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误

叶子

香州市的春天一贯是草长莺飞、花团锦簇的。本科毕业生杜鹏程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书上说的：“春天到了，小燕子从南方飞回来了。”杜鹏程一头雾水，燕子不是一直在吗？它从未缺席，它从南方飞回南方？真是不可理喻啊。不过杜鹏程从不是一个爱主动发问的孩子，他将疑问埋在心底，直到长大后杜鹏程有一天才恍然大悟，写这篇文章的作者一定是个北方人，而杜鹏程是典型的南方人，所以无法领悟。杜鹏程一直是喜欢南方的，因为北方的冬天未免过于肃杀，虽然南方的春天经常阴雨绵绵，倒春寒冷得让人磕牙，杜鹏程还是喜欢南方。没有任何事物是完美的，虽然讨厌南方的阴雨，就姑且不计吧。杜鹏程有一个喜好秘而不宣，他喜欢春天的桃花，一想到崔颢的那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他的心里就禁不住一阵又一阵的惆怅，这惆怅让他的心又酸又软。桃花的红是妖冶的小桃红，正是这妖冶既让人皱眉头，又禁不住地愉悦欢喜。每年杜鹏程都会挑个周末独自一人去郊外赏桃花，但他今年没有心情。因为香州市文明办的老主任即将退居二线。

老主任手下有两个副主任，男副杜鹏程，女副陈紫薇，很明显，命运再一次把他们推到了同一竞技台上。两人大学毕业同一时间考进了同一单位，文明办迎新惯例是到饭店里吃一顿饭。两个新人都早到了，但不知道包间在哪里，就站在饭店门口等。这时主任来了，主任笑问：“来了？怎么不进去？”杜鹏程刚想说：“找不到包间。”陈紫薇已经笑眯眯地答：“站在这里欢迎主任呀！”主任脸上笑开了花：“谢谢！谢谢！”杜鹏程心里惭愧之极，瞧人家女孩子，情商多高呀！自己跟她一比，情商不单单是零，还是个负数。再细看陈紫薇，挽着发髻，黑色小西装里衬着粉红衬衫，一副干练的职场打扮。席上，陈紫薇眼明手快，主任酒杯空了，她第一时间续酒，像一只花蝴蝶穿梭于花丛。这一席饭，主任吃得很愉快，杜鹏程却有些郁闷，他发现自己在酒桌上一句话一个随意的举动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而且很难补救，因为他不知道今晚的酒宴犹如演员初次登台的第一台戏，他不知道这台戏亮相很重要，可他竟然没有想好台词，没有化妆，更别提考虑到演技。他傻傻地被带进戏里，全然不知有评委在暗暗给他打分，结果他得了个不及格，而陈紫薇早就入戏了，大概得益于她那处长老爹的指点，抑或是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陈紫薇一直牢记着父亲对她讲的话：“天下万事万物，形状不同神实相近，情况不同理实相通。在机关工作首先要理顺人际关系，人与人之间搞好了关系，工作起来就特别得心应手。所以，做事要先从做人开始。”

陈紫薇的体会是，所谓做人，就是先把领导搞定。她天生善饮，她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酒瓶打了个通关，赢得满屋喝彩。大家都夸她豪爽。主任爱喝酒，见新来的女大学生善饮，酒逢对手，心中大快。陈紫薇是天生的酒缸，主任原以为自己在酒江湖上厮混多年，一开始根本没把这丫头放在眼里，哪知这丫头三杯白酒下肚后虽面若桃花，言谈举止却自始至终完全清醒。主任暗想，以后有酒局完全可以让这丫头上场，得此良将，实在让主任喜出望外。而杜鹏程在学校里从未喝过酒，他的酒杯里是王老吉。人是最怕比较的，一比较，优劣立现。为人处事是一门大学问，如果是书面上的考试，杜鹏程不怕，他一贯拿奖学金；但如果考试关乎人心测量，杜鹏程唯恐自己考不及格，这方面，老爹从来没有教过他。老爹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对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好好读书”。杜鹏程是个听话的孩子，可走进职场才发现，自己读书基本上读成了一个傻子。他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生性木讷，可是看电视剧还会掉眼泪，当然，这不敢跟人说起，怕被人耻笑。社会上很多外热内冷的人，表面上满面春风，背后捅刀子，这种人反而在社会上混得开。喝完酒回到宿舍，杜鹏程特别沮丧。他在大学里是优等生，幻想着毕业后大施拳脚，没想到还未正式上阵就吃了个大败仗。

文明办有三个科室：综合科、创建科、公民教育科。综合科主要负责文明委及其办公室的文秘、信息工作，联络市文明委各成员单位，负责文明单位、文明窗口、文明社区的创建工作及领导交办的其他工作。创建科主要按文明委的工作部署，协调各相关工作部门，负责文明村镇的创建工作及志愿者服务、全市思想道德建设和各类协调工作。今年是香州市创建全国文明卫生城市的关键年，综合科和创建科的任务都极为繁重，尤其是创建科，需要提供第一手资料，对于新手压力尤甚。杜鹏程被分到了创建科，陈紫薇则分到公民教育科。一个工作繁重，一个工作相对轻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杜鹏程早已习惯了被区别对待，他自我安慰，繁重的工作容易出成绩。

第一天上班，单位需要一份总结材料，但办公室的笔杆子出差了，两个年轻人正好可以练练手，是驴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主任先把材料递给杜鹏程，听说这小子是大学文学社团的骨干。杜鹏程有些惶恐，他的手并没有像主任想象中的那样接过来：“以前没接触过这类材料，也不知能不能做好？”主任脸上顿显不悦之色，这时陈紫薇的手伸过来：“主任，我来试试吧！”主任的脸转阴为晴，将材料交给陈紫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杜鹏程一眼。杜鹏程一整天如堕冰窖，时时品味那目光的含义。他一贯自谦，哪知在主任眼里变成了偷懒耍滑傲慢不懂事。

陈紫薇自告奋勇干完活儿，交给主任。主任看了看，摇摇头。小女孩勇气可嘉，但行文立意还欠缺火候啊。他把陈紫薇叫进自己办公室里，一二三四五六一口气说了六条修改意见。20分钟后，陈紫薇头大如斗地从主任办公室出来了。主任说了很多很多，有些她根本记不住。陈紫薇很刻苦，她一直修改到快下班了也还没整好。看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樣，杜鹏程凑过去：“要不然我帮你看看？”陈紫薇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第二天，陈紫薇将修改稿交给主任，主任大加赞赏：“小陈，不错嘛！进步很快，悟性很高嘛！”陈紫薇倒是个爽快人：“主任，我不敢贪功，这是杜鹏程帮我修改的。”主任有些意外，眉毛往上一挑：“杜鹏程？”

“是呀，他改的。”

主任道：“这小子，倒是有两把刷子。就是不太懂事！”

陈紫薇不敢再多说话，出去了。她高兴地对杜鹏程说：“杜哥，晚上我请你吃饭，谢谢你帮我救场。我对主任说了，是你帮我改的稿，主任夸你稿子写得好呢。”

杜鹏程道：“举手之劳，就不用请吃饭了。我还得谢谢你帮我在主任面前美言呢。”下班后，杜鹏程心里有些惭愧，他原本想着陈紫薇一定不会说出稿件是他修改的，他还在盘算着如何让主任知道修改稿出自他手，以挽救主任对他的恶劣印象。现在不用了，陈紫薇都说清楚了，倒是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事实表明，陈紫薇是一个阳光的人，这是他的幸运所在。其实，杜鹏程也知道自己得学习陈紫薇的为人处事，但他只知理论不懂实践，内心明白，行动上糊涂，跟那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如出一辙。有一次吃饭，杜鹏程自告奋勇要帮主任代酒，主任微笑道：“小杜啊，谢谢你，不过彭主任的这杯酒我还是得亲自喝不可。”说着仰脖一饮而尽。杜鹏程讪讪一笑，回到自己的座位，恨不得地下有个洞让他钻。陈紫薇就不一样了，她业务上有些糊涂，但行动上明白得很。因此，主任在大会小会上经常表扬陈紫薇，不管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人场合都对陈紫薇赞不绝口，让杜鹏程顿生“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若对手是男子也就罢了，偏偏败在一个娇柔女子的手下，实在是让他百味杂陈。

单位最近正在积极开展第十二届市级文明单位申报考评工作。按照市级文明单位的管理规定，认真研究制定考评细则打分表，对75家符合申报条件的单位进行考评，重点考评近两年来各单位在精神文明建设活动中的参与度、单位领导和广大员工对文明创建工作的重视程度，以及在各种活动中取得的创建成果。在对照标准、肯定成绩的同时，指出存在的问题与不足，帮助分析找到整改办法，从75家单位中筛选出53家，提请主任会议审定并通过。创建文明单位实行“四个一票否决”：一是领导班子成员出现严重违纪违法行为，二是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不达标，三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四是发生特大事故或生产经营性重大事故。以上四项若有一项不达标均一票否决。年底了，杜鹏程一看文明单位初评的名单里有市交通局的名字，当场就叫了起来：“市交通局副局长不是偷偷生了二胎吗？这是公开的秘密，一票否决的，干嘛还把交通局报上来？”说着拿了红笔把交通局的名字圈了起来，还打了一个叉。科里有四个工作人员，大家听了都没吭声，继续在电脑前忙乎。主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个楞头青，自己到底是和他属相相冲还是天生气场不和？专门来坏事！香州市稍微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交通局局长是他的好兄弟，现在这二楞子这么一嚷嚷，他再也没办法帮兄弟一把。杜鹏程这小子干的是断人财路的事，他竟不知道！不管哪个单位，只要评上了文明单位，单位里每个人年底都可以多发个三四千块钱；没评上，钱袋里马上瘪了一截。这下可好，杜鹏程迅速成为市交通局的新闻人物，人人把他恨了个大窟窿，甚至有人专门跑到文明办来看看杜鹏程到底长什么牛鬼蛇神样。杜鹏程过后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一开始他还有些委屈，觉得交通局的人真是不可理喻，他们应该恨自己的副局长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导致精神文明单位落空才是，怎么竟然恨到自己头上来呢？真是无厘头！过后杜鹏程才明白，这所谓的文明单位，如果真细究起来，各个单位多多少少都有薄弱的环节，只不过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评选时就看哪家单位报送的书面材料过硬，以及检查时那一天的现场情况。

过后市交通局长有一次和主任一起喝酒，局长说：“听说你手下有个小年轻很不懂事呀，你怎么不把他弄走？”

主任愁眉苦脸：“弄走？弄到哪里去？他又没有犯什么大错误，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把他弄走，只能尽量让他靠边站，减少他坏事的机会。”

局长调笑道：“我看你是没洗手，手气才会这么臭，挑了这么一个人。恭喜你！”听了这话，主任擂了局长一拳：“兄弟，哪天我把这活宝送给你！”局长笑道：“我无福消受啊，还是你自己留着享用吧！”

杜鹏程一炮成名，这恶名很难洗脱，导致他今后很长时间都要生活在这阴影之下。杜鹏程想，同事大概都把自己看成奇葩的人啊。奇葩的人到处都有，创建科有一个老科员，每次吃自助餐，看到别人盘子里还有剩余的食物，他就默默地把那些食物扒拢来吃了。这是一种无声的谴责，被谴责的人心里很不爽。什么年代了，又不是三年大饥荒，有这个必要吗？这个老科员干到退休，连个副科也没混上。也有出门自带餐具的，引得人人为之侧目。也许这个老科员就是自己的明天？当埋头苦干的老黄牛遇到陈紫薇这样的做人技术派，实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有的人就是天生讨人喜欢，怎么做人家都喜欢；有的人就是天生讨人嫌，怎么做都让人嫌。

创城总共是三年时间，分管的副市长给主任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拿下全国文明卫生城市，全市尽力支持配合，主任有什么需要任由他调兵谴将。主任深感肩上这副擔子之沉重，虽说事情办砸了不至于像封建王朝时候那样提头来见，但今后仕途一片黑暗那是肯定的。主任只能全力以赴，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不能如愿以偿实在难以预料。全国几百个中小城市在一起角逐，进行的又是马拉松长跑，初评已经淘汰一批，香州市很幸运过了初评，能不能跑到最后、笑到最后，既要靠实力，也要靠造化。一般来说，专家下来检查，迎检人员都希望把专家评审员往光鲜亮丽的地方引，而现在专家往往神出鬼没，下来时不通知，专往旮旯地跑。也是合该有事，这天主任原本陪同专家在市区各地转悠，主任突然肚子疼，大概是急性胃肠炎，主任脸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掉下来。主任原想坚持陪同的，但眼看确实坚持不住，专家们也坚持让主任赶紧上医院，工作固然要紧，身体却是革命的本钱，千万不要累倒在工作岗位上。主任只好上了医院，如他自己所料，是急性胃肠炎。医生要他住院，主任无论如何不肯，医生先给他开了三天的输液单，说不住院就算了，无论如何也得输三天液。检查组那边等主任一离开，组长就吩咐司机直扑本市郊区的垃圾场。杜鹏程心中暗自着急，想阻止，却又苦于没有良策，此刻他多么盼望主任在场啊，主任在场就能hold住场面，一切的责任都归主任。主任舌若莲花，说不定一番话就能让专家拐个弯去考察别处。而杜鹏程太嫩了，他没有主任的本事，撒谎忽悠都不是他擅长的，他一说谎就脸红，没有勇气去忽悠专家，只能眼睁睁看着专家直奔垃圾场而去。到了垃圾场，杜鹏程傻眼了，一阵恶臭扑面而来，苍蝇成群乱飞，连杜鹏程这个外行都看不过眼。专家说：“填埋场场底的防渗处理不合标准，没有导流盲沟，渗沥液收集管道狭窄。”眼见专家皱起了眉头，杜鹏程心知事情坏了，自己运气怎么这么背啊！

到了第三天专家反馈，主任顾不得第三瓶药水还没输完，拔了针头直奔会议现场，分管的副市长和相关的十几个中层领导都在。专家先肯定了香州市的大体市容市貌，尔后话锋一转，开始大肆批评垃圾场。副市长面若寒霜，深深地盯了主任一眼。此时主任犹如芒刺在背，心里恨不得吃了杜鹏程，这个家伙，全然不懂得随机应变，将来这个家伙只有一个死法，那就是笨死的！主任真想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幸亏杜鹏程不在会议现场，他没有资格参会。而此时杜鹏程在综合科办公室里惶恐之极，他总觉得尿急，总想往卫生间跑。他知道，最坏的结果一定正在会议室里发生，主任一定恨他入骨，将来一定没有他的好日子过。

专家责令香州市整改，待第三年再来评估。散会后，副市长对主任说：“王主任，你要是干不好，可以让别人来干！”主任孙子般喏喏连声：“对不起，市长，这事我负全部责任。接下来我一定把工作干好！”主任拍胸脯说所幸还有机会，明年一定把垃圾场整治得像公园，一举夺得全国文明卫生城市的殊荣。副市长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主任的肩膀：“事关香州市的荣誉，不能给香州市抹黑啊！好好干，将功补过，工作要靠成绩说话。”

回到办公室，主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强迫自己要深呼吸，否则真有可能吐血。在副市长面前，他肯定不能把责任推到杜鹏程身上，否则只能引起副市长更大的反感，一切责任只能自己扛。该死的胃肠炎，该死的杜鹏程，专门挖坑给他跳，遇到这样的下属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主任雷厉风行地开会总结经验教训，自我检讨，并鼓动大家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自始至终没有看杜鹏程一眼，杜鹏程如坐针毡。

从此以后，主任永远把杂七杂八、既累又不出彩的活儿派给杜鹏程，下乡永远有他的份；什么公民道德宣传月这种活儿全由杜鹏程全额包办，杜鹏程满肚子发酵的郁闷与痛苦。一匹千里马如果要让它跑得快的话，它需要一个云展云舒的大草原才能奋蹄疾驰。草原上鲜花盛开，一片片芳草延绵向远方，远方一大片碧绿在向马儿热情地呼唤。大草原最能展现千里马的体魄与豪迈。可要是把千里马和无数匹驽马一起关在逼仄的斗室里，驽马挡住了千里马的去路，而且脚下到处是绊脚石，到处是陷阱，那人们会认为这千里马还不如驽马呢。可悲的千里马，要去哪里寻找一片可以尽情奔跑的大草原呢？主任是不可能给杜鹏程草原的，主任永远派杜鹏程拉磨。下面乡镇报上来的材料与主任的了解有出入，主任就让杜鹏程到下面乡镇重新调查。还有一个乡镇的材料没有按时报上来，主任大动肝火：“连这种小事都干不好，还有什么你能干好的？”主任说，“这个月你的绩效没了。我一贯赏罚分明，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不要做错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杜鹏程心里想，材料没报上来，你不去批评镇里的文明办，却来批评我，反正我怎么做都在你的枪口上。杜鹏程很尴尬很难堪，但他不敢说啥，马上动身下乡。事后陈紫薇为杜鹏程报不平，说这算个什么事呢？太普通太平常太一般了，有必要这么大动肝火吗？况且材料收集时间一般都有提前量，主任这么认真，说轻点是过分严格，说重点就是故意找茬，简直是侮辱人格！在主任手下干活，杜鹏程真是苦死了。当然，这些话只能在私底下悄悄说，安慰安慰这个和她一起来文明办报到的人。

陈紫薇的安慰相当于杜鹏程的止痛片。要是陈紫薇是一个张牙舞爪的人，杜鹏程的日子将雪上加霜。照道理，两人很有机会发展为恋人才对，杜鹏程完全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但他们没有。杜鹏程是一个自卑的人，陈紫薇明眸皓齿，身高一米六三，冬天穿的是貂皮大衣，从小在锦衣玉食里长大。杜鹏程身高一米六八，全身打扮加起来不足两百元钱。其实，陈紫薇对杜鹏程挺有好感，但杜鹏程不主动，陈紫薇身边又不乏追求者，人的层次越高，可选择的路就越多元化，刚毕业不到两年，陈紫薇就高高兴兴结了婚，一年后生了个大胖小子，生活就像蜜糖一样。杜鹏程和陈紫薇没有成就好事，反而成了竞争对手。老人家说，一百个桃花，九十九个是桃花劫，顶多剩下一个是桃花运。杜鹏程和陈紫薇，郎才女貌，他们本来应该发生点什么故事，没错，他们之间是发生了故事，却不是男女之间桃色的故事。人们常说，男人和女人一旦成为敌人，彼此间的敌意比起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敌意、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敌意更可怕。杜鹏程常常想，上天还是眷顾他的，没有让他和陈紫薇成为敌人。在陈紫薇结婚一年后，杜鹏程也结婚生子了。

这天，杜鹏程老婆出差，女儿乐乐发烧了，杜鹏程匆匆带她到诊所拿了药，再把女儿送回家，然后才赶到单位。杜鹏程觉得自己像一根两头烧的蜡烛，单位也烧，家庭也烧，照这样下去很快就人走燭灭。他迟到了一个多小时，已经九点多了。主任黑着脸站在办公室门口：“小杜，年轻人不要养成爱迟到的坏毛病啊！”

杜鹏程刚说女儿发烧了，正想细说女儿发烧的严重症状，主任打断了他的话：“谁家孩子没有个头疼脑热的？要是人人像你，这单位不就像菜市场了吗？爱几点来就几点来！”杜鹏程一口气噎在喉咙口，主任真是只许自己放火，不许别人点灯啊！平日里看他的办公室到九点了门还紧锁着，说是开会去了，要么是在家里睡觉，要么是开完短会趁机下班去了。官大一级压死人，杜鹏程能跟主任平等地展开辩论吗？世事其实都是有弹性的橡皮筋，陈紫薇也迟到过，杜鹏程亲眼见到陈紫薇把一瓣桔子塞进主任嘴里，主任就笑眯眯地吃着桔子回办公室去了。人比人气死人！没有一顶小小的乌纱帽，杜鹏程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无壳的蜗牛赤条条任人凌辱。如果说小小的蜗牛壳还可以勉强抵挡一下外界的伤害减轻一点疼痛的话，无壳的蜗牛所承受的疼痛就是双倍的。

杜鹏程只敢晚上在家时发发牢骚，白天上班时理智就回来了。他自觉是戴罪之身，只能拼命工作来赎罪，于是常年累月五加二白加黑，弄得跟老婆都很少照面，夫妻关系越来越冷。

星期天晚上好不容易整完下星期一早上要急用的综合材料，杜鹏程两眼发黑，他已经累成狗。回到家正要换鞋，老婆兴冲冲走过来：“快快快，帮我在新发的微信上点个赞，要集50个赞，集够50个赞就可以到钟爱一生影楼免费领取一个茶杯，很漂亮哦。”

杜鹏程没好气：“你怎么这么爱贪小便宜？商家的活动就是专门来骗你们这些吃饱了撑着的家庭妇女的，他们是奔着你的个人信息去的！哪天被骗了，你哭都来不及！”

老婆劈手夺过他的手机就要操作：“我就爱占小便宜咋了？闲着也是闲着，你跟钱有仇吗？那茶杯的颜色和款式我很喜欢……”老婆兀自唠叨着，“咦，你开机竟然还要密码！密码是什么？”

杜鹏程今天心里一股无名火，他又将手机从老婆手里夺回来：“你有这个精力不如去多看几本书！”

老婆也火了：“你今天吃错药啦？点个赞会累死你吗？还是你手机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不是里面有你发给陈紫薇的暧昧短信？从恋爱到结婚，老婆一直把陳紫薇当假想敌。陈紫薇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已经多次成为杜鹏程夫妻吵架的导火索，要是她知道，一定觉得自己是多么无辜。

眼看战争就要升级，杜鹏程无奈地把手机往老婆手里一塞：“密码是你生日，点吧点吧，你爱点几个赞就点几个！我在办公室烦得头都快炸了，回到家你还要来烦我。”

老婆低头翻看他的短信，冷言相激：“炸就炸吧。”

杜鹏程吃惊地看着老婆，只觉从头到脚全身冰凉。眼前这个谈恋爱时小鸟依人整天围着他嘘寒问暖的女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绝情？老婆在自己眼里面目可憎，大概自己在老婆眼里也是面目狰狞，她才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吧？就像一个口渴的人需要矿泉水对方却给他送来了盐巴。这绝情大概是由一天天对彼此的失望积累起来的吧？婚姻十年双方都有小辫子，比如杜鹏程喝醉酒后不小心打碎了他们的结婚纪念物，比如老婆贪便宜却买到了假货等等一地鸡毛，对于女儿乐乐的教育问题两人更是吵得不可开交。同样，对生活的失望也是这样一天天积累起来的，直到把人压垮。这狗日的生活，把男男女女的心都磨成了一颗石头。

第二天上班，陈紫薇调戏杜鹏程：“小杜，又跟老婆吵架啦？都写在脸上了。”

杜鹏程涨红了脸，掩饰道：“哪有啊？”

陈紫薇好心告诫他：“女人要用来哄的，你多哄哄她，她就开心了。再说了，在单位里你经常把不高兴挂在脸上，同事又不欠你的，你即使心里苦闷，也得装出一张笑脸。”杜鹏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张苦瓜脸多么招人嫌，他对着镜子练笑脸，那笑比哭好不了多少。

也是上天垂怜，第三年评估时，香州市顺利通过了各项评估验收，全国文明卫生城市榜上有名。网上公布名单的那一天，文明办上下欢欣鼓舞，这三年没日没夜累死累活终于有所回报。

主任眉飞色舞：“晚上到唐家私房菜聚聚，不醉不归！”

觥筹交错之间，大家都谄媚主任，说他领导有方，力挫群雄。

主任笑眯眯地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放下空酒杯说：“这是我们文明办首次大捷。往后，全国文明卫生城市每三年评选一次，三年一周期， 每年都有硬仗要打，松懈不得啊！”

杜鹏程一听往后每年都要这么折腾，简直绝望得想跳楼。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很快就喝醉了，到最后竟然半哭半笑胡言乱语起来。主任嫌他扫兴，让科里两个年轻人把杜鹏程送走，其余人继续留下来狂欢。

陈紫薇很快提了副科，从公民道德科调到了创建科，成了杜鹏程的顶头上司。杜鹏程别提有多别扭了，一个大男人，小女孩指东你就往东，小女孩指西你就往西，简直就是屈辱！虽然陈紫薇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的自尊心，杜鹏程的心还是时不时地被触痛。尽管人家让他别喊她科长，叫她紫薇就可以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喊她科长，人家给你脸，你不能顺着竿儿就往上爬呀。那三年是杜鹏程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同学聚会或亲朋好友团聚，总有人对他说，小杜呀，要争取呀，你看人家女孩子都成了你的上司了。杜鹏程心里窝火，嘴上还得谢谢这些人的善意。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个个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往东也不对，往西也不对，也不知道他们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就是成功圆满的人生，为什么总是要对别人的人生指指点点？这么多人喜欢反复咀嚼别人的弱点，并从中获得快感，这其实是莫大的残忍。

杜鹏程觉得人真的有运气这种说法，在他人生低谷的时候，他烧个水水壶都会烧掉，摁个开关灯泡都会短路，骑个电动车三天两头就要破胎，什么事只要他一办就会办坏。那天主任派他给宣传部的丁副部长送个材料，到了丁副部长的办公室，门关着。杜鹏程想给丁副部长打电话，手机里又没有存丁副部长的号码，他看见办公室玻璃窗开着，玻璃窗下就是沙发，就将档案袋从玻璃窗伸进去放在沙发上。送完材料回来，临下班时主任追到他办公室来了：“怎么回事？老丁打电话来说材料少了一张？”杜鹏程惶恐起来：“我不知道呀！信封里的材料我没有看，也不敢看，原封不动送去的呀！”主任很生气：“材料是我亲手整的，难道它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杜鹏程无话可说，他知道，自己越分辨主任会越生气，主任训了许久，嘴角满是泡沫：“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小杜呀，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该好好反省一下？”

杜鹏程满脸涨得通红，想马上起立，来个愤然离席，但是屁股刚刚要抬起来，他想到了家中双腿永远沾满泥巴的老父亲，自己能得到这份工作不容易，不能意气用事丢了饭碗。他暗暗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告诫自己稍安勿躁，嘴巴里连连检讨：“对不起主任，真对不起！怪我没有当面把材料交到丁副部长手里，我做事毛手毛脚的，今后一定改正！”

主任黑着脸：“以后要注意，一件小事都能办砸，叫我怎么放心把工作交到你手里？”陈紫薇也在现场，杜鹏程朝她投去哀求与期待的目光。陈紫薇觉得杜鹏程真是让人又可怜又可气，但她不好在主任面前说话，免得主任迁怒于她，她只好假装没读懂杜鹏程目光的含义。主任吩咐道，“小陈，马上把材料重新打印一份送过去！”

陈紫薇很顺，一去就见到了丁副部长，还跟丁副部长聊了会天，然后愉快地下班了。

以后，每逢杜鹏程又把事情搞砸，主任就会说：“连送个材料都会出错，还能指望他干啥？”陈紫薇对主任开玩笑道：“猪不会自己学会唱歌。主任你生小杜的气于事无补，要慢慢调教，这样才显得主任您名师出高徒啦！”陈紫薇声音软软的、甜甜的，让人如沐春风，有骨头酥酥的舒适。

主任摇头道：“孺子不可教也。我不指望猪会上树！”

杜鹏程在科室里简直暗无天日。这天陈紫薇开始吃苹果，这是她每天雷打不动的功课，据说她那吹弹得破的白嫩皮肤全是苹果的功劳。她已经将声音压到最低，但整个科室都弥漫着红富士苹果的香味。杜鹏程喉结蠕动了几下，咽了咽口水，突然间很想吃苹果。之前，陈紫薇笑眯眯地问他：“小杜，要不要吃苹果？”这是每天例行的问话，答的人都有些烦了，陈紫薇却不烦。杜鹏程摆摆手：“不了，谢谢。”事实上，杜鹏程也确实不爱吃苹果，老婆买回家的苹果他从来没有产生吃的欲望。但現在，在苹果香气的诱惑下，杜鹏程突然觉得很想很想吃一个苹果。陈紫薇用十分钟啃完了那个苹果，将苹果芯丢在垃圾桶里，自言自语道：“哟，垃圾桶满了。”杜鹏程不由自主道：“我去倒。”杜鹏程刚倒了垃圾回来，陈紫薇娇声道：“矿泉水喝完了，我扛不动啊，有劳小杜去扛一桶回来！”杜鹏程就转身往总务处去，顺着陈紫薇的话快步走到了门外，仿佛失去了意志似的。如果这一切发生在两人刚刚分配到单位里的时候，杜鹏程会觉得很快乐，他很乐意为一个人见人爱、我见犹怜的美女效劳。现在陈紫薇身份一变，感觉全变了，觉得自己就像伺候慈禧的李莲英。而这些感觉都无法向老婆诉说，杜鹏程希望在老婆面前残存一点点最后的可怜的尊严。可是，没有身份想拥有自尊，那不可能，那是痛到骨髓里的感觉。

在办公室里已经受够了气，回到家里老婆还要冷言冷语煽风点火。一个男人镇不住女人真是悲哀呀！要是自己有个位子有顶帽子，家里后院的火自然就熄掉了。压抑了大半年，杜鹏程学会了喝酒。买不起好酒，就买一斤几块钱的米酒，配点花生米。有一次他从旧货市场上淘到了一个锡制的酒壶，很高兴地带了回来。老婆一看到那个酒壶就火大，扬手就从三楼扔了下去，幸亏没有砸到人。杜鹏程只觉全身的血和酒全都涌到头上，恨不得打人，但想想自己的不是，也就忍住了。他默默跑到楼下把酒壶捡回来，好在酒壶是锡的，没摔烂。杜鹏程重新打了酒，借着夜色的掩护在小区的黑暗无人处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半斤米酒喝完，微醺。天空中飘起了雨丝，杜鹏程摇摇晃晃回家。掏出钥匙伸进锁眼里，门却打不开，老婆从里面把门反锁了。杜鹏程拍门，一开始不敢用力拍，只是轻轻拍，后来火上来了，就嘭嘭嘭用力拍打，里面悄无声息。杜鹏程火起，也顾不得丢人现眼，用力踹了一脚，大声嚷道：“你再不开门，我就去睡别的女人你信不信？”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婆开了门就返身往卧室里走，肩膀一抽一抽的，将被子盖住脸，抽抽噎噎的声音从被子下传来。杜鹏程愣愣怔怔站着，老婆终于忍不住了，在被子底下放声大哭。杜鹏程拉开被子想劝慰老婆，哪知老婆腾地一下坐起来，拿了箱子收拾衣服准备回娘家。外面雨越下越大，杜鹏程心知不能让老婆走出这个家门，否则后果很严重，他死死拽住老婆，自己用背顶住门，老婆拉扯不开，气得又往卧室走，拿起手机给父母打电话。等岳父岳母赶来时夜已深了，杜鹏程看到门外岳父母满头满身的雨水，只觉自己不是个男人。做男人做到这种程度，羞也羞死了。

杜鹏程被拘在这个科室里，活活憋死了也逃不出去，好像生活在四周遍布皑皑白雪的冰原上。惨啊！有时杜鹏程恶意地想，要是当初自己勇敢地追求陈紫薇，并且娶得美人归呢？他马上否定了自己，这不可能！懦弱的乡下蛤蟆，就老老实实呆在井里吧，连做梦也不配。老婆整天抱怨穷，买不起漂亮衣服，不能去瑞典度假。杜鹏程很想对她说，所有能说出来的苦都不算苦，只有像他这种说不出的苦才是真正痛到骨髓的苦痛。陈紫薇的貂皮大衣一直在杜鹏程眼前晃来晃去，杜鹏程想，千万不能让老婆看到陈紫薇的穿着，不然老婆绝对会唠叨上几年。老婆为了节约点菜钱，经常将菜市场的大部分摊点反反复复逛个遍，回来会高兴个老半天。凭良心说，老婆除了嘴碎，还真没什么坏毛病，很顾家，基本上等于免费保姆。就像井里的一只青蛙，很用心地经营着井里的一番小天地。杜鹏程有时甚至会感到恐惧，如果哪一天老婆跳出井外，发现另外一个跟井里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他的家庭大概会发生十二级地震吧？

社会上有一条爆炸性新闻，讲一个法院院长交通事故去世，有好几个合法结婚证的女人来抢尸。杜鹏程觉得生活远比小说精彩得多。他试图去代入，去想象那些情妇们的生活，是如何一边痛骂着死者，又一边想起往日的恩情，想尽办法不顾一切去抢尸。这些女人可能像星星一样散落在市区的各个小区，甚至有个别住在郊区或者另一个城市，她们也许曾经在某个超市擦肩而过，但彼此间素不相识，不知道有个共同的男人在维系和左右她们的命运。杜鹏程心想，这个男人一定学过管理学，而且他的管理学在生活中运用得极为成功，杜鹏程觉得应该给这个男人的管理学打满分。哪像自己，一个老婆就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说到底，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云泥之别还大啊！

那次大吵之后，夫妻俩陷入长时间的冷战。偏偏女儿又被同学欺负了，同学见乐乐的铅笔盒漂亮，抢了她的铅笔盒，拉扯之中乐乐咬了同学手腕一口，同学擂了乐乐好几拳，手指甲还在乐乐脸上抓破了一个口子。那孩子是个官二代，老师竟然批评乐乐太野蛮，怎么能咬人？看着乐乐脸上的伤口，也不知今后会不会落下疤痕，老婆心疼得直掉眼泪，既恨那同学太霸道，又恨老公不争气。老婆急火攻心：“杜鹏程，你要是有个一官半职，你女儿何至于被人欺负到这般模样？”

杜鹏程被老婆逼急了：“一年就只有一次提拔机会，你难道要我现在马上到组织部长那里申请提拔？”

老婆冷笑：“别把自己打扮得可怜兮兮的，衬得我像个母夜叉。人生能有几年？你每年都把机会错过，一眨眼就白头了！”

“反正今年是没指望了，我再怎么样也达不到你的要求。实在不行，总还有一个死吧？跳楼也行，上吊也行，安眠药也不错，漳江也没盖子！”杜鹏程急红了眼。

老婆听了不禁色变，抓住他的胳膊：“你倒好，你一个人清净了，那我和女儿怎么办？也跟着你去跳江不成？”

夫妻俩犹如困兽，杜鹏程颓然地摸了摸老婆的头发：“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去死的，我会为你和孩子负责！”

老婆又哭又笑：“谁稀罕你？”却还是转身做饭去了，眼泪含在眼眶里。贫贱夫妻百事哀呀！晚饭有杜鹏程爱吃的鲈鱼。

杜鹏程想不通，老婆以前多风花雪月的一个人呀，如今变得俗之又俗。时间残忍地把一个女人改变成这番模样。老婆一边蒸鱼一边想，一个人成家了，如果还没有意识到对家庭的责任，这是一种极大的犯罪。在老婆眼里，杜鹏程就是在对这个家犯罪。有了责任感，这才是真正的成人礼。一个成了家的男人怎么可以像单身汉一样为人处事呢？

家里的空气一直很不好。杜鹏程就找借口到外面透透气：“晚上主任叫我加班写个材料。”主任能让他写材料是看得起他，老婆很高兴地答应了。杜鹏程骑上电动车，满城乱逛。根本没有什么材料好加班，他必须这么说，不然他出不来。本来逛街是一件愉悦的事，杜鹏程却越转越沉重，一个男人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来，这是他灵魂深处最沉重的痛。冷风一吹，他打了个喷嚏，心想干脆回家算了，但又怕老婆起疑心，加班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要是让老婆知道他撒谎，那还不把他吃了？杜鹏程想着不然请个老同学什么的出来喝喝茶，但喝茶又要聊什么呢？他不愿意把内心的痛展示给别人看。况且，这年头有几个真活得痛快的？人人都有自己的烦心事，他想把心里的垃圾倒给别人，说不定别人还想把一大堆苦水倒给他呢！想来想去，杜鹏程还是打消了请朋友一起喝茶的念头。这时他头皮上一阵凉，原来是下起了雨。杜鹏程随意拐进一家超市，愣怔怔地看着雨水从超市宽大的玻璃窗上蜿蜒着往下流，形成各种各样抽象的图案。杜鹏程毫无目的地在各个货架之间瞎转悠，直到雨小了才回家。

回家之后，老婆殷勤地问：“饿了吧？加班挺辛苦的，我给你下碗面吧？”

杜鹏程道：“不敢劳驾，洗洗睡吧。”

老婆说：“讨好你一下都不让？”硬是做了一碗面给他，趁着做面的空隙她一边唠叨，“今天到菜市场买鱼，原想买桂花鱼，但鱼肚子黄得吓人，而且滚圆滚圆的，也不知吃了多少避孕药，后来我找到一个鲈鱼摊……”

老婆说话语速很快，杜鹏程听了几分钟就头晕。杜鹏程头痛欲裂，他对老婆说：“说重点。”

但是对老婆而言，所有的都是重点，“明天我出差，你要记得早点起来去菜市场买菜。记住，儿子每天都要一条鱼的，不能少！”

杜鹏程绝望地呻吟了一声，不知老婆何时才能安静下来。他此时已像在火上烧了太久的高压锅，再烧下去就要爆炸了。如果老婆什么时候能学会察颜观色，懂得选择说话的时间和地点，那就真是尽善尽美了。可惜女人好像都没有什么大脑，不知道自己说得太多太长，而且说话的方式也不对。每当对老婆的聒噪绝望的时候，杜鹏程就会想起陈紫薇。不知陈紫薇在家里会不会这样聒噪呢？

吃着碗里卧着的两个蛋，杜鹏程深感自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犯。他的胸口又痛起来，最近总觉得胸口痛，只要一郁闷，就觉得胸闷，喘不过气来。胸口的那点痛仿佛会游走，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在右边。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反正内脏里就是有把火。办公室政治不好玩，没有什么头脑和智慧的人还是趁早避开为好，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挤压成齑粉。主任已经形成了对他的偏见，偏偏主任又是个大嘴巴，不管是会议上还是酒桌上，提到杜鹏程，主任就会摇摇头：“年轻人，欠历练啊！”所谓的欠历练其实就是不懂事。这个“不懂事”就像黑膏药标签贴在杜鹏程身上，一贴就是三四年。主任到处散布不利于杜鹏程的言论，杜鹏程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条落水狗走投无路。他想过调动，但调到新单位又能如何呢？只要黑膏药不撕下来，就没有哪个领导敢用他。

杜鹏程在单位越来越沉默了，他好像一开口就会说错话，只好让自己不说话。有时想破罐子破摔，一想到老父亲和老婆的期待，只好勉强打起精神继续当老黄牛。

命运也许是个爱开玩笑的老头。陈紫薇察觉到杜鹏程的难堪，为杜鹏程争取了个联络组长的名号。得知杜鹏程的“任命”后，不少人暗中窃笑，说他是官迷心窍，病急乱投医，一个芝麻大的联络组长就把他给迷住了，老科员当面揶揄杜鹏程，说他是官瘾大，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杜鹏程只是笑笑，不解释也不分辩。有了这个联络组长的头衔，目的是聊以遮羞。之前是寸缕不挂，所有人的目光都可以随意在他身上各个角落流遍，实在是可怕。有了这个遮羞布，心情轻松了许多，抬头看天不再处处是阴霾，甚至偶尔有灿烂的烟花。犹如喝了好茶，底蕴幽深，荡气回肠。杜鹏程甚至想，这辈子有这顶小帽子他就很知足了。就像一个饥饿许久的人，给他一块豆腐他就知足了，根本不敢去妄想红烧肉，更不用提满汉全席。

后来，陈紫薇升了科长，力荐杜鹏程当了副科长。陈紫薇也有自己的打算，杜鹏程写材料写得扎实，是个得力的助手，有了这样的左膀右臂，自己这个上级主持起工作会轻松很多。虽然主任对杜鹏程很不感冒，毕竟主任不能一手遮天。至于主管文明办的宣传部那头，一个副科无足轻重，给谁当都一样。况且主任年纪大了，也不想毁一个人的前程，虽然心里不痛快，但杜鹏程近年来的表现主任也看在眼里，得饶人处且饶人，所以，当陈紫薇像个大姐姐一样带着杜鹏程提着烟酒上主任家时，主任给陈紫薇泡了茶，难得也顺带为杜鹏程泡了一杯。两人坐了近一个小时才告辞，基本上是陈紫薇在耍嘴皮子，杜鹏程在一旁赔笑。等两人走后，主任看了那烟酒一眼，嘴里轻哼一声，当作一个屁一样把杜鹏程放了。就这样，杜鹏程侥幸当上了副科长。杜鹏程很感激陈紫薇，当联络组长时，那是无意义的瞎忙，整天在乡间小路奔波来奔波去，那样的生活让杜鹏程痛心。现在任了副科，分量陡然加重，不再轻如鸿毛，总算找到一点做人的尊严。为了报答陈紫薇，杜鹏程像一头牛一样任劳任怨。在他还是个小科员的时候，杜鹏程会经常在心底问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有的人永远是老黄牛的角色？而有的人永远是主人的角色，可以躲在树阴下喝茶，还远远地吆喝一下？杜鹏程差点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之前他一直很绝望，以为这顶副科的帽子是别人的，因为科里三年前又考进来两个小伙子，其中的小朱能说会道，只要他一在，科室里就充满快活的空气。眼前的小朱，就像一头怀揣野心的豹子，全身的毛发光发亮，脚下是年轻垫起来的基石，有着拔山盖世的力气。那次陈紫薇元旦和老公自驾游，偶遇小伙子带着他的女朋友，小伙子抢着买单，一路服务得很周到。半年后，小伙子结婚了，新娘却不是原来的那个女朋友，聽说是哪个小领导的女儿。这次陈紫薇在主任面前推荐副科长人选，推荐的不是小朱，而是杜鹏程，这让小朱大跌眼镜。陈紫薇干部家庭出身，看惯了周围的笑脸，她也挺喜欢小朱，小伙子为人活络，会来事，擅长公关，遇上出差小伙子是最理想的人选。但是，小伙子把旧女友一脚踹掉的行为让陈紫薇很不感冒，今天他可以踹掉旧女友，明天他也许会踹掉老上级。再者，小朱的业务能力明显不如杜鹏程，而她的科室需要业绩来说话，衡量来衡量去，她推荐了杜鹏程。

杜鹏程提了副科后，小朱明显受到了打击。小朱努力在陈紫薇面前保持笑脸，但如果杜鹏程喊他做事，就难了。他在心里暗怪杜鹏程坏了他的好事。杜鹏程叫他做事时，他也不推，但交上来的材料明显是敷衍了事，杜鹏程要是说他，他就嘻嘻笑：“杜副，我就这水平，我要好好向杜副学习。”杜鹏程长叹一声，只好自己加班重来。当一个人跟你蓄意对抗的时候，杜鹏程永远没办法，就像他搞不定自己的老婆一样。这小子一看到有活儿了，就像穿上旱冰鞋一样，能溜多远是多远，杜鹏程哪里捉得住他！

和小朱一起来的小孙家在农村，是个实在人。看到小孙，杜鹏程就好像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命运的轮回真是惊人的相似。小孙总把事搞砸。杜鹏程皱了皱眉头，这孩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其实就是笨死的。回想起自己在老主任手下熬过的那些日子，杜鹏程想，这世间其实基本上没有什么大恶人，只有与你对味的朋友和与你不对味的鸟人。慢慢磨吧，棱角被磨的时候必然会锥心地疼痛，但没有锥心的疼痛人就不会改变自己。回首自己在文明办的多年光阴，以悲剧开场，好歹有悲有喜，命运待他不薄，不至于以悲剧收场。至于小孙命运如何，那完全得看他的悟性与造化。杜鹏程扔了一个材料给小孙，让他明早交上来。

科里的人按时下班了，小孙埋头赶材料，一抬头，发现外面天已渐渐黑了，小孙揉了揉酸痛的脊梁骨。小朱从门外闪进来，一把拉起他就往外走：“你这傻子！有什么材料这么重要，非得连夜赶出来不可？领导都怕误事，往往把事情说得火烧眉毛，实际上都留有余地。这事我见得多了，”

小孙试图定住身形：“真的很急呀，没完成会挨批的，你就饶了我吧，改天我再陪你嗨。”小朱不由分说要关他的电脑，小孙叫起来：“我保存一下文档呀！”抢过鼠标摁了保存键。小朱啪地关掉了电脑：“走吧走吧，你累死在办公室里也没人知道。明天你就对杜副说你感冒了，天旋地转的。杜副也奈何不了你。要是过不了关，你喊我一下，我来帮你救场。”

十几年下来，杜鹏程和陈紫薇都熬成了副主任，40岁的陈紫薇还年轻如少女，而杜鹏程却已经略显老态了，同样苍老的是他那颗心，被这个世界蹂躏了几千遍。两人自从同时报到那天起，在文明办一呆就是十几年，从办事员、科员、副科、正科到副主任，每次都是陈紫薇比他早一个节拍。陈紫薇升任副主任的时候，杜鹏程恳求陈紫薇帮他说说话。陈紫薇道：“我当然会说话，不过我的话分量不一定够啊！”这就是陈紫薇的厚道处，杜鹏程知道这是陈紫薇的自谦之词，她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等如愿以偿坐上副主任的位置后，杜鹏程对陈紫薇的感激又多了好几分。走到这个关节点，杜鹏程心里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就像在马拉松赛跑中终于赶上了前面的那名选手。这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可以平起平坐了。凭良心说话，每次杜鹏程的提拔，陈紫薇都是出了大力的，她一直在领导面前大力举荐杜鹏程的业务能力，说不能让老实人吃亏。对于这一点，杜鹏程是非常感激的，只能以更加卖力的工作来回报陈紫薇，很多陈紫薇要做的材料都是他一手帮忙做成的。陈紫薇做事有些拖拉，每次杜鹏程都替她着急。杜鹏程是个急性子，最怕遇上慢吞吞的人。虽然平起平坐了，陈紫薇毕竟比他老资格了两年，分管的科室也比他重要，杜鹏程也认了。能有今天的结果，他已经很满意了。一个农家子弟赤手空拳奋斗到今天，跟得天独厚的官二代平起平坐，他应该念一声阿弥陀佛了，人不应该过于贪婪。只是，杜鹏程想不通，人到底应该为自己而活还是为别人而活？其实，当个普通科员挺好，无官一身轻，下了班回家就是自由的天地。可是头上没有一顶小乌纱帽，别人看你的目光都是轻的，连老父亲也给他压力，盼着他有出息。自从有了一顶小乌纱以后，杜鹏程应酬多了起来，工资经常入不敷出，却又不敢跟老婆声张，苦不堪言。就像一个猎人子弹上膛，举枪瞄准空中飞翔的鸟儿，没打中觉得遗憾，打中了觉得悲哀，也不知道哪个更糟糕。

杜鹏程一直很羡慕陈紫薇，觉得陈紫薇是个命好的人，就好像唐僧只负责吃斋念佛，自有孙悟空为他斩妖除魔。女儿乐乐曾经问杜鹏程：“爸爸，如来佛本事那么大，他怎么没有当上玉帝呢？”是啊，如来佛怎么没有当上玉帝呢？杜鹏程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是天地间一种天然的秩序，谁也改变不了。乐乐读了《三国演义》又问：“刘备只会哭，诸葛亮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呢？”也许这里有血统论，也许诸葛亮有自己的弱点，他太过于谨慎。总之，杜鹏程羡慕陈紫薇。但他不知道，陈紫薇也有吃瘪的时候。政府大院里有15个去美国考察的名额，除了市长等人，还有一个名额，是要给文明办的。主任最近身体不好，他本想推荐陈紫薇去，陈紫薇也以为加入这个考察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哪知最后是宣传部的另一个女副部长去了。女副部长妖娆妩媚能歌善舞，是出差之时最好的调味品。领导有领导的考虑，人生在世，不要活得太紧张，该放松时就得放松，陈紫薇姿色不逊于那个女副部长，但陈紫薇的老爸是退了休的陈副厅长，兔子不吃窝边草，免得惹上一身骚。陈紫薇表面上微笑，内心却有些失落。去美国她并不稀罕，她自己掏钱去个十趟八趟都去得起，但公费和自费感觉大不一样，况且是和市里的大人物一起出行。陈紫薇对老公说：“亲，今年我们去美国吧！”

老公有些诧异：“你原本不是说要去日本吗？你不是说不喜欢美国吗，怎么突然想去美国了？”

陈紫薇嘟着嘴说了事情的原委，老公笑了：“别孩子气了，等你到了美国你会失望的。我今年年假可能泡汤了，单位里事情特别多，下次我再陪你去好不好？”

陈紫薇很扫兴：“算了，不去拉倒，不稀罕你！你不陪我去，我找个帅哥陪我去！”老公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帅哥咱家就有现成的一个，你带儿子去吧。”陈紫薇叫起来：“饶了我吧，涛涛到处乱跑，美国人生地不熟的，我哪看得住他？”

次日，文明办来了个镇长，跟陈紫薇谈道德模范评选的事。文明办最近正在忙全市道德模范评选推荐工作，收回推荐材料80多份，经组织考察、集中评审、电视公示，确定了五类十名候选人参加全市评选。这个镇长原以為自己会榜上有名，结果落选，就跑到文明办来打听情况。陈紫薇应对大方得体，镇长满面春风地走了。杜鹏程道：“陈副，你真是了不起的女中豪杰啊！要是我来接待这个镇长，他不跟我拉锯个一上午那是誓不罢休的。”杜鹏程发现，现在自己拍起马屁随口就来，也不脸红。回想起刚毕业的时候，他坚持认为，假如这个世界上聪明人太多，那这个世界不知有多可怕！这个世界还是需要老实人，如果没有老实人，到处都是人精，每个人都会活得更累。

陈紫薇叹道：“什么女中豪杰？我吃瘪的时候你没看到呢！”陈紫薇半真半假地说。人家女副部长都已经从美国考察回来了，那郁闷的一页已经掀过去了。

如今眼见老主任就要退居二线，按道理，应该由陈紫薇接任主任。可是，杜鹏程心里蠢蠢欲动，他不是圣人——凭什么都是陈紫薇走在他前面呢？这几年下来他多少也积攒了一些人脉，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到几个领导跟前活动活动。但是，杜鹏程内心一直在挣扎，可以说，陈紫薇是他的恩人，没有陈紫薇，就没有他的今天，他怎么可以以怨报德呢？

这一场不见硝烟的主任之争颇富有戏剧性。戏剧的开始缘于一年一度的体检。文明办体检定在星期三，每个人都惴惴不安。文明办这几年有一个魔咒，每年体检都检出一个癌症，大前年是一个胰腺癌的，前年是膀胱癌，去年是肺癌。也不知今年会出什么幺蛾子，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也不知会掉在谁的头上。据说是文明办新建的办公楼风水不好，犯了剪刀煞，也曾私底下请风水师做了法事，却还是于事无补。陈紫薇头皮发麻，只觉头上寒光闪闪冷气飕飕，前几年都幸运地逃脱了，每一年都会这么幸运吗？

市医院是定点医院，走廊上人来人往，医生护士正在紧张的工作中，浓浓的消毒药水味道呛人鼻腔。穿过一段昏暗的走廊，透过惨白的灯光，才能勉强看清楚里面的环境，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在这里，所有的财富、地位、权势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所有的希望都来自于嗦嗦作响的打印机打出的一张张检查单，生命就随着打印纸的移动延续或停止。因为要验肝功能，陈紫薇空腹，她平时有些低血糖，此时感到一阵阵眩晕。科里几个人都来了，手里拿着医生开的检查单子，彼此点点头，没人开口，表情都有些肃穆。小朱想勉强开个玩笑，喉咙蠕动了下，終于还是沉默了。

陈紫薇躺在CT室里，身上突然一阵发冷，好像从哪个角落里吹来一股阴冷的风，无端的恐惧突然攫住了她的心。怪不得人家说医院是一个晦气的地方，布满死亡气息，让人绝望、悲伤、恐惧。

拿到体检报告时，陈紫薇眼前一黑，她差点叫起来，硬生生把惊叫堵回喉咙里。只觉双脚软如棉花，她及时扶住了墙壁，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蓝色封面的体检报告，生怕被别人看见，此时她最盼望的就是不要让科室里的人看见。偏偏小朱此时经过，见她脸白如纸，关切地问道：“头儿，你没事吧？”陈紫薇摇摇头，勉强说：“没事，你先走吧。”

陈紫薇没有勇气去找医生询问病情，哆哆嗦嗦回到家，鞋子也没脱，就窝在沙发里。老公下班回来见状，问道：“怎么啦？”陈紫薇哇地哭开了：“老公，我完啦，这次轮到我啦！是不是我得到的太多了，老天爷惩罚我？”老公不大相信，惊疑不定地看完报告，又看了看报告封面的名字，没错，就是陈紫薇。再翻到体检结论，白纸黑字，他的眼睛没看错。老公抱紧陈紫薇的肩膀：“老婆，我觉得这是误诊，明天我就带你去复查。之前没听过你说哪里不舒服呀，怎么可能就得了病？”

陈紫薇道：“我也不想相信，可是白纸黑字写在那里，这可是权威的市医院呀！我们单位前几年那些病人，都是之前没什么知觉，一查出来就晚了，就来不及了！”

老公道：“别怕！我看你面色红润，哪像个生病的模样？再权威的医院也有出错的时候，咱们明天就请假上北京复查去！”

第二天一早，单位所有人都知道陈紫薇生病了，请了病假要上北京复查。机关里的消息总是传得比流星雨还快。杜鹏程有时想，应该去好好研究一下机关传播学，传播的渠道、途径与方式。每个人在传播链条中再添油加醋一番，陈紫薇俨然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了。

本来单位这两天就要公示陈紫薇的主任任命，这下踌躇了、为难了，陈紫薇要真是病了，把单位的担子压给一个病人明显不合适，但若撤销了，又是对病人的一个打击。领导开会碰头，决定等复查结果出来再作决定。

陈紫薇病了，这对杜鹏程来说是个好消息，这样他就可以不战而胜了，他可以白白捡个大便宜。但是杜鹏程感觉很不好，他宁愿公平竞争。以一个弱女子的病情作为自己升官的阶梯，未免太过于卑鄙和残忍。他发自内心地希望陈紫薇好起来，还特地给陈紫薇打了电话，希望她快点复查回来工作。

陈紫薇夫妻俩在机场候机。陈紫薇一直依偎在老公怀里：“老公，之前我觉得这个主任的位置挺重要的，文明办不是要害部门，历届的主任基本都是干到头再也没有提拔过的。我想着，要是这次是杜鹏程上了，他跟我同岁，那我一辈子都没指望了，因此我这阵子老是铆着一股劲儿。现在看来，主任这顶帽子跟轻烟一般轻了。最近只忙着工作，都没有时间陪你，都是我不好。”

老公摸摸她的头：“你要有自信心，不要自己先把自己吓坏了！”她老公心里其实也很怕，万一老婆倒下了，生活的重任都压在自己肩上，岂能不怕？只不过作为男人他得故作坚强。

陈紫薇道：“要是我的病治不了，涛儿就没有妈妈了！”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老公紧握住她的手：“你不要胡思乱想，先到北京看看医生怎么说，我都跟北京的医生联系好了。”

陈紫薇将头往老公肩上靠了靠：“老公，要是我死了，你会不会又娶别的女人呢？小区里那个老陈刚死了老婆，三个月后马上又娶了别的女人。你们男人真是没有良心呀！”陈紫薇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呜咽起来。

老公亲了亲她的额头：“你要好好的呀，不然我要是娶了二房，死了以后三个人要怎么挤呀？”陈紫薇又哭又笑：“你这个坏蛋！”她拿拳头擂他的胸脯。

北京协和医院的内科主任是陈紫薇父亲老部下的儿子，看了看从市医院带来的核磁共振片，稍微皱了皱眉头：“肺部有阴影。”陈紫薇只觉一颗心悬在半空中，现在她只求健康，什么主任不主任的爱谁谁吧！当下立即重新做了胸部的核磁共振，请专家一起会诊。医生叽里呱啦地说着专业术语，又问陈紫薇：“你这几个月来有没有感觉胸部不适？”

“偶尔会疼，自从看了体检报告以后，老觉得胸口痛。”

“心理反应也会这样。”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医生安慰她道。

会诊的结果是误诊，肺部虽有阴影，但不是让人谈之色变的绝症。开点药吃，过三个月后再来复诊。

从医院出来，陈紫薇觉得天从来没有这样蓝过，每一朵鲜花都特别美，每个行人的背影都是那么优雅，连空气都是甜丝丝的。她拉着老公去吃大餐，在王府井饭店里，老公笑道：“以后要好好爱惜自己哦，不要给我娶二房的机会哦。”

陈紫薇轻轻揪了揪老公的耳朵：“你敢？放心，我永远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两人去了新燕莎金街购物广场，一进门是一架直达四层的扶梯，上上下下的人很多，夫妻俩溜达了一圈终于发现了奥秘，四层和六层都是美食，各种品牌餐厅，大大小小的都坐满了人，大部分貌似都是来北京旅游的外地游客。陈紫薇点了哈尼泡芙吃，吃完后去买了两件大衣、一双靴子。老公看中了一对情侣表，又给陈紫薇买了一个鳄鱼皮包，刷卡刷了五万多元。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北京饭店，两人都很高兴，本来，卡里准备了七八十万来看病的，现在没病了，花个五万多元庆祝还真算不上奢侈。两人都是高干子弟，又有父母亲的大力支持，每年都要去欧洲或者美洲旅游一趟，之前的旅游版图已囊括马尔代夫、澳大利亚、加拿大、瑞士、美国、日本等地，受此惊吓之后，夫妻俩更是计划在老去之前足迹要遍布全世界。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短信提示：“静候你平安归来。杜鹏程。”陈紫薇心中一阵暖。被误诊时犹如在地狱，而今终于回到了人间。又犹如终于熬过了严冬，迎来了万紫千红的春天。

因为假期还有剩余，次日夫妻俩又去后海玩了一天。后海风光旖旎，太阳明晃晃的，浮云在蓝天上闲荡，水面上金光点点。柳条探入水中，风过处，水波潋滟，两岸满目葱茏流翠，四周人流如潮。据说，后海的水域连着故宫的龙脉，所以历代高僧在这里修建寺庙，而王公大臣们则在岸边选址筑府造园，名人也纷纷造居湖畔，开始了后海边上最初的水岸生活。清朝时后海沿岸处处是酒楼歌台，商肆作坊，一时之间成了王公贵族、达官显赫云集之地。如今附近店铺林立，风格迥异，应有尽有的烟具、古玩、裱画以及独具特色的小吃和各式纪念品，充满了老北京的味道。夫妻俩顺便到广化寺烧了三炷清香，感谢上天的眷顾。烧了香出来，他们去参观了后海的四合院。四合院大门統一都是朱红色，壁画祥兽瑞物，大门几乎都掩着，掩去了尘嚣，掩去了纷争，只留院主人煮酒烹茶，一派惬意，世外天成。晚上夫妻俩手挽手在后海酒吧街漫步，街上一溜高挂的红灯笼，两人随意踱进一间酒吧，像小情侣一般交杯换盏，度过了在北京的最后一个良宵。本来上北京看病是一趟悲壮之旅，却成就了夫妻俩一次完美的度假。

陈紫薇高高兴兴地回到文明办上班，她的主任任命很快就公示了，七天后很顺利地走马上任，中间的误诊只是命运对她开的一个大玩笑。杜鹏程打心眼里为陈紫薇感到高兴，当然，心里还是有一丝丝的酸楚。有些人，永远是命运的宠儿，别人苦心追求的东西，这些命运的宠儿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杜鹏程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不是就此熬到退休，既然命运如此安排，那只能接受，别无他法。想到这里，他弯腰拎起陈紫薇的包，今天，她将带着他一起出差，拎包任务责无旁贷。他们要去的那个城市市郊有十里桃花盛开，公务之余准备顺便去赏桃花。陈紫薇也喜欢桃花。在陈紫薇眼里，那是十里桃花笑在春风里；可惜在杜鹏程眼里，则是流水落花春去也，意兴阑珊。这一辈子活得泥一般辛苦，终究是辜负了那片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