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
每一支少数民族的衰弱甚至消失,都可以看作人这一物种自然性的减损。这或许是我们在额尔古纳河边感到不安或者不适的原因——自然性的人在这里已不存在。
额尔古纳河是黑龙江的正源,也是中俄边境的一条界河,河的左岸是俄罗斯,右岸则是中国。去年9月,因为做长城的报道,沿着呼伦贝尔地区的中俄边境走了一趟。其中从临江到黑山头那一段,就在额尔古纳河畔。
2010年6月2日清晨,内蒙古阿龙山猎民点,鄂温克族最年长的老人玛利亚·索在喂鹿
离开大兴安岭国家森林公园之后,土路下方就出现了额尔古纳河的身影。连绵青草地从河边低地一直铺陈到高坡上。站在高坡上往下看,风吹草低的旷野感呼之欲出。河流并不宽阔,对岸俄罗斯的领地似乎触手可及。傍晚登上临江边的山顶,河面两边的风景像老式宽荧幕电影的画面,在夕阳的余晖中徐徐展开。太阳落山前的投影,像座金色的浮桥横跨水面。对面是漫山遍野的青草绿树,一辆老式公共汽车翘头行驶,在浓荫中时隐时现。
这是呼伦贝尔整个旅途中最美的一段。但美丽中透露着一种让人不安的安静。这里原本是呼伦贝尔地区的旅游胜地,尤其每年7、8月份,全国各地的游客云集此地。但因为寒冷,这里的旅游季非常短暂。英国电视BBC曾制作了一部《万里长城的塞外风光》,给欧洲的拍摄者们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这里的寒冷。长城以外的中国北方,曾被称为东北九省。这片区域的纬度大约和巴黎相同,但却有全世界最严寒的冬天。越往北走,气候就越极端。额尔古纳河沿岸的林区位于北部之北,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让这里冬天的气温普遍在零下40℃以下,甚至钢铁也难以对抗这里的寒冷。林区最有特色的民居木刻楞,是一種完全用圆木咬合而成的房子,不用一颗钉子,以保证房子严冬不会被冻裂。蒙古族司机告诉我们,2015年是这里最冷的年份,当地一家宾馆干脆把名字改成了“零下56度冷极宾馆”。在最北端漠河,气温达到零下61℃,一碗水还未掉到地上,已经冻成冰。
9月的额尔古纳河畔已经接近冬眠。湖畔风景虽然开阔柔美,但游客稀稀落落,拉着高头大马招揽生意的当地人,在小镇长街上来回游荡着,试图抓住这一年旅游季的尾巴。这里的物价高得不合常理。大部分经营者都懂得收回扣,两套菜目价等一系列不合理的旅游业行规,尤其是年轻人,他们在寒冬将至前再狠赚一笔的急迫和坦然,给这里的自然之美笼上了一层让人不适的阴影。我想起曾经生活在这一区域的一位鄂温克族画家柳芭。她是那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考上了中央民族学院,并成为一个画家。但她并不喜欢城市,多年后又决定返回额尔古纳河边的山里。柳芭曾作为一个即将消失的少数民族的代表出现在电视节目“新闻夜话”里,解释自己离开城市复返山中的理由。她反复说的一点是:那里更纯朴。但2016年,当我们行走在额尔古纳河边时,看到的景物之美依然让人赞叹,但没有感受到让人心神安宁的纯朴,反而有一种分秒必争且锱铢必较的焦灼气息,笼罩在看似安静的额尔古纳河沿岸。
作家迟子建的一本书给予了额尔古纳河边的变化一种解释。《额尔古纳河右岸》是迟子建的名作。2003年,额尔古纳河流域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人下山定居。这是这个民族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就开始从山上向山下迁移的尾声——居住在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人是鄂温克族最后还在深山中生存的人。当外部世界的人们蜂拥至敖鲁古雅,观看一个民族告别深山,进入现代文明的历史时刻时,生长于东北的作家迟子建却注意到了一份报纸上对鄂温克画家柳芭的报道。柳芭离开城市回到山林后,并没有获得自己曾经熟悉的安宁生活,过得并不满足和快乐,最后在一次醉酒后淹死在河中。这个看似偶然的意外,却又隐含着某种悲剧性的必然,个体的死亡中似乎暗合着民族的消亡。迟子建决定动笔写作这个民族的历史。她查阅了大量史料,访问了鄂温克族仅剩的一些族人以及柳芭的家人,花3个多月时间搜集资料后,开始创作《额尔古纳河右岸》。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90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这本书以鄂温克族现存年龄最大的老人玛利亚·索的口吻开篇,从一个几乎在山中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既有些神秘,又与自然平等坦然对视的角度,来追忆一个古老森林民族的历史。
森林民族被认为是和现代文明相对立的野性的源头。“游牧经济多半起源于森林狩猎社会。”美国学者拉铁摩尔在《中国亚洲的内陆边疆》中写道:“东北北部森林以及西伯利亚与唐努乌梁海南部森林中的猎户,可以驯化少量的鹿。他们从森林到达两处地方:向北,将鹿带出森林,生活在广阔的冻土地带,放牧更大的驯鹿群。向满洲西部和向西伯利亚与唐努乌梁海南部,就到了蒙古高原的边缘。在那里,他们改养驯鹿为放牧马牛羊。”和草原上的“骑士”相比,森林部落的生活更为孤立和神秘。他们以打猎和采集为生,用滑雪板做出行工具,并且会驭使鹿群——一种与现代社会隔着遥远距离的动物。鹿群大多生活在极寒的高山上,以灰白色苔藓为食。鄂温克人用掺着盐的豆饼驯养它们,将它们像草原上的牛羊马匹一样,成为自己山林生活中重要的同伴。在传统的山林生活中,鹿可以满足一个山中部落绝大部分的物质和精神需求。除了对动物皮肉的常规使用外,鹿奶和鹿血是伤者和幼童最好的营养品,鹿角和鹿骨可以入药,也是雕刻手工的好材料。森林浩瀚如大海,使鹿部落也要因时节不同在山中辗转迁徙。每到转场时,驯鹿就像草原上的牛马一样,负责驮起整个部落的家当,还是年老体弱者长途跋涉的坐骑。每个部落的鹿群中总会诞生一头纯白色的鹿,它的一生将担当起部落的精神图腾……
这是人类以鹿为媒介,和自然建立的平衡。这种平衡不是人类作为高于自然的开拓者或者守护者,而是自然的一部分,是构成自然的一个物种。自然生活自有其残酷之处,严寒、陷阱、野兽、部落冲突都可能随时夺取人的性命。《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有着各式各样的死亡,但因为处在与自然的平衡之下,人的生死应和着山中万物的轮回,生命的来去可以在部落的通灵巫师萨满的歌舞中得到解决,并不让人过分悲伤或者恐惧,直到新的人类文明进入森林。
首先是战争。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个极其微小的角落,鄂温克人也卷入了日本和苏联之间的争斗中,被双方强行招募为劳工或者士兵,族人死亡的概率大大增加。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国内的政治运动又一次进入山林。这一次,鄂温克人失去的是自己的信仰。他们在山林中的彪悍和勇猛在时代的浪潮下没有用武之力,只能像消耗品一样遭受现代文明的一次一次冲刷,部落中的人一个一个离去。这时候的死亡和之前的死亡不同,这是一种民族肌体的死亡而非个体。看到这里,就像读《红楼梦》时看到“抄检大观园”一章那样,知道大变已至,无可挽回。
我是在行走中俄边境的路上看这本书的。我们也进入到了额尔古纳河边的深山里,去探访鄂温克族人还留在山里的驯鹿基地,其主要功能已不是真正的生活,而是对已然消失的传统生活的虚拟展示,是当地旅游季吸引外地游客的一个景点。我们在进山的路上遇到一位鄂温克人。他骑着一辆三轮车,在满是坑洼的山路上摇摆着下山拉水,已经有4天没人给他送水和食物了。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搬去了山下的定居点,他一个人住在森林里照看这个基地。每天早上刚有天光时就打开鹿圈,将成年鹿放进山林里。傍晚时再将母鹿放进圈里让小鹿吃奶,喂它们吃灰白的苔藓。天黑以后,给帐篷中的炉灶喂进几块大木头驱除寒意,借着太阳能板储存的电量看看时有时无的电视,直到储电的电箱亮起红灯,表示电量将尽,就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我们的到来让这个山中的鄂温克人很高兴。他表示将自己住的帐篷让给我们,然后自己去火塘边的地上将就一夜,并骑了几个小时摩托车去最近的镇上买菜,为我们准备了一桌酒菜。但山中夜晚的酒局很快出现难以控制的场面。鄂温克人用水杯盛酒,一杯一杯喝下来,待客的热情已经渐渐被酒精催化为一种自说自话的欲望和对现实的失望和愤懑。他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先是说这片森林的传统生活,人和自然相依,几乎所有的病症都可以在草木中找到解决的办法——白桦树皮烧成灰可以治小孩拉肚子,苦苦的归心草可以治心脏病,甚至摔伤重度骨折也可以依靠喝鹿奶痊愈,然后说到鄂温克族人越来越少,整个根河纯正血统的鄂温克人不到10个,最后说到国家下拨给驯鹿养殖户的补助金没有到位,他们得不到新的鹿种,驯鹿也面临着种族危机……夜越来越深,他的话像桶里的酒一样无穷无尽,不能打断,也不允许结束。最后我们决定在深夜离开这个基地时,他半撑着已经被酒精麻痹得无法直立的身子,血红但木讷的双眼直愣愣却无神地看着我们,既让人觉得危险,又让人觉得无力。
“如今夏季的雨越来越稀疏,冬季的雪也逐年稀薄了。它们就像我身下的已被磨得脱了毛的狍皮褥子,那些浓密的绒毛都随风而逝了,留下的是岁月的累累瘢痕。坐在这样的褥子上,我就像守着一片碱场的猎手,可我等来的不是那些竖着美丽犄角的鹿,而是裹挟着沙尘的狂风。”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借鄂温克老人玛利亚·索的眼和口,写了一个民族的消亡史,也是一曲自然变迁的悲歌。柳芭所说的“纯朴”,或许指的就是生活在森林中的人的自然性。人作为一种物种已经退出了额尔古纳河边这片浩瀚的林海,这或许是我们在额尔古纳河边感到不安或者不适的原因——自然性的人在这里已经不存在了。
作者:迟子建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05年12月
(A Sand County Almanac)
作者:[美]奥尔多·利奥波德
译者:侯文蕙
出版社:吉林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1997年1月
作者:[俄]屠格涅夫
譯者:冯春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年:200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