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捷
幼时在乡间,夜里沉眠,家中有定点报时的古钟,总会叮当作响,可依旧毫不动摇地酣睡,丝毫无察,直到天破晓时的鸡鸣才能将我唤醒。黑暗与混沌渐渐散开,我睡眼惺忪地躺在床上,感受着熹微晨光,听到窗外一声又一声寥远又响亮的鸡鸣,开启神清气爽的一天。
只有经历过才会感同身受,正如沈从文先生文中所言,“凡是鸡声,不问它是荒村午夜还是清阴白昼,总能给我一种极深的感动”。这是一种镌刻在记忆深处的声音,带着“过去的切慕与怀恋”,听一声鸡鸣,就会想起那年那刻从梦中醒来,幼小年少,不谙世事,外婆端来的茶缸里是刚刚泡好的蛋花羹。
后来远行,在他乡,在城市,住在公交总站旁边。夜深时空无一人,在静谧中睡去,每早伴我醒来的却再也不是鸡鸣,而是轰轰乱响的公交引擎发动的声音。它们像是巨怪的嘶吼,在耳边争先恐后袭来。巨怪张开血盆大口,吃掉那些还漂浮在空气中没来得及消散的睡意。
也曾怀疑过,北京人家一定是不养鸡的,可京城里无处不在的黄焖鸡米饭和肯德基总得就地取材吧?但这并不是什么生与死的哲学大事,也只是一瞬间的困惑,便抛诸脑后,不再为这跳蚤般的困扰烦惱。直到在这篇《怯步者笔记》中,问题连同答案才一同抛到我面前,“它们如同哑子,挤挤挨挨站着却没有做声”。不是没有鸡,只是它们不再叫了!
为什么不叫?因为那些锋利的刀,滚烫的水,让鸡没了啼叫的心情与兴致。就像我们遇到烦忧事时,连微笑都觉得勉强,又怎么会去放声高歌呢?可天下这么多鸡,又有多少只能摆脱被杀吃的命运?似乎作为一只鸡,被砍去头颅、丢进油锅、装盘上桌,是与生俱来的命运,为什么故乡的鸡可以叫得欢畅,北京的鸡就哑然不语?
也许,不是北京城的鸡不叫,而是听者没了心态。早些年,心思澄澈,每日生活简单无他,于是每日醒来灵台空明,时时可以感受自然,甚至能听见清晨微风拂过窗台的声音,又怎么会听不到嘹亮的鸡鸣呢?而离开乡野,来到繁华都市,心灵和耳朵都被蒙蔽,喧嚣的声音太多,心灵难寻沃土,手机铃声、汽车喇叭声、混杂在一起的各地的口音……鸡还在叫,只是再也没有愿意聆听的耳朵了。
又或者,城市的气氛改变了鸡。在广袤乡野中,空气是松弛的,土壤是柔软的,鸡在乡间驰骋,纵然早已注定它被宰杀的结局,可等待的过程是美妙的。因此,在屠刀降临之前,它仍可最大程度地享受欢愉与畅快。而在城市中,所有的鸡都被整齐地归拢在笼中,你的翅膀推搡着它的屁股,挤挤攘攘,所有鸡战栗又惊慌地瞪着小眼睛,望着铁笼前面无数只走走停停的脚,生怕哪只脚突然停下来,在下一秒决定了它们的命运。在这阴暗的笼子里,死神的屠刀随时都可能落下,知道死亡如影随形,它们怎还能叫得出呢?
只是,过度解剖鸡生,又显得太过自大,也许,鸡不叫,只是因为它们喉咙疼,懒得叫而已。想太多,反而有些疲倦了,于是那些“日光下的小生物”,轻佻的蚊子,好似古文里的惊鸿和游龙,在沉静的深蓝天空之下,反而显出一丝可爱又有趣的姿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