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南风窗L -刘亮程
N:除了已出版的《在新疆》、待出版的《捎话》有地域性以外,你的其他作品没有民族、地域的标签。你会特意为地域写作吗?
L: 作家就是完成他自己的思想体系,走到他能走到的地方。我不会有意地去写新疆,我只会写我自己。其实,再大的圈也是一个羊圈,我只想做一个把头伸进风里的人。
现在一些作家、艺术家到新疆来,只是在猎奇新疆。新疆是我的家乡,我感受到的新疆就是一个平常的家园。新疆需要采风式的报道,更需要像我这样的作家,把一个地方的安静生活告诉大家。我所有的文字都在告诉大家,新疆安静而温暖,生活的力量就在这里,这里有更大的世界,更大的生活。
N:提到猎奇新疆,你怎么看现在内地看新疆的方式?
L: 新疆这块地方可能始终被两种目光关注:一种是中原目光,一种是边疆眼光。大规模的旅游会给中国人带来一个机会—站在新疆,回望自己的家园。
不到新疆不知道中国之大,到了新疆,你就站在了国家的西北角朝东看你的祖国、山河、民族历史。这样一看,中国就大了,历史也就不一样了。
当你站在阿尔泰山、天山回望内地时,你眼中不仅有长江黄河,还会看到额尔齐斯河、伊犁河、玛纳斯河;不仅有黄山、庐山,还会有天山、昆仑山、阿尔泰山;不仅有唐宋诗词,还会知道中国另外两大史诗《江格尔》《玛纳斯》,还有维吾尔族悠久的木卡姆诗歌、《突厥语大辞典》,以及哈萨克、蒙古族等各个民族的文学和文化等等。
现在一些知识分子或者知识精英会说,中国人没有宗教。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脑子里面是没有新疆,没有西藏,沒有边疆民族。回望唐代时期,从上而下,从文人阶层到官僚阶层,再到国家上层,他们胸怀国家,奔赴西域参战,留下那么多辉煌诗篇,内心深处有边疆,所以,唐代才会有那么大的西域版图。
N:你曾经倡议汉语读者要多关注边疆少数民族作家的写作,是基于什么样的背景?现实中有什么样的举措和进展?
L:新疆地区几年前有了双翻工程,翻译的局面正在慢慢打开。但是也有把好的作品给翻译坏了的现象。不能为了赶时间,不能把它当作一个物质工程。文学是情感艺术,是最中性的,即使在其他方面有分歧,在文学艺术欣赏上都没有分歧。就像中国人可能会烧日本人的车,但是不会去撕日本作家的书。
我倡议读者不要把眼睛只盯上欧美、拉美那些国家的文学,其实在新疆有同样有价值的文学,它们被翻译成了汉语,是我们中国这个大家庭中的一个民族文学,是另一种语言的另一种思维。当我用我的一本书呈现出我的新疆生活以及新疆事件时,我非常想知道用维吾尔语怎么呈现;当我写到了有关新疆的一个事件、一段生活时,我想知道哈萨克语是怎样表达的。我们需要相互倾听,相互看见。这几种语言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每一种语言都在表述同一个地方,但是表述得肯定千差万别。
我生活在新疆,用汉语写作,但是还有那么多的作家,他们用维吾尔语、用哈语、用蒙语在写作。我曾经说过,假如汉语和维吾尔语都不相互阅读了,那么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现实。
文学是人类的最后一个沟通后门。当我们用其他形式不能保持正常沟通,讲政治讲不通,讲国家法制讲不通,讲民族民间团体约定讲不通时,我们就坐到一个毯子上讲感情,这就是文学。大家都回到人的层面,把民族放下,把宗教放下,把文化放下,把政治观念放下,坐到一块儿讲人的感情,最后是可以讲通的。这就是文学的功能。
N:在新疆进行汉语写作,汲取营养的同时,有没有认为因为地域的特殊性,而失了自由?
L:我在新疆写作,从未感觉到不自由。假如一个作家不具备面对一个复杂题材的能力,那么你最好别写作了。作家总是有办法动用各种各样的说法,各种各样的修辞手法,各种结构方式,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如果我们面对那样的一个题材感觉无话可说、无言以对,那么你就不要成为一个作家。作家必须面对这样一个复杂时代、复杂社会、复杂人性,想方设法言不可言之事,呈现不可呈现的事物,包括禁忌。在新疆写作,我从来都是站在人的立场去写作,而不是仅仅作为汉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