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星中寻找自己的真理

2017-08-11 04:43宋诗婷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2期
关键词:钓饵佩里飞行员

宋诗婷

圣艾克絮佩里迷恋天空,却更眷恋大地。

两三年前,我险些对坐飞机留下心理阴影。那阵子出差很多,为了省时间,我常常早班飞机去,晚班飞机回。有一次,定了晚上9点多的飞机,从上海回北京。北京雷阵雨,上海阴森森,飞机理所当然地晚点了。乘客们在咖啡馆、快餐店和登机口的座位上熬过了百无聊赖的3个多小时,终于在延误赔偿死线(4小时)到来前被赶上了飞机。

又在飞机上静坐了1小时,我们终于出发了。起先一切顺利,飞机的轰隆声让人心安。我迷迷糊糊睡去,却突然感到整个人上下晃动,好像坐在了正在爬碎石坡的吉普车里。遇到气流是常有的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但当这越来越强烈的颠簸超过20分钟,机舱内焦虑的情绪就开始蔓延了。孩子开始哭,老人也晕了,男人们用愤怒来掩饰脆弱,后座的女孩陷进男朋友怀里,边撒娇边碎碎念。40分钟过去了,颠簸依旧,我也神经质起来,看着窗外大片的黑暗和虚弱的城市之光,脑袋里闪过好些空难电影,又想起临上飞机前懒得打出去的那通电话。我违规打开手机,点开备忘录,写了一堆下了飞机立马删掉不想多看一眼的话。最后,飞机临时降落济南,那点恐惧和因恐惧而生的矫情就都烟消云散了。唯一的后遗症是,我打出了那通懒得打的电话。

回想起来,当时在备忘录里写下的都是些道歉话,那神经质的一刻并不为自己难过,而是替家人伤心,对自己有可能的遭遇心存内疚。几个月后,我从书架上翻到安托万·德·圣艾克絮佩里的《人类的大地》,看到一段话,突然明白了自己在飞机上的感受:“我们发现自己不是遇难者。遇难者,是那些等待着的人,是那些被我们的沉默所威胁的人,是那些因为一个可恶的过错而撕心裂肺的人。我们不能不朝他们奔去。吉尧梅也是,他从安第斯山脉归来后也对我说过,他是朝着遇难者奔跑过去的!这真是一个普遍的真理……如果我是孤单一人活在世界上,我就躺下来了。”

我躺在书架前一口气看完了这本10万多字的小书,和作者一起经历了星辰大海,以及那场重生般的沙漠迷失。与梦幻的《小王子》相比,我更喜欢这本《人类的大地》,还有另一本小说《夜航》。如果说,《小王子》在仰望星空,后两本同样飞在天上的作品就是在回望大地。对天文知识和想象力同样匮乏的我来说,脚下的大地比星空更具吸引力。

1935年,圣艾克絮佩里在撒哈拉沙漠,站在他坠毁的Caudron C.630 Simoun型飞机前

我一直喜欢跨界当作家的专业人士,比如写《罪行》的大律师席拉赫,写《失乐园》的外科医生渡边淳一,还有眼前这位法国第一代飞行员圣艾克絮佩里。因了解而生的描述和想象要么细致入微,要么宏观开阔。他们的视角有着超越普通人的冷静,这种冷静有祛魅的效果,更有直抵人心的穿透力。

《人类的大地》就是这样一本混杂着圣艾克絮佩里的飞行经历和命运哲思的散文集。1926年,因伤从空军退役的圣艾克絮佩里进入当时的法国商业飞行公司拉泰科雷,负责航空邮件运输和新航线开辟。

新手飞行员要经历一个观念颠覆的过程,那些固有的对人类生命与山川河流关系的认知统统作废,对于个体飞行员而言,哺育无数生命和城市的埃布罗河远不如隐秘在乱草丛中、滋养着30多朵鲜花的小溪流能主宰命运。瓜迪克斯城外一块农田边上的3棵树要比内华达山脉更险要。“我们从不可思议的远方和被淡忘的记忆中获得了不为世界上所有地理学家所知的细节。”这是圣艾克絮佩里时代飞行员的骄傲。

我总在想,那个年代,普通人对于飞行员的了解和崇拜大概与今天我们对于宇航员的情感差不多。不然,《小王子》之父怎能那么容易就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带回了他的玫瑰——妻子康素罗·桑星。当时,他泡妞的手段可是把女人骗上飞机,带她去看星星啊。

星星在女人眼中是浪漫多情的,但在圣艾克絮佩里眼中,它们不过是金色的钓饵,他和他驾驶的飞机是游弋于天际的鱼,拼命游向一个又一个钓饵,钓饵的那一边连着他熟悉的风景、家园、亲友和流浪宇宙的地球。

很多人想做飞行员是因为迷恋天空,圣艾克絮佩里也爱蓝天,但他更眷恋大地。天空给了他俯视大地的机会,给了他逃离城市,寻找真正的“人的生活”的机会。

他用开垦荒地来形容自己开拓航空线路这份工作。他在近20年的飞行生涯中,经历过不绝的山峦,飞不过的沧海和曾迷失其中的沙漠。飞机让他摆脱了道路的蒙蔽,看清了地球的真面目,也让他在这些残酷的大地陷阱中识破了人类文明的狂妄和局限。“旅途中走过的蜿蜒曲折的道路,它们就像许多善意的谎言,让我们信以为真。让我们长久以来错把囚禁我们的监狱当乐土。”

与大多时候都怨天尤人、情绪化的文艺工作者不同,圣艾克絮佩里毕竟是个实干家。他与自然的关系并非文人式的敬畏,也不是资本家式的掠夺,而是农耕时代相互依存,彼此照应的关系。在《人类的大地》里,他不止一次用农人、犁地、庄稼等字眼来消遣自己那份时髦又高科技的工作。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余波未平,第二次世界大战又剑拔弩张,很多时候,科技都成了世人口诛笔伐的替罪羊。作为一个高科技的实践者,一个为自己插上了翅膀的人,圣艾克絮佩里比多数人更清楚科技与自然、与人类文明的关系。在他眼中,飞机与镰刀、锄头无异,不过是劳作的工作。就像制作铁犁的目的不是得到铁犁,而是播种与收获,制造飞机的目的不是得到飞机,而是飞行与开拓对世界的认知。那些被技术吓退的人,是混淆了目的和手段,谋求物质利益的人,收获不到任何生命与价值。

坐在人类最早期的飞机舱里,圣艾克絮佩里追求的是纯粹的精神世界,回溯的是人类数十万年的历史。“我们之所以认为机器害人,或许是因为评价正在经历的巨变的后果,我们缺乏历史的距离感。比起人类20万年的历史,这短短百年的机器时代又算得了什么?我们不过是刚刚才在矿山电站的景致里安顿下来,我们不过是刚迁入尚未完工的新房居住罢了。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快:人际关系、工作条件、风俗习惯。我们的心理也在根本上受到了冲击。即使离别、距离、回归这些字眼没有变,但它蘊涵的概念已经今非昔比了。我们使用的还是为昨天的世界所创造的语言来领悟今天的世界。过去的生活好像更符合我们的天性,唯一的原因是因为,它更符合我们的语言。”

上世纪40年代,圣艾克絮佩里的身体已经不太适应飞行工作,但他执意继续飞,因为天上有生活,有适用于他的语言的“昨天的世界”。

1944年7月31日,圣艾克絮佩里将执行他作为飞行员的最后一次任务——驾驶他那架莱特宁飞机,在格勒努布尔、安西和尚贝里的空中进行侦察飞行。他大概早就预料到,自己要留在过去的语言和过去的世界里。

50多年后,马赛地区的渔民从海里捞上了一个刻有“SAINT-EX”字样的镯子,那正是圣艾克絮佩里不离身的信物。7月的最后一天,他登上飞机,收起起落架,冲向万米高空。那一次,他没有追逐“金色的钓饵”,而是把自己留在空中,成了钓饵本身。

《人类的大地》

(Terre Des Hommes)

副标题:圣艾克絮佩里作品集

作者:[法]圣艾克絮佩里

译者:黄荭

出版社:江苏教育出版社

出版年:2005年4月

圣艾克絮佩里

《夜航》

作者:[法]安托万·德·圣艾克絮佩里

译者:黄荭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年:2017年6月

《要塞》

作者:[法]安托万·德·圣艾克絮佩里

译者:马振聘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201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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