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海
西方美学家认为审美是无功利性的“无用之用”,而中国传统文艺观却秉持着古代政治或道德功利主义的“审美功利主义”文艺观。这一观点经过启蒙思想家的现代性转化,就发展成利用艺术作品的审美价值来实现大众教育,即希望通过文艺的“美育”来对民族思想文化进行重建,这与马克思主义文艺观不谋而合。借助“美”的力量来实现当代意义上的“诗教”,是文艺家孜孜以求的境界,也是曲艺家心向往之的目的。然而可惜的是,新中国文艺史上不乏急功近利的错误表率,空洞的政治说教与喊口号一般的“文艺创作”导致人们越来越不屑于本为中性的“宏大叙事”,也对文艺引导国民精神与社会文化的理想嗤之以鼻,进而疏远了价值观的重构这个重大历史命题。在这样的背景下,重提文艺的现实主义精神,着重细节描写与典型塑造,创作出令群众喜闻乐见的作品,实现包括曲艺人在内的文艺工作者“文章经国”的愿景,就变得尤为重要。
文艺是民族精神的火炬,是时代前进的号角,最能代表一个民族的风貌,最能引领一个时代的风气。利用艺术作品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传递社会正能量,就必须要实现艺术作品思想性与艺术性的水乳相融,至少也要达到寓教于乐的目的。一件成功的文艺作品,作一个粗浅的比喻,把它比作一具人体,一个健康的人体,那么,故事就构成了这个人体的骨骼,而细节,就是这个人体的血肉了[1]。以此而言,文艺作品要有看点、有特色,能够吸引听众为之驻足,没有细节是绝不可能的。
一、细节之所以重要,在于它是构筑艺术作品真实性的基石
本质真实是艺术真实的核心与灵魂。所谓本质,不是玄妙的“自我意识”或笼统的“时代精神”,而是具体的社会生活的内部联系,是外在生活现象的内在逻辑。[2]细节就是缝合本质真实与艺术真实之间缝隙的针线,是突入本质的向导。只有通过经过加工改造的细节,才能让作品与本质真实有机地联系起来。相声演员对于语言的掌握往往令人惊艳,基本上各地方言都能随手拈来,模仿个八九不离十。除了语音,模仿他人行为举止也不在话下。无论是模仿方言还是举止,都需从细微处着手,仔细揣摩平上去入中的发声道理,研究人际交往中的微妙差异,方能实现表演技巧的精深微妙。在文本创作方面,曲艺人也会刻意选取独具典型性的细节,融入作品真实性的打造中来。在马克思看来照搬事实不加选择和提炼,作品同样有可能是不真实的。利用细节来实现曲艺作品的真实性,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细节的选用与剪裁是一门学问。
2016年10月,张家港市中篇弹词《牵手》在入选2015年年度国家艺术基金舞台艺术创作资助项目后,再夺第九届中国曲艺牡丹奖节目奖,在申报的132个作品中名列第一。《牵手》描述了一曲“人间最动人的诗篇”,展现了淳朴善良的中国人在传统道德情怀的滋养下最美丽的坚守。作品取材自张家港市凤凰镇的真实故事。这个家庭先后遭遇了妻子双目失明、丈夫车祸成植物人的悲剧,如果在创作中一味地强调男女主人公的坚忍不拔,将其塑造为面临困难毫不动摇的“金刚不坏”之身,未免失信于观众,失去艺术的真实。在妻子陈慧芳突然失明时,文本是这样写的:
(表)慧芳拿眼睛闭上,隔一歇再张开来一看,啊呀,不对,以前凡是吃力了,不过眼睛稍微模糊一点,纳哼现在会一点点都看不见了呢?
陈:好比深夜置身枯井底,既无月亮又无星,
赛过眼睛重遮黑纱巾。
伸手难将五指觅,环顾四周黑沉沉,
只觉得万分恐惧袭上心。
精神崩溃难支撑,撕心裂肺喊高声。
陈:(白)我,我的眼睛……
陈:跌倒尘埃失了魂。
(表)慧芳晓得勿好,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来,这个人“儿噌!”跌倒在地上!
这一段白、表、唱三位一体,调用了评弹艺术的多重表现手法,行文错落有致,通过连贯的动作、心理与神态描写,细腻地展现了陈慧芳从疑惑到恐惧到崩溃的全过程。她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发展到最后的失魂落魄,听众的紧张感也不断加剧。试想如果创作者没有认真揣摩主人公的情绪,文本也没有采用“隔一歇再张开来一看”“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来,这个人‘儿噌!跌倒在地上!”这类绘声绘色的细节描写,听众的感知就会被大大削弱。甚至只要删掉这两句话,人物的惊慌失措就立刻消失不见,甚至会因为过于坦然而显得不真实。
同样,在面对医生的“判决书”时,丈夫吴志清行动的真实性也依赖于一个细节——就是一句话:
吴:(白)格么实梗,我割一只眼睛拨勒我家小阿来赛?只要可以我马上手术台!
吴志清的这句话确实鲁莽甚至无知,还隐约透露着几分对医生的不满。但所谓合情合理的想象莫过于此,在亲人失明的当口,恐怕极少有人还能保持理性,这段“挖眼睛”的请求根本就是这个无计可施的丈夫能为妻子作出的最大努力。用在此处,这对夫妻间的深情厚谊就真实地展露了出来。从现实主义文艺创作的角度来看,就是通过小细节构成了大真实。
二、细节之所以重要,在于它是人类普遍情感的传声筒
在很多场合,艺术的真与情感的实都是相辅相成的。特别在曲艺演绎中,很难想象胡编乱造的作品会给人带来真实的情感体验。文学创作可以运用魔幻现实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但曲艺创作就很少有这样的自由,即使是姜昆老师的相声《虎口遐想》,也要在标題里写明“遐想”二字,与生活真实划清界限。自古以来我们把人的情感分为七种不同的表现形式,即所谓的“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近代人们则往往把快乐、愤怒、悲哀、恐惧列为最常见的人的情感的表现方式。而各种情感,又根据人对客观事物好恶态度不同程度的反映,表现出不同强度的各种表现形式。由于具有“跳出跳进”的表演特征,曲艺作品中情感展示的渠道多样,方法丰富,多种手段并用更能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演员可以用第三人称的口吻以叙述、白描的方式直接揭露角色心境,也能够借助表情神态、对话独白以第一人称直抒胸臆。但要巧妙地实现传情达意,还是要在细节处理上进行一番思索。
短篇弹词《雪中送炭》是张家港市评弹专场《兰考情》中的一个篇章,《兰考情》为江苏艺术基金2016年度资助项目,获2015年第六届江苏曲艺芦花奖作品奖、2014年度“中国梦”全国优秀曲艺节目推选活动一等奖等荣誉。《雪中送炭》依托于焦裕禄在1963年12月9日雪夜考察河南兰考县梁孙村的史实而创作,构思时采用了“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先不写焦裕禄,而是不吝笔墨地描摹村中一对最贫寒的夫妇在大雪天里近乎绝望的困境。此时焦裕禄来到夫妇家中,看到了屋内的光景,立刻明白了情况的窘迫,他第一个举动不是按照常理进行自我介绍,而是做了一件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事:
上表:焦裕禄晓得老梁夫妻饿坏肚皮勒浪,今朝带来的救济粮马上烧起来还需要半个小时,我身边带一只窝窝头是自家的夜饭,让老梁先吃吧,不知小张格只阿吃忒?所以对小张看了看,做个手势,勿曾吃拿出来,作点贡献。
下表:小张跟了焦书记学到了勿少,拎得清,对书记点点头,窝窝头,在身边。
焦裕禄没有开口,却用行动展现了对群众的关心,不声不响地把本是自己晚饭的窝窝头放到老梁夫妇身边,原因是“今朝带来的救济粮马上烧起来还需要半个小时”。为了不让夫妇起疑,与下属的交流也是通过手势完成,这一系列描写细节套细节,展现出了创作者缜密的心思,把评弹以情动人、挖掘人心的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主人公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合情合理且充满脉脉真情,将焦裕禄与老百姓血浓于水的亲密情感在这些细节中彰显了出来。
善举最终还是被老梁夫妇察觉了,老梁妻子情不自禁地上前拥抱焦裕禄,却听到了“书记肚皮里‘咕……在叫”,“那么亮亮想明白哉,焦书记肚皮叫的原因是我和俊才吃掉了书记搭小张的夜饭。”又是一处有情有义的细节描写,不用过多的渲染、也再无需赘言,焦裕禄明白群众的难处,群众也自然而然地能体会到党员干部的良苦用心,在特殊历史时期的艰难岁月中,党群关系如鱼水情深,在困境中相濡以沫、亲如一家,因此,最后夫妇俩由衷地发出“谢谢共产党!”的呼声时,就绝不会显得突兀与矫情了。
三、细节之所以重要,还在于它是反映作品艺术旨趣的镜子
曲艺是艺术大观园的一朵奇葩,它起源很早、流传甚广又充满现代生机,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桎梏,在神州大地焕发出未曾磨灭的光辉。所谓“宁舍一顿饭、不舍一段书”就是曲艺趣味性与艺术性强大吸引力的写照。此外,曲艺作品要体现群众的审美趣味,也要有一定的文化深度。若没有人文关怀,没有文化内涵,不符合群众审美,即便一时流行,最终也将落后于时代。所谓曲艺艺术的旨趣,恐怕就是上述多重层次的叠加与交错,在优秀的曲艺作品中,趣味性、审美性与人文性的界限很难拆分清楚,但它们的构成一定离不开细节的精雕细琢。
中篇弹词《飞来的老婆》是张家港市新创作品,也是2017年江苏省曲协重点中长篇创作项目、江苏省曲艺创作研究基地重点项目,作品于5月16日举行专场演出并获得现场观众与专家学者的一致好评。江苏省政协原副主席、中国曲协苏州评弹艺术委员会主任陆军在观看演出后特别指出,这部作品延续了《兰考情》《牵手》的良好基础,以诙谐幽默的表现手法让作品更具观赏性。幽默,确实是《飞来的老婆》打动观众的一大利器,作品没有板起面孔说教,却在各种插科打诨中融入了羔羊跪乳的民族孝道和奋发追梦的时代精神,展现出了积极向上的价值取向。作品中幽默与智趣的细节俯拾皆是,在第一回合《初缘》中,主人公在咖啡店相亲,男主人公刘志强早在咖啡店进行了布置,要求服务员“没有团长的命令,不能(让女主角)买单”:
服务员:(白)先生好,这位女士要买单?
刘志强:(白)你怎么跟她说?
服务员:(白)我跟她说,我听团长的,没有团长的命令,不能买单。
刘志强:(白)好,你到部队,肯定是个好兵。当然我来买单,张博士,我是当兵的,打仗先看地形,布置所有的,你看服务员是我的兵,听我的。
刘志强:(表)身边掏出一张卡。
刘志强:(白)服务员刷一下吧。
服務员:(白)是。
服务员:(表)接过卡,一看,呆脱。
服务员:(白)团长,卡您拿错了,这是门禁卡,请团长换一张。
刘志强:(白)啊?
刘志强:(表)接过来一看,死快哉,银行卡没拿,拿了门卡,用现金,一摸身边,只有几张角头,该晨光刘团长面孔红到头颈,头颈红到肚皮。
张梦英:(表)张梦英险加呼笑出来,手里拿张银行卡传过去。
张梦英:(白)服务员,用我的。
服务员:(白)不行,听团长的,没有团长命令我不能拿的。
张梦英:(白)刘团长下命令吧,说用我的。
刘志强:(白)服务员,命令你收这位女士的。
服务员:(白)是。
本来是展现豪爽大度的好机会,却因刘志强的马虎大意而弄巧成拙,落了个“面孔红到头颈,头颈红到肚皮。”让张梦英“险加呼笑出来”,之后刘志强还死要面子地“命令”服务员“收这位女士的(卡)”。这个细节对情节推动作用并不大,却能让听众莞尔一笑,在刷卡桥段之前,男女主人公正在互陈生活理想,各尽孝道的愿景让他们的婚恋之路前景渺茫,该细节的出现让听众莞尔一笑,极好地调节了作品的气氛。当然,对于角色塑造也有一定帮助,除了凸显出刘志强体贴而耿直,张梦英看破而不说破也显得善解人意,这样,两个人就有了那么点儿佳偶天成的意思,为故事的后续发展埋下了伏笔。
文艺作品都强调细节,由于曲艺兼具舞台表演与文学创作的双重属性,更由于这种艺术形式要在直面听众时接受群众的检阅,每一个倏然而逝的细节都会直接影响听众的感受,从而对作品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因此,在曲艺创作中无论如何强调细节的重要性都不为过。当然,细节也是作品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离开人物设计、情节编制与舞台表演,再好的细节都只能浮于艺术的表面。如何在一个优秀的整体设计中穿插合适的细节,实现寻常处见功力,细微处见真章,也是值得每个曲艺创作者深究的话题。
注释:
[1] 肖桂贤:《文艺作品中的故事与细节》,《文艺评论》 2008年第4期。
[2] 蒋国忠:《本质真实是细节真实和关系真实的统一—学习马克思文艺论著札记》,《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