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炀大帝的重塑与丝路文化的想象

2017-08-10 02:16郭茂全
飞天 2017年8期
关键词:秦汉隋炀帝重塑

郭茂全

历史小说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历史事件的演绎传达出作家独特的历史观、文学观与美学观。王守义的长篇历史小说《奄吞秦汉·隋炀大帝》(作家出版社2016年)迥异于过去历史文献和已有文学文本对隋炀帝形象的建构,重塑了一个全新的帝王形象,显现了隋王朝的政治风云、社会风貌与文化风景,从一个侧面展现了源远流长、色彩斑斓的丝路文化。

在大多历史文献与文学文本中,隋炀帝有劳民于重役、亡国于其手的罪名,有风流好色、荒淫无度的污名,还有阴险狡诈、残忍狠毒的恶名。隋炀帝被胜利者的权力话语塑形为历史镜鉴的形象,以负面形象进入集体的历史记忆,变成一个心狠手辣、挥霍无度的道德符号与滥用民力、穷兵黩武的政治隐喻。唐代笔记小说中对炀帝“暴戾”、“残酷”的刻画与咏史诗对“隋宫”、“汴河”等意象的营构,都复现着强权政治话语所建构的隋炀帝形象。

宋代司马光《资治通鉴》沿袭了唐人的观念,将隋炀帝作为宋代统治者“殷鉴”的对象。明代齐东野人在创作“风流小说”《隋炀帝艳史》时,不仅借鉴唐宋笔记小说中的隋炀帝形象,还吸收了《大业杂记》《海山记》《开河记》《迷楼记》等杂记中对隋炀帝的叙述,隋炀帝奢靡荒淫的生活是其表现的重点。清代禇人获《隋唐演义》中的隋炀帝是一位暴戾昏庸的亡国之君,小说家以“演义”的方式证明了隋亡唐兴的历史合理性与必然性。

隋炀帝在位期间,他开拓疆土,重建都城,复兴礼乐,重振儒学,开办科举,凿通运河,再通丝路,其文治武功一直綿延至当下。可以说,后人对隋炀帝“风流淫荡”与“暴戾昏庸”的描述太多,因此完全遮蔽了他的历史贡献。《奄吞秦汉》的“重塑”动机不仅来源自作家对历史文献中隋炀帝形象的质疑,还来源于作家对其他文学文本中隋炀帝形象的反思。

人类历史每前进一步,也许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隋炀帝罪在当朝却功存千秋。隋朝虽短,却为唐朝的兴盛开启了序幕,而且,隋炀帝的很多政绩都是符合历史发展的趋势的,如改变门阀贵族政治、建立科举官僚政治、重视儒学等,唐代的法律、礼乐、官制、科举、运河等大都承袭隋制。《奄吞秦汉》以小说的方式告诉读者,后世不应以“胜者为王败者寇”的偏狭、单一的眼光审视一代帝王的功绩。

隋炀帝的历史身份的复杂性、历史评判的驳杂性与性格才情的多面性给后代作家留下了巨大的言说空间。历史叙述中的文学想象与文学想象中的历史叙述相互交融,“大写历史”、“小写历史”及“复写历史”相互渗透,使得小说家对隋炀帝的多元化历史书写与诗意阐发成为可能。在历史诠释与文学诠释的双重视域中,历史人物本身亟待一种多元化书写与诗意的想象。王守义历史小说的写作不同于对帝王“香艳史”、“暴君史”及“宫斗史”的同质化摹写,作家具有文学“翻案”的自觉意识,在重塑隋炀帝中不仅完成了历史与现实的双向对话,还建构了自我与人物的双向交流。

王守义从三个维度对隋炀帝进行了重塑。其一,小说通过现代意识的“召唤”来重塑隋炀帝形象。传统意识具有封闭、保守、因循、单一的特征,现代意识则倡导大胆质疑与理性反思,具有开放、自觉、创造、多元的特点。《奄吞秦汉》表现出深厚的国家意识与开放的国际视野与恢宏壮阔的美学格调,既不同于传统历史观对人物的固见定论,又不同于传统历史演义类型化的人物书写。小说家有意除去唐人历史撰修中的偏颇之见,减去了宋人笔记辑录的轶闻之事,也摒绝咏史诗中的朝代兴亡之叹。可以说,《奄吞秦汉》是一次现代意识烛照下的审美评判,也是一场历史高度的精神对话。

其二,小说通过对历史文献的“悬置”来重塑隋炀帝形象。诸多历史文献、文学文本、影视剧本对隋炀帝已有呈现,而如何呈现独特的隋炀帝形象则对作家的审美创造力是一种考验。王守义通过对历史文献的“悬置”与现有艺术文本的“阻拒”重塑隋炀大帝的形象。因此,读者阅读《奄吞秦汉》时要“悬置”其他文本中的隋炀帝形象,不应进行互文性、验真性的考证与探寻,而应跟随小说家的诗意笔触去体验其建构的审美想象空间。

其三,小说通过历史时间的“截取”来重塑隋炀帝形象。《奄吞秦汉》分为上、中、下三部,共一百三十多万字,可谓皇皇巨著。尽管小说文字浩繁,但并无意于呈现隋炀帝一生,作家予以厚描的仅仅是其历史功绩。《奄吞秦汉》起笔于隋太子杨广奉诏北巡边关,止墨于隋炀帝杨广开通丝路商道并主持召开国际交易会,而对隋炀帝三征高丽、身陷农民起义以及被叛军缢死等内容仅以寥寥数语作了交待。可以说,小说家有意避开作为亡国昏君的一面,重点突出其作为治国明君的一面,《奄吞秦汉》以辉煌的“断代史”形式重塑了一代帝王的高大形象。

历史小说不仅需要历史阐释,更需要文化阐释和生命阐释。小说家需要营构事件的情境氛围,深入人物的情感褶皱,才能在时空坐标中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奄吞秦汉》重塑了包括隋炀帝在内的一大批历史人物形象。

隋炀帝形象是通过一系列重要情节的叙述来实现的。隋炀帝西巡疆土,安定边陲;统领大军,攻陷陈朝都城;即位后营建东都,稳定政局;打破门阀世袭制,创立科举制度;搜罗历代典籍,收集乐书,振兴礼乐;开凿运河,促进南北文化融通;征讨吐谷浑,设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扩大中原版图;重开丝路,举办国际交易会,等等。小说中的隋炀帝不仅有帝王的文治武功,还有作为诗人情兴应答的雅致、作为父亲在送女儿和亲时的无奈以及作为男性的其他正常情感。小说家全面刻画了一位有血肉、有胆识的一代帝王形象。小说中,隋炀帝拒绝柳娘的媚惑、成全谢松表与上官雪的爱情等情节都呈现出其性格的丰富多彩。

《奄吞秦汉》不仅正面描述隋炀帝的形象,还多次借于普明、上官雪、向可贺敦、于仲文等人物之口评述隋炀帝的历史功绩。“当今的大隋皇帝,一登基就营建东都、继开运河、经略西域,此乃秦皇汉武之伟业,我于普明纵然是陈朝遗老,却也愿意看到华夏的统一强盛,当此之际,修制礼乐正当其时啊!”“他一门心思想干一番大事业,这是比秦皇汉武更伟大的事业,他的心思绝不在女人身上。”“大隋皇帝是有宏图大志的国君,他开通运河、建东都、兴学校、创科举,为华夏神州建立旷世业绩,让人切实看到大隋的鼎盛文明。”无论叙述话语还是人物话语,无不是对隋炀帝文治武功的强化与彰显。

王守义回溯波澜壮阔的隋代历史,走进历史人物的心灵深处,《奄吞秦汉》可谓隋代的历史人物长卷。小说中有杨谅、杨勇、杨昭、杨侗、杨侑等皇子皇孙形象,还有孤独皇后、萧后、南阳公主、兰陵公主、乐平公主、永丰公主、金鹿公主、大义公主、陈婤、沈婺华等公主、嫔妃形象;有杨素、杨玄感、宇文述、贺若弼、李渊、段文振、长孙晟、于仲文、薛世雄等武将形象,还有宇文恺、虞世基、柳述言、柳顾言、裴矩、裴蕴、高熲、梁毗、何稠、苏夔、李密等文臣形象;有许廷辅、乐儿、尤福等太监形象,还有紫薇、上官雪、彩玉、柳娘等宫女形象;有秦忽雷、史怀义、塞鸿、王万昌等勇士形象,还有申兰、申春、招宝郎等恶奴形象;有刘炫、谢松表、孙文沛等儒生形象,还有知璪、灌顶、吉藏、法宏、三藏法师等僧人形象;有处罗可汗、伏允可汗、拂菻国使者等异国王臣形象,还有突厥盐、细脚胡、翘翘胡等异域客商形象。综而述之,王守义有意通过小说叙述重返历史事件发生的“语境”与历史人物的“心境”来表现社会历史与人物性情。小说中的裁缝、织工皆有名姓,乐师、舞女皆有言行,每一人物皆有其性情内核与生命轨迹,团块状的人物描摹与辐辏般的聚焦安排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使小说的情节丰繁复杂又脉络清楚。

历史叙述既是按时间性、线性排列的“事件序列”,又是按空间性、场域性的“空间形象”。以帝王为主人公的历史小说的空间多拘囿于宫廷之中,即使涉及宫廷之外,常以人物对话的形式进行侧面交待。《奄吞秦汉》的空间形象是丰饶多样的,既有宫廷生活与朝堂空间,还有市井街巷与边塞空间,大兴城、洛阳城、建康城、扬州城等构成丝绸之路上的都邑文化,部落草原、军营帐幕、边关要塞构成丝绸之路上的边疆文化,丝绸、马匹、茶叶、玉石等构成丝绸之路上的商业文化,建筑、音乐、舞蹈、绘画等则构成丝绸之路上的艺术文化。《奄吞秦汉》展现了丝路文化交流的绚丽画卷。

丝路文化想象是《奄吞秦汉》着力表现的重点。小说以丝路的重新开通为其结尾,就體现出作家讲好“丝路故事”的独特创作目的。“丝绸之路”的文学书写大多重视作为商品贸易的“丝路”,而王守义在小说中不仅叙述了再次开通丝路的伟大意义,还详细叙述丝绸产地、缂丝流程、纺织过程、丝绸商号、丝绸交易、织女命运等。精美丝绸图案的设计者周巧娘、经营丝绸庄的周伯父以及丝绸的走私者等形象都跃然纸上,小说可谓隋代丝绸纺织产业发展的艺术缩影。阅读小说时,读者似乎从字里行间能够看到隋炀帝当年沿着丝路古道穿过风雪交加的扁都口后远赴张掖的情景,也能聆听到江南练池镇织坊里传出的美妙机杼声。《奄吞秦汉》不仅叙述文化交流,还叙述人物命运,丝绸之路在小说中不再是“扁平化”的交通之路与贸易之途,而是立体化的文化之路、生命之路与情感之路。往来的使者、辗转的商旅、流动的乐舞、沿途的驿站、跋涉的驼队、漫长的古道等构成了丝路文化空间里的丰繁审美意象。

在审美风格上,《奄吞秦汉》厚重浑朴又细腻深切,刚柔相济又情致婉转。文学中的历史叙述不是历史事件的细化与扩充,更渗透着文化质素、生命情感与精神奥秘。王守义以人性激活历史,以文化充盈历史,小说的文化内蕴是浑厚的,人物的情感世界是丰厚的。历史小说不应仅仅是枯燥无味的历史知识,应当是一个历史时期人们的生活史与情感史。小说中,隋炀帝与萧皇后之间的忠贞情感、谢松表与上官雪之间的真挚爱情、万宝常与贝叶之间的知音爱情等成为历史事件背后的情感溪流,使小说在阳刚之美之外还散发着柔性之美,而彩石金精、私铸钱案、行刺炀帝、寻找磬石、纺织《丝路图》、寻找《丝路图》等类似公案小说的情节,使小说情节跌宕起伏,摇曳有致。

一些学者将历史小说按发展阶段划分为传统历史小说、现代主义历史小说和后现代主义历史小说三种类型。传统历史小说以传播历史知识、反映历史真实为创作旨归,现代主义历史小说探寻历史的本质性和可知性并展开历史与当代的对话,后现代主义历史小说突出历史的虚构性、碎片化及多重可能性。无论如何,历史书写都需要在把握历史脉息的前提下尊重历史、充实历史、提炼历史、复活历史,小说家需要站在历史文化和人文精神的立场上,恢复历史应该有的面目,要实现这一点,需要小说家具有历史胆识与艺术洞见。《奄吞秦汉》采取了“非贬即褒”的叙述立场,这种立场明确显现在小说的“前言”部分,反映出王守义历史小说创作的理想主义美学追求。当然,这种理想化的追求即使重塑历史人物成为可能,但是,它会限制小说家对历史人物本身复杂性的深入开掘,也会限制艺术家对历史时代悲剧、人物命运悲剧及性格悲剧的全面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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