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广胜
又是一年元宵节,耿直吃着滑溜、绵韧、劲道、香甜的汤圆,嘴里甜滋滋的,忽然间就回忆起20年前自己刚当兵时一个有关“汤圆”的故事。
那年,列兵耿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得罪了师机关的宋干事,却没有挨收拾,没有被穿小鞋,反而在不久后调进了师宣传科。
宋干事何许人也?宋干事来自中原大地,黄河岸边。20年前一入伍就到了师机关大院,从当战士到专业军士再到提干当军官,一直干到副营职干事,从没挪过窝,这在整个师机关也是屈指可数的。他为人随和、处事圆滑,与初次谋面的人相逢,不到三分钟,就变成老朋友重逢一样,亲热熟络,是人们常说的“见面熟”的类型。宋干事在师宣传科主管文体,兼搞新闻。吹拉弹唱、打球照相,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报纸上时不时可以见到他的摄影图片和豆腐块文章,广播里也时不时听到通讯员宋光远的报道。因为名气大,在机关时间长,熟人多,有时说话也就发飘,大大咧咧,不太讲究。除了那些新来的科长他见了面会叫职务外,其余的见面一律是张哥、李哥,大的小的也都对他“宋哥”“宋哥”的叫得亲热。因为他矮墩墩的身材,圆鼓鼓的脸盘和啤酒肚,加之他的名字叫宋光远,有人送他绰号“宋汤圆”。那些新调进机关的参谋、干事、助理员自然也就跟着科长和老同志们宋哥长宋哥短地叫着,直叫得宋光远心里美滋滋的,不久也就打成了一片。新来的小兄弟们有什么困难就爱找宋哥诉苦、讨教。于是,经宋哥如此这般点拨迷津,棘手挠头的事情,十之八九最后都迎刃而解,圆满结局。每当此时,宋干事总有一种助人为乐、成人之美的成就感。在得他真传的小兄弟的千恩万谢下,他都会爽快地拍拍对方肩膀说:“兄弟,好好干!困难挫折都是暂时的,有什么事儿用得着哥,不要客气。谁叫咱是你哥呢!”要是在酒桌上答谢,他会端起杯子说:“兄弟,多大点儿事啊,老说来说去,见外了,见外了。啥也不说了兄弟,干了。”他的豪爽,他真挚煽情的话语,常常使那些向他讨教、得到他帮助的小兄弟感激涕零。
本来,左右逢源、如鱼得水、风光无限的宋光远晋升正營当宣传科副科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一些兄弟都在私下里讨好地叫他宋副科长了,他自己也觉得是十拿九稳,实至名归,暗自高兴,就盼着首长在大会上宣读命令了。结果就在这当儿,部队编制体制调整改革开始了,宋干事所在部队名列其中,副科长这个名头消失了,机关编制有缩减,原本就满满当当的正营职参谋干事助理员,这下不再是饱和而是超编了。
没有能顺利晋升职务,宋光远好不失落。他感叹道“人算不如天算,真是世事难料啊!”但宋光远毕竟是宋光远,短暂的调整后,就又跟没事人一样了。当别人提起编制体制调整影响一些人正常调职和前途时,宋光远说:“当官一时,做人一世。什么都是浮云。咱农村娃出来当兵,混口饭吃已经很不错了。好政策我都算是赶上了,当了三年义务兵超期服役两年又转了志愿兵、当了几年志愿兵又转了干,一路顺风顺水干到了副科级,在俺老家村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了,也该知恩知足了。俺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别的犯不着伤脑筋。”弄得安慰他的人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目,下级机关业务口要报材料给宋光远。因为团机关干事抽不出人手,只好让政治处新调进的列兵代劳。列兵姓耿,名直,来自革命老区。因为向往火热的军营生活,大学上了一年半就报名参军,投笔从戎了。农村娃子当兵,大多都是想谋个长久的出路,大学上了一年半的小耿自然也不例外。小耿写得一手好字,很爱学习,人老实也很机灵。新兵训练结束,他被选进了机关当通信员,干些分发报纸、打扫卫生、给首长倒茶水等打杂的勤务。因时不时写点小文章,拿去找宣传干事请教,在宣传干事的帮助下,在当地报刊发了几个豆腐块。宣传干事觉得这兵悟性还不错,有培养前途,就给领导报告要进了政治处报道组。通信员小耿变身报道员小耿,成了报纸上经常见名字的通讯员耿直。
耿直受领了任务,坐长途车到了师机关。经过师机关大门口威武哨兵的检查、验证、登记,在哨兵的指引下来到了办公大楼前,又经过办公大楼门前哨兵的仔细盘问、验证、登记,才终于走进了师办公大楼。
执勤哨兵说“你可以进去了”的时候,耿直赶忙问:“请问班长,政治部在几楼办公?”哨兵回答说:“你自己进去找,我们不进办公区,不清楚。”小耿说声“谢谢班长”就进了办公大楼。在一楼大厅正好看到一位拿文件夹的中尉从楼道口下来,小耿立马迎上去敬礼,问好:“报告首长,我是炮团的报道员小耿,来师里送材料给政治部汤干事。请问首长,您知道汤干事在几楼吗?”中尉匆忙把文件夹换到左手,向列兵还礼。听完列兵一连串的报告词后,中尉“哦”了一声,没有说话。他仰起头来,把大眼睛往楼道里的天花板扫了一圈,似在记忆空间快速搜索信息。中尉突然回过头来望着列兵说:“据我所知,政治部没有姓汤的干事啊。你会不会是记错了?”小耿连忙回答:“报告首长,我不会记错。我们马股长让我把材料送到政治部,交给汤干事。说是机关都知道他,叫我到了机关随便问下就知道了。”“是这样啊。”中尉说道。“是的首长,我们股长当时还给汤干事打电话的,我听到他说‘汤哥,我这儿太忙了,不能亲自上来看你,你要的资料我让我们报道组的小耿送上来给你,最后要挂电话的时候还听他说,那好,汤哥,先这样,有什么问题你再随时指示。”中尉很纳闷,他怎么也想不起汤干事究竟是谁,听完列兵的解释后又“哦”了一声,可能是突然想起了自己手里的文件还没办理完毕,就说:“政治部在二楼办公,你先上楼去看看。我还有事情要先忙一下。”中尉指了指楼道,就先告辞了。“是,首长。”列兵耿直的回答撵不上中尉的脚步。
中尉姓刘,刚调到机关不久,还不太熟悉机关的人和事,回到办公室就问科长:“政治部以前是不是有个汤干事啊?”正在一边看报纸一边做笔记的科长抬头看一眼刘中尉,问“有啥事?”“我刚才去找首长签文件,在楼道口遇到从炮团来的一个列兵,说是要找政治部汤干事。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哦。”科长又望了一眼刘中尉,似是想起了什么,嘴角轻微地动了一下,却又没有声音,他顺手推了下报纸,抓过茶杯呷了口茶。这时办公室里屋传出了声音:“你该听清楚了,那兵说的是找汤干事还是张干事?”“我听得真真的,没有错,他就是说找政治部汤干事。”说话间,里屋的人已从办公室走到了科长的办公桌边,说:“没有汤干事,我来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哪个科室有个姓汤的干事。”他突然“哦”了一声,又猛拍了一下大腿,似是恍然大悟,手里刚刚接满水的茶杯也剧烈地晃动起来,杯子里的水也随他强忍的笑声泼洒了一大半儿在桌子上。幸好科长把报纸推在右边,要不然报纸可就遭殃了。科长见状也忍俊不禁,笑问刘中尉:“那兵现在哪里?赶紧找下,带他到宣传科宋干事门口就回来。”刘中尉说了声“是”,立马出门去找列兵,刚一出门就看到列兵耿直从楼道口朝自己走来。列兵见到中尉,像见到了救星一样,赶紧满脸堆笑地快步走来。列兵耿直立正敬礼,刘中尉赶忙摆摆手,说:“小耿,你跟我来。”小耿跟在刘中尉后面问:“首长,您知道汤干事在哪儿了?太谢谢您了。”刘中尉说:“我带你到宣传科,你自己打报告进去吧!”话音落脚,他们就到了宋光远的办公室门前,刘中尉指了指敞开的一道门,又摇摇手表示拜拜,就折身返回了。
列兵在门前望了一眼,看见一个胖胖的少校坐在办公桌前,正在摆弄相机。
“报告。”列兵脆生生地对着屋里喊了声报告。
“请进。”屋里传来短促的回答。
小耿走着机械的步伐,在离正在摆弄相机的少校大约三四步的地方立定,靠脚,敬礼。少校一直摆弄着自己的相机,头也没抬。列兵定了定神,整理了下军容,又抿着嘴唇用力而又轻轻地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首长好!请问汤干事在吗?”
“汤干事?哪个汤干事?”宋光远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列兵。只见列兵身材修长,左肩右胁挂着挎包水壶,扎着腰带,军容严整,像是刚刚参加队列训练。再看列兵的脸,眉清目秀,仪表堂堂,双目透着聪慧和执著,皮肤黝黑,英气逼人。宋光远问:“你是哪个单位来的?有什么事?”列兵腰板挺得更直了,回答道:“报告首长,我是炮团报道组的耿直。我们马股长让我送材料上来给汤干事。请问……”宋光远把手指头在桌沿上一敲,腾地站起身来,把列兵耿直吓一大跳,“请问”后面没词了。
“好了,我知道了!”少校一听说是炮团来送材料的,就知道是找自己的,他在心里狠狠地骂着:“妈的,狗日的马生国,你他娘的太不够兄弟了!不是成心让老子出洋相吗?平时跟着开开玩笑喊喊汤哥也就罢了,居然连汤干事都喊出来!”那个气啊,真是不打一处来。“谁他妈最先给老子取的汤圆啊?我操他姥姥……”宋光远意识到自己失态,双手在脸上搓了搓,又顺势理了理头发,说道:“你就是小耿啊,百闻不如一见,不错不错,真是不错。坐、坐,那儿有凳子。我给你倒杯水。”他指了指自己对面座位的空椅子,起身倒水。列兵耿直缓过神来,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少校用一次性纸杯沏好茶放在桌子上:“坐呀,小耿,没关系,把帽子脱下来,腰带解了,看你热得满头大汗。”
“是的,首长,我不渴。我水壶里有水。”列兵耿直定定地望着宋光远回答道。
“水壶里有水是水壺里的,跑了这么远送材料来,给你倒杯水,你还跟我客气啊。不给面子嘛,呵呵。”
列兵耿直不好意思地接过茶杯,双手扶了扶,又摘下头上崭新的军帽,小心翼翼端端正正地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宋光远不愧是老江湖,几句话,一杯茶,气氛就融洽了。
“小耿啊,你们马股长是我多年的好兄弟,我们开玩笑开惯了。我不姓汤,我姓宋,叫我宋干事、宋大哥都行。记住了?”刚刚坐下的列兵耿直立马要站起来回答,宋光远用肥大的手掌在空中压了压,示意不要起立。
“是,首长!我记住了!”列兵耿直按要求坐着回答。
“不要叫我首长,叫我宋干事、宋大哥就是了。宋是宋朝的宋,光是阳光、光明的光,远是远近、远大的远,宋光远。咱是干事,不是首长。首长都在楼上办公呢,可不能乱喊!”
“是!首长!我记住了!”
“哈哈,看看,刚给说了,又乱喊‘首长了。莫紧张,莫紧张,我们都是从新兵过来的。老兵一点点教,自己一点点学习,日积月累才走到今天的。”
“谢谢宋干事鼓励!还请您多包涵,多关照!”
“没啥,没啥。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哦,对了,材料在哪儿?”
列兵耿直解开腰带,从挎包里翻了翻,从里面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少校宋光远。宋光远接过信封,一边说小耿你喝水,一边顺手从办公桌上的笔筒里取出剪刀沿边剪开。一叠照片从里面滑了出来,他抽出几张看了看,就放进了抽屉里:“谢谢小耿了。听你们马股长说你很有才华,在家上过大学,爱好广泛,文章也写得好,什么时间让宋哥也拜读下啊。”
“不敢,不敢,你是大手笔,我经常在报刊上学习你的文章,还有你的摄影作品。”
“哈哈,过奖了过奖了,你们才是大有前途的人啊,我呢都快是船到码头车到站的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过: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啊!”宋光远望着小耿说道。
他看到小耿从挎包里取出了装照片的大信封之后,挎包没有瘪下去,还有东西撑着,就问道,你是专门给我送资料来的还是给别人也带有东西?
“报告宋干事,我是专门送资料来给你的。”
“哦,不要一口一个报告,时间长会整得油腔滑调,对你以后的发展不好。”宋光远停顿了示意小耿喝水。少顷,他问道:“那你包里还有什么东西,也是要带给我的吗?”
小耿脸有点红,结结巴巴地说:“没有什么了,宋干事。”
宋光远欠身抓过小耿的茶杯,为小耿倒水。小耿连忙起身说道:“宋干事,使不得,我自己来。”
“你坐着,”说话间宋光远已经开始从饮水机上接水了,“小耿,上来一趟不容易,有什么事情你直说就是了。只要不超出原则范围,我能帮忙的,不会推辞。”
小耿不知道说什么好,羞怯地望着宋光远,时而偷偷地瞟一眼自己的黄挎包,有点坐立不安。
宋光远看自己的启发不太奏效,就单刀直入地问:“你是不是带了稿子?不好意思拿出来给我看啊。要不这样吧,你把稿子留下,等我看过之后,有什么感想再给你电话沟通。你看行不?”
小耿紧抿着嘴唇站起身来,从挎包里又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厚厚实实的。他望了一眼宋光远,像是铁了心赌一把似的推了过去。那可是他从新兵连开始写下的所有的稿子。
过了不久,小耿突然接到调师政治部宣传科的通知。在他报到的时候却没有见到宋光远。小耿听科里的人说,少校宋光远晋升了正营,就调回河南老家的军分区去了。过了几天,这个消息在宣传科长那里也得到了证实,科长还交给了他一个大牛皮纸信封,说是宋干事留给他的。小耿掂在手里,感觉似乎比原来给宋干事时重了一些。科长意味深长地告诉他,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你可不要忘记了“汤干事”哟。
小耿打开牛皮纸信封,从信封里滑出一张照片。那正是少校宋光远的半身照片,圆圆的脸膛,看得出刚刚长出的短短的络腮胡茬儿,一双大眼睛幽深漆黑,隐约看得出熬夜后的一丝血丝,滚圆的肩膀上的5号少校肩章,宽阔的体态厚实无比。看着看着,小耿的眼睛模糊了,第一次到师机关大院出差的每一个细节就像电影一样一幕幕浮现在脑海,耳边不停地回响起“小耿啊,相信我了呢,就先暂时放在我这里,让我也学习一下”的河南口音,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
岁月如风,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二十多个岁月啊,像是一坛一直发酵却从未启封的陈年老酒。当年的少校一直失联,他想,他应该头发都花白了,因为自己都已经白发抢镜了。如果上天让他俩再见一次面,他们一定得好好喝一场酒,好好敬他一碗酒,要是他不能喝大的,就自己喝大碗,让他喝小碗,他要连小碗也不能喝,那就喝一半,抿一大口也行啊。然后再换成小碗,一人一碗,一边聊天一边吃花生米,你一碗我一碗,不醉不归。