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彤
“没有人是自成一体、与世隔绝的孤岛,
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冲掉了一块岩石,
欧洲就减少。
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
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为你而鸣!”
——约翰·多恩
1849年4月23日,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捕,同年12月22日他被判处死刑后改为4年苦役,而后他被流放在鄂尔木斯克幸苦役,从肉体到精神都受到极大折磨。直到被捕的10年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又重返彼得堡,开始他中断了10年的创作征程。当所有人都认为他会如匕首般直击朽落的制度,如锥般刻下曾受过的苦难时,他却反之向内看,探索人性最深处的罪恶,在基督教神学的意义上进行哲学式原罪(sin)的探索。贾樟柯导演并没有开始如此深层的关于灵魂、原罪等终极哲学问题的形而上思考。《天注定》是指对当代社会背景下的法律与法制、伦理与道德进行的追问以及对潜在阶级之间不可调和之矛盾的正视。导演通过4个真实事件改编的故事串联起一个主题:悲剧的诞生。从暴力的愤怒(大海的枪声)到悲剧的绝望(小辉的跳楼),4个串联起来的案件看上去荒诞不经,无论是从隐喻还是象征,他们共同表达着一种厚重而统一的社会底层情绪,当天真遇上经验就会产生悲剧。贾樟柯用其特有的导演作者风格构建了一个当代武侠故事。
一、 影片中的江湖与“游民”
王学泰在《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中,认为“游民”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一个群体,他们脱离当时社会秩序的约束与庇护,游荡于城镇之间,没有固定谋生手段,迫于生计,以出卖体力或脑力为主,也有以不正当手段取得生活资料的人们。[1]江湖是游民的生存空间,是绿林好汉肝胆相照的世界,也是干犯法纪、为非作歹的渊薮。王学泰称游民社会是“隐形社会”,是被主流社会有意识遮蔽的社会。从这个角度上说,《天注定》中四个故事的四个主人公正是在江湖中辗转、徘徊的游民中的“侠者”。
影片的第一个故事发生在山西,村庄的贫富差距和官员腐败让平民胡大海举起猎枪,“快意恩仇”;第二个故事的打工青年三儿是重庆人,他冷静无情地成为职业杀手,在犯罪中“实现自我”;第三个故事是湖北的桑拿服务员小玉,因与其情人之妻的纠纷,并遭遇土豪逼良为娼,愤而抽刀反抗;最后一个故事发生在东莞,大工厂打工的小辉在疏离了友情、爱情和亲情后自杀。其间还穿插了温州动车事故、东莞服务业等社会事件。影片中的4个故事紧密相连,第一个故事中的三明同第二个故事中的三儿在一艘船上,三儿和第三个故事中的小玉情人在一辆车上,小玉的情人又是第4个故事中小辉的老板,这是影片有纪录片风格又不同于纪录片的戏剧性处理。贾樟柯在采访时说:“暴力事件发生单独看是偶然,但在中国,这是有普遍性的,我想以社会问题的形式呈现。因为我想表达所有事情紧密相连,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在经过现代新闻传媒的大清洗之后,社会一片欣欣向荣与和谐,而底层人如何活着,感性世界看不到。
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从三个方面来考量人的社会地位:经济、权力与政治、社会声望。影片中的四个主人公或者说现实中的四个犯罪原型,我们也可以从这三个角度来分析。他们都是城市中的低收入者,是城市中的“农民工”,他们在县城或者城乡结合部的“江湖”中“游离”,形成“游民阶层”。纪录片导演徐童曾在采访中就其“游民三部曲”指出:“我用这些人物,展现出一个个断裂,农业社会面对现代化问题,解决不好的时候,面临的那种断裂感。”在主人公的游离与暴力背后,是现实的焦灼以及中国传统艺术情节中英雄无助的错位。事实上,“游民”这一意象在贾樟柯的个人电影史上,可追溯到“回家三部曲”,《小武》中的小武、《站台》中的崔明亮等等都可归入“游民”的行列。当贾樟柯将真实的新闻事件戏剧性地转化到电影里,还是让观众感到强烈震撼,当代游民的沉默、愤怒,他们的简单、朴素的情绪中依然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草莽与侠气。
二、 游民的“侠气”
乱世为人,世间不平,唯剑能行,这或许就是《天注定》中“游侠”们的心理状态。“侠”是中国民间的悠远弥长的一种精神气质,《史记·游侠传》里说:“所谓言必行,行必果,己诺 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千里诵义者也。荀悦曰,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谓之游侠。”顾名思义,“游侠”就是有侠气的、为了深信不疑的信念而付诸行动的一群人,只要有必要,就不在乎是否合法,就能够用武力去济贫扶难。他们勇于为了原则而战死。而最著名的“侠”精神莫过于金庸先生在《神雕侠侣》里所写道的:“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或者影片中的四位主人公更好的定位是“残侠”,在法制并不完善的今天,民众尚未具有现代性思想的今天,人与人、人与自我之间充满隔阂和矛盾,甚至彼此憎恶、怨恨,其中由于社会和他人所造成的不公和怨愤将唤起一部分人的“侠义”精神,而他们率先的“狭义”行为便是举起暴力伤害人间大“义”,贾樟柯说这是“一步否定暴力的电影”,因此这些人也可被称为“残侠”。[2]
影片展示的是残暴、不公之下主人公的侠气与复仇。第一个故事主人公胡大海对礼俗社会的幻想破灭,戏台上林沖逼上梁山,戏台下大海揭竿而起。胡大海“为国为民”“为友为邻”的侠客梦成为孤独“英雄”的挽歌,江湖梦远、逍遥无地,为民出头,反为民害。于是,流民成为暴民,大海举枪打死了村长、董事长和笑脸做奴才的顺民。影片略去了现实中胡文海被捕的情节,只是展现了“苛政猛于虎”,“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万年不变的社会。通过胡大海,影片直击暴力的直接原因——贫富差距、资源垄断。第二个故事中的小三儿更多的是匪气,他沉迷于枪声,享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快感。隔一条长江,那边高楼林立这边棚户凋敝,贫富之间无休的沟壑践踏着游民们的尊严。至于为什么杀人?“问老天爷去。”也许是宣泄也许就是为了杀人而杀人。第三个故事中的小玉是一个不为强暴的侠女,在《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三《列女传》中记载“魏衡妻王氏……薛仁……逼而妻之”后“王氏取其佩刀斩之”,小玉和魏王氏一样,为保护弱者尊严而使用暴力。情节未变,只是时代变幻,历史重复,“现在的情况,跟过去有相同,也有不同。相同的是经历和心态,不同的是社会背景(王学泰语)。”最后一个故事中的小辉,可以将其归纳为弱小无辜者的复仇式自杀,当代社会中底层青年的个人出路问题,面对“无物之阵”,从张皇失措到绝望自杀。他频繁更换工作,逃开了对朋友的赔偿,对从事色轻服务业的女孩萌生爱意,家人的逼迫和工厂工作日复一日的流水线,面对无处安放的青春,前途渺茫,他终于以跳楼自尽来反抗无望、绝望的生活。他们均以有形可见的暴力来反抗无形潜在的暴力。
传统的游民往往具有集体性和组织性,三五成群或是一个帮派,而当下更多的则是“个体游民”。在主流社会欣欣向荣的意识自上而下地流过,底层部分游民们便会渴望“乱”的出现,也只有如此,才能改变命运,因此一小部分的底层民众的行为在重压之下便会带有暴力特征。当然,在法治社会背景下所付诸行动的侠气,法理难容,也必以法网终之。然而当“官不畏民死,奈何以民死惧之”,“民不畏死”也成为一个巨大讽刺。
三、 这个世界会好吗?
贾樟柯曾说,所有电影都是在讲述人类的困境,不论什么时代,人类的困境是永远的。影片中呈现出社会角落里小人物的生命肌质,真实的时间、真实的空间、真实的需求,导演用影像记录下这个时代,并试图“用半个小时告诉观众为什么一个人可以突然变得如此暴力”,震惊之余反思这种并非突如其来的暴力是如何产生的,根源何在?台湾大学的历史教师吕世浩在讲“秦始皇”时,开宗明义,“我们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活在人类历史上第三次剧变的时代”。价值观混乱、曾经深信不疑的事情忽然变得不明所以,整个社会如同一场盛大的拆迁,有车水马龙十里洋场的大都市,也有穷途末路暗无天日的半城半乡。在旧媒体、新媒体大清洗、过滤之后的歌舞升平之外,游民们何去何从?而自媒体的讨论兴起以来,社会事件成为群体关注的对象,却缺少个人的话语或者反抗,贾樟柯用《天注定》来实践“当代人讲当代事”,或许可以让观众来思考一下真实的银幕之外的世界。“贾樟柯眼中的空间,无论是物质的空间还是心理的恐惧,都渗透着权力的影响,都在权力网络的包裹之中,都记录了在权力的主宰下变动、变迁与损害的痕迹。”[3]影片构建起来的世界就如同一个真实社会侧面的微景观,我们看到的是这个微景观中的奔走、流动和逃亡。当社会失去了某种价值共识或者信仰的时候,就如同失去了脊梁,也就失去了崇高和壮烈,四处荒原,这是现实的一种——魔幻现实。再也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和力量,唯有相信自身的暴力,说服自己举起暴力获得自由的大海,如同自由奔跑在马路上的骏马,也如同《老炮儿》中自由逃亡在高速路上的鸵鸟,背后是囚禁、暴力和罪恶,面前却是海市蜃楼般清晰可见的自由。
“流民”与“侠气”,支撑起了影片的肉身与精神,而暴力与日常生活的衔接、不同故事之间的内在联系,使影片呈現出纪实性与戏剧性的融合。影片结尾借用了《玉堂春》的一句“你可知罪”,完成了以戏开始以戏结局的循环,通过戏台上下的对照、戏里戏外的对话,观众、电影中的“游民”、戏里的侠义之士,三者开始息息相关。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晋剧《苏三起解》,判官厉喝:“苏三,你可知罪?”镜头扫向台下,毫无表情麻木的脸。那么是问谁的罪呢?是充满冷暴力的社会?是资源垄断、位高一等的贪官污吏?还是由于压迫产生绝望从而拿起猎枪的大海们?或许答案在影片刚开始时的一个镜头,小城镇的马路上,一群人骑着三轮车,合抱着韦罗基奥的油画《圣母与圣灵》走过毛泽东的雕像下——我们走得太快,精神跟不上,或者说是现代化道路中缺少了现代性。
“社会主义的不发达状况与市场化的冲击相遇。这一冲突的结果是一副杂陈着漂泊灵魂和破碎梦想的景象,其中充满遭压抑的愤怒、失望和绝望,这些情绪的奔流潜藏得如此之深,就像一种慢性疾病一般,它们渐渐成为惯常生活的一部分。”[4]在《天注定》中,贾樟柯自己也客串了一个土豪嫖客的角色,一边讲电话“拿下徐悲鸿”“澳门见”一边挑选着陪客,好一出黑色幽默。在复杂的社会背景下,富贵与贫穷、权力与被规训这两者之间的对立总是讲不通,所以我们视若罔闻、沉默不语或者我们根本看不到。贾樟柯正是借助电影来尝试揭开沉默的面具,让被遮蔽的、被遗弃的、被压抑的和被忽略的重新被发现和看见。看见并且尊重,才是改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