枯死的树,意味着你的记忆死去了一部分,哪怕是那极小的一部分,也是弥足珍贵的。
一整个夏日,它们都在疯狂地生长,你能真切地感受到季节的巨大力量,在阳光与雨水的纠缠下,它们沿着夏天的阶梯不断向上攀援,似乎离天空只有一臂之遥。在葉片之间的罅隙里,垂下无数的“项链”,那是挂在枝条上一颗颗饱满的树籽,每一颗都像是一个小小的“耳朵”,最终它们飘落于树下或者身后的河流中,引来飞鸟与鱼徘徊于此,令人隐约想起海子的诗句,“鸟儿是河流的耳朵,也是回声”。
如果这些“耳朵”本身能够听见声音,那也许会成为自然界巨大的窃听器,那些岁月的秘密将被储存于树心的深处,可能包括布谷鸟的叫声、孩子的啼哭、牛羊吃草的咀嚼声、一个干了坏事的少年的忏悔、两个爱嚼舌根农妇的闲聊或者对骂、从一个破旧的庭院中传出的大笑与哀嚎,还有某些悄悄进行的“密谋”等等。某天当我看到一部影片中的男主角埋首于树洞诉说他辛酸心事的时候,立刻想起了老家门口的枫杨树和它垂下的无数“耳朵”。
夏日的枫杨树是庭院稍稍的延伸,即便是这样些微的扩展,却使得像我这样的大多数人,拥有了一处游戏或者休憩的场所。少年们坐在树下,玩一种名为“纸炮”的游戏。更多的人在劳作的间隙,于树下抽烟闲谈。天气晴好,云朵在天空缓缓地飘移,目力所及,遥远的地表,一片金黄。远处的物体仿佛随着流动的光芒向下滑落,那是阡陌纵横、一望无际的平畴尽头,巨大的“曲率”造成的幻觉。
晚风轻飏的时刻,落日从枫杨树林间慢慢穿过,就像一个老人的离去。而那一丛丛、一颗颗不时坠落的“耳朵”,仿佛是白昼留给世间的遗物。
每个人都有其携带一生的记忆之物,它可能是童年时期的一颗星,也可能是一页日记、一枚钥匙、一棵枫杨树。伊莎贝拉·罗西里尼(我最喜欢的女演员之一),在《失落的行李》这部影片中,“她”的父亲在战时丢失了两件行李,里面包括书、小提琴、银器等等,于是他整天埋头寻找,查找旧地图,研究城市的变迁,四处挖掘。现在,当我埋首于记忆中那一串串小小的“耳朵”,觉得它们就是你带不走的行李,散发出樟脑的气息,混杂着一丝默默的温情,一如博尔赫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中的诗句:
城郊那些甜蜜的道路,
树木和日落使它们变得柔和。
这种令人难忘的郊野气息,源自“树木和日落”的抚慰,这种古老的抒情气质,从荷马史诗、哈代的小说,也从唐诗宋词中传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乡村,如今看来理所当然的变化,尚未开始,灰黑的老屋、苍绿的大树、清幽的河流,即便我们还站在“苦难”的风里雨里,但你会有一个错觉,仿佛历史上的每一天都是如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的精神世界还生活在远古,似乎一切都充满了盎然的古意。如果你仔细观察那些郊野的乡民,黄黑的面颊上,犹有一抹淡淡的紫红,那是日光和风霜留下的痕迹,柔和的紫外线没有遭遇防晒霜的阻挡,风霜雨雪自然而然地落在田野,也落在人的脸上、身上,最终形成一种独特的“保护色”。
2
一个赤脚的老人,慢慢地踱至河边的淤岸上,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从前都很慢),他的眼睛有些浑浊,没有丝毫的兴奋、犹疑和不安,而是半明半晦地凝望着面前的一切,他要穿过一扇破旧的木板门扉,两个草垛,一堆劈柴,还有一棵苦楝树,最后抵达河边。他是我年迈的祖父。我从未在他的眼里看到“故事”,只有恒常不变的“生活”。
祖父在世时,经常在艳阳高照的时日,踱步至枫杨树下。一次。一次。又一次。惯常做的是采摘树叶,因为祖母每到夏天身上奇痒,某一天,有位云游四方的行脚僧来到村里,茶歇的时候,他向祖父提供了一个古老的秘方:收集大量的枫杨树叶,然后像泡茶那样,冲开水、揉搓树叶的汁液用于沐浴,据说这样做效果明显。这位行脚僧据传有百岁的年纪,而脚力非凡,他从江边弃舟登岸,然后一路步行,经过了五圩港、敦义、桐村、花来庵等,稍歇之后,飘然而去,再未见到,就像从未来过一样。
于是,你会看到有个垂垂老者每天提着竹篮,去河边收割树叶。他平静地穿行于老屋和枫杨树之间。日午时分,河水倒映出他那紫铜色的脸,还有树影、柴草、天空。我们童年游戏的身影,也在倒影之中。随着低矮处的树叶被收割完毕,祖父不得不吃力地搬来条凳,慢慢爬上去,一手攀附在树干上,然后手持镰刀,奋力向上收割。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有种深刻的孤独的意味。有时候,他会席地而坐,靠在树干上休息,完成一个短暂的午睡。河面似乎倒影出一个老者的梦境,他会梦见什么?树隙间的微风吹在他的脸上,水面随风晃动着涟漪,仿佛把他的简短的梦境扩大了许多倍,我知道,水中倒影的只是他过往种种的辛劳还有像梦一样短暂的喜悦。小憩之后,他继续在爊热的烈日下完成收割树叶的工作。
尽管这样做,能够短暂缓解祖母的症状,但身体终究不能获得长久的安宁。然而,他们坚信那位云游僧人的秘方,总有一天能够彻底根除病灶。我知道在祖父混浊的眼睛里能够直接看见远方安详平静的世界,但他与此之间的距离依然很远。每年清明之前,他会买来大量的黄纸,坐在枫杨树下,伏在矮桌上写字。一张又一张,几乎要写满半人高的黄纸。夏日细细的暖风,吹落那些星星点点的“耳朵”,不时掉落在他的日渐衰弱的头上、肩上、身上。现在回想起来,那场景似乎是具有几分禅意的。刚开始几年,我们只知道围在树下嬉闹,或者偷几张纸折成纸飞机,根本不去关注祖父的一举一动。后来,我渐渐明白,祖父在进行一种古老的仪式:在黄纸上写上各种姓氏,写完一遍又一遍,然后焚化,以此来纪念那些远古死去的先人们,期待他们能够保佑生者平安。族谱早已在动荡中遭到毁弃,唯有这个做法,可以告慰先灵。
在这个过程中,会有一些最朴素的愿望在祖父的心底慢慢地升起来,像祈祷风调雨顺、不用担心收成,祈祷全家身体康宁、子孙能够事业有成等等,这些念头抖落在他笨拙而自在的一笔一划之间,经过风的照拂,在枫杨树的枝叶间弥漫开来。我知道,他所有的希望只是这个风雨之中小小的“家”,能够平稳地生活下去,岁月静好,现世安宁,就像午间能够拥有一次小憩,就心满意足了。如此而已。但是,这简单的梦境,似乎并不牢靠,因为它并不与实际发生多少的联系。我所看到的那部分仪式,只是一个年迈的老人对于乡村梦想徒劳的修饰而已。
3
有时候,我会想起枫杨树和祖父之间的关系。
枫杨树像一盏灯,祖父是夜幕下的火焰。
枫杨树像一匹马,而祖父没有皮鞭。
枫杨树燃烧了整个夏季,祖父业已化作泥土和灰烬。
每当我想起祖父,就会想起河边茂盛的枫杨树。苏童在《枫杨树山歌》中说:“在这个过程中我触摸了祖先和故乡的脉搏,我看见自己的来处,也将看见自己的归宿。”故乡就像是一棵站立在河边的枫杨树,亲人们相互依偎在树下,每个人都戴着一串绿色的“耳朵”。
春天,枫杨树刚绿的时候,祖母辞世。她没有等到那些绿色的“耳朵”垂下,一个人走了。最终,她死于热中风。在她临死前,祖父还在用枫杨树叶的汁液给她擦洗身体。水汽缭绕,祖父将热水倒入盛满树叶的木桶,他极弱的视力几乎不能分辨水汽中祖母的位置,只是本能地捞起树叶,然后慢慢移过去,擦洗那个想象中祖母坐下的地方。连绵不断的唦唦唦声中,忽然夹杂着一记沉闷的声响。
祖父耳朵失聪的毛病就是从祖母倒下的那个时候开始的。他并未听到那记沉闷的声响,过了许久,他还在重复擦洗的动作,直到他意识到双手根本是在虚空中摆动。祖母终于获得了长久得没有边际的睡眠,再也不用担心身体不适造成的彻夜失眠。而在那以后,祖父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他的耳朵“瞎”了,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风吹过枫杨树梢的声音没有了,布谷鸟婉转的鸣叫没有了,所有的动静没有了,言语也没有了。在深不可测的寂静里,他只能想象村庄和季节的骚动与喧哗。村庄于祖父而言,变得非常遥远了。
祖父的自理能力越来越差。有一天,他哀求我,去采摘枫杨树的“耳朵”,泡热水给他洗耳。对他这个荒唐的要求,我感到非常惊讶。中国历史上,大概只有许由做过类似的事情。他想把那些绿色“耳朵”的生命移植到自己身上?这不是苏童或者马尔克斯的小说,这是现实,没有必要那么曲折绮靡。在苍白而滑稽的乡村现实中,祖父只能面对失聪这个唯一的局面。
现在回想起来,我没按照祖父的意愿去做是残忍的,至少我应该像他在祖母活着的时候那样,去给他采摘“耳朵”和树叶,所谓“慰情聊胜于无”。因为没过几年,村前征地,大量的枫杨树连同那些“耳朵”都死去了。你只能看到那些粗壯的树桩和如巨大伤口般新鲜的切割痕迹,暴露在黄昏时分的一片灰黑里,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祖父遥望田野中祖母坟茔的微弱视线。我知道他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也许他什么都看到了。
后来,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一只燕形的泥哨,夜幕降临,在村庄某个角落,会响起呜咽的哨声。那微弱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半夜,慢慢滑入我们的梦境,以至于有一天当我发现这声音消失了,根本无法入睡,我用了好长时间,才修正了自己的睡眠。
夜晚的村庄,越来越明亮了,而我似乎已经习惯于黑暗,虽然暗夜里难免要窜出几条恶狗,但在我看来,那似乎只是宁静世界必要的点缀。村庄的声音也比以往丰富而有趣多了,像五颜六色的飞沫。但是如果“耳朵”死去了,热闹又有什么用处呢?
枫杨树连同祖父,沉入死去的寂静里,再也没有半点声息。
责任编辑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