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铮+王松
最古老的体育运动
小时候,看到水边有人钓鱼,我最喜欢凑上去,伸脖子看他鱼篓里的收获。
我生在辽东,那儿水资源丰富,经常能遇见钓鱼人。在我眼里,钓鱼是一项最高级的娱乐,不仅拥有一套高级的钓鱼装备,还可以吃到平时不常吃的鱼。没有钓鱼装备,更多的时候,我只能跟着小伙伴在泡子、溪流里,用石头、泥巴筑坝,把水排干,徒手摸鱼。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钓具,可以任性钓鱼了,我才有机会认真享受和审视这项跟人类一起发展的、最古老的、最有自然情怀的体育运动。
绝大部分体育运动就是起源于我们日常的生活和劳动。像跑步、竞走,就是我们日常活动;像划船,是摆渡船工最早的打赌娱乐。钓鱼也不例外,它脱胎于古人的渔猎活动,与现代奥运会中的标枪、射箭是一奶同胞。最初,钓鱼是我们重要的谋生手段,没有丝毫娱乐。渔猎活动能够给人类提供更丰富的蛋白质,保证人类大脑的进化的营养需求。肉类热量更高,让采食变得更有效率,这也就使人类从繁重的采食中解脱,能有更多的剩余精力去娱乐游戏。18世纪德国哲学家席勒,在他的《美学教育书简》中这样写道:“只有当人充分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完全是人。”人剩余的精力越多,游戏的形式就更多样,游戏规则就更完善,慢慢地,大部分游戏演化成体育运动,替代繁重体力劳动,成为我们生活中新的必需品。
钓鱼是特殊的体育运动,是人和鱼结合的运动。但钓鱼又不同于马术,不是追求人与动物的“人马合一”,也不同于斗牛中人跟牛的竞争关系。钓鱼中,人和鱼的关系是亦敌亦友,想要擒获大鱼,需要像了解朋友一样,了解鱼的生活习性,了解鱼生活的自然。在当前这个社会,是否有好的钓获,不是考验你的钓鱼技巧,而考验的是人对自然生态的保护,有好的生态,才会有更多的鱼。鱼多,不用钓,可以用瓢舀。
中國古代的鱼钩
士大夫的一种消遣
人类很早就在捕鱼、食用鱼,北京周口店山顶洞文化层就出土了青鱼、鲤鱼化石,鱼骨上有孔洞,被用作饰品。远古时代,捕鱼比打猎更为安全有效。旧石器的人类,一开始就观察到水涨水落,就跟我小时候一样,用垒坝排水的方式“涸泽而渔”。这种捕鱼方式完全不需要工具,节省体力,又安全高效。而那时的打猎工具极其简单,用随手捡来的木棍或打制的石球对付猛兽,往往自身都难保,只能靠超强的奔跑能力,追打马啊鹿啊,这类温顺的动物。到了新石器中晚期,出现了各种捕鱼工具,有鱼叉、鱼镖、渔网,还在黄河岸边的半坡文化遗址中出土了骨质的鱼钩。
在文字档案的记载中,词汇出现的频率,能看出那个时代的生活状态。商代,“渔猎”在甲骨上是很常见的刻字,有人统计过《甲骨文合集》上有关渔猎的甲骨2226片,详细记录捕获鹿的甲骨有上千片,涉及捕鱼的有29片。狩猎是历代帝王重视的一项活动和仪式,代表着国家的军事实力,对狩猎的过程结果都有详细记载,而有关钓鱼的记载也仅仅说“商王亲自参加钓鱼”。说明捕鱼活动在商代不再是重要的生产活动,它走向边缘化和娱乐化。鱼作为中国人爱吃的一种食物,捕鱼生产依然不可或缺。到了周朝,甚至设立了专门管理渔业的部门,有关捕鱼的记载增多。随着用网捕鱼技术的发展,钓鱼这种效率低下的捕鱼方式,到了商代以后就彻底成为了一项有闲阶层的娱乐活动。春秋时代甚至出现了养鱼专著,人类不必再在自然的环境里冒险捕鱼了,《陶朱公养鱼经》记载了从池塘条件、鱼苗繁殖、饲料饲养等详尽的鲤鱼养殖方法。
古时候,士大夫把钓鱼作为一种消遣,更是通过钓鱼表达自己对自由山水和生活的感受,展示自己“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式的隐逸情怀,以及“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式的哲学玄思。中国士大夫会为钓鱼写一些歌词诗赋,也经常会画独钓寒江雪的落寞题材。但有关具体的钓技、钓法却是少有详细、系统的专著记载。欧洲人也爱钓鱼,钓鱼是贵族们的娱乐方式,在希腊文明的鼎盛时期,就出现了飞蝇型的假饵。欧洲人对于钓鱼的文学作品很多,记录得更详实客观,比如《钓鱼便览》、《钓客清话》,这些作品都详实地记录了钓鱼的方法、鱼竿的制作、鱼的习性等很多细节。中国的士大夫,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胜者为王败者寇,没有世袭传承下来。而欧洲贵族世袭保存相对完整,有了贵族的带动,钓鱼活动到了近代还有很好的传承,所以欧洲的钓鱼运动最为发达,有着众多的参与人群。法国全国六千万人口中,垂钓爱好者就有一千多万人,法国本土的96个省都有自己的钓鱼协会。随着现代商业社会的发展,对于钓鱼这项运动的深入开发,比赛规则进一步制定完善,钓鱼已经完全发展成为一项新兴竞技体育运动,但由于传承和推广的原因,钓鱼在我国还处于娱乐游戏和体育运动结合的初级阶段。
古代的鱼钩、
鱼线、鱼竿
对钓鱼的记述,从有文字之时就开始了,可见钓鱼对我们古人生活的重要意义。甲骨文对捕鱼的形式有着清晰的描述,几种捕鱼的方式都被写成“渔”,有用手捞鱼的,用渔网捞鱼的,用鱼竿钓鱼。我国从事渔业文明研究的人,往往都是文史类的专家,擅长的领域相对比较专一,从查阅资料的内容来看,中国渔业文明,我只看到了鱼骨、鱼钩、网坠实物考证。
鱼钩的制作,代表了远古人类工具制作的顶级水准。当然,最初钓鱼很可能是不用鱼钩的,现在的云南少数民族就有这个传统,渔线上直接拴饵就能钓鱼。随着鱼数量减少,钓鱼的难度加大,人类用荆棘、骨刺等做出了直的鱼钩,靠卡在鱼的嗓子里,将鱼钓上来。姜子牙当初在渭水边钓鱼,鱼钩是直的,看来也不是虚言。日本人渡边诚对整个东亚地区鱼钩的演化有着系统的研究,他完整地收集了我国出土的各种形制和材质的鱼钩。
古人制作鱼钩的精巧程度让我们叹为观止,跟现代鱼钩比起来可能只是材料工艺上的差距。现代人使用的各类弯形鱼钩,古人都已经制作出来,从没有勾刺,发展到有外勾刺、内勾刺、双勾刺,以及左右对称的锚形鱼钩。制作的材质也是从木材、鱼骨、兽骨等天然材质,一直发展到青铜和铁。鱼钩体积小,用青铜和铁铸造的鱼钩,更是容易腐损,所以存世的物证较少。
古代人可以不用鱼钩钓鱼,现代的很多渔民钓鱼也不用鱼竿,徒手用渔线就足够了,所以渔线是钓鱼必不可少的核心工具。中国古代对于渔线的选材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渔线在《诗经》中就有记载,“之子于钓,言纶之绳。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维鲂及鱮,薄言观者……”,意思是“他要出去钓鱼,我为他理丝绳,钓获的是鲢鱼鳙鱼……”,鲢鱼鳙鱼都是大体型的淡水鱼,有较大的拉力,说明那时候的渔线强度已经非常好了。最早的渔线一定是从植物藤蔓、羊肠制作的天然材质的绳索开始,演化成麻、棉、马尾、丝这类天然的长纤维。天然的纤维,长度更长、韧度更强,可以制作的更加纤细,不容易被鱼类发现。藤蔓和动物肠道这些钓线的初级材料世界各地都有,但更高级的麻、棉、丝这类天然纤维却是地处温带的欧洲大陆所不具备的。棉、麻都是原产于热带亚热带,随着近代的商业交流才进入到中国和欧洲,中国人在宋代出现“棉”字。欧洲人接触到棉、麻这类适于做渔线的材料一定比中国人更晚。而丝这类优良的、纤维长度最长的天然纤维,中国人已经有四五千年的利用历史,《国风·召南·何彼襛矣》中记载的“维丝伊缗”,指的就是用丝编织的钓线。
鱼竿更不用说,竹子是制作鱼竿的最好天然材质。就算在现代,竹子依然是很好的鱼竿制作材料。在日本,很多传统手工制作的顶级鱼竿,依然在使用竹子。世界竹子主要分布在亚非拉一些国家,欧洲没有天然分布的竹种,所以在古代欧洲人享受不到竹子制作的鱼竿所带来的轻便坚韧的手感。《诗经·国风·竹竿》里有“籊籊竹竿,以钓于淇”,意思是“钓鱼竹竿细又长,用它垂钓淇河上”。《后汉书·方术列传·左慈》中记载了左慈给曹操演示钓鲈鱼的过程,“以竹竿饵钓于盘中,须臾引一鲈鱼出”。而诺曼·麦克林恩所写的《一江流过水悠悠》中,记录了20世纪20年代,兄弟两人飞蝇钓鳟鱼的生活,主人公使用的是上等飞蝇钓竿,还是用的产于越南的竹子做成。钓鱼从古至今,核心工具——鱼竿、渔线、鱼钩一直没有质的变化,变化也只是材质的更新发展。我们国家钓鱼运动因为竹子、丝线这类材料唾手可得,在古代钓鱼运动中,应该是一直属于世界领先水准。随着科技的发展,我国传统的钓鱼运动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各种舶来的新材质的渔具,智能鱼漂鱼竿、大数据分析……未来不知道钓鱼运动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更让我担心的变化,是我们身处的自然的变化,和一直陪着我们娱乐的鱼的衰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