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查清,蔡满园
(1. 安徽交通职业技术学院 文理科学系,安徽 合肥 230051;2.信阳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信阳464000)
常言道,“科学无国界,但科学家有国界”。我们也可以说,“文学无国界,但文学家有国界”;我们同样可以说,“翻译无国界,但翻译家有国界”。在翻译的过程中,如果所译内容牵涉到自己的祖国,与祖国的荣誉及利益有关,那么,任何一个翻译家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展现出自己的民族情怀。这种情怀可能出现在翻译进程的每一个环节,从而对翻译活动产生“引领”作用,操控译者的翻译行为,并最终体现在译文中,使翻译活动受到民族主义的“操控”,留下民族主义烙印。
作为一种社会活动,翻译从来就不是一种无目的的行为。在阶级社会里,民族主义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来影响文化活动,其中当然也包括翻译活动。一些社会精英在从事翻译活动时,往往受到强烈民族主义情绪的驱动。
以晚清的翻译活动为例。晚清思想家、近代改良主义先驱冯桂芬看到大清王朝国力日衰,而西方列强的发展却一日千里,深切感到“睁眼看世界”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为了唤醒昏聩的封建士大夫们,他在《采西学议》中把“通市二十年来”中外双方对彼此的了解加以对比:“彼酋之习我语言文字者甚多……而我都护以下之于彼国则懵然无所知”,认为闭目塞听的思想或因为译者能力的限制而导致的交际障碍会带来“国家隐忧”——当然他把主要责任都推到了“通事”上,说“通事”能力低下造成的“失旨”会“以小嫌酿大衅”,并进而给国家带来“隐忧”:“寄耳目于蠢愚谬妄之通事,词气轻重缓急,辗转传述,失其本旨,几何不以小嫌酿大衅!夫驭夷为今天下第一要政,乃以枢纽付之若辈,无怪彼己之不知,情伪之不识,议和议战,汔不得其要领。此国家之隐忧也!”[1]
同样,与冯桂芬同为近代思想家的维新派人士马建忠在《拟设翻译书院议》中痛陈“今日之中国,其见欺于外人也甚矣”,认为“彼之所以悍然不顾,敢于为此者”,就是因为“欺我不知其情伪,不知其虚实也”,而中国的士大夫,大部分“泥古守旧”,即使有“一二在位有志之士”,又因为“语言不达,文字不通”的原因,“不能遍览其书”,故而“不能遍知其风尚”,在这种情况下,“欲其不受欺也得乎”?马建忠把语言文字的“不达”“不通”所造成的对外界情势的一无所知视为中国受列强欺辱的重要原因之一,认为“海禁初开之后,士大夫中能有一二人深知外洋之情实,而早为之变计者,当不至有今日也”,因此建议朝廷“急宜创设翻译书院”[2]。
与严复齐名的近代文学翻译家林纾在谈到自己的翻译动机时,先以不习水性而“与人斗游”作喻,说明中国故步自封、不思进取是导致落后挨打的重要原因。“不习水性”指的是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不懂得现代科技、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他总结“亚之不足抗欧”的原因,是“欧人日励于学,亚则昏昏沉沉”,是“以欧之所学为淫奇而不之许,又漫与之角”所致,然后指出“译书”是“开民智”的捷径:“吾谓欲开民智,必立学堂,学堂功缓,不如立会演说;演说又不易举,终之唯有译书。”尽管他认为“尽译西人之书”可能仍然不足为补,但“大洞垂枯,而泉眼未涸,吾不敢不导之,燎原垂灭,而星火犹娇,吾不能不然之!”[3]明白无误地说明了自己的翻译活动实为疏浚“泉眼”、点亮“星火”的救国之举。在《<黑奴吁天录>跋》中他坦率地承认,希望通过展示黑奴的悲惨遭遇来警醒国人:“余与魏君同译是书,非巧于叙悲,以博阅者无端之眼泪,特为奴之势逼及吾种,不能不为大众一号。”他希望“人人既蠲弃故纸,勤求新学”,如此,“则吾书虽但浅,亦足为振作志气、爱国保种之一助”[4]。在《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的译序中,他提到“此书果令黄种人读之,亦足生其畏惕之心也”[5]。在《雾中人》的译序中他喟然长叹自己年老体迈,“不能肆力复我国仇”,但提醒“须知白人可以并吞斐洲,即可以并吞中亚”[6],希望国人能拿起武器奋起自卫。所以在《剑底鸳鸯》的译序中,他说:“余之译此,冀天下尚武也。”[7]而在《利俾瑟战血余腥录》的译序中,他甚至希望自己的这本译作能让国人“用代兵书读之”[8],因为书中有不少行军作战的实例。在《爱国二童子传》的译序中,他声称自己本是“狂人”“平生倔强,不屈人下,尤不甘屈诸虎视耽耽诸强邻之下”,自己在几位精通外语的才俊帮助之下,译西文为华语,目的就在于“诚告海内至宝至贵、亲如骨肉、尊如圣贤之青年学生读之,以振动爱国之志气”,如果能“使海内挚爱之青年学生人人归本于实业”,则自己“赤心为国之志微微得伸”[9]。
鲁迅先生在其《斯巴达之魂》译序中表明,他翻译该书就是因为觉得“斯巴达之魂”“凛凛有生气”,故希望通过翻译该书来达到激励国人“掷笔而起”、保家卫国的目的。他还把科学的文艺理论和革命文学作品的翻译喻为“为起义的奴隶搬运军火”[10]26,直接为革命服务。
显而易见,晚清中国的很多译者之所以从事翻译工作,是因为看到了当时深重的民族危机,看到了长期闭关自守、闭目塞听、故步自封所导致的愚昧、落后,看到了非学习借鉴、非知己知彼不能开启民智、不能挽救民族危亡的态势。可以说,民族主义觉醒开启了译者的翻译动机。
在翻译史上,因为译者的民族情怀而影响对原文文本选择的情况时常出现,中国清末民初的翻译活动即是突出的一例。
19世纪70年代,晚清的一些进步知识分子意识到,“西人之所强者兵,而所以强者不在兵”[11]42。换句话说,西方列强之所以发达强盛,不仅仅因为其船坚炮利,其根本原因在于先进的治国理念、政治体制和民族文化。基于这种思想,一些有识之士认为,我们应该尽快翻译国外这些政治、法律类图书,以学习借鉴。1895年﹐公车上书失败后成立的上海强学会在其《章程》中提出,在该会要做的最要紧的四件事中,第一件就是“译印图书”,而译印图书在内容上也有轻重缓急之分:“首译各国各报以为日报取资,次译章程、条教、律例、条约、公法、日录、招牌等书,然后及地图暨各种学术之书。”[12]可见,强学会所译图书的内容已超出洋务派一向看中的“兵工技艺、声光化电”诸书,而主要是“政治法律及各种学术之书”[10]23。另一位维新派人士梁启超甚至把译书视为“强国第一义”[11]45,以为当时“亟宜讲求”的是对“政事”之书的翻译,批评以前翻译界“详于术艺而略于政事”之弊。他提出,译书“当首立三义”,即“择当译之本”“定公译之例”“养能译之才”[11]46,认为:有关律例章程、学校教材、法律书、历史书、政书、农书、矿学书、工艺书、经济学书、哲学书等都有必要翻译;即使是“同一门类的书”,也要“于数书之中,择其佳者,或择其后出者”[11]48,因为“泰西格致新学、制造新法,月异岁殊,后来居上,今所已译出者,率十年以前之书,且数亦甚少,未能尽其所长”[13]。可见,梁启超将“当译之本”放在首位,是因为他试图借翻译活动达到“宣教启蒙”“强兵富国”“师夷制夷”“变法维新”“开通民智”的目的[14]。而提出“信达雅”翻译原则的清末著名翻译家严复同样认为,当时的不少人只看到西方科技的先进,却没有追问西方科技先进的深层原因。他指出,西方“汽机兵械之伦,皆其形下之粗迹”,即使所谓“天算格致之最精”者,“亦其能事之见端,而非命脉之所在”[15]。所以,他尤其重视西方社会科学和学术著作的翻译。清末高凤谦指出,虽然“泰西有用之书,至蕃至备”,但“大约不出格致、政事两途”。国人对格致之学“犹知讲求”,但对政事之书却“鲜有留心”,故而“译者亦少”,原因在于“中国之人……不知中国之患”。真正的“中国之患”在于“政事之不立”,在于不知道“泰西所以治平者……不专在格致也”,不知道“政事之书,剖析事理,议论时政,苟通汉文者,无不能学”。他认为,假如中国“果能悉力考求各国政事之得失,兵力之强弱,邦交之合离,俗尚之同异,何国当亲,何国当疏,何事足以法,何率足以戒……即欲兴一新治,亦不至事事仰鼻息于人,或反为愚弄”。故此,他认为“翻译政事之书较之格致为尤切也”[16]。
任何一个翻译家在从事翻译活动的过程中,每当涉及国家荣誉和民族尊严的时候,都有可能自觉不自觉地带入一定的民族情感:民族自尊心、自豪感,甚至大国沙文主义情绪。这种民族主义情绪不仅影响译者的翻译动机、翻译文本的选择,而且还直接或间接地影响译者的具体翻译策略、翻译手法乃至对具体措辞的处理。这种情况在翻译实践中比比皆是,甚至无处不在。比如韦努蒂在其著作《译者的隐形:翻译史论》中指出,施莱尔马赫对于本民族有着复杂的文化情绪:一方面有大国沙文主义对于外国文化的优越感,即认为他国文化终究不如德国文化;另一方面又表现出一种尊重文化差异性的反沙文主义思想,即承认德国文化存在不足之处,要想有所发展就必须对异域文化加以注意[17]。
俄国诗人、语言学家和翻译家罗蒙诺索夫在《俄语语法》一书的序言里把俄语称为“诸国语言之王”,他还极为骄傲地声称:“罗马皇帝卡尔五世曾经说过,‘用西班牙语跟上帝说话合适,用法语跟朋友说话合适,用德语跟敌人说话合适,用意大利语跟女性说话合适’,可是,如果他长于俄语的话,他一定会补充说,用俄语跟这一切人说话都是合适的,因为俄语有西班牙语的庄严、法语的流畅、德语的刚强、意大利语的柔和,此外还有希腊和拉丁语的丰富以及描写事物的有力和简练。”[18]138正因为这种强烈的民族自豪感,他对于当时大量的外来词汇涌入俄语,造成商业书信、翻译作品乃至俄语创作都夹杂着许多外来词汇感到强烈不满。因此,他一方面动手清理俄语词汇,在俄罗斯民族的基础上创造一种接近口语、平易明白的文学语言,另一方面又将这种语言运用于他的一切创作和翻译中,把外国语言中的科学术语巧妙地译成俄文,使其俄罗斯化。他的这种努力为俄罗斯科学术语的纯洁化、统一化作出了很大的贡献[18]138-139。
在国际双边条约中,一个大家都习以为常的翻译惯例是,在以本国语言书写的文档中,通常都要把自己国家的名称放在前面。比如一份由联邦德国和西班牙签订的协议,德语文本就会如此行文:“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和西班牙之间的协议,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和西班牙……”;但西班牙语文本就会写成:“西班牙和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之间的协议,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西班牙和德意志联邦共和国……”[19]这种在翻译中人们都司空见惯的处理方法,仍然是民族主义在翻译实践中的隐形体现。
总之,民族主义,尤其是民族自尊心和民族自豪感在译者的翻译实践中,时常影响着译者的翻译行为和译者对文本措辞的处理,并最终体现在译文之中。
在翻译活动中,翻译家们经常把异域语言文化当作促进本民族语言文化发展的工具,希望能够博采众长、“化人为己”。
由于民族语言的发展相对滞后,德国的语言文化在历史上受他国的影响巨大。德国美学家、戏剧家约翰·克里斯托夫·戈特合德(Johann Christoph Gottsched)在1757年给腓特烈二世(Frederick II)的一封信里说:“贵族和官员们大量使用法语,而懂德语的则寥寥无几,他们无法完全读懂和欣赏任何用德语写成的文本。”而腓特烈国王也坦承回答:“我自己在成年之后就没有读过德语书籍,我的德语和马车夫的德语一样蹩脚。”当代德国学者阿伯特·沃德(Albert Ward)更是说:“(当时的)贵族教育‘强调语言,尤其是法语,有时甚至都到了许多贵族使用这些语言比使用母语更加得心应手的程度’。”[17]105对于这种情况,德国哲学家施莱尔马赫作出了深刻、精辟的分析:“因为日耳曼民族的惰性,我们很少使用自己的语言。我们认识到,大量移植异域植物能让我们的土地变得更肥沃丰饶,气候更温和宜人。那么,同样的道理,我们的语言也只有通过和外来语言的大量多边接触,才能够化人为己,充分发展其自身的力量。”[17]104-105知耻而后勇。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德国的翻译家们全力以赴,把其他强国的政治、哲学、社会领域及文学、艺术等经典著作译成民族语,大胆将异域的新思想、新文化移植到本土,供本国借鉴,发展本民族的语言和文化。他们摒弃前期那种机械模仿拉丁语的翻译策略,开始注意德语的独特风格和表达能力,在翻译过程中把注意力由偏重原文语言特征转移到重视译文语言特征,有意识地建设德语语言。
也许正因为如此,文艺复兴时期的德国翻译家马丁·路德坚持认为,“翻译中必须使用地道的德语,而不是拉丁化的德语”。为了让那些既不懂希伯来语和希腊语,又不懂拉丁语,没受过多少教育的读者能够用德语阅读《圣经》,适应时代的需要,他从发展民族语言的角度出发,遵循通俗、明了、能够为大众接受的原则,坚持用“人民的语言”,译出了有史以来“第一部民众的《圣经》”。他认为,“真正的翻译”就应该把外国语译为译者的本族语。他以图林根一带较为统一的公文用语为基础,吸收中东部和中南部方言中的可取之处,在此基础上,再创造一些新的词汇,使译文演变成为德语的典范。它不仅深刻地影响了德国民众的日常生活和宗教思想,更重要的是创造了为民众所接受的文学语言形式,为德国语言的统一和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也为现代德语的形成和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8]64-65。对于如何正确对待异域语言文化,鲁迅先生认为应该持理性的“拿来主义”态度,即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谨慎借鉴、为我所用。首先,我们应该勇于承认本民族文化的不足:“我们的文化落后……创造力当然也不及洋鬼子。”[19]其次,要清楚翻译的目的是“借镜”,是“催进和鼓励着创作”。这一点,在他与瞿秋白关于翻译的通信中,有着颇为细致的阐述。他意图通过翻译“给中国的古文输入新的内容和表现法”。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主张“直译”,希望通过“陆续吃一点苦,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以改善“中国的文或话”及词不达意和表达不缜密的情况[20]。
为了本民族的利益及社会的进步和发展而进行翻译的情况比比皆是,这其中有对异域文化的虚心学习,有与异域文化的理性平等交流,也有对他族文化的粗暴篡改和掠夺。
众所周知,古希腊有着灿烂的文明。古罗马帝国自征服希腊伊始,叹服并“仰视”其高度的文明,并以谦恭的态度加以学习。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罗马帝国,其译者们不甘心自己总是处于“学生”的地位,他们要与希腊文明平起平坐,甚至后来居上,于是就改变了早先那种亦步亦趋式的翻译风格,开始对古希腊文学大加裁剪、肆意篡改。比如罗马史诗和戏剧的创始人、罗马最早的翻译家安德罗尼柯在翻译希腊神的名字时,就没有采用音译,而是以罗马神的名字代之:将希腊的宙斯译成罗马人所信奉的主神朱庇特;将希腊的克洛诺斯译成罗马的农神萨图恩;将希腊的赫尔墨斯译成罗马神信使墨丘利;将希腊的缪斯译成卡墨娜[18]16-17。
与他同时代的罗马著名翻译家涅维乌斯在“翻译”希腊戏剧时,连模仿都不用了,而是直接采用拼接的手法,将两部希腊剧合成一部罗马剧,还在采用希腊喜剧形式的同时,又加入许多罗马的特色。另一位罗马诗人,被誉为“罗马文学之父”的恩尼乌斯在翻译中如出一辙,也采用了“移植”的手法,把希腊的六步韵律运用到罗马诗歌中。古罗马大演说家、政治家、哲学家西塞罗更是把“移植”手法带到一个新高度。他所译的《奥德赛》已少有希腊痕迹,更像是一部地道的罗马作品。在西塞罗之后,诗人、批评家贺拉斯同样主张“借用”和“推陈出新”——翻译、改编优秀的希腊诗歌为戏剧;借用希腊词“有节制”地创造新词以丰富罗马的语言。罗马演说家昆体良(Marcus Fabius Quintilianus)还在《演说术原理》(De instituione oratoria)一书中明确提出自己的思想观点:在一切创作、翻译中,罗马人都要与希腊人一比高低[21]。他说:“我所说的翻译并非仅指意译,而且还指在同一意思上与原作搏斗、竞争。”[22]
再比如19世纪英国作家爱德华·菲茨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在谈到改译波斯诗歌时说,自己是“完全随意地翻译”那些波斯人的诗歌,这给他“带来很多乐趣”[23]30,字里行间充溢着他的轻蔑和调侃,轻慢之态溢于言表,全然看不到他对作者的尊重和对原作的忠实。菲氏所为看似个别译者的偶然行为,但勒菲弗尔(Lefever)却断定,如果菲茨杰拉德翻译的是希腊和罗马作家的经典作品,他就绝不会如此随意,因为会“有无数的专家在看着他”。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把自己视为全世界的中心,而相对于英国而言,菲氏所译作品的文化又相对落后,这才使他在翻译时如此随意[23]30。勒菲弗尔将这种现象视为“文化霸权”。
文化优越感甚至文化霸权不仅仅体现在译者身上,有时它会隐藏在全民族公民的潜意识中。德国哲学家、诗人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曾经不无讥讽地称法国人自诩高雅,说他们从不改变自己来适应不同时代的品味,而是把一切都按他们自己的口味加以改动。假如荷马来法国也“一定会像个俘虏”:他要“穿法国的时装”,还要任由法国人“刮掉他那古色古香的胡子,剥去他那身古朴的衣服”,以“适应法国人的风俗”[24]。这些揭示了“文化沙文主义”在翻译中对于原文文本的粗暴态度,或者说,折射出了不同民族文化的翻译心态与手法。
几乎任何一种文化都会本能地对外来文化持排斥态度。即使是有意识地“引进”异域文化,译者们与生俱来的民族主义还是会张开一张无形的大“网”,只选择那些对本民族“有益的”文本加以翻译,拒绝翻译那些“无益的”甚至“有害的”文本;在翻译过程中对其中自己不能接受的部分加以剔除,而只保留自己愿意接受的、对自己“有用”的部分;甚至利用译者的特殊身份,对译文的具体措辞进行具有鲜明民族倾向的处理,将译文“染”上自己的颜色,打上民族主义烙印。
孙艺风曾经说过:“翻译的意识形态涉及话语权力,西方文明的先进与强大造就了强势话语,而本土文化的接受政治,由于有意识形态的支撑,同样具有话语抵制的权力,并通过译者反映到翻译的操作中,集中体现在改写、删减、选择、省略等方面。译者有时是主动地参与其间,有时是被动地随波逐流。”[25]孙艺风所说的这种意识形态其实与民族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译者在翻译实践中所采用的“改写、删减、选择、省略”等手法,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都与民族主义的操控密切相关。上文提及的几位古罗马翻译家之所以“任性”地改译希腊文学,正是受到强烈民族意识的支配。在他们看来,征服者就当然应该拥有与其相配的文化,从而把被征服者文化当成“战利品”肆意宰割。这种“翻译”方式,比如安德罗尼柯的“文化移植”式译法,虽然在当时促进了罗马文化与希腊文化的融合,在某种意义上达到了丰富罗马神性格乃至丰富罗马文化的积极作用,促进了罗马文化的进步,丰富了罗马文学的表现方式,繁荣了罗马的文学,但早已超出了严格意义上翻译的范畴:他们并没有以原文为中心,翻译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传播原作,不是为原文代言,而只是把原文的内容当成自己创作的一种素材,原文的形式也只是一种借鉴与参考。其翻译的根本目的是要与原作“竞争”(aemulatio),甚至试图在表达的艺术性方面超过原作,译者的地位完全凌驾于原作者之上。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翻译”,当然无法奢望译作忠实于原作。一句话,民族意识让译者丢弃了忠实。但既然翻译是一种对原文的“再现”,那么译者就应该尽量摆脱特定民族主义的操控,保持相对的客观和中立,避免背离原作,尊重作者的话语权和读者的判断权。毕竟作者和读者都不希望信息在传播过程中扭曲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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