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是著名的文学巨匠,东山魁夷是日本著名的画家。这两位大师有长达十七年的交往,他们对美学的共鸣,宛如一曲美的交响乐。当川端康成逝世之后,东山魁夷以《星,离去了》为题,写下了他深切的怀念。
惊闻噩耗
崎津天主教堂摄影明信片,我用来在天草一家旅馆给川端康成先生写信,简单写道:久疏问候,抱歉,回去马上拜访。
在福冈举办个展的我,利用下一站在小仓办展的间隙,经唐津、佐世保、柳川,一路旅行到天草。
在天草下岛冷清清的海岸一家名叫下田的温泉旅馆,从房间窗口望去,目力所及,无不是苍茫空旷的天草滩。那是个静谧的黄昏。薄薄的雾霭模糊了天海之间的界线,差不多海天一色。
纤细的上弦月低低挂在天幕。形如拉平的弓弦的月,闲适、内敛。上边紧挨着的,是一颗熠熠生辉的又大又亮的星。
在歌碑前面的东山魁夷夫妇
那颗星让我觉出某种非同寻常的东西。固然是清澄、爽净的明星,但其闪烁、迸射的光芒仿佛即将流向天外。竟然那般透明,甚至令人觉得即将消失不见。那不妨看作生命的瞬间忽闪。
我情不自禁地招呼妻,久久地站在窗边,凝望那颗星。
电话铃声把我叫醒。不知几点,应是深更半夜。胸口哗然。去接电话的妻屏住呼吸,怯怯地应道:
“川端先生去世了?自杀?”
我从褥子上一跃而起,脑袋一片空白。完全没有想到。
拧动电视机开关,速报字样闪了出来。
“反正快回去吧,电报也得快打。”
看表,刚转过十一时,还不是深更半夜。
在旅馆前台说明情况,请其叫出租车,十万火急收拾行装。出租车开动后,夜风冷冷涌来。树叶在夜幕下飒然作响。
“川端先生自杀了!”
一种沉入深渊般的寂寥感。“为什么”这一疑问并未马上涌起,但觉周围一切都在无声无息地崩溃。
在本渡换乘出租车,又在熊本换车,赶到福冈板付机场是四点半。机场仍关着门,空无人影。首发航班为七时半。
飞机在白云中持续飞行。隐约泛白的富士山终于现出可以依稀辨认的形体。
镰仓川端府上前面的路,停着报社好几辆车。走进小巷,巷里挤满记者和摄影师。令人想起获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情景。几人紧追不舍,问我感想。
“完全没有想到,此外无话可说。”我一边回答一边快步进门。
走进客厅,看见夫人就情不自禁地拉起手。夫人哭出声来。我连安慰话也说不出口,只管流泪。
先生遗体已经入棺,面部仍露着。我用递过来的蘸水棉签润湿他紧闭的双唇。
先生面容庄严而又柔和、释然。此前从未见过先生闭目合眼。竟会如此释然?这到底是先生身心释然的形象——泪水一拥而上,再次流出。
追忆先生
关于先生,我觉得现在什么也概括不出来。不仅这一场合,好像永远也没有概括性写出的可能。先生这样的人,毕竟不是世间常人,他位于孤峰那样的高度。作为我,只能让自己受宠于先生的厚爱与恩惠。
但是,受宠于先生好意这点,意味着自己直接接触的不是作为卓越作家的先生(尽管对于作为作家的先生的无限景仰从未离开我的心),而是先生作为普通人的一面。作为作家的先生,因其不朽的作品渗入万人心间而得以永存。但得以接触先生的本真面目绝非易事。
对于我的一生,那是何等巨大和迫切的重要事项啊!此刻,无论我以怎样的感谢话语都不足以表达。那是心灵的支撑、鼓励,是欣喜,是敬畏。
先生兴趣涉及所有美术领域:文人画、琳派、佛像、古陶瓷、茶具、墨迹、外国艺术家的作品,其广度令人唯惊叹而已。先生的慧眼始终贯彻其中,灼灼逼人。
我同先生得以交往那么长时间,想必是因为我们之间谈论的只限于美,其他几乎概不涉及。而且,除了触及美,我不能另有话题。我同先生得以傍美而生,这是何等幸福的事啊!
每次同先生见面,都不时被定定凝视,眼神掠过冷峻的阴翳。不过,一般情况下都待我以柔和的目光。
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底我去看望的时候。他说:“明年要去一次外国,呼吁外国的日本研究专家参加会议。”
我感到遗憾的是,年初即在关西举办个展,其后一直到处奔波,以致未能问候,错过了拜访机会。
最后听得先生的声音,是大约二月中旬通电话的时候。委托我画的《古都》扉页木版画,想印上先生的题字,于是相求。寄来时,惊讶地发现“古都”题字有十几种,无论看哪一幅都有意味,都写得别有情趣,很不容易从中选出一幅。打电话过去,先生说:“觉得没怎么写好。”听筒继续传来先生开朗的语声:“是吗?有不错的?”
及至此生此世再不可能见面的现在,浮现出来的往事反而鲜明起来。
为《新潮》画封面的昭和二十九年(1954年),不知何故,新潮社的菅原君把我领去川端先生和小林秀雄先生府上。那是我同先生亲切见面的开始。有评价说先生让人害怕,我却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但我到底紧张得不行。
光臨我的写生画展,为我以东京为题的系列画展及画集作序,在我为东宫御所创作壁画时亲临画室,光临参观北欧风景画展,以“美丽的地图”之题为石版画集《古街》作序,为《与风景的对话》作序,新宫殿壁画创作时来访,其后一起观看收入新宫殿的壁画,京洛四季展——尽管和先生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几乎同时——好几次光临会场,为画集《京洛四季》以“古都风情,但愿原样保留”为题赐以序言,一起去光悦茶会,同去看京都、奈良、大津的秋景,邀我和井上靖先生去看信浓新绿,为集英社版拙画集赐写情真意切的长序,奥地利古都和窗画个展……每次都求先生作序。虽说担心给先生添麻烦,但终归仰仗先生的好意而一再相求不舍。
请先生为《京洛四季》作序时,正是先生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以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获奖发布当天深夜前往祝贺,但见先生正一个人孤单单在里面起居室吸烟。说完祝贺的话,表示作序事就不想添麻烦了。
“那个要写的,打算去京都写。”先生说。
“怕是太忙了吧……”我惶恐起来。
“一点也不忙,都谢绝了。”
之后我谈了一会儿画告辞。
不时奉接许多漂亮的书法作品,情真意笃的大札也有四十通以上。先生一家和我一家(倒是仅我和妻两人)也时常交往。
这些事详细写来是没有止境的。对于十几年交往当中先生那片真情、那非比寻常的深厚情谊,作为我不知何以为谢。
灵魂放射的星光
由40岁往50岁过渡之间,先生失去许多高朋好友。
先生写道:“同友人的死别之痛,在我一生中当以横光君之死为最。”此外还曾这样写道:“说起余生,那或许也是友人先我而去意义上的余生。”
“我不过总是以自身的悲伤一直为日本人而悲伤罢了,这种悲伤由于战败而刻骨铭心,而这反而促成了灵魂的自由与安释。”
“我以战后自己的生命作为余生,余生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日本之美的传统的表现——这一认识并不让我觉得不自然。”
即使对以踉踉跄跄的脚步追求日本之美的我,先生想必也是出于这样的心境而不断加深相互触摸爱美之心的温情。
“同东山君的邂逅,一如这本画集中的《一条道》也已写到的,东山君举办写生系列展第一次展览和‘东京展的时候,我已接近六十岁了。而在那样的年纪,仍能得到新的亲密知己,实为人生之幸。”先生这样写道。看得我心里一惊,又深深为之感动。
“去年秋天光悦会旅行非常愉快,但愿还能相伴同去哪里。后来光临的时候,胃部不适,郁闷有些时日了。而自您光临之日开始好转。想必是相聚欢愉的关系。可谓光临正逢其时,成了身心良药。”(1970年1月30日书简)
我这么引用,目的并非为了述说自己当之有愧的恩宠,而是想如实传达川端康成先生那寂寞之中极有滋味的一面。
先生作为诺贝尔奖获奖演讲在斯德哥尔摩讲的《美丽的日本和我》,将道元禅师的和歌和明惠上人的和歌放在开头来讲日本的美:
春日花开好,夏季子规啼。金秋明月照,冬雪正清寒。
冬月出云层,相伴两依依。风来身有觉,雪落体生寒。
其中引用上面芥川遗书中的话,也有其某种用心。
禅、水墨画、庭园建造、插花、瓷器,進而提及平安时期至镰仓时期的古典文学来讲日本的美。最后这样结尾:
“日本或东方的‘虚空‘无也适用于此。有评论家说我的作品虚无。但西方所说的虚无主义对我是不适用的。我认为心之根本有所不同。道元的四季歌也被题为‘本来面目——讴歌的是四季之美,其实同禅一脉相承。”
翌年以“美的存在与发现”为题在夏威夷大学发表讲演。从在卡哈拉希尔顿酒店餐厅发现许多玻璃杯辉映日光之美说起,提及“一期一会”之心,又从俳句而《源氏物语》,从《竹取物语》而《万叶集》来讲述古典,引导外国人走上“日本之美的存在与发现”之旅。
先生的这种心情,从他对将要召开的这次日本研究者国际会议的热情也可看出。
那位先生此刻已经不在。
在战败后马上强化“继承日本美之传统”的自觉和心愿的先生,在同挚友横光利一死别之际也断然表示“我将以日本的山河为魂在君之后活下去”的先生——先生将这样的自觉和心愿付诸实施,循自己所言一路行进。他以大跨度的步履从日本的混乱中坚定地支撑日本文化的精髓,使其得以在世界上放出璀璨的光芒。这是何等充实的人生!
人们谈论和困惑于先生的死。但若想到先生大写的生,我宁愿将先生的死看作安适的休憩。
先生常说自己怠惰,其实相反。他成就的事业远远超过一个人可能的范围。他精力十分旺盛,现在终于进入休息状态了。
必须知道怠惰的是我们。经过懊悔,我产生一种身心充满张力的感觉。先生去后的心间空虚诚然无法填补,但我必须在薄暮的旅途上继续行进。
在天草给先生写信当中看见那颗星的时候,即是先生辞世之时。这或许是偶然,但这样的经历也是第二次。第一次是战后不久弟弟死在富山一家医院的时候。弟弟是我当时唯一留在世上的亲人,因结核病长期疗养。一周前接得病情恶化的消息前去看望,但因病情一时好转,我便返回市川,准备处理完无论如何必须处理的事情之后马上再去富山。当我写明信片告诉他事情一完就去看望时,弟弟病房的情景倏然浮现出来。仿佛有一缕明亮的阳光射进病房,不见人影。弟弟在那一时刻死了。
天草滩傍晚的海天之色,西方天空闪烁的星光——我将终生难忘。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那是先生的灵魂放射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