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镇的孩子

2017-08-11 07:08林文义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乌鱼阿旺塑胶

林文义

父亲的船还没有返航,空旷的澳内出现一大片平静而泛着些许油污的水面,有几只白褐相间的水鸟静静地伫立在灰色的塑胶筏上头,水鸟也和孩子们一样,在做一次等待吗?将视野掷递向逐渐有些黑云涌漫开来的海平线……

孩子们在长长的防波堤上追逐着,并且大声相互嚷叫着有关乌鱼群的事———整个渔镇的船只已经出去两天了,孩子们的父亲,那种急促却充满希望的神色,使孩子们包括他们的妈都十分坚信,这次的乌鱼期必定会有非常丰盈的收获。孩子们总是嚷着:乌鱼来了,乌鱼来了。

这是每年入冬以后的大事,渔镇的人们平时闲散的心头都在此刻,十分激动地悸动了起来,因为乌鱼群来了。数百万尾的乌鱼从北方抵达我们的南岛西部,它们渴切地寻找温度在摄氏21度左右的海床,要将它们饱满的腹里的鱼卵压挤出来,以延续乌鱼家族的生生世世……

水产试验所的探测船十万火急地通告南岛所有的渔船,有关乌鱼到达的消息,所有的渔船都聚集在南岛西部的海上。渔夫们屏息以待,睁着一双双黑亮的眼睛,紧紧盯住波涛汹涌的海面,如果海水由青绿转为红黑,那就是大群的乌鱼来了。他们粗粝的双手微微颤栗地抓握着巨大而坚牢的网,今年的冬天,就看这群乌鱼的了。

孩子们开始急躁不安起来,有两个孩子因为某种争辩而相互斗殴着,那是因为大一点的孩子说,万一,父亲他们的船误过了乌鱼群过境的时刻,怎么办呢?另外那个小一点、穿着红色毛衣的孩子猛然回过头来,厉声地指责他,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乌鸦嘴!就这样起了争执。小的被大的狠狠捶了几拳,哭哭啼啼跑回去,要向他的母亲哭诉。大的一点也不在乎,他找了一堆白色的渔网,然后坐了下来,心里不住地叫唤着———爸爸的船快快返来,爸爸一脸掩不住的笑意,满船一箩箩肥大的乌鱼……是去年此时吧。寒冷凛冽的季节风吹起,父亲的船出海去,父亲一脸红光,兴奋地告诉孩子及孩子的妈:今年,我们会有一个很好的年冬哪!两天以后,许多满载的渔船陆续返航,进澳时,船上的汽笛交错地响个不停……去年,的确是一个好年冬,乌鱼满满地堆满渔会充满海腥味的拍卖场。父亲捧了一大堆钱,数了好久好久。

海平线那端的黑云,形貌愈来愈诡谲可怖,翻滚地漫过海面过来……波涛也变得狰狞了许多。而今年多么异样,凛冽的季节风竟然不怎么冷!父亲出海之前,忧心忡忡地说,这种忽冷忽暖的天气,敏感的乌鱼们是会有所犹豫的……如果今年乌鱼失约了,那该怎么办?

黑云几乎占据了整个海面,海水变得黑浊并且急促极了,波涛凶恶地袭击着长长的防波堤,发出那种低沉并且含糊不清的吼叫声。孩子焦急地站起身来,想要离去,却又不舍地留住自己的脚步,想象着此刻,父亲穿着雨衣,和他的伙伴们正将网吃力地拉上船———哇!满网的乌鱼!孩子想到这里,不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而水产试验所探测船精密的仪器再次告诉殷殷等待的渔船们,海水的温度回升、乌鱼群转向的消息。

永远固定的在那个时刻:清晨六点半。让一艘塑胶筏载着一家大小抵达对岸,这个位于北岛有着异域之美的渔镇。最小的孩子在小镇的学校念书,过了岸,背包里面装满课本以及一只铝制的便当盒,然后用他矫健的脚程小跑步,一口气奔到位于坡上、长满野雏菊和牵牛花的学校,在晨光乍现、寂静而清爽的教室里早读。

而年纪大的哥哥、姐姐则帮忙筏上的双亲,将装满蚵仔的红色塑胶水桶提上岸去,就在那白色的灯架下面,一面剥着粗粝的蚵壳,一面向早起的人们售卖他们现剥下来的大尾蚵仔。而白发的父亲在岸边将那艘赖以维生的塑胶筏用麻绳固定住,然后回过头来,向着母亲温蔼地微笑着,这二十多年来,自始未曾变易的,一直眷爱并且充满谅解的笑意呢!

姐姐留着一头长长的黑发,正是青春如彩蝶的年华,而在这种年岁的少女应该都会有一些对爱的纯然憧憬,对未来的梦……而每天清晨,她和哥哥在这岸边售卖她们的新鲜大尾蚵仔,然后在七时三十分,让她的哥哥用那部光阳125机车送她到五公里外上班———她是一家美商电子公司生产线上殷勤的作业员。而哥哥,据说,他曾经是个手艺熟练的水电工人,现在等待去服三年的陆战队义务役———他自信,自己一定会是个最好的海军陆战队队员。

一家大小都十分适意于这种淡泊、平静的生活方式。他们在渔镇的对岸,那座形状酷似沉睡观音的山下,有一个两层楼的家,园子里种满丝瓜,那么丰盈地累累成长着;而在出海口的岸边,他们在水里插满了带着蚵壳的竹枝,让海潮带来蚵仔的丰收……每天清晨六时三十分,他们像时钟一般地准点,父亲开着尾部装着柴油船外机的塑胶筏从对岸逐浪过来,一如渔镇所有在出海口作业的舢舨一样,在渔镇清新的早晨,在许多眼神的凝视下,卸下他们辛苦了一夜所获得的渔货,石斑、黑毛,偶尔还会有凶猛、有着金钱斑纹的海鳗……而他们一家只售卖现剥的蚵仔。

他们最小的孩子总是喜欢在课间短短的十分钟里,静静遥望对岸山下的家,总是充满着一份无比的眷恋与慰藉呢。每天放学时刻,他走出教室,站在操场的边缘,这儿可以俯望整个美丽而宁静的渔镇,还有悠悠流向出海口、亮丽宽阔的淡水河,还有壮丽的山峦以及位于山下的家,他总会在小小的心灵里喃喃地说:我要回家了。

而后,孩子会顺着坡上古老的青石板小径缓缓走下来,走过那些荷兰式的建筑,岁月的沧桑使得那些昔日异乡人的家居呈现着一种异域风情的美,看那斑驳的墙间还爬满青绿的藤蔓呢。孩子抬起头来,前端迂回而去的小径尽头,那座长老教会高耸的歌德式教堂的塔顶,几只鸽子在那儿停驻,并且啄着自己的羽毛……

他顺着海岸走着,出海口的落日,那种烧红半边天的美感对孩子而言,已是引以为常,从他出生,逐渐晓事,每个黄昏,晚霞就以无比的璀璨辉煌来点缀他的童年……他隨手抓起一块瓦片,往海面打水漂,打得又准确又好看呢。有几个人在岸边垂钓,暮色将他们变得黯淡却又一身的金黄,好看极了。孩子站在那儿看了片刻,然后看到有人在卖烤玉米,他在卡其上衣的胸袋里找了一阵子,总算让他摸出了两枚五块钱的铜板,他买了一根,看那个胖胖的老板用辣酱油擦在烤得焦黄的玉米上,他不禁吞咽下满溢的口水,一面催促着:卡紧啦!渡船要开啰!

渡船噗噗地靠岸,卸下了从对岸过来的一些乘客;另一批要到对岸的乘客鱼贯地跳上船去,孩子更加惊惶了,他开始不耐地跺脚了———拜托!卡紧!我赶不上船啦!从胖老板的手里抢过那根烤得香喷喷的玉米,一边啃着,一边拔腿就跑向渡船的方向,书包在屁股后头一跳一跳的,书包里那只空空的铝便当盒和里头的调羹,不停地相互碰撞着,在渔镇向晚美丽的霞色里,发出一串清脆、极富节奏感的响声呢。

他无言地追随在母亲身旁,母亲一直未曾停歇下她哀傷的哭泣,背后的肩脊,像防波堤下那种浪潮般的起伏,他不知道应该安慰母亲些什么话才好?他的左手紧紧牵着三岁大的弟弟,弟弟仍未晓事,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极端疑惑地望着哭泣的母亲,却又不舍地吸吮着母亲用一条红线为他悬在脖子上的塑胶奶嘴。

他才九岁,念小学二年级,常常考一百分,拿奖状。父亲常常翘起大拇指向人夸耀他:我们家的阿旺,很会读书。说着,无限爱怜地蹲下他那满是鱼腥味的身子,对他说:好好读书,以后上大学,不要跟阿爸一样,做一个艰苦的讨海人……他听话、乖巧地向父亲用力微笑点头。

而昨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晚霞分外灿丽呢,他的父亲出海捕鱼去已经两天了,还未返航……他回到家,意外地,门口聚集了一大群邻人,他从正在七嘴八舌的人群中间挤了进去。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瘫在竹椅上,隔壁的阿婶陪着落泪,并且用手抚着母亲的背,劝她歇止哭泣,他吓傻了。母亲看到他,举起两只软弱、颤栗的手,将他猛烈地拥入怀中,大声哭嚎了出来———阿旺啊!你快没有阿爸啦!阿旺……他心口一阵紧,也悲从心来地哭了。

他们焦急地告诉母亲,孩子的父亲在巴士海峡作业时,被菲律宾巴丹岛上的海盗劫持了,连人带船;逃出来的人极端憔悴、焦虑地说:我抓了只救生圈,跳海逃生的,那些番仔还朝着我开了几枪;阿旺的阿爸反抗了,我看到他们用步枪柄击打他的头……

他们说,人如果没被海盗杀死,是要用钱去赎回来的,要透过那边的社会关系,相当麻烦的手续呢。他们还埋怨说:唉,我们的渔会对这种事,竟然是束手无策。

母亲在晚风里的身影,是那样的孤零、无助。天色逐渐暗下去了,海平线一抹残霞,像最后的余烬……三岁大的弟弟开始喊肚子饿,并且开始哭出声来;他静静地追随在母亲身旁,举起头来,幽蓝的天空已经点亮好几颗星子了。母亲没有哭出声来,眼泪仍然沿着脸颊一直流下来,要哭到什么时候?他望着母亲,不禁鼻子酸楚了起来。母亲喃喃地念一串名字,在晚风里,模模糊糊的。

几艘渔船从防波堤的尾端出海去,桅杆上点点灯火,好看得像天空逐渐点亮的星子……他们和阿爸一样,也要到巴士海峡去捕鱼吧?孩子想着:如果看到阿爸,请把阿爸带回来……渔船噗噗地出海去,在黑暗的波涛上划着一道微亮的白浪。弟弟还在哭叫着,他说肚子很饿。

天这么黑,风这么大,爸爸捕鱼去,为什么还不回家?

他忽然想到课本里有这么一段课文,他咬紧牙,举起右手,拭着沾满泪水的眼睛,然后,拉一拉母亲的衣袖,母亲侧过头,忧伤地看着他,用无力、悲戚的声音告诉他:阿旺,牵好弟弟,我们回去。他牵着弟弟,跟随母亲顺着防波堤走回家去,默默无言的。他忽然侧过头去,望着已经走得很远的渔火,猛然悲切地喊着———阿爸!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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