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盐河码头,下连波涛汹涌的黄海,上接与盐河相连的各条内河支流。
每天,内河里的小船载着本地编织的竹席、草帽、麻布,以及当地的海盐、药材、高粱、大豆、兔毛、羊皮、牛角、桐油、时令的蔬菜瓜果和装在笼子里活蹦乱跳的鸡鸭、生猪等,一路撑篙摇橹运载到盐河码头,转装到等候多时的大船上,再往青岛、烟台,以及长江沿线的吴淞口、扬州、镇江,甚至更远的安徽芜湖一带运送。回来时,他们把大地方的洋布、白糖、蜡烛、煤油,甚至是官府禁购的鸦片、火枪啥的,运载到盐河码头,在此分装到各式大小不一的小船上,让它们沿盐河上游的各条支流,运送到内陆城镇的小码头,走进各家商铺,卖给千家万户。
盐河里,跑内河的船,无桅无帆,多为一家老小齐上阵的“老小船”。他们的船,大都很破旧,不能到大海里航行。到大海中航行的船,要有高大的桅杆,威武的风帆,它们船头高翘,船尾方正压浪,方能劈波远航。
那些远洋船上的船客,操不同的口音,穿不同的服饰。他们驾船停靠到盐河码头上,会表现出一种做客者特有的谦逊,他们整齐划一地把船停靠在一起,夜晚会把船上的灯光打得很亮,让周边很远的船只,都能借到他们的光。他们的船,要在码头上添加淡水,补充食物等生活用品。船上的水手,要下船饮酒、购物,还要到周边花船上寻点儿乐子。
码头上,离不开那些异乡来的船客;异乡来的船客,也离不开码头上的补给和花船上那些温情似水的女人。
公元1892年盛夏,即光绪十八年农历七月初九,盐河入海口,漂来了一艘怪模怪样的客船。此船,无桅无帆,远看像是一团黑色的焦炭。它漂向盐河口的当天,恰逢海上台风大作,岸上的渔民看到那艘小船时而被巨浪高高地托起,时而又重重地跌入浪涛中的旋涡。而船上的人,不熟悉此地海域状况,偏偏在风浪中,划向了当地人称之为鱼腹之地的鱼鹰嘴。那是一片危机四伏的海域!鱼鹰嘴下,怪石嶙峋。平日里,海上风平浪静时,当地渔民在此石缝间掏海蟹、敲打岩石上的海蛎子。而此时,海上风起浪涌,鱼鹰嘴下那些狰狞的石柱,如同一只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潜伏在巨浪之下,专等靠近的船只撞个船毁人亡。而那艘异乡客船,恰恰是奔着鱼鹰嘴来了。
渔民们为其揪心!给他们打旗语,告诉他们此地不能停靠船只,让他们绕到鱼鹰嘴南侧平坦的海岸登陆。
可那艘在风浪中漂浮的客船,先是看不懂渔民们所打出的旗语,再就是他们的船体过于轻浮,面对海上巨大的风浪,似乎有些失控。眼看船只就要撞向鱼鹰嘴的暗礁,当地水性好的渔民,奋不顾身地向他们抛下了竹竿和缆绳,为其引航。最终,总算把他们领到安全的海域。
可此时,人们忽然发现船上的人模样怪异,说话叽里呱啦,一句也听不懂。再看他们的船,看着像黑色的焦炭,实则是一艘光滑的橡皮船,且有“呜呜”怪叫的小马达助推航行。这在当时,是盐区人从来没有见过的。船上的人,穿着宽袍大袖,类似于寺庙里的和尚服,他们头上挽着发髻,腰部垂着兜裆带。
他们不是中国人。
有人给他们打哑语,问他们来自哪里。
他们中,为首的一位留小胡子的长者,指指茫茫的大海,示意:他们的家,在大海深处。
盐区人不晓得大海深处在哪里。
消息传至盐务府,时任盐区地方官的人,名叫吴亮采,此人科举出身,可谓满腹经纶。当他得知对方来自异国他乡时,第一反应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当即派轿子,把他们接到衙门府内,以官府最高的接待规格,好酒好肉地款待他们。其间,找来纸和笔,让他们画出他们的家乡在哪里,以便把他们送回去。
這时,那个留小胡子的长者,接过纸和笔,随手划出了一道弯弯曲曲的海岸线。然后,他举笔在空中停顿片刻,选在离那条海岸线很远的地方,极为娴熟地划出了一片弯弯的“柳叶儿”,示意:他们的家,就在大海内那片漂浮的“柳叶儿”上。
盐区的地方官,看着那片“柳叶儿”,仍然没有弄明白他们到底来自哪里。但是,有一点儿可以肯定,他们不是咱们中国人。他们的国家,在大海深处的某个小岛上。盐区人把他们当作自家的亲人一样相待。
两天后,海上风平浪静,他们要登船回家。盐区的地方官再三挽留,可对方执意要走。
无奈之下,盐区百姓送些米面鸡鸭给他们,并按照当地的风俗,杀猪宰羊,燃放鞭炮,祝福他们航行顺利。
时隔多年,至今,盐区人仍然不知道当年那些异乡来客是哪里人,更不晓得他们漂洋过海来到盐河口干什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的船是盐河码头有史以来所见到的第一艘海外船只。对此,盐区志上有明确记载:
公元1892年夏天,盐河码头迎来一艘外籍怪船,外观似黑色焦炭,冒烟而行(小汽艇)。载七八人至盐区,逗留数日而返。
由此,开辟了盐河码头与海外通航的新纪元。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