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者

潘叶赟

零

他浑身带着尖刺。见到人就竖立起来，将柔软的部分包裹起来。

谁都怕受伤，所以少有人知道，那些刺很脆，一碰就断。

一

林哲没有朋友，曾经。

其实他长得五官端正，只是偏要留一撮长刘海，遮住半张脸的同时又把自己弄得像个小混混。

其实他人很聪明，只是偏要和每个叫他去谈话的老师作对，硬生生地把年级前一百考成倒数。

其实他能言善辩，只是不肯与同学一起聊天打闹聚餐。他冷硬得不符合年纪，把一切柔软都深藏心底。

没人知道他喜欢什么，为什么老爱仰头望天。只知道他是差生，上课睡觉，放学鬼混，张口就蜇人，不懂得什么叫与人为善。

林哲知道别人给他贴的标签。虽然一条都不正确，但他无所谓，反而因此庆幸。因为这样就不会有人接近他，他也不用时时担心伤到别人。

他忘不了那年带着奖学金和奖状的他回家时，妈妈歇斯底里的“我恨你”，忘不了那双恐怖的眼睛，忘不了身上的伤疤。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无助地站着，沉默着。只要不看到自己，一切都会没事。

从那以后，他渐渐学会了怎么去面对这一切恨意。只要他一个人，就没事。

不过这都是曾经。

二

人数永远成单的班级不知道为什么来了个转学生。胖胖的，一进教室就自觉坐到他旁边，默默地把新发的书拿出来再放进去，几次看着趴在桌上睡觉的他欲言又止，在他还没想好怎么把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赶走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背上一沉。

小胖子把他的外套披在了林哲身上。

这倒是新奇，林哲眯了眯眼。小胖子见他醒了，连忙不好意思地结巴道：“我……我怕你……你冷着，对不起吵醒了你……”

他用探究的目光在小胖子紧张的脸上扫了圈，就收了回来。林哲推开椅子站起来，外套滑下来落在地上也毫不理会，转身走出教室前，冷冷地说了句“自作多情”。

如期看到小胖子张大嘴的愣神样，林哲知道他不会再来烦他了。像以前的每个人一样。不知为何，心底竟还有一点淡淡的失落，不过也就一点点，很快就被清理出了身体。

他记得上学期末有个女生申请转班，很快班里的人数就又会是单数了，他又可以独享最后一个位置。这让他安心。

三

事实证明，祸从不单行。

不过在学校后的小操场上晒了会儿太阳的时间，再回到班里，他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从来吵吵闹闹鸡飞狗跳的班级，此刻静得像世界末日，男生一律正襟危坐，女生一律满眼花痴。讲台上没有红着脖子维持纪律的老师，只有一个将校服穿得很帅气的男生，正以得体的微笑对着他。

林哲脚步一顿，退了一步看外面的班牌，高二（3）班，没错。

似乎是接收到了他的疑惑，讲台上的男孩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前，相当正式地伸出手：“林哲同学你好，我是杨封格，新来的转校生，请多关照。”阳光的笑容在那张帅气的脸上，亮得他晃眼。

又是一个主角式的人物。同学追捧，爸妈宠爱。这样的人，注定与他的世界无缘。

但不知是中了什么魔，林哲看着他带着笑意的眼睛，不自觉地伸了伸手。虽然只是象征性的，但那个叫杨封格的转校生非常郑重地握住了他的手。他能感受到上面传来的暖意与力量，灼烧着他，让他留恋。

好久没有人这样握住他的手了。

但他还是很快抽开，一言不发地转身。

回到座位时看到还赖在边上的小胖子，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像往常一样趴下睡觉，直到放学铃响。

但是又有什么，的确不一样了。

那天，杨封格全票通过成了班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座位排成了三人一排。于是万年“单身”的林哲，左边坐了小胖子，右边坐了杨封格。哦对了，小胖子有个和他的体型一样的名字。他叫茅源远。

四

茅源遠上了高中，还带着婴儿肥。他因此总被人欺负。别人笑他结巴，笑他娘，笑他胖，嫉妒他家有钱。他像个好好先生，从来不发火。只是像一块海绵一样把别人对他的欺负全吸了进去，吐出来后是干净的水。

每个人都觉得欺负他理所当然。连他自己都差点那么认为。

他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别人可以当面与他笑嘻嘻地讨好，眼睛里却都是厌恶。他也有朋友，但那些朋友只有在缺钱的时候，看向他的眼睛里才会有看宝贝似的眼光。

可他连这点光都稀罕，所以从不拒绝。

但林哲跟他们不一样。他是第一个在看到他被欺负时，叫了停的人。

虽然林哲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沉默少言，也是一副混混的样子，看起来浑身带刺，但茅源远坚定地认为，刺里面包围的心，柔软而又热烈。

没有谁喜欢独身一人。

除非迫不得已。

他记得林哲那天的眼光，没有厌恶，没有献媚，没有怜悯，干净得像他最爱的天空，能折射出光。

如果可以，他想与他一起，像真正的朋友一样，即使对方也许并不屑于与他相处。

五

杨封格是优等生。

长得帅，成绩好，条件好，还有一大堆朋友。

从小到大，每个亲戚老师朋友见到他，总是会评价，真是个开朗乐观的孩子。

也许他真的很开朗，全身带着自来熟的气质。同龄人，甚至大人，都喜欢找自己谈心诉苦，陌生人都可以三两句话就像哥们一样勾肩搭背，走到哪里都不会落单。他是社交型的人才。

可不知是不是正因如此，才会觉得孤独。

他太优秀，与平常人没有过多的共同语言。大部分时光他都能以倾听者的身份与人相处自如。他接收别人的痛苦，却没有人能接收他的。所有人都自动认为他坚强得不需要理由，他是异类。

他听了很多很多的故事，见了很多很多他不能理解的矛盾。他过早地知道了世界并不是全都五彩缤纷，更多的是灰色。但他不喜欢灰色。所以他努力让自己更优秀，因为优秀了就可以让身边更多的人焕发光彩。他像个在各式各样的染料和工具之间的球，外表光鲜亮丽。别人把麻烦事推给他，他也能一并接下，并出色完成。

还有爸妈。

爸妈有矛盾，他就像个缓冲器，把所有的伤口往自己身上割，没人知道他的伤口在里面，结了痂又裂开，越结越厚，硌得他生疼，痛不欲生。但他还是一直前行着，将自己的孤独藏在人群中，不让任何人发现。

他随着父母的工作辗转了好多地方，待过好多学校，有过好多同学。独独没有朋友。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离开，也怕不必要的伤害，所以不敢交朋友。

新的学校，他以为一切如常。

但就在开学第一天，居然有人翘课。

新同学告诉他那是个差生，不用理会。他只是一笑带过。他不明白为什么差生就该被遗弃，就像不明白为什么好学生就该被追捧一样。人与人之间明明没有那么多差别。

于是他认真地看了那个同学桌上的书，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许他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帮这个被孤立者一把。那些书几乎空白，除了封面上那两个有力、不失风格的“林哲”，还有一行随手写的小字：

交谈可以增进互相了解，而独处则是天才的学校。 ——吉本

杨封格不知道，那一刻的他，笑了。

他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林哲回来了，带着一身阳光的味道。他不由自主地向他伸出了手。对方似乎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瞬，他看到那双眼睛透出来的强烈的渴望。跟他一样，是对别人的理解的渴望。

他们握住了手，像两个沉溺在孤独中的人突然找到了伙伴，忽然鼓起了勇气，挣扎着要一起游向阳光穿透的海面。

他不是在救他。

这是对自己的救赎。

他目送他走回座位睡覺，看到旁边一个胖胖的男孩把身上的衣服盖到了林哲身上。应该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杨封格看人一向很准。但似乎，那个男孩并不擅长与人相处。感觉到自己的目光，他腼腆地笑了笑。

也许他们可以成为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种朋友。

那天他竞选了班长，并毫无悬念地全票通过。他私心将班级座位换成三人一排，这样他们三个可以并排坐在教室的最后。

六

放学铃响了。

林哲当先出了教室。茅源远紧跟而上。杨封格推了所有的邀请，也大步追上了他们。

一路无言。

三个身影走在夕阳下，直到林哲到家，默不作声地拐进家门，留下一地背影。

茅源远和杨封格一起默契地转身，原路返回。

杨封格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一张小纸片，像攥着一个珍宝。

那是一张竞选票，上面林哲用十分大气的字迹写着“班长，杨封格——林哲”。

七

随身听里放着歌，他给了茅源远一只耳机。

林哲回到家后，打开了电脑。一首歌自动循环播放。

“I know I am not alone.”

以友情治愈伤痛。想想我们的青春岁月，确然。那些独行者，其实多是内心火热而敏感的个体。他们也许是性格使然，也许是自身条件所限，被周围的同学所漠视与敌视。可是，总有另一个独行者会去解救“他们”，会释放爱与善意，然后紧握彼此的手，或留给世界一个并肩的背影，去告诉世界，有一个词叫：我们。

我不想从技法和情感的角度去评析本文，我只想说，从中我得到了共鸣，从中我收获了感动。这篇文章，触动了我心底的一根弦。

（清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